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云霞
芒種,忙種,有芒之谷類作物皆可秧種。芒是草端芒刺之意,種是種植莊稼。芒種的氣溫顯著升高,充沛的雨水,潮濕的空氣,適宜晚稻、蕎麥、葵花、谷類和黍等大春作物的搶種。澤草之所生,其地可種芒種。故而,農(nóng)諺曰:小滿夾芒種,一棵頂一蓬。芒種不種,再種無用。
信步走向小區(qū)附近的公園,山黛橫眉,堤岸翠柳,微風輕撫,湖畔清幽。深潭綠水如碧玉,舟船畫舫泛湖游。黃鸝叫,野鶯啼,小草茸茸綠,五谷芒刺生。錦鯉躍,波光蕩,下浮鉤。凝神屏息,靜待動釣竿。
角落里,一株瘦弱的棗樹夾雜在一片綠槐之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默默走近,仔細端詳它嫩綠的新葉。俗話說,四月八,棗樹葉花麻。稀稀拉拉的嫩葉爆發(fā)蓬勃生機,我斷定這是一株新生的棗樹,大約是誰遺漏在這里的棗核萌生的吧,之前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睹物懷舊,落霞歸鳥,直引思情故鄉(xiāng)愁。
故鄉(xiāng)老屋的小院里有棵粗壯的老棗樹,不知年歲幾何。粗糙的樹皮上爬滿了橫七豎八的皺紋,猶如老人溝壑縱橫的臉。樹干上的刀子劃痕,刻滿了我們成長的印跡。高大茂密的樹冠像一把大傘亭亭如蓋,遮擋了整個小院的陰涼。即使偶爾下雨,棗樹也必定能保障我們風雨不侵自由穿行。
棗樹發(fā)語遲。一個春天的桃紅柳綠,囀鶯聲媚,尋芳蛺蝶,也沒能喚醒沉睡的棗樹。飽經(jīng)風霜的枝條遲遲不肯萌發(fā)綠芽,它只慵懶地睜開睡眼,探聽芳菲的花信風。
春天將盡,棗樹才開始慢慢醒動起來。四面八方伸展開來的嫩葉清新可人,密密麻麻的竟能遮風擋雨。小時候,我們就在它的大傘下寫作業(yè)、看花書、彈方格、跳皮筋、滾鐵環(huán)、捋蛋珠……無憂無慮,歡度時光。一日三餐,媽媽把暗紅色的簡易棗木小方桌搬來樹下,稀粥、馇馇、嫩玉米、蒸土豆、黃面干糧、洋姜或白蘿卜腌制的老咸菜喂飽了我的童年。
每每飯時,母親把粥飯一勺勺舀到碗里,放到窗戶臺上晾涼。我們姐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敲擊桌沿,大聲嚷嚷,還用牙齒狠狠地在桌沿邊咬下一個個齒痕。每到這時,母親便端粥上桌,生怕我們傷了牙齦。一邊笑著叮嚀,不要燙了小嘴巴。
夏天,嫩綠的新芽漸漸舒展,愈來愈深。隨著新葉的生長,棗樹換上了一件綠蓑衣。芒種前后,棗樹枝葉間,狀如米粒的花骨朵繁復如星。鵝黃嫩綠,星星點點,無聲無息地掩映在綠葉之下。大約三五天后,米粒爭先恐后競相開放。仿佛一夜之間,宛若原子彈爆炸般,綻開叢叢簇簇金黃色的碎花爆滿枝頭,濃郁茂密,生機勃勃。老棗樹像繡了無數(shù)朵米黃色小花,綴滿枝葉間。每朵棗花有五個光潔的小小花瓣,像一顆顆五角星星。密密麻麻金黃色的小花成串成排地掛滿枝條,微微透出甜甜地、酥酥的、醉人的醇香。微風吹過,甜蜜的棗花香氣彌漫開來,招引蜜蜂前來嗡嗡嚶嚶,采蜜忙碌,釀制紅潤油亮的棗花蜜。整個院子,被花團錦簇的金黃裝點成的花傘籠罩,濃蔭蔽日,煞是清涼。
小暑時節(jié),又仿佛是一夜之間,棗樹繁盛的金色碎花在夜雨中灑落一地,落花成冢香泥軟。整個院子鋪上一層細碎的金黃,繽紛滿地細碎的相思。想起蘇軾的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棗花落盡,碧綠的小棗便開始蘊育,并一天天長大。中秋前后,飽脹滾圓的青棗漸漸變紅,渾圓飽脹地掛滿枝頭。鄰人的孩子調(diào)皮地從房頂上爬過來偷摘棗兒,塞滿口袋。母親看到后,便會呼他“小心點,熟透了會給你們送的。”葉片卻漸漸被秋風調(diào)傷,由綠變黃,漸漸飄落。一片片黃葉在秋風中無奈地告別樹梢,翻轉(zhuǎn)飄零,留下一片傷感的疼痛。
寒露過后,開鐮割禾。經(jīng)風經(jīng)雨的累累紅棗在經(jīng)歷秋霜的打擊,變得更加通紅光亮,壓彎枝頭。父親一竿子悠過去,紅棗噼里啪啦落滿小院。我們各自拿起小簸籮、洗臉盆,蹲在地上顆粒歸倉,再晾曬在陽光斑駁的小院中。那是大半年沉甸甸的收獲啊,滿載著甜蜜進入冬天。
從此,晚餐的稀粥里有了大棗的蜜甜,蒸饅頭花糕或雜糧發(fā)糕里有了大棗的點綴,油糕月餅里有了棗泥餡的細膩。臘八粥里,大棗更是不可或缺的佐料。飄雪的日子,母親在火紅的爐盤上擺放大棗,烤得焦甜,絲絲甜蜜彌散小屋。父親把它泡酒,做成酒棗,溫暖寒冬,也為我們解饞。母親用它配以蜂蜜,調(diào)制棗膏,助眠安神,泡水沖服,讓我們“甜甜”渴望的小嘴巴。直至第二年盛夏的糯米粽子和新黍棗糕,都少不了大棗的身影。軟糯香甜令人陶醉,一直藏在我的心里……
爺爺奶奶相繼故去,正是秋涼。盤火支灶不得已,鋸掉了棗樹密集的枝丫。累累綠實隨著枝葉充當了燒火的木材,我們小孩子們摘下青綠的嫩棗,咀嚼在嘴里,一股子青澀麻木,略有一種軟木頭的味道。我們竟然都爭搶著吃掉了!食物匱乏的年月,青果也是難得的美味。
若干年后,父親工作調(diào)動,我們舉家搬遷,告別了老屋,遠離了棗樹。人去屋空,忠誠的棗花依舊,年年知為誰生。每年深秋,我們會傾巢出動重返小院打棗過冬。漸漸地,村子里的人陸續(xù)搬進了縣城,縣里的人搬進了省會。村莊不再,田園荒蕪,小院徹底廢棄了。老屋年久失修,幾近坍塌。農(nóng)村改造,老屋被拆。那也是一個芒種節(jié),我們眼睜睜看著滿是花骨朵的粗碩棗樹被電鋸放倒,心痛的感覺遍襲周身,母親失聲痛哭。棗樹上的刻痕依舊,真實地載錄著記憶中的童年。小方桌邊沿的牙印,清晰如昨。往事歷歷,夢回童年……
從此,我沒了故鄉(xiāng),多了鄉(xiāng)愁。花開花落,青絲白發(fā),我只想等待某個季節(jié),遇見棗樹,看你滿樹花開,滿地落英,黃葉落盡,滿樹秋實。今天偶遇了瘦弱的你,新葉無花,如同邂逅了一位相去多年的老友。無論去留,盡情享受笑著流淚的苦樂年華。耳畔響起《芒種》蒼涼的旋律:一想到你,我就空恨別夢久,燒去紙灰埋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