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揚的紅絲帶

賀小波

張良是個出租車司機，每天在市火車站出口處蹲守候客。這天，一列火車進站了，剛才還一起嘻嘻哈哈的同行們，頓時一窩蜂朝出口處跑去。張良性格內向，很少與同行們爭搶乘客。突然，從出站口的拐角處閃出一個戴著黑色防風帽、打扮土氣的男子，他手提一個帆布包，四面張望著朝張良他們出租車停靠的地方走了過來。同行們一看男子這身打扮，從他身上應該榨不出太多油水，所以表現得并不熱心，竟無人主動上前招攬生意。

男子小心翼翼地瞅了一圈四處零散的出租車，正要轉身離去，張良開口問：“老鄉，坐車嗎？”男子停下腳步，目光在張良臉上停留片刻，聲音低沉地說：“我去桃花鄉桃花嶺村。”說著打開車門，提著帆布包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坐定后就把帆布包從腿邊抱入懷中。

看來，這肯定是個農民工了，打工掙了些錢怕被壞人惦記，不僅嚇得話不敢多說一句，甚至連車價也不講，還把包抱得那么緊！

張良發動車輛，出租車“吱”的一聲駛出了停車點。

為了緩解男子的緊張情緒，張良主動跟他攀談起來。男子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問多了就索性不再開口了。

真是打工打傻了。如果遇到個不良司機，看他鼓鼓囊囊的包，臨時起了歹意，不出事才怪呢！張良心里想，突然馬路邊跑出一個人，他一腳急剎車，男子猝不及防地朝前撞去，懷中的帆布包被他勾著拉鏈的手指扯開了。

張良眼尖，立刻發現帆布包中有一摞材料，最上面那張居然是刑滿釋放證明書。

張良的腦袋頓時“嗡”了一下，努力了半天才把驚恐情緒穩定下來。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讓男子看出什么異樣，心里卻翻山倒海地翻騰起來。“老鄉，您說去哪來著？剛才、剛才走得太急我沒聽清楚。”

現在張良后悔得要命：為了幾個錢，拉了個定時炸彈，到時給不給車費都難說，要是惹毛了他，小命不保也是有可能的……他就想找個理由趕乘客下車，把這顆炸彈扔出去。

“桃花鄉桃花嶺村。怎么，不熟悉？”男子說完，面無表情地掃了張良一眼，好似已經猜透了他的心思。“熟悉熟悉，那可是我……”張良心下一凜，急忙改口說：“出租司機就是一張活地圖，不然咋拉客！”

聽了這話，男子的表情有所緩和。張良趁機試探著問道：“你是回家還是串親戚？”男子沒有回答，去閉目養起神來！

桃花嶺村張良非常熟悉，在市郊東北方向，單程去大約得一個多小時，而且途中要經過一片山林。一想到要經過一片山林，張良更是警惕起來，于是，他裝作打開車載音樂，悄悄開啟了行車記錄儀。

男子在舒緩的音樂聲里居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看來是這幾天沒休息好。趁著這空兒，張良又悄悄地把駕駛座旁邊的棒球桿抽了抽，萬一真發生意外也可以防身。

這棒球桿是老婆網購的，說他開出租不安全，萬一遇上什么壞人可以防身。當初他還開玩笑說老婆烏鴉嘴，如今倒是感激起老婆的先見之明了。

他正胡思亂想，忽聽男子囈語道：“老婆，信收到了嗎？紅絲帶，老槐村上的紅絲帶……”

張良忐忑的心略微放松了一下，他家里還有老婆，應該不會走極端。這時聽男子又嘟囔道：“背叛我的人，我要干一件大事，大事……”后面的話雖沒完整說出來，卻讓張良剛剛放下的心提了起來，后背也開始冒出冷汗。

一陣緊張的思索過后，張良決定先下手為強。他腳下狠狠地踩油門，出租車向前疾馳而去，說時遲那時快，張良抬腳迅速踩制動，出租車像釘了釘子猛地往前一沖后停住了。

冷不丁受到外力沖擊，男子一下彈了起來，頭上戴的帽子也被甩掉了，露出了光光的頭皮。“怎么了？”男子一臉驚恐地問。張良回答道：“好像出了故障，我下去看看！”

十幾分鐘后，張良輕松地坐回了車里，說：“好了，一個小故障而已！”事情辦妥了，張良的心情徹底放松下來，出租車跑得也更順暢了，翻過山坡就是男子說的桃花嶺村了。

此時，卻見男子焦躁不安起來，眼睛躲躲閃閃地瞅著窗外，好似迫切希望見到什么同時又擔心著什么。快到村口時，男子把頭深埋進了兩腿之間，兩個肩膀開始微微聳動。

張良也有點兒緊張。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卻見村頭那棵高大的老槐樹上掛了幾十條紅絲帶，紅紅的絲帶迎風飛舞，像是在熱烈歡迎浪子回家。

“那棵樹上咋掛了那么多條紅絲帶呢！”張良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夸張地驚嘆起來。“在哪里？在哪里？”男子迅速抬起頭，眼睛望向窗外。

“到地方了，你該下車了。”張良提醒道。他沒敢提錢的事，他怕惹怒男子，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同時心想即便他不給，也自認倒霉了。正想著，就聽男子說道：“不下車了，原路返回！”“啥？”張良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又問了句：“為啥不回家了呢？”“不回了！”男子猛地擦一把臉上的淚水，堅定地說：“我不能再騙自己了！”

兩人各懷心思，向市里的方向駛去。還好，張良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男子臨下車時不僅如數付了車費，還要了張良一張名片。望著男子離去的背影，張良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夢！

不覺五年時間過去了。這天，一列火車剛進站，張良正要去出站口招攬生意，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他沒好氣地說：“誰呀，找我有什么事！”

對方說是他的一個老客戶，想回趟老家，問張良有沒有時間送一趟。張良問去哪里，對方說是去桃花鄉桃花嶺村。聽到這話，張良的腦海中立馬閃現出五年前那件事，毫不猶豫地拒絕道：“沒時間，我正在送客戶呢。”“咋沒時間呢？現成的客戶你不拉，非得在出站口浪費半天的口舌呢！”

張良正要掛斷電話，一個戴著墨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他面前：“怎么，幾年不見就忘記老朋友了？”“你，你……”張良竟一時語塞了。

中年男子告訴張良，他叫高猛，十年前因打傷人被判了五年。服刑期間，老婆跟他離了婚，他怨恨老婆的無情和現實，想報復她。可又想試探一下，看看她對自己是不是還有幾分殘存的舊情，于是他出獄前給老婆寫了信，說如果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上掛條紅絲帶，他就回村子，否則就永遠不回那個村子了。

說到這兒，中年男子的聲音沙啞了：“當看到那些在風中飛舞的紅絲帶時，我對她的怨恨突然消失了。我想，我應該去外面打拼出個人樣給她看看。這幾年我事業挺順，我也聯系過她，得知她在我出獄前就已經再婚了，掛紅絲帶的另有其人……這幾年來，我一直在默默感激著幫我掛上紅絲帶的人，是他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不然就沒我的今天了！當然，我也要當面好好謝謝當初那個送我的出租車司機，你沒有歧視我！”

張良恍然大悟，不由感嘆起來：“你這人呀，當時把我嚇個半死，不然我也不會借故修車去給我娘舅打了個電話。你說也是，世間的巧合真的挺多，當初就那么巧你要去的村是我姥娘家的村呢……我急忙跟娘舅詢問你的事，娘舅說，全村人都傳遍了紅絲帶的事，可是女的已經結婚了不想掛，村里人也不想多事……替你掛紅絲帶的是我娘舅，一年前他因病去世了！”

這時，就聽中年男子哽咽著說：“那我就去他墳前磕幾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