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帥 智佳琦
摘? ?要:區塊鏈及其技術體系應用于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能夠有效緩解行業數據共享難、投資者風險承受能力評估存在局限性、義務履行回溯合規弊端多、司法舉證要求高的痛點。螞蟻集團的先行實踐可以窺見其價值、模型以及前景。然而,該應用需與《個人信息保護法》相兼容,妥善預防風險并進行監管安排。為此,平臺建設應明確表述個人信息處理目的,遵循適當性管理法定信息范圍,厘清落實“告知—知情—同意”的要求,保障用戶個人信息刪除權與可攜權,考慮通過保險機制預防個人信息損害帶來的連帶責任效應,使用國產可信硬件構建穩妥的可信計算環境。同時,為應對監管挑戰,應制定“監管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鏈”應用級標準,完善聯盟鏈監管方式。
關鍵詞: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個人信息保護
中圖分類號:F830?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4-2265(2023)06-0074-08
DOI:10.19647/j.cnki.37-1462/f.2023.06.009
一、引言
《證券期貨業科技發展“十四五”規劃》指出,要建設基于“監管鏈—業務鏈”雙層架構的證券期貨行業新型區塊鏈基礎設施,穩步推進監管鏈跨鏈對接行業各類業務鏈,建立鏈上業務服務體系,支撐監管科技與金融科技協同創新試點探索。在該背景下,上海證券交易所“云鏈一體化”已實現落地,成為全行業一站式區塊鏈基礎設施(上海證券交易所課題組,2021)[1],為金融行業傳統業務與區塊鏈技術深度融合奠定了重要基礎。
投資者適當性管理作為金融機構必須履行的法定義務,高度依賴投資者個人信息是其顯著特征。金融機構因此負有建立投資者評估數據庫并及時更新、充分使用已了解信息和已有評估結果、避免重復采集、提高評估效率的職責①。然而,金融機構現有的投資者數據庫的功能主要在于客戶統計和日常維護,缺少收集、動態管理投資者適當性管理信息的功能(朱蕓陽,2020)[2],并面臨數據共享、數據安全、隱私泄露等諸多難題和隱患。而區塊鏈及其技術體系作為新興前沿技術,不僅可以大幅提升隱私保護和數據安全水平,實現機構間數據共享,還可以交叉驗證投資者風險測評,可信回溯交易記錄,大大降低司法舉證難度與合規成本。因此,金融行業對于在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領域運用區塊鏈技術有著迫切需要,有關機構也進行了先行探索。
但新技術的應用往往會帶來新的法律問題,其與投資者個人信息的深度融合不僅需與《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保法》)相兼容,還要提前預防有關技術風險,特別在涉及監管科技的情況下,各方參與者的角色、義務、責任也需進一步厘清。鑒于此,本文先討論傳統方式下金融業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行業痛點,揭示該領域引入區塊鏈技術的必要性,闡述區塊鏈對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技術賦能邏輯和現有實踐,然后從合規與監管兩個維度分析區塊鏈應用于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法律問題,提出相應的對策建議,以期推動該領域制度和實踐的發展完善。
二、應用邏輯:行業痛點背景下的技術賦能
(一)金融業落實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制度的行業痛點
目前,我國已建立多層級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法律體系。然而,將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制度落到實處對金融機構而言卻是“知易行難”。從2015年開始,關于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司法案件快速增長,金融機構因未適當履行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義務而面臨與日俱增的民事、行政責任風險與合規成本。此種局面的形成與金融機構仍沿用工業時代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模式緊密相關,具體痛點表現如下:
1. 數據共享難,投資者風險承受能力評估存在局限性。目前,我國金融機構采集的投資者個人信息存儲于內部信息系統,基本不與其他金融機構共享,“信息孤島”與“信息豎井”較為常見。這主要歸咎于兩點:一方面,由于我國金融業當前實行分業經營,投資者評估數據庫建設均按照機構維度展開,實踐中各自為政,標準不一,跨行業的互聯互通面臨巨大困難和較高成本;另一方面,絕大多數金融機構共享個人信息時需嚴格落實法律要求,面臨不菲的風險和成本。根據《個保法》第二十三條和第五十五條,共享個人信息不僅需要獲得個人的單獨同意,還應在事前進行個人信息保護影響評估。即便金融機構同屬一個金融集團,亦不能享受特殊待遇。如共享中對個人信息造成侵害,還會面臨嚴厲的法律責任(邢會強和姜帥,2021)[3]。
上述情況自然對高度依賴信息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造成重要影響。適當性義務以“了解客戶”“了解產品”“適當性匹配”以及“風險揭示”為核心內容,信息的不對稱和不充分可能使其成效從一開始就受到制約。有學者的實證研究就表明,既往司法實踐中,金融機構因違反“了解客戶”“適當性匹配”義務而引發糾紛的案件最多,且賠率極高(黃輝,2021)[4]。
2. 義務履行回溯合規弊端多,司法舉證要求高。《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的通知》(法〔2019〕254號)規定,賣方機構應對其是否履行適當性義務承擔舉證責任。因此,記錄并保存適當性義務履行過程中的相關證據對金融機構而言十分重要。目前實踐中主要應用三種留痕方案:第一,線上雙錄。投資者按照既定的話術錄制視頻,記錄投資者行為過程和金融機構風險警示等環節。第二,錄屏。要求投資者允許錄制操作屏幕,以記錄投資者在屏幕端的行為過程。第三,代碼校驗。將投資者行為所生成的交易記錄和交易附加信息背后的代碼進行存儲。
這三種方案都存在相應的弊端:首先,線上雙錄和錄屏收集大量個人信息,除收集設備信息外,還可能在操作過程中收集用戶賬號、密碼、通話內容、電話號碼和面部等其他信息,此種信息收集不僅違反《個保法》規定的“最小必要原則”,而且有較大的隱私泄露風險。其次,線上雙錄和錄屏對存儲空間要求高,監管部門也通常要求將資料保存較長的時間,大大增加了金融機構的成本。再次,由于線上雙錄對于環境、網絡的要求高,操作步驟多,投資者容易出現疲勞、不耐煩等情緒。最后,代碼校驗方案可讀性差,作為證據還需進一步講解和展示才能讓法官知悉其背后的交易過程。而2020年5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修訂后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正式實施,新增了關于判斷電子證據真實性的專門條文,針對計算機系統、數據信息、證據主體提出了更多具體的條件,這進一步提高了金融機構的舉證要求和成本(劉品新,2021)[5]。
(二)區塊鏈對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技術賦能及實踐
區塊鏈具有各節點共享賬本一致、鏈上數據加密不可篡改、痕跡可信存證等技術特性,理論上恰好能夠改善當前金融機構在實施投資者適當性管理方面的困境。以數據共享為例,各金融機構如果成為區塊鏈節點,不僅可以依托分布式賬本實現數據的充分聯通,還可以通過共識機制及時準確地感知用戶風險承受能力等級動態。在此基礎上,投資者的個人信息也將得到強化保護。一方面,區塊鏈上存儲的信息不可篡改,可信執行環境(Trusted Execution Environment,TEE)等隱私計算技術的應用更增強了其安全性(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2021)[6]。另一方面,結合分布式數字身份技術,可以賦予投資者唯一的分布式數字身份(Decentralized IDentity,DID)(畢丹陽等,2021)[7],有效防止中心化身份機制下投資者信息被第三方收集、盜用、冒名、頂替等問題。除此之外,投資者依托該身份還可以有效減少風險測試疲勞,在首次完成風險承受能力測試后即可在之后的投資交易中直接授權其他金融機構使用該測試結果。如果上述應用圖景得以實現,該平臺還可以與司法鏈跨鏈交互,在發生糾紛時使金融機構進行更有效的舉證(伊然,2022)[8]。
基于此種技術賦能的優勢,近年來螞蟻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螞蟻集團)率先在投資者適當性領域進行了積極探索,在集團內部構建了“螞蟻風測聯盟鏈”。該聯盟鏈能夠在獲得用戶授權的前提下將用戶第一次風險測試的數據共享至鏈上各成員機構,并利用算法及時提示用戶更新個人風險測試數據,在改善投資者投資體驗的同時,也助推了業務效率的提升。根據運行團隊初步反饋,運用聯盟鏈進行投資者適當性管理,保守預估各業務提效6%,其帶來的安全、共享價值也較為顯著。
圖1是本文以螞蟻風測聯盟鏈為基礎融合隱私計算、分布式數字身份等多項技術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跨鏈協作模型,以此說明將區塊鏈技術運用于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領域給投資者、金融機構和監管者帶來的“新力量”。
[可信
代碼][可信引擎][可信虛擬機][可信執行環境][可信硬件服務器]
圖1:基于聯盟鏈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跨鏈協作平臺
基本結構圖
首先,平臺以金融機構構建的聯盟鏈(以下簡稱金融鏈)為基礎,節點為參與建設聯盟鏈的金融機構的服務器或計算機中的軟件程序,它們共享一份加密不可篡改的賬本。智能合約結合監管機構提出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要求和各金融機構的個性化要求編譯而成,當某金融機構發出適當性匹配請求時,智能合約自動執行。若各節點達成共識,則將匹配結果返回給該機構。以可信計算體系為中心的隱私計算技術從底層硬件服務器到應用軟件,打通鏈下數據源與鏈上數據,保證數據上鏈之前的真實性、鏈上數據的隱私保護和跨鏈通訊中的數據安全。
其次,用戶將身份信息加密存儲在金融鏈上,生成DID數字身份碼,利用非對稱加密算法等機制,只有用戶自己的私鑰才能解密獲得用戶身份的明文信息。用戶授權金融鏈收集其適當性管理相關數據,生成數字檔案,當其在金融機構購買理財產品時,可以授權金融機構查詢和使用其數字檔案,也可以終止授權。數據發生變更時,用戶可及時更新數字檔案,金融鏈根據用戶數據變化情況,也可通過被授權的金融機構及時通知用戶更新檔案信息。整個過程中數據加密解密和計算都在可信執行環境中進行,用戶檔案數據對機構可用不可見,可有效防止隱私泄露。
最后,監管機構建設監管鏈,與金融鏈進行跨鏈交互。監管機構見證整個系統的運行,同享賬本,當監管機構定期檢查金融機構的適當性管理落實情況,或者用戶與金融機構之間發生糾紛時,監管機構可獲取金融鏈上用戶的適當性管理相關數據。待時機成熟時,監管機構還可通過跨鏈交互對投資者信息、產品信息披露、適當性匹配等環節進行實時、事中監管,與金融鏈實現互聯互通、以鏈治鏈。
三、應用挑戰:基于合規與監管兩個維度的考察
如前文所述,聯盟鏈應用于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將在有效克服既往行業痛點的同時,為整個行業締造全新的管理運作模式。但是,在這一場景中,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以及作為節點的各金融機構也面臨著個人信息保護要求帶來的挑戰。除此之外,為保障該機制的可持續性,監管者也需克服監管挑戰,加入平臺建設當中。
(一)區塊鏈應用場景中的個人信息保護
1. 需避免過度處理個人信息。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本身存在著過度處理個人金融信息的隱憂。一方面,“鏈的完整副本存儲在每個完整節點上,這與個人信息最小化原則的精神完全相反”(江海洋,2021)[9]。另一方面,技術應用后很多個人信息處理活動由智能合約運行,雖然提高了業務效率,但也喪失了靈活性,對法律的介入產生隔閡(趙磊,2020)[10]。此外,作為節點的各金融機構對用戶風險承受能力測試的需求也不盡相同,其在B端處理的個人信息范圍也可能因此而存在較大差異,并由此招致有關風險。
2. 需明晰取得用戶同意的進一步要求。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中絕大多數的個人信息處理均離不開用戶的同意。這是因為,雖然《個保法》第十三條條第一款第三項規定個人信息處理者為履行法定職責或者法定義務所必需的個人信息處理可以不取得個人同意,但是依據體系解釋,這一事由需要法律、行政法規明文規定。在我國當前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諸多規則中,符合此情形的僅有《證券法》第八十八條以及《證券投資基金法》第九十八條,且主體被限定為證券公司與基金銷售公司。所以,對于不是證券公司和基金銷售機構的節點而言,只有其符合《個保法》第十三條第一款的其他豁免事項,方能不經用戶同意處理個人信息,且仍要履行告知義務。
此外,關于取得用戶同意的相關合規舉措也有待具體化。其一,平臺上節點眾多,部分個人信息處理活動需經由共識機制完成,且上鏈后不可篡改,具體的告知設計如何與《個保法》第十七條②保持一致仍需尋求妥當安排。其二,平臺及其節點處理的個人信息屬于“金融機構通過開展業務或者其他渠道獲取、加工和保存的個人信息”③,即個人金融信息。該類信息在我國相對特殊,部分內容有特別規定,如有關規章、行業標準就要求金融機構處理個人金融信息時取得個人的明示同意④。
3. 需保障用戶的個人信息刪除權與可攜權。我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七條第二款和《個保法》第四十七條規定了個人信息刪除權。由于區塊鏈技術只能保證鏈上數據傳輸的真實可靠,無法確保上鏈數據本身是否真實可靠(石超,2020)[11],如果信息內容本身有誤、操作人員致使信息發生錯誤、用戶不當上傳信息等情形發生,那么平臺及其節點必須保障客戶的個人信息刪除權(陳奇偉和聶琳峰,2020)[12]。但從技術邏輯來講,不可篡改是區塊鏈技術的基本特性。如果要進行信息刪除,不僅需要改變其他所有區塊信息,還需要經過共識機制的認可,除非實施者能夠同時控制系統中51%以上的節點,否則單個節點上的修改是無效的,但這通常極難實現。即便實現了對系統中51%以上節點的控制,在公有鏈上進行分叉仍無法做到完全刪除,聯盟鏈中的協作、控制雖然相對容易實現,但獨斷、中心化的控制容易動搖技術的信任機制,并帶來巨大成本(李有星,2022)[13]。
《個保法》第四十五條第三款規定了個人數據可攜權,并將行使條件交由網信部門具體規定。這主要是因為引入該權利雖然必要,但對一般的個人信息處理者而言具有較高的技術壁壘和成本負擔(邢會強,2020)[14]。雖然目前有關規定付之闕如,但平臺及節點仍需要做好相關準備。原因在于,相較于一般的個人信息處理者而言,金融機構通常具備雄厚的資金實力和技術條件,聯盟鏈相較于公有鏈也具有實施的基礎。雖然目前我國國家標準《信息安全技術個人信息安全規范》(GB/T 35273—2020)第8.6條未將金融交易信息列入數據可攜權的范圍,但在數字經濟背景下,將其納入已然是未來趨勢(邢會強,2020)[15]。因此,未來如果有用戶發起移轉請求,平臺及節點則必須提供轉移路徑,向用戶指定的鏈下機構移轉個人信息。
4. 需明確個人信息權益遭受侵害后的法律責任。與常見的個人信息處理方式不同,在區塊鏈上存儲、刪除個人信息必須由具有計算功能的節點共同見證,達成共識,在這一過程中平臺管理者、平臺系統操作運營者也會進行一定程度的參與。在個人信息權益遭受侵害發生糾紛的情況下,這可能使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陷入個人信息處理者不明確、諸主體間義務與責任難以分配的難題。然而,當前我國《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主要對區塊鏈信息服務提供者進行規制,尚未涉及此種新問題。
5. 需妥當保障數據在鏈下的真實性。區塊鏈的信任機制限于確保鏈上信息的真實、準確、完整。但鏈上信息終究來自鏈下,也終究要解密使用,這就涉及如何保障鏈下數據真實性的問題。如果鏈上鏈下信息不一致,依據《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第十六條條,鏈上存儲的數據會由此喪失其證明力⑤。目前,對此提供保障的主要是技術路徑,即通過隱私計算與可信計算體系協同來實現。然而,這一方案的核心與基礎——可信執行環境(TEE)主要使用的Intel Software Guard Extensions(以下簡稱 SGX)⑥硬件環境面臨壟斷問題,如果Intel芯片或其服務器出現問題,或者Intel關閉此項功能,將會使項目無法運轉(劉千仞等,2020)[16]。
(二)監管者的監管挑戰
監管者介入平臺的終極原因在于,聯盟鏈并不是完全去中心化的,如果聯盟內部參與者達成合謀,鏈上的數據仍可以被任意篡改,外部參與者和監管機構將無法確認聯盟鏈數據的真實性(趙磊,2020)[17]。因此,監管者加入平臺建設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在一定意義上構成平臺發展運行的重要基礎。
總的來看,監管者對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實施監管,至少面臨著如下挑戰。第一,監管中存在投資者適當性管理智能合約與監管文本要求匹配性存疑、算法歧視與偏見問題。具體而言,智能合約是應監管要求和各金融機構的個性化要求編譯而成的計算機代碼,計算機語言是準確的,而監管者和金融機構提出的適當性管理要求卻可能是模糊的。如《證券期貨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辦法》(2020年修訂)第十條要求經營機構綜合考慮收入來源、資產狀況、債務、投資知識和經驗、風險偏好、誠信狀況等因素確定普通投資者的風險承受能力,其中明顯存在模糊性的因素就有“收入來源”“投資知識和經驗”。即使通過具體嚴格的標準化、數量化過程形成了精準的智能合約程序,智能合約還可能因數據收集渠道有限、客戶畫像精準度不足、人類思維認知局限和道德缺陷等限制,帶來算法歧視與偏見(許多奇,2023)[18]。
第二,監管者還可能面臨監管主體分散、過度監管以及監管能力不足的問題。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的監管主體可能包括證監會、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網信辦、工信部等多個部門。這很有可能帶來法律政策方面的重疊與矛盾,進而加重平臺的合規負擔。而監管者利用區塊鏈技術,對平臺的節點準入、技術細節、算法、投資者適當性管理流程等方面的把控,也會對金融機構的運行造成壓力,增加金融機構運行成本(秦勇和韓世鵬,2021)[19]。此外,雖然我國監管機構獨立研發監管科技,具有安全、獨立、自主的優勢,但也存在著起步晚、底子薄、資金和研發不足等問題。根據德勤會計師事務所發布的《監管科技世界》(The RegTech Universe)報告,截至2023年3月,報告覆蓋的485個監管科技機構中,英國等歐洲國家以及美國擁有全球最多的監管科技機構,中國尚未有監管科技機構進入名單。
四、應對對策:合規因應與嵌入平臺的創新監管
(一)以《個保法》為中心采取合規措施
1. 明確表述個人信息處理目的,遵循法定信息范圍。為避免過度處理個人信息,平臺及其節點應主動嚴格落實目的限制原則。該原則實際上是個人信息處理合法、正當、必要、誠信原則的具體體現,對應《個保法》第六條⑦,以“直接相關”為核心要義。
據此,平臺及節點應使個人信息處理目的特定、明確。其中“特定”意味著對目的描述需提供足夠的細節使之具有辨識度,“明確”則意味著將該目的明白無誤地展現(張新寶,2019)[20],除了使用清晰的言語外,還不能寬泛地表示(程嘯,2021)[21]。所以平臺及節點應將運用區塊鏈技術更好實現投資者與金融產品或服務達成匹配的目的與處理用戶個人信息的場景、流程相結合,充分揭示細節,即可表述為:“上述收集的個人信息將存儲于××聯盟區塊鏈,用于驗證投資者個人真實身份,經投資者授權評估風險承受能力,進而評估投資者是否適合相關金融產品和服務交易。”
在信息范圍方面,平臺及節點應在收集端遵循“實現目的最小范圍”要求,原則上不逾越法定信息。我國《證券法》(2019年修訂)第八十八條第一款對證券公司履行適當性義務收集的信息進行了明確列舉,即包括投資者的基本情況、財產狀況、金融資產狀況、投資知識和經驗、專業能力。《證券期貨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辦法》(2020修訂)第六條在此基礎上做了更加細致的列舉,還囊括了金融機構對專業投資者應當了解的信息。這兩項規定也是目前我國投資者適當性立法中層級最高規范對信息范圍的明確列舉,充分體現了立法部門對信息收集的必要性考量。因此,雖然鏈上各金融機構風險測試問卷并不統一,但是收集的信息范圍均應嚴格依照上述規定,原則上不應按照上述規定中的兜底性條款展開個人信息收集,除非行業協會的有關問卷內容指引有所細化或者經過了內部論證和審批。
2. 厘清落實“告知—知情—同意”的具體要求。在取得用戶同意或處理其個人信息前,除了將上文明確的處理目的、處理信息種類和范圍納入告知內容外,平臺及節點還應依據《個保法》第十七條,向用戶特別告知處理主體和處理方式。
首先,鑒于處理主體數量較多且會發生變動,比較妥當的方式是除了列出用戶直接面對的節點和平臺外,將其他個人信息處理者進行特別標識附錄在后。如果后續有節點加入或退出,平臺應以顯著的方式告知用戶個人信息處理者的變動,如在用戶操作的C端中彈窗或者推送提醒,并留存于專門的告知欄,不應滿足于靜態的未經提醒的告知。
其次,對處理方式的告知應特別標識采用共識機制進行的個人信息處理行為,如存儲、刪除,同時告知用戶其分布式同步存儲的特性。由于區塊鏈不可篡改的特性對用戶的刪除權利產生的影響,還應告知刪除的技術措施和效果,相應地,也應告知用戶行使有關權利的方式。考慮到區塊鏈對一般用戶而言確實存在較高的理解壁壘,對這些內容的告知應特別重視有效性,一方面,應優化告知的語言,使之簡潔易懂,甚至應允許使用簡單的圖示和較短的視頻內容;另一方面,還可考慮在用戶后續使用中設置二次告知,此種告知并非現行法律的強制要求,而是平臺基于充分保障用戶知情權益、管理與用戶關系的主動合規措施。此種經驗也可被借鑒到對投資者超出自身風險等級購買有關產品和服務的告知中。對于大部分用戶而言,其一剎那的選擇并未意識到超越現有風險等級的具體后果,連篇累牘的文字告知遠不及易懂的圖示和短視頻的扼要提示。應認識到,告知虛化結果的產生是告知方和被告知方雙方共同導致的,重視告知對用戶權益保護和權利行使的基礎意義,改變告知方的遮掩和不作為是極必要的。
最后,聚焦于同意本身,應嚴格落實明示同意要求,設置由用戶做出肯定性動作的授權形式。《個人金融信息保護技術規范》第3.22條規定,明示同意是指個人金融信息主體通過書面聲明或者主動作出肯定性動作,具體包括主動作出聲明(電子或紙質形式)、主動勾選、主動點擊“同意”“注冊”“發送”“撥打”、主動填寫或提供等。除此之外,非基于監管的跨鏈操作等共享行為需按照《個保法》第二十三條和第五十五條取得個人的單獨同意,并進行事前影響評估。
3. 依托技術與平臺設施保障用戶個人信息刪除權與可攜權。對于個人信息刪除權,《個保法》第四十七條第二款規定,“刪除個人信息從技術上難以實現的,個人信息處理者應當停止除存儲和采取必要的安全保護措施之外的處理”,改變了一審稿中“應當停止處理個人信息”的提法。這在法律層面擴張了“刪除”的外延,為通過一定技術手段實現鏈上信息的刪除提供了依據。因此,平臺應當優先引入可靠的“刪除”技術,如銷毀私鑰、在智能合約中提前約定不可用數據等可以達到與傳統刪除同等效果的技術措施,實現個人對鏈上信息的更正、補充權及基于各種規定發起的刪除請求權。
對于數據可攜權,平臺可以充分利用區塊鏈分布式存儲優勢,設置專門節點負責受理個人請求,發送個人信息副本和進行個人信息移轉。這樣的做法還具有兩個層面的益處。一是相較于鏈上節點各自保障數據可攜權,充分節約了成本,一定情況下還可由該節點代表平臺整體向個人適當收費,沖抵運營成本。二是可以避免形成委托其他個人信息處理者移轉個人信息的結構,避免適用《個保法》對委托處理個人信息的嚴格約束。
4. 明確并預防個人信息損害帶來的連帶責任效應。平臺及節點采用共識機制處理個人信息的獨特機制激增了參與主體的數量,因而必須有效識別個人信息處理者,才能明確對應的責任。典型的存儲、刪除具體過程為,先由存儲節點在區塊鏈上寫入信息并要求計算節點(計算節點同時也可能是存儲節點)見證,而計算節點根據區塊鏈共識機制對信息進行見證后實現最終處理。支持該活動進行的共識機制、節點間協調等則由區塊鏈系統操作運營者在此之前完成。結合《個保法》附則釋義,個人信息處理者指在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中自主決定處理目的、處理方式的組織、個人。那么經由共識機制連接而組成的個人信息處理者大致可以確定,即包括了在鏈上承擔存儲、計算功能的節點、區塊鏈系統操作運營者以及對這一過程進行了實質參與的平臺管理方。
必須指出的是,此種經由共識機制連接組成的主體結構構成《個保法》第二十條規定的“共同個人信息處理者”,依據該規定,如果侵害個人信息權益造成損害的,所有主體應當依法承擔連帶責任。此種連帶責任可能會打擊金融機構加入平臺的積極性,對此,可以通過保險機制予以克服,既可以通過向加入節點的經營者收取一定比例的保險費來統一投保責任險,也可以通過成員之間的相互保險機制增強抗風險能力。
5. 構建穩妥的可信計算環境。可信執行環境的原理在于將可信計算基(Trusted Computing Base)縮減到CPU本身,消除對于外部軟件以及其他硬件的安全依賴,從而為軟件提供更高級別的安全性(袁睿,2020)[22]。因此,可信執行環境中可信計算硬件一般是指可信執行控制單元已被預置集成的商用CPU計算芯片,如果CPU提供方存在難以置信的情形,就不得不預防此種風險。目前,雖然主流的可信執行環境技術以X86指令集架構的Intel SGX技術和ARM指令集架構的TrustZone技術為代表,但國內計算芯片廠商也推出了兆芯ZX-TCT(Trusted Computing Technology)、海光CSV(China Security Virtualization)等自主實現可信執行環境功能的技術(隱私計算聯盟和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云計算與大數據研究所,2021)[23]。因此,平臺應當選用國產可信硬件來實現可信執行環境功能,最大程度確定芯片廠商的可信,避免可能因壟斷而造成的風險。
(二)制定“監管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鏈”應用級標準,完善聯盟鏈監管方式
《證券期貨業科技發展“十四五”規劃》提出建設基于“監管鏈—業務鏈”雙層架構的證券期貨行業新型區塊鏈基礎設施,2022年上證鏈與證監會監管鏈跨鏈對接項目的成功也為“監管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鏈”跨鏈監管方案提供了指引(黃一靈,2022)[24]。在此基礎上,為應對上文提出的監管挑戰,本文認為監管者可采取如下對策:
其一,應明確監管目標。結合監管者介入的必要性可知,一方面,監管者的監管目標在于通過跨鏈接入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見證平臺及節點中記錄的產生、運用及其真實性、完整性,從而充分發揮平臺對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留痕作用;另一方面,則在于保障處于弱勢地位的用戶權益,預防、糾正節點及平臺的不當行為。
其二,應出臺“監管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鏈”應用級標準,結合現有法律法規明確監管規則。目前我國并未出臺專門規制區塊鏈的法律和行政法規,只有《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規定了區塊鏈信息服務提供者的相關義務,但遠難以回應前文提出的監管問題。不過,在該領域軟法可能比硬法更有效。目前我國已提出43項區塊鏈相關標準,除基礎標準和信息安全標準外,多數屬于業務和應用標準。其中屬于金融領域的有行業標準《區塊鏈技術金融應用評估規則》(JR/T 0193-2020)和地方標準《金融行業區塊鏈平臺技術規范》(DB4403/T 127-2020),它們主要對區塊鏈平臺的技術要求作出了相關規定。參考這一思路,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應會同監管者,根據平臺功能對數字身份管理、適當性信息管理、數據格式要求、智能合約與監管文本的匹配要求、智能合約算法要求等作出詳細規定,出臺應用級標準《基于區塊鏈的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規范》,并將之定位為行業標準。對于智能合約算法的規制,不僅要在應用級標準中作出明確規定以避免歧視和偏見,還應要求平臺與節點遵循《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進行備案,一旦發現算法歧視和偏見,平臺及節點應立即研究、更新算法。
其三,應明確監管主體的主次地位,注重監管的適度性和發展性。首先,區塊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平臺的本質是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區塊鏈化、智能化,仍具有強烈的金融業務屬性,因此,監管主體仍應以金融監管機構為主,其他監管機構為輔。具體來說,金融監管機構既負責通過跨鏈對投資者適當性管理的監管,也負責監管因技術應用產生的個人信息保護和數據安全等問題。對于后者,《個保法》和《數據安全法》為之提供了依據,即國務院有關部門可以在各自職責范圍內負責個人信息保護和監督管理工作,各主管部門承擔本行業、本領域數據安全監管職責。其次,監管者的監管行為要遵守行政法的基本原則(秦勇和韓世鵬,2021)[19]。具體來說,要充分遵守目的的正當性、手段的適當性和狹義比例原則,即監管者的目的只能是保護投資者、維護金融安全,應盡可能避免妨礙金融機構和金融科技的發展和繁榮,在有多種監管手段可供選擇的情形下,應優先選擇對金融機構損害最小的一種,并將其具體落實到“監管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鏈”應用級標準中。最后,金融監管機構還應積極推動監管科技機構的培育和發展,為監管鏈的迭代更新及未來監管科技發展存續技術力量,努力構建監管者、監管科技機構、金融機構三者“孿生發展”的生態體系。
注:
①《證券期貨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辦法》(2020修訂)第十三條。
②《個保法》第十七條規定:“個人信息處理者在處理個人信息前,應當以顯著方式、清晰易懂的語言真實、準確、完整地向個人告知下列事項:(一)個人信息處理者的名稱或者姓名和聯系方式;(二)個人信息的處理目的、處理方式,處理的個人信息種類、保存期限;(三)個人行使本法規定權利的方式和程序;(四)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應當告知的其他事項。”
③2020年2月13日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個人金融信息保護技術規范》(JR/T 0171-2020)第3.2條。
④《中國人民銀行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實施辦法》第二十九條第一款、中國人民銀行《個人金融信息保護技術規范》,JR/T 0171-2020,第3.22條。
⑤《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第十六條規定:“當事人作為證據提交的電子數據系通過區塊鏈技術存儲,并經技術核驗一致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該電子數據上鏈后未經篡改,但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的除外。”
⑥SGX是Intel在2013年推出的指令集擴展,旨在以硬件安全為強制性保障,不依賴于固件和軟件的安全狀態,提供用戶空間的可信執行環境。
⑦《個保法》第六條規定:“處理個人信息應當具有明確、合理的目的,并應當與處理目的直接相關,采取對個人權益影響最小的方式。收集個人信息,應當限于實現處理目的的最小范圍,不得過度收集個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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