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杰
落日。一條河流被固置在燕山之上
我被固置在燕山之上。在山間迂回,盤旋往復
大河奔騰。金山嶺舉著我,把我舉在山頂
磚垛關。沙嶺口。望京樓
青磚磨制。五馬并騎
我的身體充滿了建筑學、美學
密布著燕、趙、秦、漢、明
它們疊加,交錯,對抗
數不清的苦難和磨損的榮光
這些燒制的青磚被石灰灌縫
“萬歷四年鎮虜騎兵營造”
我的身上烙印著燒制的年代和部隊的番號
它們被命名為烽火臺、攔馬墻、障墻、敵樓
峰巒如聚。薊鎮。我是遺址,是塌陷,是磨損本身
斑駁裸露。我靜止,整列燕山在激蕩
懸浮的云更低了些
我使喚一座座山峰和峽谷
飛鳥掠過我。望孔和射孔
我觀濤。聽風。聽大河與落日摩擦聲。
河流的海拔。燕山的高程。水隨山勢
我逐段被命名為金山嶺。古北口。喜峰口
皇家木蘭秋狝的儀仗正緩緩通過我
馬背上的愛新覺羅·玄燁正通過我
敞開的城門。黃羅傘蓋。車輪。馬蹄。
晃動的箭壺。沉默的箭鏃
密林的縫隙中,緩慢抬起頭來的老虎
老虎和箭鏃之間有多遠的距離?
偏嶺梁,打一虎
多灤嶺,打一虎
康熙親征。出古北口,擊潰噶爾丹
流星墜落。驚慌的咸豐帝穿過我逃亡熱河
流星墜落。賓天的咸豐帝穿過我返回京城
穿過我的有粘上印泥的玉璽
壓蓋過《北京條約》的玉璽
滾滾的車流,有戰馬的悲鳴
有鐵器和鐵器的撞擊聲
有妃嬪環佩的撞擊聲
有竊竊私語,有啜泣
有壓不住的咳嗽,有止不住的嘆息
遙遠的星空下
我像一張想要拉開的弓,卻找不到繃緊的弦
燕山聳峙。我們從長城上的瞭望孔上
看見了云朵在變幻著形狀,從老虎到綿羊,從綿羊到狡兔
義和團揮舞的旗幟。
光緒二十六年。灤平縣老虎溝教堂。
大溝鄉民趙士奇憤殺比利時人梅嶺神甫
光緒二十七年。趙士奇被捕砍頭
他們的血是一樣的紅
比長城嶺上的落日紅
比山前山后的萬畝野花更紅
我一遍一遍翻開厚厚的灤平縣志
這些發霉的書頁散發著異味——
那些字與字的縫隙里露出無數張臉
那些臉上布滿皺紋、黑痣、老年斑
軍閥混戰。水災。霍亂。匪患。
攤派糧草。伐樹為薪。軍馬啃食禾苗
1916年。1741人死于霍亂、猩紅熱
1917年。全縣水沖不能復墾者17049畝
1918年。1593人死于疫病
1922年。大水沖地9272畝
1928年。土匪燒毀民房397間
火光沖天。整個灤平被照得雪亮
火光照亮長城的每一塊壓緊的青磚
照亮每一張臉上的絕望、倉皇、恐懼
匆匆的信使,你們跨過長城要把什么帶往遠方?
燕山的雪,一層一層落在長城上
壓覆在我殘損的綿延的身體上
我來來回回彎曲的身體無法拉直
河流中凋謝沉沒的姓名
我輕輕叫著他們:
戚繼光。宋哲元。張自忠。趙登禹。佟澤光。戴安瀾
他們奔流在我的體內,但是沒人答應
我叫著更多的名字,更多的水滴
它們一次次閃光,一次次黯淡
它們沖刷著我的一條條肋骨
它們在我的馬道上移動,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我攥不住它們——
旗幟。硝煙。劍戟。
雪與泥濘。幽藍的槍筒
熱血變涼,變冷。
生于江山。死于江山
云朵投下陰影,長城把陰影分成左邊和右邊
大好河山。我區分著關里和關外
紀念碑。銘文深深刻在我的身上
追光。1933年。承德。
128騎日寇。棄城。淪陷。
軍紀渙散。一退再退的東北軍
在熱河的土地上大踏步撤退
馱著400萬大洋的駱駝
販運煙土的卡車
我是一道粗線,再粗也攔不住他們
大地冰冷。汽車轟鳴著越過我
逃兵。流民。他們一次次越過我
不斷把前方變成后方,從故鄉逃往異鄉
感謝先人,他們為子孫承擔了恥辱和苦難
三八大蓋中射出的子彈一次次釘進我的胸口
75毫米山炮。我殘損的身體被一次次轟擊
“寧為戰死鬼,不為亡國奴”
我是墻。我的責任是擋住侵略者
燕山的雪不斷覆蓋在我身上
熱血流到我身上逐漸在變涼
機槍架在我身上。我被震顫
發燙的槍管。冰涼的刺刀
夜襲。29軍的大刀隊
我是陣地。將士們借助我建筑著此生和后
世的榮光
我是墓地。他們把最后一滴血留給我
東三省。熱河。大豆和高粱
我在《塘沽協定》之外,也在《塘沽協定》之內
我是六眼樓,是沙子樓,是拐角樓
是壯美和秀麗,是落魄與悲哀
我是粗線,是界線,是曲折的裂縫,是沉
默的恥辱本身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在上海的獄中。一個叫田漢的人
把我的名字寫在包香煙的襯紙上
我是燕山之上的河流。是繃緊的琴弦。
聶耳用劣質琴弓來回試探著我,摩擦著我
他的琴弓摩擦著斷壁殘垣
摩擦著條石、城磚、炮、麒膦影壁
摩擦著山戎、東胡、契丹、韃靼
摩擦著炮筒子溝、二道梁子、將軍樓
摩擦著17軍、29軍、斷腿、卷刃的大刀
他的鉛筆急促地書寫著音符——
悲憤的和激蕩的,高亢的和低沉的,那些旋律降臨并現身
義勇軍進行曲。風云兒女
蘇聯作曲家阿龍·阿甫夏洛莫夫在配器
黑與白。攝像機。臺詞
影院充滿劣質香煙的嗆味
放映機的沙沙聲
配樂。過門。幕布。昏暗的光線。
長城。長城。長城
我出現在后方與前線
出現在城市與鄉村
出現在充滿血絲的瞳仁中
出現在一張張干裂的唇邊,涂過唇膏的嘴邊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1937年。淞滬會戰,衣衫襤褸的“八百壯士”在唱
1938年。臺兒莊戰役。喉嚨充血的中國官兵在唱
1942年。緬甸密林。抬著戴安瀾將軍遺體的遠征軍在唱
他們像一群又一群的群雕,唱著同一首歌
《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聲從南向北掠過長城
掠過大金山、小金山、巴克什營、花樓溝、瘦驢脊、老虎嘴
怒放的杏花像蒼莽山嶺睜開的一雙雙眼睛
它們在風中搖曳,辨認著群雕的口型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奮起殺敵,中華民族不能亡國!”
長城挺起胸膛,屹立在燕山之上
這個長句子中的每個詞都在窯中焚燒過
這些粗糙的詞與詞中間,都被灰漿灌過縫
1936年。灤平縣小四福溝農民組織“紅槍會”抗日21人遇難
1941年。豐灤密“大掃蕩”300名游擊隊干部戰士遇難
1942年。豐灤密290名青壯年參加八路軍被編入第十團
現身的隱喻。燈火明滅。星空遙遠
鋸子與斧頭。光斑與鐵銹
在日寇刺刀下修筑承德至古北口公路的
拆下門板冒著炮火運送青石梁阻擊戰傷員的
劈開自己的棺材幫官兵取暖的
炸毀灤河大橋扒掉路基的
為平津前線縫制夾鞋和棉鞋的是同一群人
他們在把自己變成一塊又一塊青磚
砌進長城蜿蜒沉默的句子中
云海茫茫。密林深藏奧義
野兔豎起長長的耳朵
風吹金山嶺,吹了長城的左邊,又吹長城的右邊
我在我之上。無人機。迂回的時間。
那些游客在長城上緩慢移動,像數不清的螞蟻
我也在他們當中。來來回回倒帶
我相信他們已經投胎轉世,就出現在長城之上
馬道上晃動的身影,是游客,是明軍,是義勇軍?
新噴的標語。褪色的城磚。石頭的雕塑
它們的秩序中存在空當,中間灌滿了來來去去的風
追光。修繕工蘇國遠扛著50斤重的方磚
彎著腰艱難地在馬道上行進
他像五線譜上移動的音符——
那些新的正在變舊,那些破損的即將獲得修繕
追光。二道梁子。烏云如蓋
依靠攝影謀生的村民周萬萍
一個人在孤獨延伸的長城上
他在雨中打滑,趔趄,摔跟頭
他像五線譜上激蕩的音符——
他要尋找雨后的彩虹
閃光的獎勵在尋找著他的鏡頭:
雪覆的長城。云海里鉆出來的長城。
星軌中的長城。晨光里逶迤的長城。落日下野茫茫的長城。
神秘的氣息。腐敗的落葉。漂浮的泡沫。閃光的幻影。
大河奔流。河流如繩索,每座山峰像一個結
它們孤立,也被流向所統一
我帶著我的詩歌,站在長城上
長城站在燕山上
燕山站在大地上
大地站在時間中
馬道上,迎面走來的,是不是轉世的他們中的某一個
是不是90年前廝殺后握著卷刃大刀歸來的那個我?
磚是長城。磚不是長城。我是我。我不是我。
我因為不是我而是我。
長江。黃河。長城
長城是黃河以北的第三條河
前世。今生。后世。
大風起兮云飛揚
落日之下
我在燕山上小聲唱起那首歌時,我唱到了長城
那是一滴水觸摸到了一條封閉的、防御的、曲折的、奔涌的大河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