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一
時已深秋,今年我們北國的雨水真潤溜,潤得人心里整日甜甜的、暖暖的。前天去村南古廟里看那棵大銀杏樹,葉子依然是那么鮮,那么綠,仿佛返老還童一般。它那遒勁的老枝干上鑲著一個標簽,是當地林業部門印證的,上面記載著它是明朝的樹,至今約有450年的歷史了。
少時,常跟著大孩子們爬上那棵古樹摘白果吃。白果微苦,可拿到灶里烤著吃,或放到鍋里煮著吃。奶奶說,孩子們多吃點兒,多吃點兒長個兒不生病。大人的話,孩子真信。后來學的知識多了,方知白果可入藥,有潤滑疏通血管的作用,還能止咳化痰,總之白果是個寶,而那棵大銀杏是庇護我們這個古老村莊的寶樹。摘下的白果在山洞里放著。冬天,奶奶的慢性支氣管炎一犯,爸爸就弄來幾顆,做完飯熄火后,用余燼煨熟,趁熱剝皮給她吃下,就不咳嗽了。奶奶是個記性非常好的人,她給我們講村史、家史、樹史,每一個漫長的冬天我們都在奶奶各種各樣的故事中度過,這可能就是催生我幼小心靈里文學細胞發育的養分。
奶奶還告訴我們,村北曾經有一棵和它一模一樣的樹,是雄的,它是雌的。銀杏雌雄異株,我們村子大,兩棵古樹相隔近半里地。有一年,我的大伯趁早晨天色微明時出海,登舟前,回首驀見村南和村北這兩棵古樹,仿佛手挽手、肩并肩,中間扯起一掛漁網一樣的白紗,紛紛揚揚、絢麗燦爛。后來大伯問過奶奶,奶奶皺皺眉,十分赧然地說:“那不是白紗,我也是聽你們的爸爸講的,說這兩棵老樹一雄一雌,是它們在夜深人靜時傳花遞粉,繁衍后代呢。”
然而,我小的時候并未見過村北那棵銀杏,只記得一截兒頹圮的墻,墻外有盤曲虬結的老根。大人們說,這就是那棵雄銀杏離開時留下的傷疤,埋沒在一片凄迷的荒煙衰草里。
奶奶又告訴我們,她嫁到這個村子時,就見過村北那棵古樹。20世紀40年代初,侵華日軍的飛機在村南村北投下兩顆罪惡的炸彈。村南那顆炸彈在古廟的院中爆炸,古廟深而曠,炸彈炸死了一位老僧,而廟中那棵孤零零的銀杏安然無恙。但是村北那棵銀杏卻沒這等造化,村北人煙稠密,遭此浩劫,大火整整燒了一天,整棵樹和幾家村民因此罹難。
來年,村南那棵雌銀杏便不再結果了。叔伯們出海時,回頭再沒見到傳遞花粉時那暖融融的植物密語。村南的銀杏再也無法繁衍它自己的后代了。
過了三年,奇跡發生了:村北那棵枯樹的老根旁長出一棵幼苗,幼苗突飛猛進,愈長愈高。那年也像今年一樣雨水潤溜,鮮潤的葉子,蓬勃的枝條,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那年是1945年。
但幼雄樹長得再快,也無法與老雄樹相比,要多少年,才可與村南的雌樹攜手同肩、舉案齊眉呢?太遙遠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村里懂林木的人想出一個絕妙的辦法,他們把村北那棵幼樹移植到南邊這棵老樹的身旁。移樹后,這棵小銀杏活了。兩年后,那棵老樹又結果了。開始結的果子有些細小、纖弱,稀稀拉拉的,但無論怎樣,它們終于有了子嗣。
村南那棵幼樹日日長高,而村北那棵古樹的老樁卻一蹶不振,再沒有發出新芽,就那么老了,朽了,老在了像村史一樣漫漶的歲月里,與草木一同腐了。然而人們并沒有去動老樁,它依然像化石一樣存在下來。如今,老樁和村南那棵老樹一樣,被林業和草原局圍上了護欄,成了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二
而今,我們這里遍地都是樹,不是江南,也似江南,綠云日日,叆叇不去,季節似乎也都亂了套,你很難想象這是北國還是江南。我說今年這里雨水豐沛,其實這里已雨水連綿多年,一個素來干燥的北國就這樣杳無聲息地遠去了。植被的繁茂讓南來北往的人們都感到驚奇,以往冬天那種一味干燥、酷寒、單調、衰草連天的凄迷光景一掃而光。這里的人們,植樹護綠意識已根深蒂固,年久日深。
人們崇拜一抹綠,就像崇拜一片海一樣。雨水再多,這里都能容納,水流千遭歸大海,所以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什么澇災。季節周而復始,大海潮漲潮落,滟滟隨波千萬里,朗朗明月照千秋。一年中大半的時間實行休漁,讓大海休養生息。
人們也像愛護海洋一樣呵護著陸地。成片的鹽堿地都得到改造,適合養殖的搞養殖,適合植樹種草的,人們從北邊植被繁茂之地采來天然上好的良土,護根培土,讓樹木安家落戶,隨遇而安,不再有半點水土不服或離情別緒、思鄉之愁。
銀杏,又稱白果、公孫樹,許多文人墨客都吟詠過它,是我們地球的活化石。在我的故鄉,它又被稱為“鴨掌樹”,因其葉片長得像鴨掌。冬日已屆,黃黃落了一地的葉片,就像滿地晃動著的雛鴨趔趄的腳。
如今在我國,古銀杏樹就像統計人口一樣,全都登記造冊了。人們愛護樹木,珍愛花草,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執著。人行千里,樹不離窩,它是撥動游子鄉愁最動人魂魄的一抹綠、最纏綿悱惻的一根弦。熱愛那些古樹吧,它們是歷史的見證者,是歲月的記錄者,是我們這個時代生態文明最有力的佐證。游子看到它,夢里夢外,就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當年村里的一個青年,從這里坐船去了青島,再由青島到了臺灣。輾轉了半個世紀,回到故鄉的第一天,他就匍匐在這棵古樹下,叩首不起,涕泗橫流。他說在臺灣,魂牽夢縈的就是這棵古樹,當年坐船走前,在海里向它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風雨飄搖中,倥傯歲月里,一直將它帶進寶島的夢里,從此山重水復,隔海相望,日日思鄉不見親,夜夜夢回古樹下……
古樹—航標—燈塔,永遠照耀著遠航游子的漫漫回家路。
選自《讀者·原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