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本文摘自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作者從中國人的“ 良知系統”、“ 二人”關系,中國人的“ 個體”、國家與社會、對待世界的態度,以及“現代”中國人政治行為的“文法”規則等七個部分探討了中國社會典型的文化擺脫意識形態束縛,走向開放與寬容的起點。該書也是作者對自身文化反省的結果。他原本的計劃是探討中國人的“現代化”問題,但是,在深入研究后,他發覺固有文化中的一些基本特色并不因“現代化”而減滅,反而有加強的傾向。作者多年在海外留居,得以觀察到海外華人的生活狀態。他在長期的歸納中發覺了一些文化上的共性,而無論生長在何種制度下,只要在文化意義上仍然是中國人,都會呈現出這樣一種特性;由此,他醒悟“傳統”與“現代”的二分法不一定能夠成立,所謂“現代化”可能只是表層的現象,一種文化自有其不變的深層形態。
孫隆基先生把中國上下三千年當作一個“長時段”,用結構觀念來研究中國歷史和這種歷史延續所生成的文化特征。其獨特性在于,他并非羅列出種種表層問題,再簡單地與其他文化做比較,而是力圖在深層次上剖析,從而達到文化批判的深遠訴求。當然,本書的時代性過強,比如書中所舉的部分中國人在公共場合的行為,實際上并不全出于文化結構,而是物質水平所導致,其本質也不應歸于文化,而應作為教養看待。令人欣慰的是,其中許多問題現在都已經得到了大眾的注意和反思,人們正在不斷地提升自我。
盡管作者的一些論述略有不足,深刻的剖析也有可能“傷害”到一些人,但只有“痛”才能“醒”,才有反思的可能。也唯有一個開始反思的民族和文明,才有在未來世界繼續生存與活躍的希望。正如孫隆基所言,中國文化對于自身的態度總是在自卑與自大之間不斷搖擺,中華文明何時會迎來真正的平等的自信,這將是走向現代的中國必須解決的重大命題。
【作者簡介】孫隆基,1945 年生于重慶,1984 年獲博士學位,曾在美國、加拿大的多所大學任教。重要著作有《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歷史學家的經線》《新世界史》等。
【附文】
“二人結構”法則
孫隆基
國人的“身”
與西方人或是拉丁人不同,中國人把個人看作是一個“身”,也就是一個身體。對于中國人來說,身體比心靈或是靈魂都更加重要,所以中國人特別注重養身。
中國人的語言當中對個人的描述也充滿了這樣的概念,例如:
描述自我,便可稱為“自身”“本身”,講一個人的所有,叫“身家”;講一個人的來歷,叫“出身”;講一個人改變了命運,是“翻身”;講一個人的感覺,叫“體會”“身體力行”;對一個人的攻擊,叫“人身攻擊”,等等。
可見,對于中國人來說,對一個人的描述,完全是身體性的,一個中國人,就是一個“Body”,而他的心靈與靈魂,就不那么重要了。對中國人來說,生活最大的主題,就是保存這個身,就是“明哲保身”。
中國人的心
中國人也有心理活動,但是中國人的心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用于關照他人。上一輩的中國人總會教導年輕人“先人后己”“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漢語詞典中,“人”的部分意思就是等同于“他人”。
中國人講與“心”有關的詞,總與他人有關,如“關心”“傷心”“寒心”“操心”等。中國人講究人與人之間的“合和”性,認為只有自己先關心了他人,他人才會關心自己。于是,不太熟悉的人相見的時候,要先將自己的“心”作用于他人身體之上,然后別人才會將他的“心”交給你,作用于你的“身”。雙方“交心”之后,于是都“安心”,這樣就變成了自己人。
中國人的人性設定
西方人的人性是以獲得圓滿的“靈魂”為中心的,“靈魂”這個東西是超自然的,是超越物質與精神,乃至超越今生今世的。
西方人把肉體和精神看作是一個整體,認為肉體就是一部機器。許多時候,他們只是粗茶淡飯,把肉體填飽了去實現自己的精神需要和“靈魂”需要。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許多西方人義無反顧地去挑戰自我。游海峽的,坐熱氣球環球旅行的,到中國農村來支教的。很多是出于“靈魂”的完善,覺得自己這樣做是“靈魂”的驅使。有時候在這種問題上的有意無知和有意迷信,往往會讓人覺得更加快樂。
再說拉丁人,拉丁人的人性設定中,重點是“精神”,“精神”包括激情、感情和精神認知。所以拉丁人對生活的熱愛通常以“歡歌、美酒、佳人”的方式來表達,這是他們追求激情的具體表現。
而在社會生活中,拉丁人也非常重視自己的精神追求,所以他們的政府當中的反對派也是最多的,政府經常倒閣。
在社交中,拉丁人把宗教中講到的“靈魂”作為自己“精神”認同的參考。對于世俗評論的一方面他們要顧及,而另一方面也非常顧及自己的精神追求。
中國人就不一樣,中國人生活的中心是“肉體”,凡事皆以照應肉體為主,要求“吃飽穿暖”,注重飲食文化,講究安身靜養。在社交中,對于世俗的在意是最多的,對于精神的關心則很少,對于“靈魂”更是聞所未聞。中國不存在超越現世的宗教,一切都是要求現世就有報償的。
二人結構
中國人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通過一個基本的“二人結構”來完成社會結構。一個人把自己的“心”,關照到另一個人的“身”上,而另一個人也同樣這樣回報,雙方都在對方的關懷之下達到了“安身”的目的。同時,雙方因為“交心”,也同時“安心”了。
所以一般來說中國人之間的互相問候就是“你身體可好?”或是“你別來無恙?”講的都是對對方身體的關心,而另一方則回答:“你有心!”“謝謝你的關心!”這一問一答,正是對中國二人結構的最好描述。
中國人最常見的二人結構,就是中國人常說的“五?!?,即“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儒家說“仁者,人也”,就是這個意思?!叭省边@個字拆開就是“二人”,也就是說,一個成功的為人,就要講究“二人”的相對性。所以中國人都講究“相對”,兩個人當中的另一方稱為“對方”,相適合的事情稱為“對”,否則就是“不對”,有什么錯誤就是“對不起”。
中國人的這種相對性的“二人結構”,是檢驗一個中國人成功與否的標志。中國人在社交場合喜歡問:“在哪里高就?”“你結婚沒有?”“你生孩子沒有?”都是在確認對方是否已經具備了君臣、夫妻、父子這樣的二人關系。
特別地,在中國,一個人哪怕已經三十幾歲,只要是沒有結婚,就會被當作不成熟的個體,被當作沒有長大的半成人來對待;而結了婚又沒有小孩的,則又會被有小孩的當作未成熟的個體來對待。
在中國,沒有具備“二人關系”的個人,都被認為是一種可憐、失敗、不能自理的狀態,凡是描述“一人”的詞,多是貶義的,如“孤獨”“孤單”“寡人”“孤立”“形單影只”等?!俺浴蔽幕c“口腔化”傾向
中國人對“身”的關“心”,最重要的一個表現就是“吃”。吃飯,是對身體最直接最簡易的關心。所以中國人為了表達自己對他人的好感,必先要請客吃飯,客人吃過之后,便是領了情,雙方一交心,就成了自己人。“吃”,為中國人的人際關系拓展創造了一個契機。
而西方人往往不管這些,吃便吃了,情還是不領的,并且西方人不愿意接受他人的好意,害怕對方利用賣人情從而達到對自己的控制。
中國人于是發展出一套與“吃”有關的,用于描述人際關系的語言。
沒有交往的人,是“生”人,不能“吃”;相互有交情的人,是“熟”人,可以彼此依賴;在人群里是不是好過,稱之為“吃得開”或是“吃不開”;對于看不慣的人,叫“不吃他那一套”;對于不好相處的人,稱之為“孤寒”“冷淡”,都有艱澀難“吃”之意。
圈子
中國人通過不斷重復的二人關系,聯結出一個又一個“圈子”,在“圈子”內部,人們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關系,個人要在某一個圈子里面成為中心,則必須壓抑自我,“多吃虧”,關心他人無微不至,往往這樣做了的人,會被大家認為是圈子里的“仁義”之人,獲得尊重。在這樣的文法規則之下,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權謀之術。在圈子內部,既然大家都已經“交心”,于是便可以在圈子里面“安身”,也可以通過關心他人來使自己“安心”。
所以中國人多不習慣西方的環境,中國人到了美國,大多數是先來到唐人街之類的地方,進入中國人的圈子以求“安身”。中國人在國外的時候,也是致力于安身下來,而不是更廣闊地接觸社會,開放自己,發展自己的心靈與靈魂。
所以中國人的圈子的文法規則與“二人結構”是一致的。
“他制他律”
中國人深諳與他人相處之道,然而對于自己的一個人的世界,就不那么在行了。西方的小孩常說的話是“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中國的父母卻常說:“你還是小孩,不能如何如何?!蔽鞣綄π『⒔小芭囵B”,中國對小孩叫“管教”,這些都是迥異的。
中國人的不成熟傾向是嚴重的,然而在有“二人結構”存在的環境下,中國人卻可以顯示出讓人感動的大度和有禮貌。
例如,圈子內的人可以相互欠錢,并且在對方想歸還的時候大手一揮說“算了”;或是自己無意間提及需要什么東西,再次相見的時候,對方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抑或是對方寧肯自己不去玩樂,也要陪自己去買必需的東西等。然而這樣的禮貌往往與中國人在圈子之外的表現形成鮮明對比。
例如坐公交車時,彼此之間不認識的中國人,相互推搡,似乎要把別人擠下車方才甘心;而如果突然遇到一個熟人,則又會將熟人讓到前面,還會替對方買票。
中國人就是通過“二人結構”中的另一方來約束自己的,直接地說,就是“做給別人看的”??梢?,中國人的“真誠”與“面子”背后,是荒蕪的個性和“他制他律”的人格。對待外人和外面世界的態度中國人對待圈子之外的人乃至中國文化之外的人的態度就是矛盾的。一方面,對于“生人”,中國人采取的是區別對待,因為只能通過打壓外人,才能顯示對圈子內的人的不一般的關心,所以中國到處充滿了內部圖書館、內部規定,對于陌生人的冷漠和對于熟人的熱情。另一方面,對于中國人想要接近的,特別是有一些特別地位的陌生人,中國人又顯得特別謙卑,處處壓低自己,給別人以優待,給這樣的陌生人以特殊的待遇。
例如許多到中國來留學的外國學生,中國人都準備了單獨的留學生公寓,讓他們住帶空調的房間,并且不允許中國人進入,以示優待,殊不知外國學生并不習慣這樣的集體管束,反復與校方發生矛盾,并且在國外,對待留學生,往往只是讓他們和本國學生住在一起。
所以對待外面的世界,中國人有一種一廂情愿的想象,覺得他既然是圈外的人,想要獲得我圈內的資源,就理所當然地應該來求我;或是對待想要接近的人,覺得我既然已經對他好了,他就理所當然地應該來報答我,也對我好。
然而這種中國人的文法規則,很多時候不起作用。許多外國人對中國人的這種關心并不領情,他們與中國人談生意,對于中國人不談正事卻先要請客吃飯并不理解。即使在中國國內,這樣的情況也時時發生,許多青年追求女友,覺得我已對她好了,為什么她還不報答我,于是轉而變為憤怒和報復等。
中國人對待圈外人的冷漠,是有圈子內的“二人結構”為其撐腰的結果;中國人對圈外人的優待,又是利用“二人結構”期望獲得對方的回應。中國人對自己“二人結構”的文法規則的依賴,就是中國人個性的壓縮。
兒童化與老年化的并存
中國人的“二人結構”的社會,的確給人以人情味十足的感覺,但這樣的感覺有時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在“二人結構”的統治下,中國人都無法建立起真正的自我,必須要依賴他人,才能定義自己。
問一個中國人,為什么要發財致富,他一定要說一是為了“光宗耀祖”,一是為了“蔭澤子孫”,就是不說是為了自己。因為這樣說不符合“二人結構”,會被指為“自私”“孤傲”。所以很多時候,對于中國人來說,在壓縮自己的存在。一方面,相對父母,自己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孩,常有三十多歲的女兒還向父親撒嬌;另一方面,相對于下一代人,自己又必須與他們相對,成為他們的父母,所以,小小年紀就要有向下一代人“交心”的責任感,于是自己又顯示出老年化的傾向。
國人到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人的時候,要么就是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手足無措、誠惶誠恐,要么就像一個老頭子一樣故作深沉、遠離他人。中國人不懂得如何通過合適的方式去展示自己,不懂得如何用浪漫、幽默、從容的態度去融入。
這種兒童化與老年化的并存,卻恰恰擠壓掉了中國人的青春時代,中國人于是沒有反叛,沒有與主流社會和前輩對抗的年齡段。要么是兒童,要么是老年,獨獨沒有青春。
這種失去自我,不懂得自我經營的事情在中國人的婚戀問題上特別突出??梢灾罏槭裁粗袊羞@么多人熱衷于為他人介紹結婚對象,當人們發現一個人沒有結婚,“形單影只”的時候,總是生出一種可憐感,認為他是“孤獨”的和不能自理的,于是一定要幫他介紹一個人結束他的單身狀態。
很多中國人對于如何去追求異性,往往不知所措,不懂得如何組織,不懂得如何愉悅對方,而往往是把對方嚇壞,如此產生很多畸形的戀情乃至悲劇。青春的一代往往對社會充滿反叛,而這種反叛往往是社會前進的動力,中國人卻沒有這種反叛,所以社會的進步總是非常遲緩。縱觀二戰后的世界青年成長史,你會發現中國青年的反叛史要比西方的青年落后十年。西方在20 世紀60 年代有所謂“垮掉的一代”,而中國的這個年代卻是由上至下的運動,及至80 年代,西方的青年走入社會主流,中國才有了一些反叛的表現。
鏟平主義
中國人對于自己在群體中的利益有一個預想,即我能得到什么,當自己得不到時,也不要他人得到;如果他人要在群體中出頭,則必定要去阻撓,要實現群體的平均性。
當一個人太出色時,群體中的他人就以為你擁有特權所以區別對待,不再把你當作圈子內的人。而一個人如果有任何區別于他人的行為,人家就會認為你“自外于國人”,就會打壓你,把你當作外人對待。
所以中國人做事情總是不敢以自己的原則為準,往往要看他人的表現行事。
及至今日,中國仍然有“仇富”的情結,有“劫富濟貧”的情結,還有“鏟平主義”的殘留。不能承認自己的局限,不能承認他人的長處,害怕的是自己無法與他人再結成可以“相對”的“二人結構”,無法使自己“安身”,這也是中國人的“兒童化”使然。
(來源:《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信出版社,2015 年11 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