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華
新冠疫情之后,經濟亟須復歸正道,急需增長動能。于是,有一種論調稱,“雙碳”(碳達峰、碳中和)需要減緩實施,要以經濟增長為優先事項——這是嚴重的誤讀。
產生這種誤讀的原因,在于許多人的思維定式——
發展就需要投資,化石能源產業資本密集度高,投資需求大,拉動經濟,促進增長。“雙碳”是綠色環保工作,是一種純粹的投入,需要面子時做做就行了。
不得不說,這種思維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經濟發展有周期,有張有弛,經濟增長不可能一路高歌猛進。三年疫情過去了,供應鏈要重新構建、政策要重新對接。在此情況下,全球包括中國推進《巴黎協定》目標并邁向碳中和的實踐表明:從高碳化石能源向零碳可再生能源轉型,不是阻礙經濟復蘇的絆腳石,而是經濟增長的內生動力。
相比不可再生的化石能源,零碳可再生能源技術發展迅猛,已經表現出日益增強的市場競爭力,比如風電、光伏在很多地方的發電成本已低于煤電。這意味著新舊動能的轉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增長路徑。可再生能源設備、儲能、終端用能設備的生產,產業鏈條比化石能源長,就業崗位多,增長動能大。
可再生能源已經步入規模化發展階段。能源生產與消費的系統性變革,意味著壟斷屬性強的、規模化大生產的化石能源,其主角地位將逐步被有市場競爭力的可再生能源取代。同時,分布式的能源生產和消費形式可望成為主流,全社會電氣化程度將大幅提高。
這一趨勢是世界潮流。面對巨大的全球市場,中國企業要發揮產能、產量和市場競爭力優勢,大踏步地走出去,為實現《巴黎協定》目標作出貢獻。
在過去的經濟形態下,能源轉型被認為是只增加成本、不產生額外效益的事情。對于能源產業來說,過去的思路是:經濟環保和安全穩定不可兼得——于是,供能穩定、能量密度高的化石能源必須是主體。
可再生能源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目前已經既能保證經濟環保,又能保障能源安全了。當然,這需要有一定的配套建設,比如儲能設施、電網改造等等。
可再生能源的環保性無需多言,這已是共識。從能源安全的角度來說,各種測算表明,用中國國土萬分之一的面積安裝可再生能源發電設施,就可以滿足全國的電力需求。那么,石油天然氣就不再需要進口了,能源安全就更有保障了。
總的來說,能源轉型是推動經濟發展的,只是發展的模式發生了變化。這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1.可再生能源的產業鏈鏈條長,可容納的就業人口更多。而傳統的化石能源容納就業人口較少。有就業才會有消費,才能拉動經濟增長。
2.可再生能源的競爭力正在逐漸提高,而化石能源的競爭力正在逐漸降低。風光發電的成本在很多地方已經比煤電、氣電更低了,而且成本還在不斷下降。從國際視野上來看,中國的煉化、煤化工,以及燃氣發電等行業并不領先,而中國的風電光伏全球領先。
3.碳中和已經是全球共識。因此,高碳排放的化石能源從長遠看有較高的投資風險和產能過剩的風險。可再生能源是歷史發展的趨勢,不可阻擋。
4.在能源安全問題上,中國的石油天然氣高度依賴進口,且價格上沒有話語權,運輸上也存在風險。相比而言,可再生能源立足國內,沒有能源安全問題。
可再生能源的發展將以分布式為主,這對能源生產和消費都是革命,它孵化了新的經濟發展模式。極端條件下,分布式能源設施更安全可靠。此次俄烏沖突下,大型電力設施往往是被轟炸的對象,一旦被破壞,受影響的范圍非常大。分布式能源則可以避免一損俱損的后果。
這些都說明,能源轉型促進了新的經濟增長。只不過現實阻力較大,傳統的化石能源產業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家大業大,很難接受自己的蛋糕被分走。這需要政策制定者看清方向,適時改革。
基于可再生能源自身的特點,零碳能源的生產和消費,將以分布式為主。以電力作為主要用能方式,逐漸替代并市場化地擠出化石能源。
我們先來算一筆賬。以華北地區為例:8平方米的屋頂可安裝1千瓦的光伏組件,1千瓦的裝機容量一年可以發1300度電。如果一個農村家庭的屋頂有80平方米,一年就可以發電13000度。普通家庭一個月300度電就夠用了,一年用電量不到4000度。
如果家里有電動汽車,充電也綽綽有余。一輛電動汽車跑1萬公里需1200多度電。那么這個家庭一年自用電量6000度就差不多了,還有7000度剩余。
同樣是80平方米的屋頂,華北地區一年發13000度電,西北地區可發15000度電,在南方光照條件差的地方可發11000度電,粗略地計算下,全國平均可發12000度電。
像這樣的屋頂全國有多少個呢?估計全國農村居民房屋約有3億個這樣的屋頂單元,再加上醫院、學校、城市郊區別墅等等,總共大約有4億個。總共一年可發電近5萬億度。這個數量對家庭自用和電動汽車充電都足夠了,而且還可對全國電網貢獻一定量的電量。
當然,這要配備相應的儲能設施。目前,可長時間儲能的抽水蓄能、壓縮空氣儲能在技術上和成本上都沒有問題了,一些化學儲能蓄電池也可以做到較長時間的儲能。儲能產業算是可再生能源的延伸產業,既是一個經濟增長點,也可以拉動就業。
從上面的一系列數字可以看出,可再生能源的發展前景是沒有問題的,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量還不夠。從量變到質變,需要時間。
從經濟發展模式上講,以分布式為主的可再生能源從一開始就是競爭相對激烈的市場化環境,化石能源則是壟斷經濟發展起來的。經過多年的發展,化石能源現在是主流,守成者難創新——化石能源的壟斷地位和壟斷利潤,具有“養尊處優唯我獨大”的感覺,收入高、權威性強、話語地位重。
在未來,以分布式能源為主、高度電氣化的獨立用電微單元、零碳能源合作社將是全社會的用能主流模式。這些新技術和商業模式,還處于技術系統的集成和市場探索階段,其規模化復制和推廣,需要假以時日。
這種新的用能模式對化石能源體系的沖擊是巨大的、顛覆性的。對電網的影響也比較大,但并不意味著電網將不復存在,反而這對電網的調度和協調精細度要求將更高。
居民和一些小型用能單位將分布式用能為主,但一些大型的工業制造企業,比如鋼鐵廠,以及一些重要的公共設施仍然保持以接入電網電量為主的模式。
綜上所述,能源體系正在發生生產方式上的顛覆性變革。我們需要認清形勢,順應歷史發展的潮流。
中國的光伏、風電產能、產品和市場競爭力在全球處于領先位置。盡管現在美國等國家開始力主打造本土供應鏈,但中國相關企業仍可以發揮優勢,在全球開拓更廣闊的市場。
世界要控制溫度升高、實現碳中和,離不開中國的光伏、風電。中國企業要坦坦蕩蕩地走向世界,與更多的國家和地區積極合作,聯手推進零碳發展。
歐盟以及一些國家對中國產品提出了更高的碳足跡要求,設置一些綠色門檻。這看似是在給中國產品設置關卡、提高門檻,實際上這是由于我們自己的工作沒做到位導致的,不是它們的標準太高,而是我們自己忽略了制定標準的重要性。
比如,中國的光伏產品在全球的市場占有率高達70%,但為何沒有制定出自己的一套標準規范,并對外輸出到其他國家呢?再比如,中國的可再生能源發電占比已經較高了,有關綠電交易、碳市場、綠證等一系列政策為何遲遲沒有更新完善?
因此,當務之急是中國的產業界要做好自己的事,制定好自己的標準規范、做好自主研發和創新,不用太擔心其他國家的政策變化。做好基礎工作之后,其他國家的所謂門檻就不是問題了。
歐盟將能源轉型和經濟發展緊密掛鉤,著力通過能源轉型推動經濟轉型增長。美國、日本等其他發達經濟體,明確不晚于2050年實現碳中和。中國的目標是在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我們不必操之過急,因為零碳能源轉型是一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是,我們必須要以凈零碳目標的時間節點確立倒逼機制,發揮我們的優勢,突破化石能源壟斷供給的思維定式,邁開步子,走向凈零碳。
能源轉型的道路并不平坦,但我們要堅定信心,看準大勢,順勢而為。
(編輯:徐沛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