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和那些人 [組詩]

魯羊

父親的住所

有生之年，父親建造了

那么多住所，幾乎成為一個傳奇

他為之殫精竭慮

直至油盡燈枯

而他命定的住所

如今

遷移到我的想象里

我希望

那里是一片凌空的坡地

視野開闊，可以望見四時風景

還有祖祖輩輩的親人們

在附近安詳地行走

我真的

希望他心里滿意

找不到的東西

找不到的東西

是曾經屬于我們的東西

就在我們眼前，甚至就握在我們手里

現在它們忽然變得不可見，不可觸摸

它們以世間萬物為掩體

對抗我們迷惘的記憶

終有一天它們主動掀開所有的遮擋

我們卻視而不見

它們終于淪為最深的秘密

下午的練習

這個下午，朋友在桌面上擺放了

一根蠟燭，一杯咖啡，一杯水

他點燃蠟燭，讓我凝視那朵小小的火苗

這是一扇門，一個入口

推開這扇門一直往里走

不要理睬遇見的一切，他說，走向最深處

你會看見自己的意念中

有一杯咖啡，一杯水

你把手伸進咖啡杯，用力攪拌

然后用手掬著咖啡潑到水杯里去

咖啡的顆粒大如氣球，一顆顆砸進了

水杯，水杯中白色的水珠濺起

每一顆都大如氣球

咖啡色的氣球混入白色的氣球

打破白色的氣球

然后你睜開眼睛，端起那杯白水

嘗一嘗，其中是否有了咖啡的味道

我嘗了嘗，那杯水里

真的沒有一絲咖啡的味道

他讓我照他說的，反復做三遍

然后我又端起了水杯

水杯里的水，嘗起來

更像水了

整個下午在朋友的指導下

我反復做著這種歸于失敗的

練習，直到太陽西斜

我們起身離去

寒 噤

我的朋友去山上修行

無意間帶走了我的一部分

我在山下的煩惱中流連

朝夕之間

似乎也感受到山上的寒冷，不時地

打著寒噤，卻愿意拋棄

剩余的破衣爛衫

有一天終于

山上的食不果腹，山下的

也已經衣不蔽體

兩個人要么終生不見，要么

相對無語

虛 化

室內燈光亮起的時候

忽然看不清自己

反映在玻璃中的形象

細看時，我已經

虛化成一圈輪廓

周圍放射著短短的光焰

我活動四肢，發現它們完好無損

酸痛依舊

玻璃中的形象正在獨自虛化

也許明天不復可見

這種變遷曾經是我的夢想

如今面對，卻深感驚訝

這個人和那些人

這個人

在門前空地上砌了一截矮墻

一截美麗的矮墻

只有膝蓋那么高

但是那些人不允許

轉眼把墻推倒

于是這個人就在想象中砌了更好的墻

那些人急奔而來

推倒了想象的墻

這個人砌一次

那些人就推倒一次

每一次都碎磚狼藉

他們樂此不疲

一直沖到這個人

復雜的想象里

每一次

這個人搬來一塊想象的磚

那些人就盯上了

只要一塊磚疊放到另一塊的上面

他們就會果斷地

推倒

不留余地

現在，天色堅硬

建造的和推倒的

佇立在晨風中，這個人

和那些人

就要攜手到達絕望的狂喜

那件事如果和神通有關

一次親身經歷

年輕時遇到一個修行的道人

法師回憶說，道人拉著他的手

在山林里漫步

途中有一棵大樹，擋在面前

那棵樹三個人都抱不攏

道人就那樣拉著他的手

徑直走過去

他們的手臂穿過了大樹

他物對我們不再有阻力

或者我們對他物不再有阻力

手臂穿過大樹

或者大樹穿過手臂

那件事如果和神通相關

究竟是誰的神通

我們可不可以認為那棵樹

才是顯示神通的一方

您和那個道人

只是偶然路過而已

我和這世界的聯系

現在，我們必須知道

并非所有丟失的

都能失而復得

我和這世界的聯系

或者說，關于這世界的

部分幻覺

正在每天割斷一點

不知從何時開始

每天割斷一根

或者一小塊

我不知道哪一塊是最后一塊

哪一根

注定是最后一根

所謂的最后一根，如果可以

預先辨認出來

（可以將它暗中割斷

或者解開）

我和世界的聯系會怎樣

我這個迷路的人

會不會

一開始就已經

音信全無

一面之緣

便利店老板娘說起她以前養的一條狗

忽然被那些人抓走了

那時候，凡是被抓走的狗

都是當場打死

用不著■唆

她說那條狗很漂亮

被打死的漂亮狗，我從未見過它的樣子

直到今天老板娘說起它

就像用語言把它從地上慢慢舉起

讓我在輪回途中與那狗有了一面之緣

相逢之時，那狗已經氣息奄奄

躺在地上等死（語言能舉起的是什么）

我看見那些人圍在那里

當著老板娘的面

他們給那狗又補了致命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