

有一年在高速路上,忘記要去哪里,只記得自己昏昏欲睡,車上的顛簸和身體不得舒展都是讓人非常不舒服的。車到一座小山邊,來了一場大雨。雨后的天空尤其藍,近似一面深山里無人知的湖泊,漾出盈盈的水波。轉過一個小山坡,半道彩虹懸在天邊。彩虹弧形優美,因為形成不夠徹底,光暈并不清晰,色彩的界限也模糊得很,像是戴著起霧的眼鏡看到的,別有一種朦朧美。這樣的美讓耳目喝了瓊漿玉液,舒暢得不得了。
半道彩虹漸漸隱去。一抬眼,看見高速路上一個藍底指路牌上羅列的地名。別的我都沒看,只看到了三個字:云落村。這是多么有詩意的一個地名,在我的童年里,有許多和云落村一般充滿了遐思的地名。有叫作“菽園”的。菽是豆類的總稱。古語云:“菽者,眾豆之總名。”顧名思義,難道菽園是一個種滿了各種豆類植物的園子嗎?其實不是,菽園是一個包攬了八條巷子六十多戶人家的地名罷了。
雅致的還有叫作星輝里的。“里”從秦朝時就是行政區劃單位的一個名稱。唐朝長安的城市劃分和管理規矩,城內有里坊區劃,每百戶為一里。傳統的北京地名多以“胡同”“夾道”“街”“巷”稱之。有一年去北京,在一家小店前吃豆漿時,聽到有人說“垂楊柳北里”,是一個建于1980年的小區,這個似乎輔證了“里”的確是一個行政區劃分單位。
星輝里建成的年代久遠。民國十七年建成,一陽埕二進廳,兩火巷,一后包,屬于中國傳統古建筑的硬山頂結構,總面積不低于一千平方米。“星輝耀耀落人間”——可以想象,這是一處被星光浸透過的建筑群。
還有一個地名喚作“八音樹下”,兒時的我十分好奇,問:“外婆,八音樹是什么樹?”
“榕樹。”外婆一邊揉著面團,一邊回答。
“八音樹是榕樹的別名嗎?”我賣弄著早上老師剛教的知識,“就像芙蕖、菡萏是荷花的別稱一樣。”
“啥哩啥哩?什么婦?什么蛋?”外婆素日只講方言,普通話聽不太懂。
我也解釋不來,素性耍賴道:“笨佬兒外婆,你別問太多,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
“在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外婆故意用她揉面的手在我的頭頂上抹了一層白色的粉帽子,“當時我們這兒有老縣城的城墻,墻外有……明渠,日夜行船來來往往,我聽船公閑聊說這種船叫作烏篷船。哩浪呦,船上什么物件都能栽,大件的木材,小件的像是應季的香椿、榆錢、米鹽都由烏篷船載著停到一處寬敞的泊船水域。因為泊船的水域種了一圈榕樹,這片水域就叫做八音樹下。”
榕樹我是見得多了,葉子小小的,三四月的時候會突然落葉。落葉的正面是金子般的赤黃色,背面卻是黃綠色,片片舒展,還帶著水分,讓人覺得那不應該是落葉,而是仍然金燦燦地掛在枝頭上的。然而神奇的是,抬頭望上去,滿樹仍是一片深深的綠,仿佛葉子的春生秋落四季輪回都是同時進行的事情。
垂葉榕的花小,我們只能看到黃豆大小的花托,花托像一個個小罐子。花被掩在小罐子里,瞧不見花托內壁長著的小花,要特意去看才知曉它們開花了。開花是一場隱秘的冒險,但結果就不一樣了。榕樹果實小小的一顆,是縮小版的小蘋果,成熟了呈誘人的黃色。到了垂葉榕結籽的季節,果籽成熟了就開始落下來,簌簌地,像下了一場密密的雨。一夜之間,樹下就鋪滿了。路過的人忽然覺得被什么東西掉下來打到了,都抬頭看看后會意一笑:噫,榕樹結籽了。
“榕樹啊,是一個勤勞的老母親,結的籽多的呦,和麥穗一樣。”外婆說。
我倒是想到了另一個比喻,于是說:“像外婆你做過的韭菜餃子一樣多嗎?”
“榕樹籽天上星,外婆這輩子做過的韭菜餃子不值當拿來說的。”外婆被我逗笑了,“老城區呀,三十多年前單是河流就有南北窖河、方厝前河、杉浮溪、泰興河、田尾溪、泮河……八音樹下又寬又闊,到了夜晚,烏篷船馬蜂回窩一樣來這兒停泊。岸邊種著大榕樹,枝椏像個吊鉤伸到了水面上。風一吹一掃,樹籽落在船篷上,叮叮咚咚,呯呯嘭嘭,乒乒乒乒……那些聲兒就是經多見廣的船公也形容不出來。再遠一些,聽著模糊不清,有些像是金龜子‘嚓嚓嘎嘎’爬過樹枝的聲音……久而久之,不知道誰把這些榕樹叫作八音樹,我們這兒的原地名就漸漸被大家忘記了,改叫‘八音樹下’。”
外婆講得我悠然神往。八音樹下西臨綿盛內,南接高地巷,北壤楊財合鋪(賣豉油的店鋪),總面積約500平方米。到了我這一代,水域、篷船、陰渠、水域旁邊種的榕樹,我一概沒有見過,倒是八音樹下依然有著賣花鳥、金魚及古玩的小店隱于巷陌里。
我經過的時候會看到穿著塑料拖鞋、白背心和黑短褲的店主面壁坐著。吊扇呼呼地轉動,門前的鳥籠閃著劣質金屬的賊光,一只畫眉懨懨地困在里邊。
這家賣花鳥、金魚的小店曾有過耀眼的榮光,老城養鳥、馴鳥、遛鳥、斗鳥的人和這家小店都有著或多或少的淵源。我十多歲的時候,日日瞧見提著鳥籠的男子面目嚴肅或談笑風生地自小店出入。現在偶然只見到一個提著鳥籠的大爺,臉上帶著一些老年人特有的謹慎笑容,他和他養的鳥在公園的榕樹下蹉跎上一天半日,也等不來另一個提著鳥籠的大爺和另一只鳥兒。
說到這兒我突然又記起一件舊事來。有一天晚上,外婆和我從楊財合鋪賣豉油回家。我撞上了一只鳥籠,鳥籠的主人——一個黑臉方長下頜的漢子嘁的一聲,掀起帷布,趴在鳥籠邊瞧著。
我訥訥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外婆拉著我的手走遠,我仍在想著那帷布掀起的時候瞧見的一只漂亮鳥兒。頭冠是紅得像烈火的顏色,從鳥頸背往下卻像是一張彩錦,現在想起來是《千里江山圖》中高雅的青綠色,但要稍濃郁一些。我望過去的時候,鳥兒一雙豆兒大小的眼睛,溜溜地盯著我看。
我嘆了一口氣問:“外婆,鳥兒為什么要關在籠子里,不能到樹上去。”
外婆一手提著豉油,一手牽著我,誰家的院子里傳來了玉蘭花的濃香。外婆輕輕“噓”了一聲,“噢噢噢!小聲點。”
“什么?”我有些發懵。
“我們說話小聲點,別讓遛鳥的那個雷公聽到了。”外婆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跟你說哦,外婆是鳥變來的。”
“什么鳥來著?”我的聲音拔高了,連尾音都在顫抖。
“你聽著以后有個心數,你外婆就是你剛才見到的那種鳥——鸚鵡。”外婆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笑容。
外婆是鸚鵡,那我不也是一只小鸚鵡。我可不想被關在籠子里,再罩上暗無天日的帷布。我緊緊地攥住了外婆的手,回到家連后背都是冷汗。
很多年以后,我跟外婆講起這件事。
外婆搖了搖頭,她完全否認了這件事,一本正經地說:“外婆是個頂正人,不說謊的,怎么可能這樣騙你呢。”
“什么真什么謊,你心里沒個數,糊涂佬兒。”我瞧著外婆,仿佛聽到外婆調侃我的心聲。
外婆臉上的老人斑更多了,她坐在一只墊了幾個花布枕頭的藤椅上,在我偷偷地挖一勺冰淇淋喂她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道細微的銀光,恰似那天晚上的星光投射在我的心上。
在平淡枯燥的日子里,偶爾冒出一點孩子氣,說著“外婆是鳥變來的”,瞧著被嚇得傻里傻氣的我。
那時候的外婆一定得到過惡作劇的快樂,這快樂和用沒有牙齒的嘴吞下一勺香草冰淇淋的快樂大概是一樣的。
作者簡介
姚曉虹,兒童文學作家。在《萌芽》《十月少年文學》發表過中短篇小說。出版過青春成長小說《時間深處》、兒童長篇小說夏日之旅系列《爸爸不只是一個詞語》《每一個孩子都是一顆獨特的星球》《我們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誰能規定我們的一生》等。《我的仙女媽媽》入選中央精神文明辦的全國農家書屋重點推薦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