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生記

郁蔥

俗生記之一

我的生活，就是那種最平實的生活，

像一只有些年頭的鐘表，

不急不緩，走時精準。

用一個小時的時間散步，

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讀書，

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回信，

用一個小時的時間熬菜，煮粥。

喝茶也用一點時間，

夏天我喝綠茶冬天我喝紅茶，

它們或綠或黃漂在水的表面，

泡熟了，就沉到底層。

那時候，你能看到葉子上滲出的色澤，

溫性而不夸張。

最喜歡的是普洱，渾厚、醇和，

有內在的濃香。

偶爾發呆，想一些舊事，

有時皺皺眉，有時會搖搖頭。

想到值得的就寫下來，

一些齷齪可鄙的，就竊笑。

菜是我買來的，

早晨，我就去買西紅柿、西藍花、菠菜，

這是我經常提到的菜名，

買來之后，整整齊齊把它們擺放在籃子里，

覺得有它們做伴，踏實可靠。

對了，還有水果，

我一直覺得水果是維系我生命的絕大部分，

懂我的朋友見到我時，

總是送給我一袋子蘋果或者香蕉。

不寫詩嗎？寫啊，

寫詩不用多少時間，

那些詞語如同樹上的果實，

一伸手，就摘下來了。

我也不把寫詩當成寫詩，

就是說話，說精到一些的話。

別把寫詩看得那么復雜，

當然肯定復雜，也更是一些簡單的深刻，

——就是人的質量。

昨晚見到過的那些草，

一夜之間長高了，

它們知道秋日里的寒涼，

所以就有面對塵世的漠然和從容。

我就如同這草，

但比草用心，有時間感，

有細微處的溫度，有真實的心跳。

除此之外，

我不比那草懂得更多，

所以，這大半生，

我都俯身低頭，

跟它一起盛衰枯榮。

俗生記之二

到了這個年齡，就安靜安然了，

不說話，只聆聽，

不自夸，不喧嘩，

松弛、不敏感，也不顧忌。

不遲鈍，很微小地很微妙地感受時光，

安穩，有一種氣息充盈內心。

很抽象也很具體，

不說狂妄的話，

不說空泛的話，

不說艱澀的話。

不緊張、不局促、不執拗，

沒有精神的壓迫，

心是開的，單純、自由、放任。

太嚴謹了不好，太準確了不好，

太避開瑕疵不好，

太呆板太理性太干凈也許不好……

記著自己有那么多的不好，

就覺得，許多東西不是越重越好，

而是越輕越好。

那時就會總想一句話：

這困頓混沌的紅塵！

自言自語，只對自己有意義。

一個人的經歷，哪怕再刻骨銘心，

對于另外一個人，僅僅是一個故事。

如同語義相似的那句話：

一個人眼里的箴言，

到另一個人眼中就變成了童話。

你眼里的繁華，

也許是別人眼里的淡然，

塵世就是這樣；

朋友對我說：你一直很安靜，

朋友自知，也知我。

在這相似的氣味和色澤里，

才能感受到一天和另外一天是多么雷同。

你無法描繪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是由于你無法看到那個世界。

我曾經什么都相信，

是別人教會我：不要相信，

但我還是記著，

一個人所有的好，都源于善良。

有些話越簡單，就越有價值。

生活許多時候無助無聊也無奈，

熬著，不然怎么辦？

盡量多保留一些有價值的記憶，

就會忽略那些無足輕重的往事。

別總說自己沉重，好像一說顯得深刻，

我也說，但一說，就覺得自己淺薄。

是啊，起碼在黑夜里，

我們可以摘下面具。

有時候自然與人性是自滅的，

但更多是被泯滅的。

原來覺得，有了那些年人性惡的經歷，

后來人可能良善就多了，

不會被非理性左右不會心存大惡，

但現在我知道，不是。

不知道我們還擁有什么，

但知道我們失去了什么。

許多東西你賦予它什么，它就是什么，

身邊放著一部能靜下來讀的書，

就塵囂不在。

世事繁雜，別看得那么清晰，

就像這霧霾塵霾灰霾，

你其實根本就看不清楚。

“總有一些東西在什么季節里都生長，

也總有一些色彩，

在一日一夜地堆積。”

五十歲以后的語言，

在混凝土下面也不會腐爛，

他們等待著被開掘，或者

再被掩埋！

俗生記之三

我內心有沙子需要磨平，

有鬼魅需要驅趕。

有鈣化了的邪念，

有包漿了的晦暗，

——有長亂了的青草，

華年漸長，塵埃愈厚。

這些讓本來鮮活的心靈蒙塵，

有染色的靈魂——無論什么色，

都不如本源的顏色。

內心有污水，眼里有霧霾，

其實心跳加快會傷身，

血流過急會老化，

我知道自己的內心被針扎過，扎出了血，

原來我想只有靠忘記，

靠一冬一夏把它填平，

后來我知道，它竟然很難自愈。

有時候疑慮，所以生暗鬼，

有時候猜忌，因此有迷云，

不純正，肚量有限，

有污穢，氣象單純，

身上的血管，有的時候是繩索，

在你不經意時，鎖緊內心。

而天地，而天下，

依然四季！

俗生記之四

面對的具體生活，

有時候總有一些詭異的深刻性。

越理想主義的人，

越容易被生活磨平。

窗外是割草機的聲音，

它的殘酷讓空氣中有了淡淡的草香。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平靜，

就是生活空了腦子空了的那些時光。

想一想，就是滿著又怎樣，

時間會把你的一切都揉到一起，

然后又把它們變為碎片。

“心靈上的廢墟。”

有的時候就出現這幾個字。

時間愈久，就愈積累一些智慧，

也積累一些廢墟。

智慧可以生活，廢墟可以收藏。

昨晚在夢中，天空清澈，空氣純明，

所以，很多夢中的愁苦，與生活沒有關系，

很多夢中的浪漫，

也與生活沒有關系。

簡單。生活化。對外界不挑剔，對自己不過度，

——細想想，屬于自己的心境，

這些年，一點兒也沒有變。

生活總有一種繁復的進行感，

時而突露痕跡時而隱匿丑陋。

人們習慣了向上攀爬而不是向下延伸，

細膩精致與蕪雜粗糲交織在一起，

成為一個人狀態的標志物。

月蕭瑟，草葉枯，

每到秋寒時，

塵世間的繁雜，一如煙云。

俗生記之五

越來越軟弱，越來越猶豫，

越來越多的放棄和忍讓，

越來越愛回憶，

記起已經遺忘多年的舊事。

知道了從早到晚，不用多少時間，

從小到大，也不用多少時間。

越來越不愿聽嘈雜的聲音，

不愿看枯竭的枝葉。

走路越來越慢，

失眠越來越多。

越來越苛刻越來越自潔，

越來越矛盾，也越來越原諒。

想起的人越來越少，

記起的事越來越多。

節制，不再放任，

越來越珍惜，不忍丟掉。

弄不明白的，無須再明白，

看不清的，不想再看清。

其實哪里有那么多的對錯，

冷暖在己，善惡由他。

說話遲緩，眼神柔情，

越來越有定力，

——寧可讓人說固執或者膚淺。

不聽箴言，只管感受，

不計得失，只由性情。

天黑天亮無所謂，

或冬或春亦坦然，

這時候，眼中盡是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