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說什么來著”的核心功能在于“展示說話人的自證態度”,不滿、抱怨、提醒等都是在該自證功能之下的附屬性產物,其本質是說話人的認識情態。“我說什么來著”的形成動因與“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的吸收和第一人稱代詞“我”劃定信息領域的作用有關。其形成機制在于違背關系準則觸發的語用推理與遵循禮貌原則實現迂回自證。
【關鍵詞】“我說什么來著”;話語標記;自證;認識情態
【中圖分類號】H14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4-012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40
一、引言
日常會話中,疑問形式“說什么來著”有以下用法:
(1)1.丹:哎我本來想跟你說個事兒的。
2.玲:啥事兒?
3.丹:我忘了我〈xx〉。
4.玲:啥=呀?這么神秘。一下激起了我的興趣。
5.丹:我忘=了哎呀。你讓我想想。哎我想說什么來著?
6.玲:我咋知道?你還沒說你還問我=真是。(自錄語料)
(2)1.A:你昨天說什么來著?
2.B:我什么都沒說。
3.A:行吧行吧。(BCC語料庫)
(3)1.A:現在我終于明白那推銷商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2.B:他說什么來著?
3.A:他說這車非常省油。(BCC語料庫)
無論位于回應序列,還是發起序列,疑問形式“說什么來著”都是征詢問,詢問交際對象或言談第三方所說的內容,屬于有疑而問的真性疑問。有意思的是,在互動會話中“我說什么來著”除了表示真性疑問以外,還常常用來展示說話人的自證性交際姿態,即:你(們)看,現時事態已經證明我先前做的、想的或說的沒有錯。換言之,這種用法的“我說什么來著”是以疑問之名行評價之實,體現的是一種態度展示,并不以獲取信息為主要目的。例如:
(4)((婁曉娥帶何曉回四合院,遇見秦淮茹))
1.小當:媽。媽。那就是婁姨。
2.秦淮茹:她說什么?
3.棒梗:她說您還真跟我爸結婚了,還說你老得有點太快。
4.小當:您看我說什么來著?您不比婁姨大幾歲,您看您,您再看她,多=年輕。
5.槐花:就是啊媽。又年輕又漂亮的。(《情滿四合院》第二十四集)
目前,學界關于“我說什么來著”已有一些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核心功能與形成機制的探討。呂為光(2011)認為,“我說什么來著”本來是疑問句,經過語用推理,已經主觀化為一個話語標記了。其功能主要涉及兩方面:一方面,通過重復自己說過的話來表達對聽話人行為的不滿和抱怨;另一方面,其還可以標記事件的結果與說話人的預期一樣,且該結果是消極的。朱紅、關黑拽(2016)則認為“我說什么來著”是一個預期信息標記,最根本的語用功能在于提醒聽話人注意現實情況與說話人的預期一致。其形成與會話合作原則、語用推理以及推理義的固化有關。事實上,即使沒有“我說什么來著”,從上下文語境也能看出當前事態是合說話人預期的。也就是說,這種合預期功能并不是由“我說什么來著”帶來的。我們認為,“我說什么來著”的核心功能在于展示說話人的自證態度,即說話人通過“我說什么來著”試圖向聽話人驗證自己先前確有相關認識且是正確的。而所謂的不滿、抱怨、提醒等都是在該核心功能之下的附屬性產物。這種附屬性產物本質上是說話人的認識情態。
另外,部分語料顯示,“我說什么來著”已經不用問號,而用逗號或者句號,這也表明其已經不表真性疑問。例如:
(5)1.A:我說什么來著。
2.B:我錯了……下午果然雨沒停。(BCC語料庫)
那么,“我說什么來著”為什么會由表示真性疑問而發展出“展示自證態度”的功能呢?這種功能是如何形成的?本文嘗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回答上述問題。本文語料來源于電視劇轉寫、劇本、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自錄語料(涉及朋友、家人等聊天)。語料轉寫規則參照樂耀(2017)。所有語料均標明出處,以備核查。
二、“我說什么來著”的自證功能
會話是由序列組織起來的。序列組織(sequence organization)是指通過話輪所執行的某種行為過程的組織結構,它將話語本身和組成話語的話輪組織連貫起來。(Schegloff,2007:2;方梅,2022)構建序列組織的基本單位是相鄰對(adjacency pair),特定的相鄰對前件會引發、要求特定的相鄰對后件。表真性疑問的“我說什么來著”可以位于發起序列開啟話輪,也可以位于回應序列回應上一說話人。而展示自證性態度的“我說什么來著”則主要位于相鄰對后件即回應序列的位置。根據觸發說話人采用“我說什么來著”來自證的不同語義背景—— “合說話人的正向預期”、“合說話人的負向預期”以及“說話人單純為展現其交際中的人際姿態”,將“我說什么來著”的自證分為兩大類三小類,具體如下:
(一)對已有真實認識的自證
1.對之前積極認識的自證
“對之前積極認識的自證”指的是“我說什么來著”表示當前情況符合說話人的正向預期,說話人藉此向聽話人傳遞如下信息:你(們)看,我曾經的看法、意見、建議、請求或行為等沒有錯。例如:
(6)1.A:我說什么來著。
2.B:服氣服氣。送的書簽挺好看的。(BCC語料庫)
2.對之前消極認識的自證
“對之前消極認識的自證”指的是“我說什么來著”表示當前情況符合說話人的負向預期,說話人藉此向聽話人傳遞如下信息:你(們)看,我曾經的建議、提醒、警告或行為等沒有錯。這種類型的“我說什么來著”的前面常常有“看”“瞧”“你看”“你瞧”類話語標記與之共現,這類話語標記常常后接消極事件表述,同時排斥積極事件表述(方梅,樂耀,2017:229)。根據語義兼容原則,與這類話語標記共現的“我說什么來著”也是如此,若其有后續話語,往往也顯示出說話人的負面態度立場。例如:
(7)((二大爺、三大爺被許大茂坑了,傻柱評價))
1.傻柱:你看我說什么來著?說到最后二大爺這人啊,瞅著機靈,其實是笨。這么笨哪?他算計啊,我一有錢,孩子們就都回來了,哪兒有這事啊?就他那倆少爺,笨,太笨,就是他自己的責任哪。是不是一大爺?
2.一大爺:不都是。(《情滿四合院》第三十四集)
據考察,“對之前消極認識的自證”的“我說什么來著”的使用頻率遠高于“對之前積極認識的自證”的“我說什么來著”。一般來說,“合說話人正向預期”是皆大歡喜的,合乎交際雙方的利益的,既有利于維護說話人面子,也不會損害聽話人面子,不易激發情感高漲。而“合說話人負向預期”則表明:說話人向聽話人證實當前情況與自己先前的預判相符,聽話人并未予以接納。說話人在這種情況下使用“我說什么來著”不僅展示了說話人的自證性態度,還表達了對聽話人先前態度或行為的否定。這種合說話人負向預期的情況容易激發說話人的高漲情感。此外,合正向預期往往被編碼為無標記表達,合負向預期往往被編碼為有標記表達,因為前者是人們更常態化的期望。故而,前者使用標記性的“我說什么來著”極少,后者使用標記性的“我說什么來著”的頻率極高。
(二)單純為展現人際姿態的自證
這種類型的“我說什么來著”與是否合說話人預期無關,說話人的目的僅僅在于在人際層面向受話人表明或展示自己之前確有如此的某種看法和認識,以向受話人呈現自己的認同、支持或配合。例如:
(8)((主持人采訪賈志新))
1.于大媽:當然,也有個別的居民吶,逃避勞動,比如說老傅全家,特別是那賈志新,一提起來叫我恨的牙根癢癢!
2.女主持:啊?老大媽,今天我們就是來采訪賈志新同志的英雄事跡吶!
3.于大媽:哎喲,什么?志新他當英雄了?
4.女主持:對,當英雄了!
5.于大媽:我說什么來著?早就看出來了嘛!(《我愛我家》)
三、“我說什么來著”的認識情態
Palmer (2001)認為,認識情態包括推測(speculative)、推斷(deductive)、假設(assump-tive)。推測表達不確定性,是可能的結論;推斷是以可得到的證據為基礎的推論,是唯一可能的結論;假設是以常識為基礎的推論,是合理的結論。(宗守云,2022)“我說什么來著”的核心功能是展示說話人的自證性態度,表示說話人先前的推斷或預判沒有錯,這種自證性功能體現了說話人不同的認識情態。
(一)怨責情態
說話人采用“我說什么來著”除了自證以外,還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抱怨等,這種怨責可以是針對聽話人,也可以是針對不在場的第三方。例如:
(9)1.A:我說什么來著,不狠心就會被他欺負。
2.B:你教育他這個了還?(BCC語料庫)
(二)警示情態
說話人采用“我說什么來著”除了自證以外,還表達了自己的警告、提醒等,這種警示可以是針對聽話人,也可以是針對不在場的第三方。例如:
(10)1.李:還不如我呢。
2.余:我說什么來著?干活兒的事兒,別叫女同志。這女同志一累了哇,就容易犯糊涂。
3.李:哎唷誒。
4.牛:唷,回來了。我給你們沏點兒茶。解解乏。
5.李:不用,甭忙活了。有蘿卜我們還能渴著?(《編輯部的故事》)
四、“我說什么來著”自證功能的形成
(一)形成動因
1.“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的吸收
宋文輝(2004)指出,“來著”的原初意義是表示對事實存在的確證性肯定的語氣。饒宏泉(2019)也認為“來著”具有確證情態功能,表達對信息的確定,是一種強調性情態。他指出,從互動使用的角度看,“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具有統攝性,具體表現為:就陳述句表近過去時的“來著1”而言,由于“確證”與“過去時”有自然關聯,近過去才發生的事實對于當下的確證來說最為適合,因而表“確證”的“來著”常用于近過去時語境。就疑問句中表回憶語氣的“來著2”而言,由于回憶的前提是知曉,即明明自己是知曉的,但就是瞬間想不起來,所以不停在記憶中搜索,因而“確證”知曉的“來著”和回憶的解讀是一體兩面的關系。
部分與整體的功能表達常常會通過轉喻機制發生變化,或者是部分承擔整體的功能,或者是整體吸收部分的功能。因此,“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就為“我說什么來著”自證性功能的形成提供了語義基礎。根據句子尾焦原則可知,句末常常是焦點所在。由于“來著”處于句末這一突顯位置,經過轉喻和高頻同現機制的影響,“來著”所具有的確證情態功能會為整個表達式“我說什么來著”吸收,從而“我說什么來著”就能夠表達對信息的確定。但能表達對信息的確定還不夠,“我說什么來著”自證性功能的形成還與第一人稱代詞“我”劃定信息領域的作用有關。例如:
(11)1.A:我說什么來著,讓你早買機票早買機票你就是不聽。
2.B:一個月前的機票也是這個價錢。其實我買到火車票了,只是沒買到我想走的那天,往后搓了一天。(BCC語料庫)
2.第一人稱代詞“我”劃定信息領域的作用
認識(epistemics)與互動交際中參與者之間的知識分布、獲取知識的途徑以及知識深度有關(Stivers et al.2011;姚雙云,2022)。認識狀態(epistemic status)指某一時點交際雙方(或更多人)關于某一領域的了解程度(Couper-Kuhlen&Selting,2018;姚雙云,2022)。交際雙方各有自己的“信息域”(territory of information)(Kamio,1997)。關于說話人自己的信息域為說話人領域(speaker domain),關于聽話人自己的信息域為聽話人領域(audience domain)。一般來說,對方不可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信息域中的信息。因此,“我說什么”就劃定并突顯了當前信息是基于說話人認識領域的。加之“來著”確證情態功能的影響,“我說什么來著”就從真性疑問功能發展出展示說話人自證性態度的功能。例如:
(12)1.A:我說什么來著?
2.B:說什么!
3.A:人越帥命越衰。(BCC語料庫)
(二)形成機制
1.違背關系準則觸發的語用推理
斯珀波和威爾遜認為,交際的成功不在于聽者能夠認識語句的語言意義,而在于他們能從中推出言者的“意義”(蔣嚴譯本,2008:24)。“我說什么來著”以表面的疑問形式來展示說話人的自證性態度,傳遞出說話人的態度立場,這與因違背關系準則而觸發的語用推理存在一定關聯。其推理過程可概括為:
A.交際要遵循關系準則,確保所言信息要有關聯;
B.說話人采用疑問形式“我說什么來著”;
C.疑問形式的主要功能在于求取信息,若說話人有疑而問,則不會自問自答;
D.聽話人反過來詢問說話人“你說什么來著”,若說話人確實不知,則無法回答;
E.說話人回答了聽話人,證明說話人不是在向聽話人求取信息;
F.基于合作原則,“我說什么來著”被識解為:交際對象在施行“自證”行為。
下面結合一個例子來看:
(13)((志國升職))
1.志國:哎呀,也沒什么,就是今天我們局里給我安排了新的工作。
2.和平:嗯?是升了是降了?
3.志國:啊,算是升了吧,局長一把手,我是二把手。
4.和平:嘿!那就是副局長啦。我說什么來著?你早晚得有這一天。(《我愛我家》)
2.遵循禮貌原則實現迂回自證
前面提到,“我說什么來著”主要用于“合說話人負面預期”的語境。由于當前事態合說話人負面預期,而此前聽話人是不相信或不以為然的,于是激起說話人急于證明自己的交際意圖。如果說話人直接引述自己先前的話語來證明,一方面可能影響交際雙方的人際關系,另一方面也可能會損害聽話人的正面面子(positive face)。Leech(1983)指出,構成禮貌的重要因素在于命題所指向的行動內容給交際雙方帶來的利損情況和話語留給受話人的自主選擇程度。后者則是由話語表達的間接程度決定的,說話人采用越間接的話語方式,其禮貌程度也就越高(何自然,陳新仁,2002:43)。因此,說話人選擇借助疑問形式“我說什么來著”來迂回自證:一方面是要維護聽話人面子,以疑問形式向聽話人提問,提醒聽話人回憶說話人先前的預知、預判;另一方面還要表明自己的態度、立場,借助“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來證實自己先前所言。即:通過“我說什么來著”這種表面疑問的結構形式來“包裝”實際評價的內容。例如:
(14)((討論蘋果手機))
1.A:手機前置應該是摔出問題了。
2.B:挺好的。
3.A:我說什么來著?
4.B:哈哈你說什么了?
5.A:plus會彎。
6.B:可我真的是直的。(BCC語料庫)
隨著“我說什么來著”在“合說話人預期”的語境中高頻使用,經過語境吸收機制以及語義兼容性原則的作用,“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會附加到“我說什么來著”這一整體結構上,使得“展示說話人自證態度”的功能規約化(conventionalization)為核心功能。例如:
(15)((米小米告訴王淑華她和金大柱不合))
1.王淑華:什=么?讓你站桶=里洗澡?沒聽說=過。
2.米小米:這回您知道了吧 您閨女都成人家的受氣小媳婦兒了。
3.王淑華:哎喲=我說什么來著?我跟你講就跟這種人家兒沒法兒一塊兒過日子。你不聽啊。你急死我呀你要。
4.米小米:你就別=數落我了。(《金太郎的幸福生活》第十集)
五、結語
“我說什么來著”的核心功能在于“展示說話人的自證性態度”,“不滿”“抱怨”“提醒”等都是該自證功能的附屬性產物,其本質是說話人的認識情態,也即怨責情態和警示情態。根據引發說話人自證的語義背景的不同,這種自證又包括“對先前已有認識的自證”和“展示人際姿態的自證”。此外,“我說什么來著”的形成與“來著”的確證情態功能的吸收和第一人稱代詞“我”劃定信息領域的作用有關。其形成機制在于違背關系準則觸發的語用推理與遵循禮貌原則實現迂回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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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叡垚,女,漢族,四川通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代漢語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