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于莉佳
回顧近年來趙龍的創作歷程,他的風景畫作品可概括為城市景觀、文人風骨、涅槃修煉、師法自然四個部分。不同系列的作品從不同角度呈現出趙龍在不同時期水彩風景畫藝術風格的演變邏輯。其發展軌跡不僅反映出趙龍對水彩風景和藝術理念的持續深化,也顯示出他情感內涵與思想境界的不斷升華,更體現出他藝術創作中一以貫之的人的主體自覺和精神自省。
法國著名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在探究社會關系結構時曾提出“場域”這一著名概念,用于指涉資本和權力形成的客觀歷史關系所構成的網絡構型。從廣義的場域范疇講,文化、科學、教育等每一部分都有各自的獨特場域。在藝術場域中,美國藝術批評家羅薩琳·克勞斯在《擴展場域的雕塑》一文中重提雕塑的紀念性意義,而對于雕塑的價值定位則依托其所在場域的特殊性,進而強化場域的選擇對闡釋作品的功用。與傳統風景畫描繪自然場域不同,趙龍的風景畫則選擇了籠罩在自然的微光之下的城市這一“人造”的社會場域。他在審視城市景觀中物與物、物與人、物與景所重置的關系場域時,意象編織的視覺場域不僅具有社會學的含義,也擴展了傳統風景畫的固有視域。

趙龍《哈爾濱,您早》水彩畫100cm×150cm 2014年
在《哈爾濱,您早》《黎明靜悄悄》《破曉》等描繪城市景觀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趙龍已擺脫風景畫創作“對景寫生”的傳統慣例,而是依托文化理想,遵循藝術規律進行主觀的繪景造境,通過象征性的知覺語言訴說著城市場域的獨特性。趙龍對哈爾濱這座東北重工業城市寄予特殊的情感,虛幻曠達的畫面寄托著超脫塵世,達于天際的情懷。顯然,這些畫作不是對城市景觀的真實描繪,它有別于繁花似錦的都市盛景,而是匠心營造出掙脫異化、遠離紛擾、虛幻靜寂的夢境家園。

趙龍《破曉》水彩畫100cm×150cm 2017年

趙龍《傲骨-62》水彩畫105cm×75cm 2019年

趙龍《傲骨-66》水彩畫105cm×75cm 2019年

趙龍《涅槃-7》水彩畫100cm×150cm 2020年

趙龍《涅槃-15》水彩畫105cm×150cm 2020年
在空間處理上,簡化近景,虛化遠景,強化中景。具體表現在,近景的留白,似大雪覆蓋后的大地,留給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遠景藍灰色的昏茫天空給人一種冷峻疏遠的心理感受,與近景營造的季節相呼應。中景的建筑物聚集在“圣光”普照之下,煙囪口翻滾的濃煙和天空中繚繞的云霧,烘托出神秘莫測的氣氛。在色彩關系上,注重灰色調里的色相和明暗變化,使畫面兼具視覺張力和精神內斂的雙重氣質。灰藍色調的天色與柔和高遠的天光營造出形而上的超現實意境。在透視關系上,通過“近虛遠實”的反向視覺效果打破人們習以為常的“近實遠虛”的視覺習慣,給人一種似真亦幻,恍若隔世的心理暗示。受畫中鱗次櫛比的建筑物引導,觀者的視線不自覺地被牽引至畫面的中心位置,這種情境轉化造成的時空錯覺明顯是主體心理映射的結果。這有效地使觀者的視覺體驗從平常無奇的現實經驗中,穿越到另一種富有靈異感的心理情境中來。
“城市的風景”可視為“人造的風景”或“自然的人化”。這些描繪城市景觀的風景畫展示出趙龍精湛的繪畫技巧和卓越的藝術才能,不僅為趙龍帶來一系列的學術聲譽,也無疑是對以往自然主義者描繪自然場域的風景畫的藝術擴展。
正所謂:“言在此,意在彼”。畫家所繪之景,詩人所詠之物,即為客觀之“象”;借景抒之情,詠物言其志,皆為主觀之“意”。“意”與“象”合,即為“意象”,既是客觀物象的再現,又是主觀創造的成果。因而,《傲骨》系列正是趙龍文人精神的自覺展開和客觀物象的意象表達的視覺產物。松常年青翠、不畏嚴寒、生機盎然的天性,象征君子雅士巍然屹立、百折不摧的高貴品格。趙龍的《傲骨》系列作品采取托物言志的手法,選擇象征高尚情懷的“松”來寓意自己對高潔傲岸的情操和特立獨行的品格的追求與堅守。
《傲骨》系列作品是趙龍文人風骨和藝術理想的完美結合。盡管他使用水彩這一媒介,但是在筆墨語言和藝術精神上則從中國傳統文人水墨畫中汲取藝術營養。借鑒文人畫“書寫性”的表現手法,塑造姿態萬千、迎寒斗雪、傲然挺立的松樹。在審美趣味上,趙龍又有意與文人畫拉開距離,畫中沒有山泉潺流,閑云野鶴、亭臺樓閣等,這些松樹更似形態各異的獨立生命體,映射出趙龍對社會眾生百態的深刻思考。此外,通過簡化色彩關系,弱化明暗對比,將水墨的分色技法與油畫的光影效果結合起來,形成意境獨特的畫面效果和風格鮮明的藝術面貌。
由此,經歷長期的創作實踐使趙龍的水彩畫在繪畫技術上變得游刃有余,在筆墨語言上不斷純化精練,在繪畫史學上具有創新價值。然而,單純的關注特定對象的單一創作方法,已不足以表達異化社會中的宏大命題和自然浩劫后的終極思考。這促使趙龍的水彩風景畫創作轉向更高層次的精神修煉和更深層次的思想錘煉中來。
《涅槃》系列作品是趙龍經歷思想錘煉和精神修煉之后的藝術結晶。與人們受審美意趣的驅動而偏愛唯美圖像不同,趙龍試圖探尋極具視覺震撼的悲劇性廢墟這一另類圖景,來重新反思生命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在《涅槃-7》《涅槃-10》《涅槃-15》等作品中,趙龍描繪的是林木被山火焚燒殆盡,大火之后生靈涂炭,留下的只有觸目驚心的廢墟景象。這不禁令人們感嘆,廢墟之上,藝術何為?
這場災難所呈現的視覺沖擊和蘊含的精神力量使趙龍產生強烈的心理波動。畫面中逃生的動物與毀滅的家園并置在一起,不覺使人產生它們將往何處去的憂慮。經烈火灼燒殘留于煉獄的動物骨骸,象征飄蕩在廢墟中的亡靈。身處社會劇場和時代洪流的人們在面臨生存浩劫時,如何自救成為人類永續思考的議題。傲立于荒蕪,超然之氣象,自然之繁茂盡付蒼煙之落照,世間萬物終究無法逃脫自然法則。畫面呈現的是“野火燒盡”的蒼涼與悲鳴,而在趙龍的意識深處則是祈求廢墟重生的希望與新生。博大的人文情懷和生命的終極追問使趙龍的藝術具有介入社會領域的公共性與現實性。因此,這一系列作品不僅具有現實意義,也具備當代精神。
廢墟作為歷史景觀的遺像,承載著穿越時空的過往。滿目瘡痍的廢墟極具視覺沖擊力,激發出趙龍的創作靈感。盡管現實場景中被燒焦的樹干在視覺表象上有類同化的傾向,焦黑、破敗、凌亂的枝干散落在被大火炙烤的土地上,碳化的樹干與灰紅的土地卻形成鮮明對比。在空間處理上,通過樹木主桿影子投射的方向產生透視效果,強化空間層次,指向畫面中心,產生視覺的壓迫感,使觀者深刻感受到災難的沉重,與作者產生心理共振。傾斜的樹影給人一種傾倒的動勢,與樹桿產生虛實關系,這種具有裝飾效果的畫面形式,不同于具象繪畫的藝術特征,具有一定的形式美感。

趙龍《陜北-46》水彩畫55cm×75cm 2021年

趙龍《麻黃梁記憶-11》水彩畫75cm×204cm 2022年
趙龍描繪自然災害后的廢墟場景,不同于反抗工業社會和消費主義,保持一種精神游弋和身體流浪狀態的貧窮藝術;也不同于使用復合材料反思歷史、文化、神學、宗教之間復雜關系的廢墟藝術,而是以大規模破壞性的廢墟場景詮釋著歷史學家湯因比的“人與環境的關系是挑戰與回應”的主張。在趙龍看來,萬物生生不息才是世間最美的景象。因此直面廢墟,他并沒有絕望,而是寄予廢墟重生的希望,他想看到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生命與文明世代延續。
2020年8月,趙龍帶領學生來到陜西省榆林市麻黃梁鎮考察寫生。盡管他對陜北渾厚粗獷的風景早有耳聞,但在走進麻黃梁后,看到千溝萬壑、縱橫交錯的黃土高原時,他再次被這里淳厚樸實的人文風情和雄渾蒼茫的山川地貌所震撼,這里既掩藏著歷史煙塵,又連接著現實世界。
期間,趙龍進行深入的田野調研,沉浸式的體驗著黃土高原“原生態”的生活方式。夜晚的黃土高原,“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白天的黃沙土塬,平緩遼闊、一望無際。山梁上生長著稀疏的荊棘,在夕陽的暉映下,植被變得黝黑肅穆。溝壑交錯的地貌蘊含著豐富的繪畫元素,也激發著趙龍對這片土地的創作熱情。趙龍帶著敬畏之心與自然對話,心靈穿梭于“天造的自然”,思緒遨游在“地設的世界”,他不斷探尋與藝術理想相契合的高原風景。盡管他“師法自然”,但并不刻意描摹自然表象,也不執意留住變幻莫測的自然天象,而更執著于面對自然時的意識能動和創作自主。因此,這一系列的風景畫不同于賦予自然景色以田園牧歌情趣的自然主義者的立場和視角,而是在人與自然的平衡中探尋主體隱退后的現實遺景,映現出一種時空交錯后的意象場域。
為自然而然地探尋藝術,趙龍有意隱退了自己,無意隱匿了風景中的人,創造出一個“無人”的自然世界。“無人的風景”呈現人物歸隱后的現實圖景。因此,《陜北-46》《麻黃梁記憶-11》《黃土風景》等作品可謂是趙龍在“人化的自然”中尋求自我精神的獨白。
結合西方具象繪畫的再現方式和東方寫意繪畫的筆墨語言,融合深厚的人文精神和寬博的現實情懷,不僅使趙龍逐漸與那些對地域風光略帶獵奇心理的畫家拉開距離,也使他的藝術漸漸臻于化境。趙龍的風景畫不通過強化民族性和地域性來凸顯藝術風格的獨特性,而是在他融入個人情感和藝術精神的“無人風景畫”中悄然無息地呈現出社會變遷之后的歷史遺景。
在我看來,自然的人化,是外在的客體世界作為人類主體性的認識和再造的對象,其結果是人類的活動痕跡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人化的自然,是人類主體通過創造性的實踐,從客體世界獲得藝術體驗與審美情感,升華精神,凈化靈魂。從這個角度講,趙龍風景畫的創作歷程無疑是從自然的人化到人化的自然的自覺探索。其藝術風格也經歷虛幻神秘、空靈明靜、幽暗詭譎、渾然天成的階段性轉變。在趙龍“無人風景畫”的系列轉換中,人的主體自由,創作自主,意識自在卻始終貫穿其中。
如果我們堅信拉奧孔的觀點,即“在繪畫里一切都是可以眼見的”。那么,我們何必不相信自己帶有“先驗經驗”的眼睛,去洞悉那些尚未躲過人眼的存在。而此時,我們又何嘗不是在趙龍的“無人風景畫”中審視自己的生存處境,實現人與自然的心靈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