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雨 [組詩]

梁智強

梁園之秋

鑊耳躍出典籍，抵達兩百年后的嶺南

趟櫳敞開的過程是一筆秋日流水賬

間歇記憶留得住亭臺、山石和小橋嗎？

延綿的舊風物止步于生銹的時間

新足印停頓沉思，卻抓不緊最早的影子

歷史閃爍的臉正反復叨念濃稠的影像

草廬、幽徑、湖池互為佐證

仿佛替逝去的存在辯解

確認那條質樸的汾江雋秀如初

作古的梁九章還會重返他的故園嗎？

答案是高深的琴音，抑或模糊的法帖

秩序從被移栽的火樹里更換身份

梁園卸下華貴妝容，找回久違的素顏

書香望族的根脈敘述著起伏的家聲

涅■的飛鳥穿梭林間，漸入化境的羽毛

長滿慧根，被觀賞的愉悅旋即凋零

在舞動的真空中，人們總是喜歡

將云與海混為一談。接受對折的命運

就像拒絕那場盛大的藝術實驗

你完全不需要質疑

一個突如其來的另類結論

夜宿巴山

安謐的巴山之夜，像一張匍匐的宣紙

鋪展在久經歲月淬煉的嘉陵江邊

月色迷蒙，古船載著從唐代寄來的書信

設想與李商隱共度綿渺的詩意旅途

孤燈照漏夜，那鐘靈毓秀的仙境

鐫刻著多少居高臨下的詞條

突發的驚雷為幼小的生靈壯膽

橘貓用寶石眼睛觀察夜幕下的提燈者

層巒被皴染，北碚的星群與我對談

曠野諱莫如深，悠閑的氣象脫下面具

思憶锃亮，池塘接納了一片黃葉

時間的回聲在呼喚萬物歸零

我愿將秘密贈予此處的每一寸草木

即使往事遷徙，也挪不動這絕美的形態

翩躚的紙鶴身披虔誠，潛入內心的凈土

它參透禪理，竭力完成漫長的修行

暮 雨

金黃季節打濕了蓑衣的妝容

一場遲來的暮雨遮掩云的本色表演

高聳的天然印章如夢似幻

我在玉尖峰的霧靄里探聽大地的情愫

歷史叢林騰出一個雋秀的影子

隔空的詩人緩步走來，這低調的客居者

凝望緘默的夜空，捕撈縫補遺憾的鄉愁

客棧的西窗閃現一雙虛構的紅眼

它提醒我，通信故障如今迎刃而解

睿智的桫欏敞開化石般的手臂

樹干的抬頭紋復述年輪疊加的深沉

出世之路并不遙遠，卻無法抵達

游目騁懷，遠去的雕 舍棄勇猛

嘴里銜著祥瑞，啼聲是溫柔的鈍劍

掠過茫茫山野，它才讀透了自己

鵝掌楸擁抱光，或是被光簇擁

已超越了意義所觸及的范疇

過縉云寺

秋風蕭瑟，午后遁入縉云寺的山門

六根清凈的銀杏樹結下了頓悟的果實

梵音悄悄響起，它像稀缺的胎記

印進血脈的支流。一束微光遺留疑問

答案在熟睡的塵埃中顯現。牌坊的苔蘚

隱姓埋名，威嚴的青獅品讀經書的要義

石照壁、八角井刻滿了古語的紋飾

寶剎的法眼倚著明鏡臺，鐘聲的真諦

由鳥獸的鳴叫傳誦。一切無形的聒噪

必將消弭，正如慈忍重遇廣闊

露水輕撫額角，唯有失散的斜陽

才挽得住呼之欲出的白馬

書院的文獻是不分晝夜的遺存

學子登臨塔頂，辨別心性

松濤環繞，如何遺忘堆積的煩惱

再給肉身披上七色羽翼

吊 樓

群山結隊，每張臉都藏著醍醐灌頂的故事

吊樓深居簡出，像高挑淑女一樣靦腆

去年某夜，我作為訪客進駐現場

哼唱木質臺階的足音。眾多建造者的汗滴

并未干枯，河的部落應該分它一杯羹

峭壁瓦檐飛離武俠小說的骨架

梧桐長成不倒翁，為良善者敬獻祝福

靜水流深，愛情的模型瓜熟蒂落

紅燈籠掛著遠方無盡的念想

尋根的孩子猜度老竹簍的性格

他或許不知道，這些器物將要去往何處

誰將歡送它們，誰是它們精神的祖先

風鈴憑欄懷古，暫居異鄉的斷腸人

撿起一撮鬃毛，粘在時運的秋風中

那些用耐心方可洞見的細微之物

映出規律之外的縮影

盤 點

干燥的黃昏，斜陽在焚毀

我曾經的日子。一段浮游的回憶

是怎樣混入札記的隊伍

摟住尚未冬眠的唯一脈絡

它明白我的痛，才用目光治療

親情的賬目。壞掉的碎紙機

碎不完寫滿怨言的明信片

看來要加班了，加一生的班

清晨回家，空空蕩蕩的人行道

像一條缺失芯子的蟒蛇。碰巧路過

工地——大廈的胚胎

一個視障者向外殷切揮手

他的臉是一道有關螺絲的選擇題

信天翁

這個初夏正午閃爍著溫暖

塔臺頂部，一只信天翁在苦練變臉

它用哀鳴警告我，以防我

加盟鳥的族群。氣氛松緊不定

我們的距離是水晶橡皮筋

有時它會拋下戒心，抬頭望著

那只巨大的鐵鳥消耗體力

它心有不甘，硬生生設置了

追趕鐵鳥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