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 [組詩]

韓玉光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天

我夢見他

變成了一個嬰兒，赤裸著身子

一會兒閉上眼睛哭

一會兒睜開眼睛找奶吃

我試圖把他從夢里抱到夢外

——母親正在屋子里低低啜泣

——妹妹正在院子里默默守靈

我不知道

該將他抱給誰，塵世上愛他的兩個女人

都不是他的母親

而我，還不想將“父親”這個身份

獨自繼承下來

我在夢里

苦苦哀求：讓我繼續做一個兒子吧

琴 賦

我這一生

只配有一把琴。

每天至少有早晚兩次

在摸到自己肋骨的時候

生發彈奏的念頭。

瘦，無疑是遺傳的美學

我的琴弦

不同于世上別的琴。

這披著人皮的古琴，神鬼也不能染指。

我自彈自唱

大部分時候，琴弦上泛起的并非時間的塵埃。

而是我

無意中抖掉了身上的萬古愁。

五十弦

猛虎之心從來沒有屬于猛虎

流水的彼岸

從來沒有歸于流水。

我被生下來

已經五十二年，這個時間

剛好讓我意識到自己的有限。

那天在月亮下

想起年輕時散漫四方

中年時又聚攏在上老下小的屋檐下

心頭突然一亮

漫天的星辰

瞬間與我好得就像成了一個人。

我知道全世界的黑夜

都是為了讓光看清自己，我知道

我的一生

也是為此而來。

欲得安身處

柿子紅了，那么多的柿子客居山中

我不去

就可惜了。

久坐家中，那些暫坐過的地方

山頂，河邊，草叢，雨中，雪地

我再不去，就可惜了。

人到五十

其言也真，我再不寫點什么

就可惜了。

想起那個叫寒山子的唐代隱士

我愿做秋風跪掃過的石徑

我愿借得一棵松樹的兩圈年輪

乘著它們

學習云中一鶴。

萬物是我無以為報的親人

我喝過羊奶

吃過榆葉

我的胃里有土，眼睛里揉過沙子。

有一段時間我喜歡去田野上看山

山上的寺廟里

坐著神情安詳的神仙

每次登臨峰頂

都像是小時候過年時走親戚。

活到現在，海水見過幾次

沙漠，初見就已鐘情。

養過狗，喂過雞

也種花，也栽樹。

我的一生

是從爬行開始的，這似乎注定了

我有河流的基因

我喜歡光，它能把一無所有的塵世鋪滿寶石。

我從遇到的事物上

一次次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懷疑自己是萬物

各自拿出了它們的一部分

像拼接布娃娃一樣成全了我。

我的卑微，也是我的傲骨

我什么也不是

恰恰讓我相信我可以是任何事物。

讀《列子》讀到深夜

夢中遇老聃。

我問：道，究竟是什么？

他把右手放到嘴邊——

他要堵住

一不小心跑出來的只言片語。

緊接著他把左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我有點懂他的意思了

他這是要以心傳心。

可是，我的心……

僅僅是投胎為一只羊

還沒有轉生成美和善。

老聃再等等我——

一只剛剛逃出羊圈的羊

現在正在歧路上

啃食荒草。

雪

融化為水的那一刻

雪終于活了過來。

她終于從美踏入了善的領土。

一片新鮮的污泥

仿佛一片人世的創可貼

看上去

多么不合時宜。

可是一個孩子愿意

把自己干凈的手和腳放進去

他愿意把自己弄成一個不諳世事的泥人。

與昨天那個潔白的雪人比起來

我寧愿相信這個世界

所有的泥人

都是蓮花寶座上的觀世音菩薩。

月光的教誨

冬天的月光

李子樹的疏影

先后告訴過我

所有的名聲就像影子

那是光

給予你的

而你，不是光本身。

我的夢是一只蝴蝶

今天早市上，莊子迎面而來

仿佛帶著泥土和露珠的土豆白菜茄子。

我開口就說：“做我的老師吧，像陶淵明栽下

的柳樹那樣。”

他突然消失了。

偌大的早市只剩下一個早字。

生活是我的天空

我從前慢待了它。

現在，我的翅膀正一點點長出來

仿佛透明的玻璃缸里

清水浸泡的小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