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中的偶然性摭談

哈爾濱師范大學/何歡

書法中的偶然性，這里是指在書寫過程中不經意間書法作品中所得到效果，而且在落筆之前無法判斷這一效果是否會出現，與此同時，即使出現也具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可能性，這種偶然性包括書法中的飛白、牽絲、漲墨以及未經設想而在書寫中出現的筆墨效果。當然，偶然性也正是由于其自身的性質，導致往往被看作是一種書寫過程中極為不穩定的存在，亦或是創作目標實現過程中的附庸之物。可以說，書法中的偶然性是一把雙刃之劍，其有可能為作品增色亦可能導致整幅作品的失敗。可見，想要把握書法中的偶然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也是導致了大家雖然對書法的偶然性有一定的理解或者在實際創作中亦時常加以利用，但是對其認識依然十分粗淺。

書法中的偶然性雖然難以把握，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在書法中起到的作用也很微弱。我們認為想要更進一步地認識和把握偶然性，就必須弄清楚這樣幾個問題。首先便是一幅作品中怎樣的偶然性會使得作品為之增色；其次，偶然性何以成為審美對象；最后便是在書法訓練和創作中應該如何看待書法的偶然性。

一、怎樣的偶然性能為作品增色

（一）合理技法的運用是偶然性為書法增色的必要條件

何歡《居京日記 大寒》

何歡《三月三吃花煎》

唐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宋 蘇軾《啜茶帖》

面對書法中的偶然性，我們首先需要追問一幅書法作品中怎樣的偶然性才會為作品本身增色。其實偶然性自身作為一種極為不穩定、不可嚴密控制的因素，如何對其進行或好或壞的價值判斷是比較困難的，但卻是不能懸置的問題。我們認為，書法中的偶然性如若能夠為作品本身增色，大體都會具有這樣的特點，即這種偶然性是在合理的技法運用的過程中發生的，并非是情感或者技法失控所導致的。例如，顏魯公的《祭侄文稿》受偶然性因素的影響就很大。書者在失去親人的悲痛和無奈的心境下，從作品開端字字獨立的平正書寫到后面心緒澎湃如潮水般洶涌而不能抑制。通篇“縱筆豪放，一瀉千里，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若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處殆出天造”。極度的悲傷憤慨灌注全篇，完全不考慮通篇的布局，不計工拙，情緒激蕩，連續書寫，用筆迅速出現了大量的枯筆、飛白與多處涂改和增補，其字也動蕩、翻騰，而這些都不在書家的考慮之內，皆是偶得。元人評價顏魯公“告不如書簡，書簡不如起草。蓋以告是官作，雖端楷終為繩約。書簡則出于一時之興，則頗能放縱矣！而起草又出于無心，是其心手兩忘，真妙見于此也！” 顏真卿正是在合理的技法運用過程中，情起而書，為其作品增色，使作品十分精彩而不可復制。同樣蘇東坡的《黃州寒食帖》中，也能看到作者的“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邊”的“無意為之”而帶給我們的震撼。梅雨時節，雨意綿綿，天氣陰涼又逢寒食加上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窘迫整個書帖充滿了書者的孤獨與苦悶，郁勃之氣在作者筆下隨文字流淌，字形逐漸變大，厚重古拙、沉著頓澀，帶有一種破敗的凄涼；透露了東坡豁達下隱忍的心情。在這樣的情緒和心境下，作者心手雙暢成就了經典，這也正印證他“我書意造本無法”“無意于佳”的書學觀點。在《寒食帖》的題跋中黃庭堅書道：“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也強調了書法美學上的偶然性的機遇。作者真實的情感促使了偶然性的出現，從而使作品有了獨一無二的表達，因此“不可復得”。可見，一位書家在創作時，或許能預想到字的形態和用墨的情況，但卻無法預估字中的哪一筆會出現飛白以及飛白的形態是怎樣的，因為導致這種偶然性（飛白的產生）的因素十分復雜，其包含著工具的偶然性、作者情感的偶然性以及用筆動作上的偶然性等等。這樣看來雖然偶然性的價值判斷有點復雜，但是，有過書法實踐經驗的書家都懂得，在書寫過程中只要專注于合理的技法本身，無論出現的飛白的形態是怎樣的，都會某種程度上為書法作品增色。這其實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好”的偶然性一定是以合理的技法運用為基礎的。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合理技法的運用是偶然性為書法增色的必要條件。

（二）“無意而為”的書寫狀態

宋 蘇軾《職事帖》

眾多的書家也都顯示出對偶然性自覺或不自覺的追求。提出“無意于佳乃佳耳”的蘇東坡也在題跋中說道：“吾醉后能做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借飲酒而求得“無意”的狀態，“浩然聽筆所之，而不失法度”以求書法的“佳”。張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下筆欲奇”，人人欲問此中妙，懷素自云初不知。”唐代的兩位狂草書法大家懷素、張旭往往飲酒后作書，先散其懷抱，后“無意而為”的書寫狀態，是對書法偶然性因素極其審美價值的肯定。宋代瓷器的開片，因難以預測其形，也充滿了偶然性的無意之美。當然這些也都是以合理技法運用為基礎前提的。

二、偶然性為書法作品增添哪些審美意味

（一）鮮活感性的審美趣味

那么更進一步便要追問，“好”的偶然性能夠為作品增色，那么所增之“色”，又指向什么呢？也就是說，書法作品中偶然性的出現，能夠為書法作品增添哪些審美意味呢？我們認為，想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要明白，書法中的偶然性可以說很難進行技術總結，也無法從形式上進行歸納，因而我們應該從審美心理和文化哲思的角度入手。“好”的偶然性是以合理的技法運用為基礎的，而偶然性其實代表著一種不確定的、意外的品格，而技法的合理運用又意味著肯定和明確，因此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互相包含又對立統一的關系。這無疑會為作品增加了幾分不確定的、自由的、開放的、感性的審美趣味。試想，當我們在欣賞一幅作品時，目光隨著作者的筆墨在紙上流動，技法的堅決與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幾分不確定和自由相映成趣，十分值得玩味，讓作品本身具有了鮮活的面貌，因為它具有的偶然性使得其自身不是僵死的、絕對的、純邏輯和理性的。

（二）自然的美學精神

我們認為，“好”的偶然性為作品還助益了一種品格的生成，那就是自然。這里的自然是指自然而然，不做作、不設計。對書法藝術而言，無論寫形的“筆墨痕跡”還是寫心的“流美”，都是書者性情的流露，這種流露極具個性。“筆情墨情，皆以人之性情為本”，張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下筆欲奇”，懷素在《自敘帖》里云：“醉來信手兩三行，醒來卻書書不得，人人欲問此中妙，懷素自云初不知”，酒后作書也正是追求無意而為的自然狀態。書法創作中，每一幅讓我們心摹手追的經典的誕生，都有著我們難以復制的創作心境和獨一無二的創作背景，也有著如天氣、用具等諸多偶然因素，這些自然而不可復得的偶然性因素匯聚一起，使得每一幅經典作品都獨具個性的魅力。因此，脫開了書寫的背景情境、時代環境、作者心境等要素，是無法達到經典意境的。“無意于佳乃佳”追求自然這一品格在書法中十分重要，古代很多書家對此不厭其煩地進行強調，認為越自然的書法才是越本真的書法，才是越能夠貼近和表現作者情感和思想的書法。在對自然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上，書法與中國美學的精神是一貫的。而書法中的偶然性恰恰生動地表現出了書家在書寫過程中未經設計、自然流露的一面，與此同時亦能夠襯托出書家技法的精湛和嫻熟。總之，我們認為，書法中偶然性的開放性、不確定性以及自由性的品格協同偶然性自然的美學精神相得益彰，為書法本身增添了些許審美意味。

三、書法臨習和創作中應該如何看待書法的偶然性

（一）臨習中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

弄清楚了以上兩個問題，便對我們書法臨習和創作過程中如何看待和把握偶然性具有一定的啟示。在書法臨習中，首要面臨的便是如何選擇方法，也就是秉持著怎樣的臨帖觀的問題。我們知道初學書法時，必須由臨帖入門，以幫助書家掌握技法。在這一過程中必然要首先以臨得像為準繩。但是，很多書家誤認為臨得越像便會技法越精湛，更有甚者試圖對字帖上某一筆的飛白和牽絲甚至涂抹都要臨的一模一樣。現在我們認為，這種沒有分清臨帖對象中哪些是穩定的技法、哪些是不穩定的偶然性效果，而“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什么都要的臨帖方法，必定是事倍功半的。例如，書法作品中的涂抹，它雖然打破了書寫的秩序，能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情感起伏，也給篇章布局制造了沖突，但涂改在古代書法作品中大多數情況是出于遣詞造句的需要，它讓我們看到了思考痕跡，是無意而為自然書寫成就的，是不穩定的偶然性效果。其穩定性因素包含書家的性格、品德修養、學識、技法、閱歷等。王羲之書風的中和之美，顏魯公的豐腴雄渾，褚遂良的清雅靈動，八大山人的散淡，都是以為性情不同所致。而不穩定因素是突發的、暫時的。如創作動機、天氣環境、文房用具等，周星蓮在《臨池管見》中有這樣的論述“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手。一遇精紙佳筆，正襟危坐，公然作書，反不免思遏手蒙。”書寫工具的不同也促使了一些不穩定的偶然性效果出現，如《祭侄文稿》書寫與白麻紙之上、紙的紋路粗糙且清晰。加上用硬毫筆、濃墨，書寫快捷故其字翻騰、動蕩，才出現了大量的渴筆飛白。又如，逢“天朗氣清”寫下的《蘭亭序》和逢“寒食又苦雨多日”寫下的《黃州寒食帖》也受天氣影響故風格迥異，這些都是不穩定因素的偶然性效果。可見，盲目地追求將偶然效果臨的一模一樣，恰恰離著偶然性的自然的、不確定的、開放的、自由的美學精神和藝術特質越來越遠。

何歡《習總書記給青年們的回信》

（二）創作中不應對偶然性過分追求

從創作上來看，我們認為偶然性的發生只要是以合理的技法運用為基礎，不同程度上都會為作品增色。但是我們也看到一些書家為了創新而創新，對偶然性過分且做作地盲目追求，導致作品墨水四濺、用筆拖沓、造型奇異，刻意涂抹這種試圖以偶然性的筆墨效果來沖擊人們視覺的創作方式，其實恰恰是對傳統書法中偶然性的一種解構，也是對傳統書法品格的背離。

四、結語

無論在進行臨帖亦或創作之前，書家都需要對書法中的偶然性有一定的認識，避免對其過分盲目追求，也避免對其視而不見從而導致作品中某種審美意味的缺失。我們認為當代書家不應過多關注書法的視覺形式美功能，應更多關注書法的書寫敘事功能，不要成為古人的“抄書匠”，提升文化修養，自然的抒發情感，不要過多的“設計”與“安排”。千古佳作勝在“情”，人的情感與情緒是非常復雜多變的，想要讓它們與書法融入成為一體，也是每一位書家的最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