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貴州“村超”，以足球為名狂歡

2023年6月23日，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榕江縣“村超”足球比賽現場。

云很低，層巒疊嶂。榕江，貴州黔東南的一座小縣城，今年5月之前，尚不為太多人所熟知，但一場村級足球比賽改變了這一切。

“村超”（全名“榕江（三寶侗寨）和美鄉村足球超級聯賽”）開賽之后，立即火爆全網。央視來了，網上直播“村超”比賽收視率超過“中超”，5000萬人在線觀看一場村級聯賽，成為了今年最大的體育現象。

“村超”開賽之后，百萬游客慕名而來，涌入榕江這座小城。僅僅端午節三天，38.5萬人口的榕江縣就接待了35萬名游客，旅游綜合收入達到4.44億元，同比增長404.55%！

“村超”的魅力何在？不會真的有人認為“村超”球員的水平超過國家隊吧？可是，當中國職業足球深陷泥潭，貴州“村超”的球員卻用全村每人湊的20元“隊費”喚起了人們對足球這項運動最純粹最本真的熱情。

熱，真的很熱。有足球、有民俗、有美食、有燦爛的煙花、有淳樸善良的當地居民的暖意……榕江，宛若一座狂歡之城。

純粹的運動+火熱的愛=“村超”。

“蓄謀已久”

6月23日，著名足球運動員范志毅來到榕江。在觀看“村超”比賽之余，他來到榕江縣古州二小的體操館。

進門之前，“范大將軍”居然也有點怯：“這個地方我不大敢走進去的，這都是世界冠軍啊！我亞洲冠軍都沒拿過的，怎么走進去??？”

榕江，體育之鄉。

半個多世紀以來，榕江培養、輸送了大批體操人才，先后有41名隊員進入省專業隊，7人進入國家隊，25名運動員榮獲“國家級運動健將”稱號，在國家級及以上大賽共獲金牌48枚。肖莎、劉榕冰等體操運動員，多次獲得世界冠軍。

除了體操之外，2022年，國際攀聯（IFSC）世界杯攀巖賽瑞士維拉爾站速度賽決賽舉行，榕江19歲運動員龍見國以5.23秒的成績斬獲金牌。2023年5月7日，2023年跳水世界杯蒙特利爾站男子雙人3米板決賽，來自榕江的運動員龍道一與隊友王宗源六跳總分492.18獲得冠軍，為中國跳水隊奪得第四金。

所以，榕江人并不是只喜歡足球，足球，只是榕江人熱愛的眾多體育項目中的一個。

說到足球，榕江足球歷史久遠，有很深的底蘊。

上世紀40年代，當時的廣西大學因為戰亂遷入榕江，大學生們在校園里踢球，把足球帶到了榕江。

1950年，榕江縣就組成了足球隊。1965年、1972年、1984年和1991年，榕江縣足球隊多次獲得黔東南州足球比賽冠軍。幾十年的歷史積淀，榕江人民對足球的熱情不減，感情日深，使得這里的足球氛圍，仿佛一把干柴，一點就熊熊燃燒。

榕江縣足協副主席、“村超”總策劃楊亞江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說：“我們村村寨寨的小伙伴們都特別喜歡踢足球，這里的地勢比較平坦，河沙壩地，秋天打完谷子，稻田里都會成為我們踢球的場所。一開始我們連一個足球都沒有，只能用稻草編一個草球，大家光著腳板就這么踢。榕江師范喜愛足球的師生也會經常在他們校園里踢足球，校園有圍墻，我們等在外面，他們如果將球踢飛出去圍墻，我們就搶先把球抱走。還有一些學校踢破的足球，我們也會撿來，補一補再踢。”

這里的地勢比較平坦，河沙壩地，秋天打完谷子，稻田里都會成為我們踢球的場所。一開始我們連一個足球都沒有，只能用稻草編一個草球，大家光著腳板就這么踢。

楊亞江也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他從小就愛踢球。雖然當時很多家庭條件艱苦，生活清貧，但足球運動給他們這一代帶來太多快樂。

當時，榕江縣已經組織舉辦足球比賽，楊亞江和小伙伴們經常去觀看，感受足球比賽的激情。初中畢業，楊亞江考上凱里師范。凱里師范的老師對榕江足球也早有耳聞，老師問楊亞江：“榕江的足球氛圍那么好，在整個黔南州也是頂呱呱的。那你會踢足球嗎？”

楊亞江說：“我會。”

老師說：“那你們組一支足球隊啊?！?/p>

受到老師的鼓勵，楊亞江和同學組建了凱里師范的第一支足球隊。從凱里師范畢業后，楊亞江被分配到偏遠的苗族村寨當老師，一年后調到了他現在所在的榕江縣車民小學。1999年，楊亞江和同道者組建了榕江縣車江鄉的足球協會。

車江鄉是侗族聚集地，有十個村，一共兩萬多居民。

2023年6月23日晚，中國前國腳范志毅（綠衣）賽前和榕江縣“村超”聯隊合影。

“那時候，沒有場地?！睏顏喗f，“因為山洪，有一大片農田被沖垮了。車江足協和村委會協商，將這片被洪水沖垮的農田平整后，改建為足球場。當時發動了兩三千人，帶著鋤頭、鏟子，鏟了兩三個月，還是不平，有一位鏟車司機，他主動開了鏟車來，幫忙又鏟了一遍，終于把這塊坑坑洼洼的農地改造為最基本的足球場?！?/p>

沒有球門，村里老人上山砍了6棵杉樹，做了個木頭門框，非常簡陋，但就是這樣的場地，對這些足球愛好者來說，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2000年，第一屆榕江縣車江鄉足球聯賽舉行，這就是現在“村超”的雛形。第一屆足球賽有15支球隊參加。這個聯賽一直辦到2005年，那一年，足球場被洪水沖垮了。

“村超”策劃人楊亞江（中間紫色上衣）也是文藝表演的錄音師。

此后，初級班的“村超”比賽場地改在古州二小的體育場。2015年，榕江縣城北新區體育館建好，這里，也就是現在“村超”的舉辦地。包括城北新區體育館在內，現在榕江縣有14個足球場，全部免費開放。

今年過年時，楊亞江們策劃了“車江（三寶侗寨）鄉‘村超級聯賽”，把少數民族文化特色通過賽事更多地展示出來。除了比賽，這里還有身著民族服裝的啦啦隊，有民俗表演，還有各種美食。

比賽舉行后，楊亞江將比賽精彩片段和現場民俗活動的視頻發到他的視頻號，得到了榕江縣領導的高度贊賞，還有很多網友的大力支持?？h領導說：辦一次全縣的足球比賽，由侗族協會和縣足協共同主辦。

“村超”由此誕生。

源于“熱愛”

“村超”球員來自各行各業。有賣卷粉的、有賣魚的、有賣鹵肉的、有廚師、有在外打工的建筑工人……年齡從15歲到40余歲不等，他們為了各自的足球夢想和村寨榮譽，在綠茵場上奮力拼搏。就是這些業余到不能再業余的球員，在“村超”的球場上踢出了內馬爾式的彩虹過人、C羅式電梯球、14腳倒腳配合破門、貝利梅西式的過人進球……驚艷全場，甚至令外國的網友都大吃一驚，他們驚呼：“中國民間真是藏龍臥虎啊！”

5月的一場比賽中，一位村民球員踢出40米開外的超級世界波，直掛球門死角，引爆全場。

這位被網友戲稱為“小貝克漢姆”的球員來自榕江縣六佰塘村，名叫伍楚國，是一名裝修工人。伍楚國對《新民周刊》記者說：“我從小受村里長輩的影響，愛上了足球。村里的足球隊也有十來年了，因為球員來自各行各業，人不齊的時候，就踢五人制足球。周末的時候，則會組織友誼賽，村里對于足球都非常支持。每個星期一排好周末比賽的時間，周末從早上九點一直踢到晚上五六點。比賽的經費都是大家湊的，有能力的多出一點，家境不好的就出20元，這些錢主要用于購買瓶裝水、一些備用的藥品。劇烈運動受傷很正常啊，比如上一場，楊宗恒腳崴了，受傷了，村里面湊了點錢去買了水果看望隊友，我們內部都很團結和諧?！?p>

看臺上的球迷。攝影/何映宇

“村超”獲勝隊伍獎勵豬腳2只，最終決出的第一名獎品為本地小黃牛，第二名獎品為本地豬，第三名獎品為小香羊，第四名獎品為本地鵝。沒有任何利益瓜葛，這樣的足球比賽，非常純粹。

楊亞江提議組建“老男孩足球隊”?！罢l知道我們這些‘老人家，能這么強悍，2017年首屆縣‘足協杯，我們拿到了冠軍！”

伍楚國說，他們熱愛足球，是非常純粹的，不牽涉任何名利的成分。董路炮轟“村超”的視頻他也看到了，他不想回應董路，因為“村超”球員本來就是業余的，沒有必要和職業隊比較。職業球員有職業球員的要求，而對于他們來說，足球是一項快樂的運動，在足球中獲得了快樂，那就足夠了。

楊亞江今年49歲，前兩年，他組建了一支“老男孩足球隊”。球員來自于車江一村、二村和三村，“村超”開始后，他們就各自回到各自的村隊。

“我們踢球從來不玩假的，一村對二村，一上場就打硬仗。都是玩真的?！睏顏喗f。

為了村的榮譽，隊友們愿意拼到底?！霸谶@樣的球場中，面對父老鄉親，你難道會踢假球嗎？”楊亞江說，“而且也沒有必要踢假球，有利益瓜葛才有假球，沒有利益瓜葛為什么要踢假球？”

“老男孩足球隊”成立于2015年，平均年齡42.5歲。踢球多年輕人，年紀大的只能作壁上觀。楊亞江不服氣，他還要馳騁在賽場上，2015年3月，楊亞江提議組建“老男孩足球隊”?！罢l知道我們這些‘老人家，能這么強悍，2017年首屆縣‘足協杯，我們拿到了冠軍！”楊亞江自豪地說。

這些經驗豐富的老球員起到了“傳幫帶”的作用，現在榕江縣各個小學，都有球隊的球員擔任輔導老師。車民小學的蔣老師、楊老師和李老師，都是“老男孩足球隊”的球員。

在楊亞江所在的車民小學，還有一支“小男孩足球隊”。有了“老男孩”，可不得有“小男孩”嗎？今年的榕江縣三級聯賽，車民小學的男一隊獲得了冠軍，女隊奪得亞軍。

車民小學每周二和周四下午三四節課，都是興趣課，除了足球，還有籃球、羽毛球、乒乓球，以及書法、侗族大歌、書香閱讀方面的興趣課程。學校里每個班都有足球隊，經常舉辦全校的足球比賽。如果老師發現一些好的苗子，男生輸送到榕江縣民族中學，女生輸送到榕江縣第二中學。

1976年黔東南少年足球選拔賽榕江代表隊合影。

“村超”豐樂村球隊年齡最小的球員潘振龍就是在小學時候喜歡上足球的。潘振龍對記者說：“有一次，學校的老師來招足球隊員，我一接觸足球就喜歡上了?，F在榕江每個學校都有足球隊?！?/p>

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到貴陽上大學，業余時間，潘振龍都喜歡和小伙伴們一起踢球。這次參加“村超”，周末，他從貴陽回到家鄉，踢完又回貴陽上學。潘振龍說，“村超”之前，這里的足球氛圍就很濃厚，“村超”火了之后，更多的孩子愛上了足球，而家長和村鎮也都非常支持他們踢球，形成了一個良性的循環。

借力民族風

記者在榕江看完“村超”比賽，剛剛平復的心情，又被絢爛的煙花點燃。每個“超級星期六”之夜，“村超”的上空都會上演絢麗煙花秀。

6月24日和7月1日，“村超”煙花秀的當晚，球場涌入10多萬人。球場外圍的跑道上都站滿了人，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將這里擠得水泄不通。

在榕江，能和煙花媲美的，是“村超”現場的最炫民族風。

榕江縣隸屬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這里是少數民族的聚居地。在這里，侗族、苗族、水族、瑤族等少數民族人口29.8萬人，占總人口的85.14%。范志毅接受采訪時戲稱：“在榕江，我才是少數民族?！?/p>

這次主辦“村超”的三寶侗寨是中國侗族地區最大、人口最多，侗族人口最密集、歷史文化最悠久的侗寨村落群。榕江共有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1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11個，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32個，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42個，先后獲得國家級“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15個。其中，侗族大歌是流行于貴州省黔東南地區的黎平縣、從江縣、榕江縣等侗族聚居區和廣西壯族自治區三江侗族自治縣的傳統音樂，2009年成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

在“村超”的現場，上至80多歲的老爺爺老奶奶，下至少年兒童，他們身著亮眼的民族服裝，在賽場外圍敲鑼打鼓、吹奏蘆笙、唱起侗族大歌，熱鬧非凡，確實是一大亮點。

銀角、銀帽、銀圍帕、銀飄頭排、銀發簪、銀插針、銀頂花……滿身銀飾的苗族姑娘驚艷全場，以前只能在照片、視頻中看到的苗族銀飾，現在就活生生地展現在你的面前。她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充滿了自信。這是她們的節日，她們將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示出來，迎接遠方來的客人。

在榕江，能和煙花媲美的，是“村超”現場的最炫民族風。

蘆笙前身其實就是漢族的樂器竽，竽現在幾乎已經看不到了，蘆笙卻成為了苗、侗等西南少數民族最喜愛的樂器之一。蘆笙樂聲悠遠、古樸，配合音樂，民間的吹奏者邊吹邊跳，小伙子豎起畫有神秘圖案的旗幟，旗幡高高飄揚，令人感到深深的震撼。

“村超”精彩的比賽和熱火朝天的現場氛圍，吸引了眾多外國網友的眼睛，一些外國媒體關注并報道了這一來自中國的民間賽事。

每次比賽的中場，都會有民俗表演。輪番上場表演侗族琵琶歌、水族蘆笙銅鼓舞、瑤族舂杵舞等民族歌舞和特色樂器，各族姑娘在綠茵場上走起了秀場，這在中超等正式比賽中你是絕不會看到的場景。

“村超”現場的各種走秀。攝影/何映宇

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這一由當地村民自發組織的比賽，選手來自各行各業，是真正的‘草根足球的代表?！卑臀鳌墩搲冯s志則關注了比賽之外的亮點：“對于許多遠道而來觀看‘村超比賽的觀眾來說，來看的還不僅僅是足球。比賽前，啦啦隊還會身著民族特色的傳統服飾，與球員并肩入場，觀眾在中場休息時欣賞舞蹈表演和民族音樂等非物質文化遺產。在這里，純粹的體育精神，對足球炙熱的愛，與當地獨特的民間文化交融碰撞，造就了‘村超和‘村BA，這樣一場場群眾體育的嘉年華，其熱烈的氛圍，也深深感染大批海外網友?！?/p>

在這里，游客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多民族的交融，就像球場上的標語寫的：“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民族大團結，在這里并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你能切身感受到的現實。各村各寨制作了各種美食，榕江西瓜、芋頭糕、卷粉、冰粉、糯米飯、腌魚腌肉等等，琳瑯滿目，免費給客人品嘗。

榕江得天獨厚的少數民族文化，確實給“村超”加分不少。最炫民族風，在“村超”的舞臺上大放異彩。

全民參與造節

楊亞江實在太忙了，他是車民小學的校長，還是黔東南州音樂家協會副主席，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學校里給侗族蘆笙表演者錄音。楊亞江對《新民周刊》記者說：“蘆笙表演會在比賽中場的民俗表演環節登場，但是現場聲音太嘈雜了，所以必須事先把錄音錄好，等現場表演的時候，再將聲音配上，否則你根本聽不清?！?/p>

“村超”所有的錄音工作，都由他一人負責。又因為臨時增加了一場縣里的會議，原定上午十點的采訪，足足延遲了三個小時。此時已是下午一點，楊亞江只能一邊吃飯一邊接受記者采訪。

“原來比賽是完全民間的，現在火了之后，安保、交通、后勤都是問題，”楊亞江說，“這么大個活動，這么多人來，我們如何來接待來看‘村超的客人？包括文明禮貌、市場監督，堅決杜絕宰客現象，一定要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來對待外地游客。酒店爆滿，游客沒有地方住，組織方想盡各種辦法，不僅要幫游客解決住宿問題，還要讓游客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感到溫暖?！?p>

啦啦隊給現場觀眾帶來美食。攝影/何映宇

安全保障方面的工作，“村超”組委會也感到有些犯難。“村超”火爆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期，涌入榕江的游客，遠遠超過了榕江能夠接待的能力。榕江縣想了各種辦法來分流，緩解擁擠的程度。

楊亞江說：“昨天有些村民想送美食進來，都沒有讓他們進場。個別村民還有埋怨：我們辛辛苦苦做了美食想送給遠方的客人，結果卻不讓我們進。在安保工作人員耐心解釋下，他們才放下了埋怨，聽從了安排?！?/p>

為了解決現場人員擁擠的問題，組織方發布通知，盡量讓外地的游客進場，本地的人員在家里看直播。同時，在五一廣場等多個廣場設置了電子屏幕，那里觀眾可以一邊吃燒烤喝啤酒，一邊觀看比賽，就像看世界杯一樣。

伍楚國在踢球之余，也解決了20多個游客的住宿問題。很多當地志愿者開著私家車，去榕江高鐵站免費接送游客，幾天時間就花掉了幾百元油錢。

為了保障“村超”順利舉行，組織方在后勤保障上付出了太多的辛勞。球賽結束之后，環衛工人清理垃圾經常干到凌晨一點。警察、保安、醫務人員、志愿者……每個人都在為“村超”默默付出。

“這一次有這么多人來到榕江，我們其實挺感動的，也是挺自豪的。正是因為這份感動和自豪，村村寨寨都來助力‘村超，我們設立了補水點，免費發放瓶裝水。還有各種美食。從這次‘村超就看出我們榕江人，太團結了?！睏顏喗拥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