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神醫

方賽群

清朝末年，浙江嘉善的干窯鎮出了一位很有名的獸醫，他有一手治牛病的絕活，凡經他的手醫治，病牛很快就能下地犁田。農耕時代，牛是農家的命根子，治好一頭耕牛，就是保住了一大家子的活路，獸醫因此深得四方鄉親敬重，就連當地的財主都敬他三分。因為他姓牛，大家就叫他牛神醫。

牛神醫醫術高明，卻沒有兒子傳承他的一身本事。他就打算收個徒弟，可是挑挑揀揀，幾年也沒挑中一個讓他滿意的人選。這天，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領著兒子來到牛家，一見牛神醫，立刻跪地便拜。婦人恭恭敬敬地說，她丈夫早年去世，只留下這唯一的血脈，孩子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姓武名長林，從小就對獸醫這行感興趣，希望牛神醫能收下他做徒弟。牛神醫見婦人的話說得懇切，跟武長林略微交談幾句，見這孩子十分機靈，最難得的是他還會寫字，于是就點頭答應了。那孩子按規矩給牛神醫磕了三個頭，說：“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牛神醫的身邊，從此便多了個小徒弟。牛神醫醫術高明，給牛看病時，用不著主人介紹牛的病情，他慢騰騰地圍著病牛左轉兩圈，右轉兩圈，然后端端正正坐下口述方子，由小徒弟武長林抄方子。武長林話不多，做事卻眼快、腳快、手快，很快就成了師傅的好幫手。平時師徒倆沒事時談談笑笑，相處十分和諧。

牛神醫帶著武長林出門給牛看病，他照樣圍著病牛左轉兩圈、右轉兩圈地看了一陣，見那耕牛停止反芻，呼吸急促困難，不斷扭頭回望腹部，他心里就有數了，這是典型的“牛氣脹”，好辦！他中午喝了三杯老酒，此時有點兒頭暈，于是用手指在桌上一敲，對武長林說：“抄方！”

“是，師傅！”

“聽著，木香六錢，陳皮六錢，枳殼六錢，茴香一兩二錢，檳榔六錢……”武長林剛寫完最后一個字，劉神醫便把方子拿過去交給病牛主人說：“煎水給牛灌下，明日便可見效！”病牛主人一聽笑逐顏開，千恩萬謝奉上了診金。

突然，武長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說：“師傅，我錯了，您剛才說得太快，我心一急，把一味藥給漏寫了！師傅您打我吧！”說完他站起身，從病牛主人手中取回那張方子，認認真真加上了“炒蘿卜籽二兩四錢”幾個字，又畢恭畢敬地交給牛主人，還連聲說：“小的粗心，差點誤了大事，真是對不住！”

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讓牛神醫暗自心驚，酒也醒了一半。他嘴上說：“下次不可如此粗心！”心里卻在想：啊呀！好險！自己差點兒誤了大事！要是少了“炒蘿卜籽”這一味藥，今天這方子的藥效就會大打折扣，如果誤了治病的最佳時機，說不定這頭耕牛就沒救了，那自己的名聲也就毀了！這小徒弟今天不但救了牛，也給自己挽回了面子，保住飯碗了呀！

不過他慶幸之余，心里又有些犯嘀咕：這小徒弟也太厲害了！他不僅知道我少開了一味藥，而且知道這味藥該開多少量……常言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看來今后得悠著點，不能把本事都在他面前露了！否則說不定哪天徒弟就超過師傅了，萬一他不是個厚道人，此地哪還有我的生意？

牛神醫自此有了忌憚，他也就不用武長林抄方子了，只叫他干些煎藥熬湯的活兒。

武長林呢，似乎也沒察覺到師傅的變化，依然如以前一樣做著自己分內的事。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再次讓牛神醫目瞪口呆！

這天，鎮西的王財主打發家人來請牛神醫去家里給牛看病。要說這王財主還真客氣，牛神醫進門時已經是正午時分，王財主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了他們師徒一番，然后才把他們帶到牛欄邊。

王財主家兩頭大耕牛生了病，一頭是黃牛，一頭是水牛。這牛神醫圍著病牛認認真真走了幾圈，發現兩頭牛都是精神沉郁，食欲不振，排稀臭糞便，體溫升高，明擺著都是“瘤胃積食”，只是看上去水牛病得更厲害一些，對牛神醫來說，治這樣的病是“小菜一碟”了。

牛神醫正要開方子，武長林站起身給師傅倒茶，一不小心把茶碰翻了，濕了師傅一身。牛神醫正要發火，只聽武長林低聲說：“師傅，借一步說話，我有事跟您商量。”

牛神醫心頭的火“騰”地上來了，十幾歲的人了，關鍵時刻手忙腳亂，丟了體面不說，居然還敢說跟自己商量事！一個毛孩子，我有什么事需要跟你商量？他正欲發作，轉念一想這小徒弟聰明過人，這節骨眼如此說必有緣故。于是他借整理衣服的機會，隨武長林來到無人處，沉著臉問：“有話快說，怎么一回事？”武長林輕聲說：“師傅，剛才我到牛欄牽牛的時候，發現那頭水牛雖然看上去病勢更沉重些，但牛鼻頭有汗，牛角有溫，這牛還有得治；可那頭黃牛的鼻頭干干的，一絲汗也沒有，站起來老費力了，走也走不穩，兩只耳朵往下掛，我看這黃牛三天之內必死無疑呀！”

牛神醫聽著大為不快，心想什么時候輪到做徒弟的來“點撥”師傅了？看來這小家伙目高于頂，不知天高地厚，留他不得了！他狠狠剜了小徒弟一眼，一聲不吭，陰著臉不緊不慢地往回走。武長林跟在他后面，像背書似地念道：“古代《牛經大全》中說，‘牛鼻無津液，耳倒垂，起立不行者，畜家極病也！”

小徒弟背書，把牛神醫給鎮住了。他仔細回想，自己當初拜師學藝時，似乎師傅也說過這么幾句，自己居然給忘了！他回到病牛旁邊，又細細地給兩頭牛診了一回，心頭又是一驚：小徒弟所言不虛！他不動聲色地給水牛開了方子，然后收起藥箱對王財主說：“你家的黃牛病勢沉重，已無藥可治。我這點兒微末手段心有余、力不足，趕緊把牛殺了吃肉吧！”說完，他帶著武長林離去。

三天后，王財主家的傭人傳出消息：那頭水牛吃了牛神醫開的方子后病勢快速好轉，第二天早上就能吃草了，而那頭黃牛則一命嗚呼。那傭人還捅出個秘密：王財主之前曾請多名獸醫來家給牛看病，他們都說黃牛無治。王財主于是請來牛神醫，并且先好酒好菜把他灌醉，目的就是為了訛他一把，讓牛神醫賠黃牛錢……

那年月，耕牛的價格可是普通人家的半個家當啊！得知真相，牛神醫先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然后叫來了武長林，注視他片刻后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的醫術從哪學來的？”

武長林先跪下了，從容說道：“師傅，我對您實說了吧。我家祖上是八代牛醫世家，我太爺爺就是被人譽為‘牛醫圣的武傳海，可惜他老人家死于亂世，我家的醫術從此斷代，但祖上留下來好多治牛病的書籍。我三歲時，娘教我讀書識字，我六歲，娘就讓我熟讀《牛經大全》。我十歲時，已經把祖上留下的醫書全部讀完背熟了，我打聽到方圓幾十里之內您的醫術最高明，我就請娘帶我來拜師，一是想跟著您學本事，二是想在鄉間驗證書上知識，傳承祖上的技藝……”

他的話還沒說完，牛神醫便扶起這小徒兒，反過來俯身下拜：“原來是武家后人，慚愧，慚愧了！今后你把醫書上的知識悉心教給我，我愿意倒拜你為師！”武長林連忙扶起牛神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至于醫術，一起切磋，您永遠都是我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