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開源
我曾想聽一曲春秋戰國,道幾句亂世風流:也曾想聽一段天街小雨,吟幾聲絕勝煙柳;也曾想聽一場大雪紛飛,贊幾番梨花滿枝。更想聽那閑琴雅瑟,長笛短簫,輕歌曼舞,余音裊裊。到頭來細看,卻終究還是因為對聲音有所執迷罷了。
我對聲音向來是敏感的,或許是因為視力不算太好的緣故。很小的時候,住在頂樓的我雖在自己的臥室里,卻能將樓下父母上樓的腳步聲聽得清清楚楚。每每出門走在路邊,風吹柳梢聲、枝葉摩擦聲、鳥叫蟲鳴聲,往往都能在我的耳邊活靈活現地跳躍出來。我享受在這種環境里,聆聽聲音,理解聲音,閱讀聲音,體悟聲音。無論是天然的也好,人為的也罷,我都喜歡聽。山間的清泉聲讓我欣悅,林中的鳥鳴聲讓我歡騰,陰郁的雨聲讓我沉悶,尖銳的風聲讓我嘆息;觀眾的鼓掌聲讓我自信,家人的贊美聲讓我自得,師長的批評聲讓我警醒,長輩的教導聲讓我自省……
我相信,不只是我,這個世界上所有生于斯、長于斯的人,都已經聽過了無數聲音。我們的生活每天被無數聲音所填滿,我已經無法想象一個無聲的世界的存在——如果沒有聲音,又該是一副怎樣的模樣?這個念頭讓我驚恐,但也讓我想到了另一種別出心裁的感受方式。
我嘗試著塞住耳朵,讓整個世界變得清凈而沉默。
我感到恐懼,感到無措,盡管目之所及還是那個熟悉的世界,姹紫嫣紅、繽紛多彩,但耳邊的寂靜告訴我,我已經與這個世界相離。我克服著內心的恐懼與慌亂,嘗試著伸出手,在無聲的環境下感知這個世界。起初是慌亂與惶恐占據了我的內心,讓我無法感受到任何特殊的情感。但當我逐漸沉靜下來,靜下心讓自己用觸覺、用自己的手掌去感受觸碰到的東西,試圖聆聽它們的聲音時,整個世界似乎都不一樣了。
我聽到了每一件事物的呼喚,聽到了每個元素都在發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聲音。這種聲音用耳朵或許難以聽聞,只能用手、用觸覺才能真正感知。我的世界一瞬間洋溢著極大的興奮,我的目光所能看到的每個東西都在向我作出最為熱情的邀約。我嘗試著觸碰,嘗試著解讀,嘗試著用自己的內心去感受、去閱讀這些特別的聲音,就像我用耳朵聽那樣,讓整個人沉浸在這種非同尋常的體驗中——我感受到了。
塞住耳朵,我用手觸摸這個世界,感受不一樣的聲音。我翻開厚重的史書,手在粗糙的舊書頁上摩挲,文字在指尖跳躍,勾勒出不一樣的山河萬里。我聽見文人士子慷慨的策論,也聽見兵卒將士震耳的怒吼:我聽見律言和絕句重疊盤桓,也聽見豪放和婉約連綿成歌:我聽見后官深帷中的冷言蜚語,也聽見天子朝堂上的唇槍舌劍:我聽見帝王將相將天下盡收的志得意滿,也聽見匈奴鐵騎將河山踏碎的國破家亡。我聽見歲月流轉光陰翩躚的匆匆忙忙,也聽見筆墨紙硯書寫的悠悠千載國運情長。紙張的每一處凸起或是下陷,都承載著流年的蹉跎變遷。我的指尖聽著紙張的聲音,穿行在舊時的長夢里怡然忘歸。
我伸出手,感受雨絲的細膩和溫柔,感受雨滴在我手上輕柔盤旋,蜿蜒墜落。冰涼中又透出一股滑膩的溫暖,在指尖、在掌心蕩漾開來,凝結成一點一滴的溫情和浪漫。它們或在相互追逐,氤氳著潮濕,彌漫在心間,肆意生長,肆意蔓延,肆意流淌,將整個人點染得同這片天地一樣,溫柔而透明。淡淡的雨氣一股腦地涌人鼻腔,翻騰著歡叫,笑聲在腦海里回蕩,涂抹了滿身滿心的舒適與安穩。忍不住想起落雪的日子,雪與雨不同,少了雨的柔和溫婉,多了幾分冷傲和霜寒,冰涼涼落在掌心,濕潤了每一道交錯的掌紋。靜靜地聽雪落下的聲音,似是瘦硬了幾許,又像是凝住了風,在漫天落雪飛舞中,凍結一段攝人心魄的美麗。
我伸出手,觸摸這個欣欣向榮的大干世界。拈一朵將開未開的花,細品滿溢的生機:讀一片將枯未枯的葉,聆聽生命的輪回。微風拂面,掌心抵著路旁的石板,它冰涼而蒼老的嗓音向我訴說著老去的時光,不知已經沉默地守望了多少個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我喜歡用手觸摸每一個自己能觸碰到的物件,安靜地當一個傾聽者,聆聽屬于它們的故事,感受不一樣的美好和靜謐。
我也喜歡用手感受時間的流逝,張開十指,靜靜地體驗光陰從指縫間流淌——它不再只是從鐘表上通過時針分針秒針的轉動才能被觀測,而是變成了自己可以親身體驗到的東西。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世界上最神秘、最強大的元素正如流水一般淌過你的指間,手指內側似乎癢癢的,又有一種軟軟糯糯的感覺。而就在不經意的遲疑問,時光已然流逝,過往皆成序章。我聽著時間在指縫間躍動,擾了一簾幽夢,驚起滿地斑駁光影。
我也常常感嘆用手聽到聲音的神奇,這種感覺并不同于觸覺和聽覺的任何一種,而是極為特別的例外,它游離于二者之間,卻又兼容了觸覺的真實和聽覺的形象,能讓我在聽到萬物聲音的同時,感受到它們的萬般心緒,哀怨也好,欣悅也罷,都融進了我的手掌所聽到的聲音里,如同老舊留聲機中發著吱呀聲響緩緩轉動的唱片,散發著久遠的氣息,譜寫著悠遠而曼妙的樂章,好似流淌在血液中,刻錄在DNA里的古老因子,喚醒內心深處最溫暖的悸動,訴說著世間萬事萬物與自己的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