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等采摘的訊息 [組詩]

漫塵

腳步聲

我聆聽自己黎明的腳步聲

在通往山口的匍泉大街

如同一只獨獸

在昏昧的光線中立行

宇宙中只回響著我的腳步聲

急促時就像鐵皮鼓點

經過那臺蹲伏在黑暗中的起重機

我的腳步突然警戒似的慢下來

然后又加快。此時酣睡的人們

可能還在講最后的囈語

夢，即將凋零

余燼中蘊藏著烤洋芋的香氣

翻過一道山坡，趕早讀的學生

從山的縫隙里蹦出來

他們急促的腳步聲很快淹沒了

我的，這聚攏起來的豹群

沒有說話聲。所有的緘默

都是為了襯托那腳步聲

越來越整齊

山梁甩出光，趕著一群豹

炊 煙

山谷的下午時光

一切幾乎靜止：

軋路機枕著巨大的碾磙

和粉碎機一起，趴在

大山腳下的瀝青路旁

植被還算茂盛的山岡

幾只山羊也在樹蔭下打瞌睡

看得久了，山巒和我

似乎都失去了主客觀的意義

彼此不喜不厭

就連山坳里升起的炊煙

也凝滯不動

好像在跟什么較勁

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我感覺炊煙的主人

也懶得再往灶膛里添一把火

不愿，為了我所謂的詩意

打破現在脆弱的平衡

玉米地

終于深入玉米集群之中

在挺拔的株稈間

彎腰匿行

山谷寂靜如發黃的卷軸

牛筋草沒及膝蓋

荒蕪有一種侵入骨髓的力量

殘留在棵稈的玉米棒子

保持被遺忘的緘默

不在乎有誰將它們掰下來

帶進對面的村子

喂豬，喂雞，或在鐵皮爐子上

烤熟，光腳的山娃子啃幾口

遞給比他更沉默的細妹子

高過胸膛的碎石塬，有倒伏的

紅豆杉，是背玉米人的梯子

大羽蘚貪吃了腳印

從玉米地里鉆出來

我再也找不到來時的野徑

作為兩條腿的動物

身上撲滿玉米們不屑的孤獨

獨 居

廚房能做三人份的晚餐

可是我愿意忍受三等分的饑餓：

身體，靈魂，和無法存錄的文字

窗外，山巒靜伏，它是馬

也是阻擋我視線的大象

寒冷正悄悄漫過山脊

這潮濕的霧，來自海洋與森林

來自某個民族天生的悲憫

此刻充斥我暝迷的房間

我的韁繩？多日前還神氣兮兮的

遮陽帽呢？果園里的糖心蘋果

已經成熟，我還在等采摘的信息

天色漸晚。月光會撒下傳單？

山坡依次亮起的燈火

會暫時滋補我虛澀的雙眼？

關好門窗。我給自己一個行動：

走到大街上，隨便推開哪間門戶

扮演一個失散多年的離人

全在太陽的一轉身

從酷熱，到沁涼，就在一瞬間

我只有順從，披上更厚的鎧甲

或者相反，太陽一個轉身

我得適應這個世界的冷暖

烏蒙山里的人們，習慣了

暑氣蒸騰，或是寒霧籠罩

停水的日子里，扛起大桶

到山上背水。石縫間流淌的水

富含礦物質。他們的牙齒

也因此積了層巖質水垢

沖我這個來自海邊的人

嘿嘿地笑。我沒有理由抱怨

我也準備好蓄水的大桶。我也

學會在爬坡的時候低頭彎腰

我收好藍色風帆，打一把黑傘

抵御強紫外線，或承接滂沱山雨

季風拂恒常，陽光曝富寡

大山懷抱的全是石頭的命

我喜歡涼涼的……

在灼燙的大石頭上

我決意做一條沙漠眼鏡蛇

游過后留下一絲清涼

沼澤深處，紫花苜蓿覆蓋之下

清粼粼的小溪

沖走了黑山羊舌頭上的溽熱

或者是你的唇間果凍

在我毫無掩飾地吮吸之前

投給我冷冷的一眼

那么，在大山環繞的陌生之地

我就站在隧道旁

等一列高鐵裹挾南方的風雨

呼嘯而來

我在聲音洪流中入睡

夜的水面，時有魔怪躍出：

它們長著四個輪子，嗓門尖利

粗暴，像洶涌的巨浪拍打礁石

星辰都蜷縮進耳蝸底部

啤酒瓶相互撞擊，輸了的

沿小鎮坡道一路潰逃

我還聽見求醉的人快活嘶喊

像一顆顆石榴色情般爆裂

在這樣的聲音洪流中，我學

一枚長硨磲，舒展艷麗的蚌體

深水靜流，堅韌沉著

在迷幻中一點點漂浮起來

甚至還感謝，這人間引擎、鳴笛

和被生活磨得锃亮的男女合聲

總在群山沉睡的蒙昧之中

將我喚醒，將我喑啞的喉嚨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