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1
承愛說要帶孩子趁小假期到京旅游,微信里說的。承歡看到時已經是翌日的早晨。她建議承愛不要出行,尤其小長假。承歡語音剛輸送過去,承愛的微信框就打了輸送過來:現在不出去,孩子平時要上課,你以為像姐你一樣——有責備也有羨慕。姐妹倆是完全不同的人。承歡只比承愛大十二個月零三天,生活卻完全是硬幣的兩面,這也許是和小時候家庭不同的養育方式有關系。承愛在一種健康秩序的模式里生活,承歡則幾乎失序。承歡的出生是合法性之外的,承愛則是在一張紙做證明的合法關系之內誕生,姐妹倆的性格和命運似乎也因此受了影響。從小到大,承歡不喜歡在干凈有序的生活環境里生活,東西都是雜亂的,衣服扣子經常扣不準確,最主要是正衣反穿,看著吊兒郎當。與之相反,承愛總被父母夸贊,衣服穿在身上整整齊齊,脫下來亦擺放有序;學習用品和生活用品亦擺放有序,隨時可取……承歡讀書時代也總是亂七八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好不容易經過補習又補習考上了南方一所才升二本學校的外語系,又在大二學期末休學一年后七轉八轉轉到了當時才成立不久的社會學院。那個年頭,承歡如果不轉專業,按照家族里的一個算是有識之士的伯父的規劃,她還有望畢業時候靠著師范院校的一張文憑,分配到縣城的中學里;最不濟,也可以有個編制,即使在偏遠山村,也還是可以端一碗風雨不愁的飯的。“一看就不成器,山驢野馬的性子,學了他父親。”伯父對承歡母親這樣說過承歡,承歡母親在催促承歡盡快過穩定日子的時候,原話原口吻地把伯父的話端給了承歡。承歡知道母親對她有怨言,寡婦通過努力把兩個孩子都培養成了大學生,按理是前途有望的,活成了人上人。但承歡在大二升大三時休學一年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學校的各個領導努力把自己轉到當時才成立的社會學院,頹唐了幾年。緊接著就是畢業,再接著就是在不斷變換工作和城市間度過。現在,三十多歲,無家無業,寄身于一家旅游公司,疫情期間幾乎解散,疫情后又重組人馬。在母親的眼里,承歡越來越令她失望,尤其在結婚生娃這件事上,那更是跌出了期待的天際。母親每天用指頭掐算著,也抽簽打卦問神仙,看自己有幾個孫子輩。三胎政策放開了,承愛一點都沒有猶豫地按照社會政策和家庭期待的規劃,又結出了一個果子。而承歡如果也如此,做母親的就覺得可以左手數了數右手,六個孩童叫姥姥,三十歲守寡,守得云開見日出,也不枉費來人世一回。然而,眼看著往四十走,承歡一年比一年沒有動靜,這讓做母親的算術數數出現了嚴重危機,經常哭著鬧著要承愛關心關心姐姐,多帶孩子接觸一下,也許就喚起了她沉睡很久的母性,最不濟,也可能增加一定的生活下去的熱情。
承歡騎著自行車腦海里想著不知妹妹帶不帶母親一起出來,如果帶三個孩子,那肯定有妹夫或母親是跟隨的,孩子們太小,一個人照顧不了。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可愛的萌嘟嘟的小嘴,惱了的時候氣呼呼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氣,看起來受了無盡委屈,她就感覺心里有一些東西化了。早知道孩子們過來,就會專門等著。一輛不知加了什么劣質汽油的車這時候越過她的自行車開到前面去了,尾氣特重,讓她喉嚨里一陣泛酸,差點就又隨口開吐。她想起才過去的一夜,一次次的嘔吐,猜測著孕吐與醉吐的區別。孕吐,生命里從沒經歷過的事,對于道德愛好者來說,是神圣的;醉吐,尤其是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在深夜的長街,簡直是可以沉潭或掛白綾了。
夜里,夜里,夜的事總是混亂而瘋狂的,幸好是夜里,可以省卻很多難為情,你與我,他與她……總會有太多的事。嘔吐感又一次襲擊,醉意仍然在捕捉這個通向白天的可憐女人,這時,一輛綠色雙層大巴正在拐彎。要小心呀。
在肆無忌憚的觸摸里,許多情境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的心碎又一次襲擊過來,帶著微笑的囈語不斷發出,痛苦的追悔也在瞬間抵達,酒是連接物,快樂與痛苦,清醒與迷狂,你與我……一連串的責備涌過來又逐漸飄散,最可怕的就是這種自我放縱之后接踵而至的自罪感。又一次,無數次了,從童年到現在,強酸一樣蝕過可憐的承歡。她知道,會有數日或數月,這些場景這些記憶會突然間冒出來,令她厭惡世界和自己。
第二日,她在晨起的恍惚里辨別清了房間的方位,房間布置一覽無余。少年時代寫過太多泡沫詩行,有一句卻記得清晰:我希望睡著在南極,醒時在北極,生活是一條船。她常常想象一夜之間從南極到北極的船是什么樣子,想象那些飛往極地的候鳥和游往極地的魚群,還有云朵。云朵可以在南北兩極翩躚。云朵是否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她一直渴望掙脫什么,無牽無掛,自由自在。如何才可以?
酒精激活了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穿行在夢境里。總是有什么趕不及了。一個又一個被追捕的夢。童年的原野、風,還有某種渴望……是什么時候開始厭棄一切卻又規規矩矩,是什么時候開始在夜晚選擇沉醉或出走?
最該被想起的幾年卻有太多遺忘(2002、2003、2004),時間的序列那時就已經意味深長地調戲著這個智力平庸的人。夢是現實的變形,卻比現實更顯得真實和親密。名字也是一種象征,“克”只一個字,就讓她望而卻步。承歡一直在訓練一門叫做“克”的功課,一切的南轅北轍由此而起。歡與克,一對象征,所愛之物所戀之人相刑相克。在極致的放縱和今夕不知何夕今夜不知何夜睡在哪里的夜晚游戲中,克就像一種審判,既近又遠。少年一語不發的嘲笑,生活這里那里的嘔吐和污物,一種無法把自己像個消字符一樣消掉的自我厭棄,就都審判桌一樣擺下了。請君入甕的姿勢,隔幾年就有這樣的一次重復,有時甚至根本沒有那么久……謀殺掉自己的欲望長久不息,像內心深處養著一頭獸,它被拴著鐵鏈困在山洞里,終日里都是醉與死,卻一直沒有放棄掙脫鐵鏈。
——我以為是賓館。
——怎么可能是賓館?
她在心里低語:“怎么不可以是賓館?”上樓前他說是十八樓靠左那間,讓她先上去。她惡作劇地想必須等他,就固執地站在樓下。守門人是個中年近老年的穿著黑乎乎的衣服面目模糊的男人,隔著玻璃往外窺望,看著她。在他說他去買牛奶讓她先進入電梯的當兒,她站著四處看著發現了這么一個人。很明顯,他們應該是認識的,至少有點頭之交。守門人往往會獲得很多秘密。一個住宅區,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秘密。他可能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但肯定擁有他們一些不愿意示人的生活片段。他可以添油加醋地講給這個人或那個人,也可能,在有必要的時候,為法律提供證據或成為他斂取一些財物的工具,比如一些煙酒或小禮物;也或者,就如作家一樣,僅僅是素材,僅僅滿足于生活的窺視,就可以讓他們在一些場合講出的時候很有成就感。市井人民所感興趣的無非就是這些八卦,官員或富商或其他各樣名人的一些“你來我往”,更多是桃色新聞。對于別人的床上生活,人們好像擁有著非常強烈的熱情,他們一邊津津樂道,一邊說著無趣之類的詞。人類原始的深層欲望,也許是逃避文明渴望回到動物時代的。有序的生活裹著失序的渴望,一些人就跳下去啦吊上去啦就吸毒啦就自戕啦……生活的悲喜劇隨時上演,歡笑之后是眼淚,眼淚之后是歡笑,也有種滋味叫既哭又笑,既悲又喜,既舍不得又舍得,即不放下又放下,既留下又留不下……神呀,神呀,你如何二又不二,一又不一?
一間充滿日常家具氣息的房子,有它一聲不發就可以鎮住人的氣象與威儀,有一種殼一樣可以攻擊闖入者的表情。太可怕了。在宿醉徹底清醒過來的早晨,在被黎明之光舔舐著甜蜜里醒來的早晨,在一間陌生的房子里醒來的早晨……到處都是濃烈的生活氣息,家具與味道、光線、棉織物……天呀天呀。這是別人真實的肉體生活所在地,不是臨時和暫居的,有一天里的一日三餐,飯后的消遣和學習,有各種各樣的室內家居服,那種綿軟的睡衣,可以擋寒但丑丑笨笨的只有在家人面前才穿的服裝,以及飾有蕾絲花邊的雪白桌布,各種大小不一的碗和水杯……這大多是一種成年人的生活,是大多人命運形式的收納所。一個不安的靈魂開始哈氣,內心的吶喊不期而至。必須逃,一分鐘都無法待下去。好人們適合圈養在溫暖的家庭房子里,適合卡通和動畫,適合書本和電視,適合當模范的家居動物。不是每個人都有本事過這樣的生活,不是每個人都能過得了這樣的生活呀。
一間被夜晚和酒精護佑的房子,白日里顯示出了它的秩序和尊嚴,對于生活早就失序無法重建也根本不想重建的人,首先是一種視覺懲罰,其次是一種心理懲罰。
必須逃離,不做告別。隔著薄薄的一扇臥室門,甚至可以聽得見那個人的鼾聲,不道別看起來不太禮貌,但告別則太艱難。如果把這樣的場景當作舞臺背景,一定能顯示出那么一點不同與眾的特色。就這樣,撤。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鐘,承歡就走在了大街上。場景轉換,需要相關人員盡快撤下幕布。她總在心里進行無聲的話劇演出。坦蕩的快樂之后的一種輕松,讓她開心地打起了口哨。雖然地平線已經出了太陽,但這個鐘點明顯對大多數人屬于太早的早晨,從微信的小程序里找一輛滴滴車來坐,還不如沿著大街尋找地鐵口。他那樣能在人來人往里混的人,不至于把房子買在離地鐵太遠的地方。她急需找到一個地鐵口,離開此地,回到住處,回到那間為了方便直達工作地臨時租的只有一床一椅一桌一衛,連廚房都沒有的簡陋的藏身之所,回到孤獨的一個人的獸類空間。
陌生的街道,偶爾的幾個環保人員拖著垃圾車和掃把前進,她停下來咨詢地鐵口在哪里,心里想著手機里的電能不能撐到回到客居了一些時日的鬧市中心的居所,同時摸到口袋里一只口罩都沒有,心里嗚呼哀哉地叫了一聲。她記得前夜的醉酒,手機滑落在出租上,記得吐在了絲巾和口罩上……半夜里連續兩次嘔吐讓她一次比一次清醒。最可怕的居然是水龍頭里沒有熱水,她想清洗自己都無法很好地完成……
謝天謝地,前些日網絡流傳的通告是真的,地鐵上不必再戴口罩。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都把嘴巴掩蓋得很合體,各種各樣不同的口罩,各種各樣的嘴巴和鼻子被包住了。戀人們如何隔著口罩親吻?這是個親吻在減少的時代,人們給嘴巴戴上了安全的貞潔罩,欲望就不得不打折。她想起了前夜出租車上突然而至的親吻。故意靠向他的那一瞬,他肯定以為她醉了,接著就是突然而至的觸碰,讓她一陣眩暈。很多年了,不曾渴望觸碰誰,不曾被誰觸碰。三年被疫情圍攏的日子,更是安分守己地做著好人,克己復禮一日過一日,是工作上的好同事,工資卡被母親拿著的孝順孩子,朋友們的貼心的談話對象……單身女人的巢穴里,沒有任何緋聞。
醉酒讓承歡的思緒很活躍,大腦如同籃球場,太多人在奔跑和跳躍。
2
自2004年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克。當時她十九歲,現在又十九年過去了。她來到這座克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已經半年之多。別后時光,她一年比一年更深濃地想起他,這個身影出現在記憶和夢里的頻率越來越高,像宿命的某種征兆,別有意味。但時間不到,就無法清晰判斷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用文字是很難說清的,遭遇過這種情況的人也許能理解這種感受。本來兩條重疊過就幾乎再不重疊也沒有什么故事的生命,卻在時間的懸崖上生命里的一些重大節點經常在記憶里想起。當然,她近乎偏執地認為這是她自己一廂情愿的激情,所以也不專門去找他,不專門刻意地打聽他。由青年而中年,大多人生活在奶粉與學區房之間,生活在互相窺探和攀比之間,生活在工資和物質在做加法但實際壽命在做減法之間。十八九歲,實在太年輕了,那時候就有浪子的孤獨經常涌出,想著世界是寬闊的,人生還沒有展開,以后有的是歷史,一個暗戀的男人算得了什么?不曾想到當時就為后面的情節做鋪墊。
疫情是猝不及防就來的,鋪天蓋地的消息,各種各樣的死亡。于無意義中尋找意義,承歡決定不再受生活隨意東西的擺布,北上有克的城市,摸索一些什么。從十九歲到三十八歲,太多布景都變了,可愛的克仍然存在于承歡流動不居的那張充滿陽光的斑斕紋葉上,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沖刷而進入遺忘的角落,也沒有任何腐化變質。每一次似是而非的戀愛或情欲沖動,克的臉總是橫沖直撞地插入。她還記得他皺著眉頭穿著白色T恤的樣子,記得他偶爾的嘆息,記得他揮動著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拋出什么的動作。一些記憶里的圖像成了永恒,比蒙娜麗莎的微笑在個人記憶的長河里,更經常回溯。重要的是,他活著,一個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給人真實的念想和希望,雖然可能僅僅是虛幻的想象,但在生活的客觀現實面前,想象喘息的一張臉,比一個骨灰盒更能對人生起留戀之感。留戀是一種活著的熱情,必須點燃這把熱情。
地鐵里的面孔就像一粒粒蝌蚪在淺水里游蕩,倏忽就是另一批了。承歡經常躑躅于一張張與克相似的面孔,一個個與克相似的背影。順著這些人的面相,她會給他們加一些年輪讓克抵達他的四十歲,或者減一些年齡讓他們抵達克的十九歲。是的,他比她大兩歲,生于1983年半夏的一天……
可憐的承歡在宿醉的早晨坐著的地鐵上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跋涉在她自己十七十八十九歲的旅途上,同時在想象里,把可愛的但早就已經隨著時光漫漶固定不住形象的曾經非常令人心動的中學同學克也拖回那三年,在想象里眷念他如初,假裝人生的情感還有轉機。
只因為高中畢業時分,在各式各樣各種不同的同學錄的寄語中,克僅僅在給她的那本上,貼了一張他的二寸大頭貼,眉眼彎彎,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那是還流行QQ、大頭貼、明星海報和碟盤的年代,年輕人會買好看的信封和筆記本,上面抄滿當時的流行歌曲。當然,還流行喜歡的人互贈照片。
這些有關克的記憶一直在她為他獨自建立的個人紀念館里保存著,從未黯然失色。那現在說來黑白其實卻屬于彩色的年齡,實在令人回味。他的照片是呼吸,是氧,是一些危機時刻不想活下去的救援物。
你笑著,露出兩排牙齒,有個虎牙總能被你悄悄地藏起來,你顯得如春山可望,又顯得像調皮的壞少年。你一直是我的私家收藏,盡管早就不知在哪條名字清晰的街道確認你的肉身住處,對你,我始終簡單婉轉,偏執純粹,明朗堅固。
高中的教室也像是這樣行駛的地鐵。大一的翻譯理論課,老師說“適者生存”應該準確翻譯為“幸者生存”。課還在繼續,緊接著就很快迎來了2008年的地震,而時間行到2020年的大疫,又讓她想起與克共享一個教室的2002年。非典時候,學校曾經一次又一次煮中藥湯給學生喝。與克曾經喝下同一種配方的黑湯,然后,“幸者生存”?
已經完全忘記名字并不漂亮平日里也毫無特色的一個女生,居然在高考前夕,懷揣二十元獨自抵達省城,在班里消失一周。當然有報警,當然有搜救,當然有事后的安全教育……但當她再一次回到課堂,承歡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種平日里其他同學沒有的閃光的東西。而她對她眼神的回應,也全然是救援。高中生活和后來整個的生活類似,總有漂浮在茫茫海上之感,眼神的理解是救生圈,這個在尋常日子離開教室沒有請假消失一周的女生,給出了另一種度量時間的方式和活法。
年輕的承歡那時候就在心底總是咒罵生活,一邊努力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學生,一邊總想翻越爬越穿越到另一種被禁止的生活里去。界限的劃定就是為了愉悅,越是被老師們禁止的東西,就越想著去觸摸。看起來毫無特色的這個女生的出走,就像生命里被定格的一段時光,突然就照出了一些平日生活里與眾不同的東西。在此之前,承歡有過不斷割腕被醫生定義為犯了花癡病的朋友,有過患上慢性頭疼癥不得不退學休養的同學,還有一個別的家長說在精神病院“見過她”的同桌。當然也有死亡,一個男生睡著睡著就與這個世界告辭啦,還是中學時代,只是初中。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男生也會恐慌的,因為與那個在床上就睡著死去的上下幾個樓層的男同學,有些開始跑校而不是住校,死亡就像踏著節拍在夜晚漫步,他們怕自己被追上……太多人太多事,尋常的日子,但一些事發生了就有那么一些東西再也不一樣了,世界可能坍塌,就像分界線,分為之前的世界和之后的世界,失去之前的世界和失去之后的世界,有你的世界和沒有你的世界……疫情放開后的一天,高中班級群里,突然就喧嘩起來,因為有人轉發了一則尋人啟事。一個老父親在尋找他2010年離家出走再未歸家的兒子。那則尋人啟事的視頻在微信朋友圈已經轉發了一陣子,承歡想不到被人轉進班級群里,大家才紛紛記起曾經有過這么一個同學,她也開始開啟大腦引擎搜索,最后確實在一些晃動的信息里確定這個失蹤的人和她同窗共讀過。很多人開始在群里構筑對他的記憶,拼湊他曾有的人生:父親是教師;學習很好,沉默寡言。經過班主任的提示,大家才知道他在高中時代就有一段時間陷入后來人們經常說的抑郁癥里。
總是會心悸,突然之間無法喘息,更多是生理性而不是心理性的。夜半經常會有這樣的發作。可憐的承歡,她堅持著不打針,不管是疫苗還是其他。僥幸,三年之后的大爆發,她是幸存者;后來別人二陽三陽,她仍然是幸存者。對,大一翻譯課上老師的面孔早就模糊,但是當時記住了這四個字,生活不是適者生存,而是“幸者生存”。
失蹤了十多年的高中男同學,和帝王詞人李煜擁有一個名字,他肯定背誦過李煜的詞,應該也迷戀過那樣的句子。他是如何像一個消字符一樣把自己一點點消滅于這個世界?這么多年,父母親友無有他的消息。日漸老下去的視頻里的父親,還有轉發著他失蹤多年信息的老師同學,他應該是早就無所謂了吧?生命的意外是被動的,主動消失并不屬于這一范疇。
一個高中時代出走的女同學,一個走出高中卻在大學畢業離家消失的男同學,在2023年的一列地鐵上,承歡想起了他們。沒有人來將這段生命里的插曲補充得更完整,也許需要一個有想象力的小說家,或者一個巫師可能更現實。問題是即使在這些人的補充下,命運軌跡顯得完整了,但仍然缺乏生活的客觀。那么平常的兩個人,那么平庸的年齡,一文不名的歲月,一些東西暗線一般被當作重點埋下,讓后來很多個夜晚輾轉反側里不斷思索,到底為什么,是什么讓他們找到了離開一個規定的空間的勇氣,是什么讓他們離開自己的身份符號,離開學生符號,離開兒女符號,離開所謂的地緣社緣血緣坐標。一個人要如何剪斷一切關系,像一片云一樣身無所系,隨處漂移?
我們年輕的2002,重疊的歲月那么短,然后就像蝌蚪一樣流向了別的河流別的海洋,有生之年幾乎不再重逢。也許一些徹底擱淺在了岸上。不是每個蝌蚪都有機會變成青蛙。
3
隨著地鐵里涌上來的人越來越多,站立的姿勢越來越累,承歡的回憶越來越擁堵無序。逐漸,大學時代的一部分記憶也活絡起來。青春期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在高中,第二部分在大學。第一部分在后知后覺里直接就被同班同學的克當成了生活的省略,甚至連個省略號都算不上,無關緊要的背景里的一個小點,可有可無。第二部分,則是被碾碎的夏花,生命的背景布上,全都是洞眼,再也擋不住季節輪回中的那些寒流。
大二的時候,最要好的總是約著一起打乒乓球的男同學從他自己宿舍的窗外掉了下去,六樓,從此再也沒有爬上那間六樓的房子,沒有爬上他自己的那張架子床。警方和學校都進行了調查,首先調查的是宿舍的兩個當時在房間的室友。基本問題開始糾結在于門到底有沒有反鎖?如果沒有,為什么男生身上帶著鑰匙(掉下去的時候鑰匙從褲兜跌出來了)不開門進去卻是從隔壁開著的宿舍要穿過陽臺進入房間?小道消息里,無一例外指向尋歡的失敗,是男生而不是女生,而且就是同宿舍的男生。那一天他之所以掉下去,其中之一的說法,鑰匙打不開宿舍的門,而宿舍里有他喜歡的人,和另一個也是宿舍里的同學,但不是他喜歡的,而可能是他喜歡的男生喜歡的……總之,總是這樣的故事,欲念的渴望,有個相對應的男性或女性。而承歡在接著審問完男性之后,被當作了掉落的男同學女性里的被喜歡的人,被當作應該負責任的“女朋友”審問。社會也許需要這么一個出口……有過一段時間不斷觀看校園貼吧似是而非的各種“據說”,有過一段時間不得不以早晨和夜晚的跑步來代替打乒乓球的習慣來消耗體力的強迫運動。被當作一個出口是可怕的。明明連朦朧的曖昧都沒有,都只是他約,她就見,帶了球拍和乒乓球。也有其他人,其他一些共同的玩樂,也都參加過乒乓球社團,也被同學們公開戲鬧過,但,一次都沒有正式承認彼此,從來都沒有。怎么就一個人死掉了,一個和他一起玩的女生就被貼上了“女朋友”的標簽?她永遠記得那句他在QQ里打給她的話,就像是遺言,在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這句話,讓那些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與你的往來會產生一種意義感,得以支撐自己勉強活著。
他們說這是他給她的遺言,問前一晚兩個人下晚自習往回走說了什么。大一大二大三的學生上晚自習是學校的慣例,也許為了方便管理。他們倆總坐在一起。他是寡言的,幾乎不和其他人說太多話,她順著他,可以一整晚不說話。
無法完整性呈現,只能片段性說出,不然心臟仍然會汩汩出血,在回憶中仍有窒息的危險。時至今日,她仍然記得他小鹿一樣潮濕的眼睛,喜歡穿白襯衫,習慣穿淺藍的牛仔長褲。他左耳總戴著一只很亮眼的銀耳釘,有鉆的那面在太陽底下會發出特別亮的光,讓他的臉更顯得白皙而陰柔。就這些記憶是最常涌現的。不多幾次的夢境里,他潮濕著一雙鹿一樣的眼站在她面前,不知向她伸手要什么,手都要伸到她懷里來了。她往往想的是也許他在另一個世界仍然喜歡著攝影,卻還不喜歡帶著照相機,他仍想著她背著他的相機。每次,拍照之后,他就會順手將佳能單反照相機連著繩子套在她脖子上,她欣然接受。并不是沒有想過抗拒,然而一直以來,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就是她像是他的跟班,雖然見面時間都是他通過宿舍電話或短信約,但他總是有這能力讓她喜歡做他的隨從。她那時候從他那里第一次知道相機分單反和卡片,她也是第一次被他普及常識一般地知道:尼康拍人像好,佳能拍風景好。時至今日她都沒有驗證過。她喜歡在他身邊,是因為他不像別的同學會對她提這樣那樣的意見,這樣那樣的要求;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想說話就說話,不想說話就不說,可以彼此答非所問也可以雙方問非所答。大多同學開始因為班干的上任站隊,期末則因為分數和獎學金彼此爭斗,經歷過漫長的高中“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之后,她累了。而他,很少提這些。看得出,他對此毫無興趣。
最最致命難忘的是后來,即使十多年不打乒乓球,站在球桌前握住球拍,仍然是他喜歡握拍的方式,橫拍而不是直拍。更宿命的一點在于,總是在打出球后左腿不由自主向上翻起;贏了球后右手握著球拍直指天空,右手手腕彎為指向天空的九十度模式,仿佛一種儀式。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時模仿了他。
乒乓球是他教會她打的,還有騎自行車,也是他教會她的。他是承歡在大學里唯一什么事都想找的朋友,因為從來沒有拒絕過她,一次都沒有。有過一些愛的可能嗎?雙打時候總是一組,贏球了會握手;假期結束回來也會擁抱;最親密的時候,手拉手去聽學校組織的活動“同一首歌”進校園,聽孫楠唱《拯救》,后來在很多個彼此對坐吃飯時忽然約好一般唱起來:“我拿什么拯救?”
就那樣突然地發生了。生活不給出任何解釋,可以解釋的人從六樓的陽臺掉了下去,法醫判斷是自殺。學校的解釋如此,法律的解釋如此。家長也來過也鬧過,但,生活在繼續……
都無法說出你的名字,你消字符一樣把自己抹掉,對你任何可以確定的定位都是褻瀆。讓你無法被捕捉,讓你飛行在你的天空,讓你飄揚。
更詳盡一點,就是知道他曾經彈鋼琴得過省里的獎,有個音樂家爸爸和會跳舞的媽媽,但是,他們離婚了。他說他美麗的神經質的媽媽,說媽媽找不到爸爸就會打他,說他初中還沒畢業媽媽就住院了。他對媽媽打他一直是恨的,說的時候一些字詞被含在嘴里克制著不蹦出來,但明顯是壓制自己的,顯得吞吞吐吐。他有個愛他的外公,說到他外公的時候他總是溫暖的,眼神里有光。很多歲月他都是在外公家的胡同里度過的。他說總怕爸爸來接他,他說外公睡著的時候喉嚨里就像養了一群羊……
他一米七八的個子,看起來仍然在發育,說話時往往像個無辜的孩子,眼神里有種清澈的委屈。
他是她第一個近距離接觸的城里孩子。總是洗澡,打球了會立即說去洗澡,上體育課了也是。她那時候不知道有潔癖這個詞,但是從他身上她第一次強烈感受到了這個詞。
她總對他有一種憐惜之感,戀愛之心卻從來沒起,那時候,心里靠著不斷回放克的樣子克的表情煎熬時光,不覺得苦也不覺得樂。在他那一躍之后,她覺得一些東西被截斷了。被反復地叫去問話,被一次次要求寫出兩個人的交往細節……當時還是QQ年代,還沒進入微信時期。學校里的網絡還只存在于機房,上網需要到校門外一站公交路的地方,從宿舍區出發,穿過教學區,經過一個叫做聽松湖的人工湖,然后才出了學校大門,下個長坡,到了網吧。
她是把密碼都交了出去的,更不必說手機。人們,對,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老師和相關調查人員,他們想知道她和那個男生是如何聊天的,發生過哪些事。他們不斷提醒她曾經他是那么活生生。一幅幅回憶起的可連續畫面變得充滿了無望的柔情,他在記憶深處的姿態被一幀又一幀固定下來,還有配音。他祖輩是宣城人,就那個擁有敬亭山的宣城,這里的人把“鞋子”說成是“孩子”,每次他說“鞋子”為“孩子”,她都在想象里輕輕捏住他的舌尖讓他嗚咽地叫喚……寫下被存檔的部分,這碎屑般的一段記憶吧。如果置身其中的人有機會翻閱當年的這些法律檔案,又會如何進行修正和更改一些記憶里的彎道呢?
當年“審訊”期間,總是隨著問話的無法繼續陷入間斷的沉默,也許這也是“拷問”的一種技巧。那種沉默,如今還經常突然出現在她和無論哪個人談話的瞬間——太多的解釋毫無意義,人們相信的是他們認為的,而不是你說的。到處都是互文的迷宮,命運的環扣,語言是誤解的根源,一語不發也許當時就不會因為交代部分而被不斷要求著全部交代,不會被那巨大的沉默就像黑洞一樣淹沒后來生命里很多很多的時刻。
落花落葉時節,會想起這個人,次第轉換中生命的內在關聯,野馬塵埃的生物氣息相催,你在哪里?明明他掉下去是夏天,眼看著就要升大三,校園里梔子花每天都要把人香暈,是那樣纏綿的南國校園呀。她都覺得自己的靈魂撲倒在梔子花香味的夏天,他怎么說下去就下去了?根本就無法理解。她經常在夢里哭泣著撫摸著他專門搞卷的頭發,伴隨著一陣陣的追悔莫及。他曾經把她當作什么,難道是一種正確情欲的掩飾?
小道消息里,他父親曾經是洗澡工。職業會讓人想象一個人的情感構成。她向來不允許自己放任地想下去。在他給她的敘事里,父親是個音樂藝術家,具體是哪門樂器,她開始沒有興趣問,因為她根本不懂音樂。后來是沒有機會再問出。在她自己的家里,父母是從來不談論音樂的,后來父親就死了,家里唱歌都成了禁忌。母親不喜歡看見女兒們的笑臉,會罵她們死了老子為什么還那么開心。承歡和承愛一直沒有開心的理由。就在這不開心里,一年年長大,直到走出家門。那時候已經徹底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和能力。承歡不唱,她也幾乎沒有聽過妹妹唱歌。妹妹從小是個內斂的人,受著母親的過度照顧,懂事聽話,凡事向小紅花和三好學生的標準看齊。工作了也一樣,妹妹在公家的單位里當著公務員,每年都會有各種獎,熱衷公益,是工會里的得力助手,房間門上角是街道辦頒發的五好家庭的牌子。妹妹過得也許是開心的吧,她被世界需要,她也需要世界。然而,幾乎沒聽過妹妹唱歌,也許和在寡婦制的母親的養育下成長起來不無關系,很多寡婦總能靠著世俗對寡婦的指導和要求正確地活著,但快樂不快樂,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她們根本不會想也不愿意想。有一種孤獨叫寡婦的孤獨,有一種悲涼叫寡婦的悲涼……世上悲涼的寡婦總比風流寡婦多,風流是一種能力,不是每個寡婦都能擁有這種本事。
往往,他去音樂學院練鋼琴,總會喊著她。她并不能領略鋼琴之美,但拉開窗簾看他在彈奏時一臉沉浸的樣子,她也自以為自己如果不被母親壓抑,也許是個懂音樂的人,感覺到空氣都在靜靜地呼吸傾聽。事實上,她只是喜歡他那種更接近文明的生活方式。
校園里的晚會,總是他主持,總有他的節目。在一個普通的二本院校,他無疑是被關注的明星。有女孩子通過她向他示好,一些買水果,一些送零食。他都會和她分著吃掉。
她并不出眾,亦沒有什么才華可言,普通話也說不好。他的著裝總被學校里的女生認為是時髦,又懂得那么多,不出名才怪。她是他的陪襯,是他的小跟班,學校演出的時候,幫他提行李。
他去世之后,她才知道大家認為他是校草,當時校園網流行,有人在貼吧貼了他的照片,一群女生紛紛點贊。
學院私下舉行的告別儀式,一個小一屆的女孩子,哭得比她都傷悲,對人訴說著他的好。后來,這個女孩子成了她的朋友,經常來宿舍睡在她的床上。她們幾乎不談論他……是很多年,忽然之間,她明白自己可能只是一種替代,愛屋及烏的婉轉補償。
徒有其名。新聞報道里,叫她承女士,就差直接寫出她名字。這樣的姓很少見,認識的人基本可以猜到。各種明指暗指意思她是他女朋友,相機里幾乎都是她照片。實際徒有虛名,她卻成了他心理意義上的未亡人。很多個年頭,很多歲月,無可寄托,無處寄懷。
就在他從陽臺上跌落的那天早上,他們還一起吃了早飯。似乎生活中太多的危機或轉變,在爆發的最后時刻都如此平淡。她喝的是八寶粥,他吃的是煎餅加豆漿。被問訊的時候,她一次次重復著這些食物的名字。她同時也會特別補充:他愛吃一食堂二樓的毛豆炒肉,如果有皮肚和紅燒排骨,他就會很開心。她告訴那些詢問的人,他們是球友,是飯友。她也告訴他們,他讓她學會了自行車,知道了拍照要找準天空或大地的水平線,從低處往上拍人更好看,從高處往低處拍風景,會生出一種上蒼才有的悲憫感……一字一行都落實到了記錄里的。一次次重復,活生生又冷冰冰。有一些是后面想起來加上去的,有一些是一經詢問就交代。
他們還查問了她的生理期……因為沒有外宿記錄,也確實學校里有太多這樣的男女同學關系,所以被追問到很多后來才細想應該是他們想知道有哪些男歡女愛的細節。她會突然之間變得僵硬,說不下去,會恨不得打電話把他從宿舍叫出來對證。一次次這樣想。當時還是諾基亞和摩托羅拉流行的時候,他用的是諾基亞,她用的是翻蓋的摩托羅拉。這些也是給那些查詢人員全部看過的。沒有什么私密的互動,就是約具體吃飯時間和打球時間,還有約出校門口一起上網時間。他喜歡打游戲里的魔界傳奇,她并不懂,卻也會在網吧消磨一些時光,在人人網灌水,天涯社區看蓬蓬鬼話欄目里的靈異故事。那時候她就很喜歡靈異故事,像命運的暗線提前鋪下。現在,物是人非,人人網早就被關停了,天涯社區也因經營不善,在不斷地整改中走進了歷史記憶,很多人開始寫文緬懷。
無疑,這些詢問在后來的回憶中不斷衍生出新的發現新的解釋新的沮喪新的恐懼新的不安,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在日后投射下了令人飽受折磨的陰影,在她的生活中數月數年揮之不去。
時間停駐的時光,一切是活生生的。突然,河流就被截斷了,生活成了與亡者相隨。也許從那個時候起,逃避就定了。逃避同校同學,也逃避一個個階段性的失敗,有時想逃離整個世界,同你一樣,我親愛的從六樓跌落的男同學,我也想有一次飛翔。
如何安置你,如何在字里行里讓你再次喘息,山谷皆響,如何讓你被記憶,如何呀。再過兩個月,離你跌落就滿十五年整。時空的軸線,你讓我如何安置才不顯得錯亂?2008年,開始是西南地震令我哀痛,后來是你,接著就是幾年之后的畢業,胡天胡地不斷換工作,不斷換身邊人,日子過得頹喪而無力,接著就趕上了全球大疫情。想象,你如果活過了大學畢業,是在疫情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遭遇這些,會不會已經成了父親有了孩子,會不會成為班級群流動的需要募捐的人,會不會依然贏得這么多人的眼淚和愛,還有困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讓你日子過得安全又舒坦,在一篇小說的結尾,如何happy ending,我親愛的很親愛的最親愛的。生活的道路如此交叉重疊,如此迷離相仿,如果把你放到全球疫情時代,你還四舍五入略有十二個年頭,滿打滿算也有十一年五個月之多——都不敢具體算到那一天,可愛的六月里,尋常一天中那個陽光明媚的中午。關于你,關于時日,我記得非常清楚,具體的日子,那天之后發生的事,我從何人口中確定是你,而不是其他人。我仍記得那瞬間疼痛的心臟撞擊。整個宿舍,我是最后被告知的,我還短信聯系過你……當時根本不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他們,那些人,各種各樣的,在手機里看到了我發給你的最后一條短信,那么日常,那么生活。
“中午我去洗澡,晚上一起一食堂吃飯?”
現在仍然記得一食堂旁邊是一排乒乓球臺,往往,吃了飯在路燈下打乒乓球,打到去上晚自習。
沒有熱水的宿舍,女生們總是商量著去學校附近的一家淋浴店洗澡。而你們,直接就一壺開水加冷水的淋浴頭。
也因為這個,我被詢問:“為什么洗澡?”那么曖昧不清的字眼,讓人有太多想象的詞。而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觸及到他們想象的這兩個字背后的更遠的東西。我后來領略生活的各種滋味,也領略了他們說的這兩個字之后的遠景含義,總是想到你。如果是你我會抗拒嗎?我是一條僵硬的蛇,我的身體里沒有春天。
這十一年五個月,你可以愛可以恨,可以微笑,還有很多好日子,我們還有很多美麗可愛的時光,或許相愛,或許看你愛,都是美好的。你那么好,那么風光,那么誘人,那么讓人無法拒絕呀……也或者,最差的結局,我們厭惡世界厭惡人群,我們結伴去爬華山,我們在最危險的長空棧道一起叫著一二三,會有無限風光在我們腳下延展,往下,繼續往下,你與我練習飛翔……也還可以有幾年呀,有一些時光。
如今你變得如此稀薄!
重要的是細節。當時的輔導員是學校才留校一年的年輕老師,個子不高,虛胖,平日里對學生還不錯,雖然喜歡咋咋呼呼,遇上了這樣的事,也看起來是無助的。在當時外院的院長面前,他一次次對她說要交代各種各樣的細節。輔導員粗胖的手指一直不停地沿著紅木書桌的邊緣來回摩挲,不斷打旋。她現在還記得比輔導員更肥胖的靠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出名的院長離開后年輕輔導員無聲的抽泣。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胖乎乎的對著窗戶不斷抽泣晃動著肩膀的樣子,很像一個中年失子的老父親。平日里,他有時會說學生是“孩子們”。一個孩子就這么失去他的生命啦,那么年輕。一切的偶然充滿宿命。后來,看過很多電影電視劇,那么多人在戲里模仿生活的悲傷,明明知道是戲,但跟著劇情一起哭就會心理上好很多,否則就感覺難以喘氣。可是,當時年輕輔導員背著身子獨自啜泣的樣子,卻讓她覺得模樣太過滑稽。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從此只有在夢里,三生石上舊精魂,攜手相逢。
二十三歲,突然就加速蒼老下去,無論是面容還是心境。人生還沒有真正登上舞臺,就開始學著如何退場,慢慢朝著幕布和下場移動。淵然而思,憬然而悟,愀然而悲,說的不只是歷史,也是普通人。可當時并沒有如此的感覺。這次事件當時并沒有感覺會有多少影響,傷心當然是絕對的。然而,從小就練習過父親的死亡,對于突然的別離已經算是二次經驗,有了抗體。最可怕的是那種對時間的恐懼。無論過去多少春秋多少年,在一些類似的新聞事件里,在一種突然的恍惚里,在絕望傷心時刻,生活就像凍住了一樣無法解凍,時間越久凍結的硬度和強度就越成正比,讓她的身體也仿佛進入了結冰狀態。總是冷呀,三伏天都不能開空調,在哪里都得兩床被子,就這樣還經常被半夜凍醒。冰箱里上凍的東西,如果放在微波爐里,會有解凍的標識,她每次看到解凍選項,三分鐘還是五分鐘,也或者更久的設定,都會突然之間定在那里,想把自己放進去解凍一下,也許生活就會好了。如何算好,想想真茫茫。不過仍然經常這樣想,要如何解凍這段時光。
逐漸開始失去一切,生活的形式框架、內容和意義,各種這樣那樣的追求。逐漸如同行尸走肉——很快休學一年。
此處應該加一個休止符——休止符——休止符……
撲面而來的淹沒,無花果樣干枯的心,一段時間生活的保溫,慢慢調整自己的喘息。
后來就是畢業。日子在一年年的春夏秋冬里重復,似是而非的歡愛,一些甜言蜜語,一些哭泣。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輾轉,寄東西,租房子,找工作,像一個隱匿名姓的鬼住在人間,盡量不與人建立太多關系。最喜歡的是靠著勤學苦背考了個國家級正式導游證,如果做這方面,只要市場還好,總能找到旅行社聘用。各種各樣不同的城市,先是南后是北,南京、西安與北京,帶各種各樣的團或散客。年歲長的同時經驗也在長,除了房租所花無多,衣物和化妝品都是簡而又簡,還不至于餓死。
不敢回到那個城市,畢業之后再也沒有回去過。一座地理上的城市帶有了形而上的味道,讓人心碎。空間的恐懼可以拒絕,時間呢?夏天在一年又一年里重復,充滿了啟示。但凡有歷史意味的地方,比如博物館,比如名勝古跡,比如那些古老的受著時間之刑的東西,都會突然之間引起她的聯想,引起她身體里的那種類似于痙攣與心碎的某種再也無法挽回的萬般柔情攻擊的劇痛。
不斷地去往陌生之地,通向陌生之人,才仿佛獲得一種洗刷的快感,不被什么東西捕捉,還可以茍延殘喘。當然也會經常陷入一些不期而遇的倦怠甚至骯臟的觸碰里,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火車、夜晚、旅行……喪失一切的感覺,在一個又一個夜晚。往西北東北的邊界地帶走,往遙遠的地方走,慢慢將不同的風景納入記憶,以更換……這段曾經美好后來是沼澤地的生活。總得有一些東西被不斷覆蓋,不被銹蝕,不斷磨損,不斷遺忘,你與我。
把你抽象在一切風景里,抽象成一片云朵或一句詩行,抽象成命運在時空里的必然,而不是生活對我突然的剝奪。不斷重復地理解命運與命定,你與我……你對我不是句號,一直不是,雖然我靠著這省略,依然喘息。
4
這個共同喝酒的人是帶團時候認識的,當時加了QQ,好多年都沒有聯系。約著喝酒也好多次了,卻總是陰差陽錯。不能說沒有好感,程度卻遠還不夠,天時地利也不夠。
難道是命運大手的安排?
他去往她之前居住的城,約著見面。她說正在他工作的城市工作,已快一年了。于是,就有了這次相見。其實并不是沒有推托,三年疫情,讓她對人對事都喜歡保持“安全距離”。然而,在模棱兩可的回答里,她意識到,時間流逝了已經不只疫情三年,而是三年又三年好多個三年的疊加,她眼看著在走向自己的四十歲。這么多年,事業其實根本談不上,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那么,見個曾經有緣一面的人也是好的。
可能正是事業上到頂峰的時候,歲月的流逝讓他顯得非常精致,也或者是疫情后恢復的日常生活,讓很多人時間倒帶一樣面容年輕起來。還或許,是因為這是他的城,他更有肆意捭闔的悠然感。總之,他看起來比第一次見面年輕,渾身有種倜儻氣。他當然算不上是帥的,但是過了青春期,男女的美雖然還有賴于容顏,但整體需要那么一種自成一體的氣韻。他有。他身上激越的生命光芒閃爍不定,令人產生一種被攻擊的好奇。
剛開始,她滔滔不絕地扯東扯西扯南扯北,說著漫無邊際的話,熱帶的潮濕與北方的陰冷,西北的荒涼與江南一隅的那種小情小調的乏味;說渴望了解巴比倫,渴望去往埃及,想象羅馬曾經的輝煌;說地中海是誘人的,巴爾干半島有甜美的酒香……她只是掩飾一下自己短暫的心動,所以夸夸而談,以論證人生的學問應該在漂泊而不是在書本。網絡世界交往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學歷比她高,而且受著清北兩大名校的加持,自然是非常有優越感的。他坐在她桌子對面的樣子,使她重新恢復了記憶中第一次見到他的那種愉悅:這是個身上有沙子的人,眼神中有種痞痞的小壞的味道,像小時候看的武俠小說里那些壞小子,他們不會有什么大奸大惡,但隨時準備做些什么讓人震驚。他說她讀書少,孤陋寡聞,又好裝。她回道確實如此,兄弟你說得對。她恨不得對每個人都稱兄道弟,無所謂呀,就如此啦,整個世界與她同齡,一直就這感覺——在我之前世界于我沒有多大意義,在我之后于我的生命更無意義。肉身主義者,簡單而直接,不需要多少高深的理論支撐。肉身達爾文,哈、哈、哈……說到覺得只能以嘲笑戲謔代替的東西,不想解釋太多,她就會習慣性哈。在網絡世界的往來之中,他知道她“哈”的習慣。不過,在她自己,則是生活無聊的潮聲傳遞,活著就像一團熱火,意義都是附加的——他自恃才華滿滿,從南到北都是輝煌的,在不顯山露水的敘述里,告訴她每天有五千人等著他吃飯,明顯看得出他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要人,以為自己是個成功的商人或者名人,天下大事連接著他,自我腫脹,太過蓬勃。他戲曲專業出身,每天沉迷于戲曲中的各種升堂審判,喜好弘麗,儒雅彬彬。不過,也如同歷史上那些“助皇后悲”之輩,饑不著渴不著,熱衷把自己裝為“春秋高士”,實則又吹喇叭又敲鼓,各種文雅的虛榮一樣都不少,只是多了層文化的包漿而已。對于她來說,兼職導游多年,看過形形色色自吹自擂的人,也接觸過一些所謂的名人或有錢人。二十多歲,還把見過一些名人當驚奇;三十多歲眼看四十歲,早就明白很多名人或成功者不過天時地利人和的運作,有些簡直荒謬滑稽,愚蠢可笑。名人死了也只能睡進一個棺材里去,不可能同時睡兩個,不然就得分尸;燒的爐子即使是進口的也不可能燒兩次,何況燒兩次也沒什么意義。為了便宜和方便,她曾經租住西京市區殯儀館旁的一個小區,現在那個殯儀館據說搬到了郊區。每次進入那個通往住處也通往殯儀館的小巷子,總會聽到有人說豪華墓地和一般墓地的區別,她心里就會接一句:還不是都下去了?五千人等著吃飯,每個人一張嘴,不會是兩張。再偉大的人,也不過凡俗肉身,還不是得靠食物活著?不過,自負如他,不會想到自己在某一天會成為一個三流小說家都算不上的習作里的主角,甚至連一個名字都沒有。
一對各懷鬼胎各有心事的男女,滿地雞毛捉襟見肘。
嘔吐中成群結隊的街頭廣告招牌形成幻影,不小心將手機滑進了出租車的夾縫里。司機送回的時候他翻看她的手機,發現連他的名字都備注錯了,不由自主喊了一聲“操”。如果是一篇以男性口吻為主題的小說,他會對這一切廢話說兩個字:娘炮。所謂的溫柔繾綣是他鄙視的,三四流作家才陷在里面,他看見那些哼哼唧唧的東西就想吐。自恃看過很多書的他,崇拜的是曹操這樣的人物,而不是古詩十九首里那些孤魂野鬼,流浪天涯的失意人。他認為她總是把無病呻吟的東西當成價值支撐,比如熱衷講亡人與枯骨,當導游時候最喜歡給別人說這些,指這些,完全是無能加自戀。在網絡聊天中,他斷斷續續知道她的一些傷痛,認為完全是吃飽了撐著。他難以理解別人生活的無法轉頭,當然也不需要理解,這世界有很多人走著走著就倒地了,缺鈣之人太多……可愛的暴徒一樣的男人,絕對會是一些女人夢里的主角。哈、哈、哈……我們還是回到我們可憐的矯揉造作,喝了半瓶白酒連酒名都沒記住就不斷嘔吐說胡話,被生活蹂躪不再年輕現下年齡死了算可惜的這個女人吧。她在這篇充斥著酒精與嘔吐物的文章中,理所當然應該是特寫鏡頭下出現的人物,即使如此可憐怯懦,也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她此刻活在腸胃的百轉千回與喉嚨的泛酸,坐著地鐵去往自己在這個城市的住處,下了地鐵她還得騎半個小時的自行車。感謝共享單車的普及,使她可以將自己寄在一架幾乎隨處通過微信就可以掃碼獲得的兩輪車子上,省去了與出租車師傅的必然交談,也省去了一些探尋的目光與寒暄中不好意思不給出的隨意解釋。畢竟,頭發和衣服以及背包上的污物未必已全然處理干凈,她是在晨光朦朧時分離開的,未開燈,也未拉窗簾。走在室外大馬路上的時候,雖然用衛生紙稍微清理了一下自己,但沒有水,也未洗臉,隨時可以看出像失足婦女,像早晨路上蓬頭垢面的野貓,像……在出租車師傅對人轉述的講述里,很可能就是“今天一大早拉了一個看起來有故事的女人……”
在一篇討伐男權的社會報道中,她這樣衣衫襤褸地出現在早晨都市的街頭,勢必會被新聞工作者塑造為被社會蹂躪的失足女性。然而,謝天謝地,她只是個普通人,不熱衷于在網絡或現實世界當個女性主義的申討者。無非是寂寞,有一個人在醉酒之夜的出租車上親吻她狂吐的唇齒,撿尸一樣將她撿回自己有序生活的空間里,兩次躺在她身邊,怎么能不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片刻柔情?
醉酒之前的聊天,她說她很怕帶團,很怕出人命;她說現在很多年輕人約死,靠旅游聚集,隨時可能發生人命關天的事情。
遇上人命才有故事——談不上老但也實在不算年輕的男人如此說。看得出,他已經經歷過生活的大江大海,覺得生命就是一場冒險,要愿賭服輸。他肯定也有他的夜半夢醒。在夜里醒來的時候,他扒拉著手機不肯繼續裝作睡著,又不肯離開那張床,她有過一瞬間的心疼。陌生人的傷心時刻,假裝沒有看見不要過問,不知道太多的細節,也就不必有太多的繼續。恍惚的瞬間,她也會將頭伸過去,試著打撈他的手臂。他赤身裸體卻居然還是暖的,暖的是美好的,她需要解凍。被子太薄了,而人身是個暖寶寶。學生時代看過那樣的電影,被命運囚禁在鐵皮桶里的兩個人,因為互相碰觸最后相互愛上;還有《斷背山》,那樣殘酷惡劣的自然環境,兩個牛仔相互貼身……在這樣醉酒的夜晚,并不相愛的男女卻可以通過突然的親近產生一種絕望的依戀感,出租車上他突然親吻在她嘴唇上的一碰的記憶居然那么明晰。不是畫面,而是觸覺,嘴唇的一種切實碰觸,與一個人第一次親吻……肌膚之記憶的吶喊。世界上最廣長的嘴唇也不過一片小樹葉一只小拇指一般長,但只輕輕一觸碰,卻可以在完全的醉酒狀態留下那么清晰的記憶。假如酒里有毒,假如飯菜里有毒,假如突然地震,假如發生火災,假如其他隨機的災難,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在極度的快樂或憂傷里,彼此死在對方的睡夢和懷抱里,或有一個人死掉。那么,新聞會如何書寫,生活又如何繼續?時間曾經那樣,此后不再。她想起中學時代的暗戀,一個叫克的男孩遠遠近近地每天走在她的眼瞼上。后來就發生了大學里那樣的事。再后來的這些年,生活仿佛是空白,克己復禮地一天天過著,就這樣過到了三十八歲。有條不紊只是表面,從來不是生活的目標,生活早就沒有目的地。
生活在哪里被一腳踏空,自己完全不知道。常有茍活之感,常常覺得世界怎么如此糟糕,總覺得哪里不對,卻又不知哪里出了問題,生活過成了自我流放。除了最基本的生存,幾乎是拒絕一切建設的。一個不想有任何未來的人,如何抵達可能的未來?
睡不著的時刻,他儼然一副“性致勃勃”的樣子,其實卻也只是禮節性表現一下自己的強壯或熱情吧。醉酒尤其是幾次不斷的嘔吐讓她頭疼,身體在出租車上的晃動和狹窄的一張封閉的雙人床上的晃動一樣,只是嘔吐與心碎。她更迷戀的是親吻與低訴,迷戀恍惚與近乎昏迷的離身感,一個人在醉酒狀態下離開了自己的身體,一種對己對人都可不負責任的暈眩狀態。時間與空間重疊,可以回到任何置身過的現場。她往往在醉酒時候更能理解那些對一些東西上癮的人,包括吸毒,下墜的漂泊感會給他們上升的幻覺,在自我棄擲之中一些東西獲得它們內在尋求碎裂的圓滿,而這對于熱愛積極向上正面能量喜歡步步高升的人來說,理解起來太過艱難。
他明顯是被掃了興的,但也或許只是假裝,笑著說她是把逃跑當事業的女性,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說一切外部客觀不是自變量,而是因變量,一個無能的人才總是找種種原因逃避生活。禮貌性的一次約會,兩個人心知肚明。生活太過格式化,規規矩矩,必須有一些出口和逾越吧。醉酒是最好的借口。不過,被如此攻擊,她仍然抱歉和自責。一間充滿了日常生活家居氣息的屋子,不該隨意被闖入,應該表達感激。規規矩矩的家居之屋,適合規規矩矩的家居之人。哪怕是一個男人在為愛守喪,仍然有它的莊嚴和合法性。何況,她并不清楚是不是如此,也絕口不會問出。她屬于旅館橋頭,屬于單身漢的巢穴。何況,糟糕的醉酒,糟糕的嘔吐,糟糕的基本沒有順利完成的兩次親密……一切都是糟糕的。惡心,可又有種奇怪的令人心動之感。最糟糕的一面被人完全窺見,像兩個人有了一種合謀,因此才覺得心動?擁擠的地鐵,面目模糊的人,晃過來又晃過去,一站又一站被拋棄在站臺上靚麗的廣告牌上的男人女人,她想起他,居然右手和左手不由自主去交替撫摸了下上嘴唇。借著地鐵玻璃窗的投射,她看見了自己那張蒼白的臉。上地鐵之后,用雙肩包里僅剩的一張濕巾紙擦過,順便胡亂地把黑色背包上昨夜里已經干掉的一些嘔吐痕跡也擦掉。站著的樣子,不再纖細的隨著年齡上長不斷寬起來的身體,裹在寬大的牛仔風衣外套里,居然顯得苗條。她記得前日里初見時分為了避免場景尷尬的互拍。他的外套是脫了的,上衣是黑色半袖,胸前一只獨角獸在向著觀眾做奔跑狀,居然還在身體兩邊長了很長的白色翅膀。她在拍攝的時候克制著不要坐到對面去觸摸這件衣服上的怪獸,卻因為怪獸的翅膀不由自主開心地笑起來。她喜歡長翅膀的一切,包括長翅膀的蟲子,她覺得它們有她怎樣都無法想象和體驗的那種輕盈。翅膀、翅膀、翅膀……怎樣的翅膀只要可以飛翔就是自由,就是造物主格外垂青和歡喜的。她想起他手機一閃看到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她穿著牛仔外套的樣子,長長的頭發,因為太遠,并沒有看清樣子如何。她從小到大沒有人說過是美麗的,也不被人認為可愛,往往,多是以美麗可愛的陪襯物出現,陪襯別人的耀眼。因此,她既不喜歡描眉畫唇,更討厭在鏡子前端坐,覺得自己丑的人往往厭惡鏡子,因為鏡子分明是提醒。沒有鏡子,就可以當不存在;有鏡子,就仿佛是一種來自客觀世界的嘲笑——看,你個丑玩意兒。本就不美麗的身體,又逐漸在衰老下去,真是雙重悲哀。地鐵玻璃不像室內鏡子那樣清晰,無法照出一個人的皺紋,只能粗略照出一個人的輪廓。她喜歡看地鐵玻璃反射的自己,像看陌生人。與此同時,她想象他看著她照片的樣子。沒有以后,不會有下一次。她跟不上他的節奏,僵硬如同上凍的食物,進行不下去。他明顯是沮喪的,說著這樣的話。哈、哈、哈。生活的嘲笑在此響起。怎么可能有以后?完成的性或未完成的性事都令人哀傷。一本研究博物敘事的書里曾經說過,動物交配之后是哀傷的,植物也有類似的特征,它們會耷拉下葉子或花朵的莖蕊,如同短暫的死亡。她希望他是快樂的,卻成了給不起別人快樂的人,真是沮喪。她的自尊心也覺得受到了傷害,一種自罪感讓她想到他突起虧欠。讀圣賢書的學生時代,因為總看起來心不在焉,像是什么斷線了,老是被老師們批評。老師們布置的任務,總會更努力地去做。可是無論如何,都不像別的學生討喜。她從來沒有感到自己是個討喜的人。寄居于別人屋檐的一晚,明明很努力地想著就像學生時期認真聽課寫作業一樣去完成。但,就是斷線了。基本的生活,對一些人來說也是艱難的,對她就如此。
可是,居然有依戀,想到再也不可能見他,心臟居然覺察到一陣無法抑制的疼痛。一個人應該尊重自己的身體還是尊重自己的情感?有時,我們特別渴望一個人,是身體而不是情感,情感已經做出了撤退的決定,身體的每個細胞卻仿佛一種吶喊。她留戀他唇齒輕拂過的瞬間感,甚至達不到六十分之一秒,一陣風的時間都不夠,一片葉子或一根針掉到地上的時間都比之長……她渴望第二次第三次,一千一萬一億次。可憐的卑劣的渴望,低賤的渴望,幾乎不能再主動請求的渴望,說出來都無法被相信的渴望……可就是真的,想要就是想要。借酒縱欲,酒也是救,可以讓平庸而繁瑣的日常生活接續下去。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酒精、咖啡、性,生活的三大提神物,春風再美也比不上,沒品嘗過的人不會明了。只是,此刻握著地鐵掛環的手,想起他嘴唇輕觸如有神過的一瞬,一定會成為記憶里的一個經典鏡頭,永久難忘。我們不知道別人記住了我們什么,生活幾乎不可復制沒有回訪,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別人記憶里是什么樣子,怎樣的觸碰可能令人留戀,不知道別人喜歡我們在哪個時刻,決定放棄在哪一個分秒。你,只是你,只是這個觸碰的瞬間,連六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甚至趕不上地震的一瞬,就是一次輕晃,早春葉子在枝頭正午時分幾乎看不見的一次搖顫,蝴蝶之翼無聲息地滑過視野的那種輕顫,連貓咪的尾巴輕掃過指尖的時間長都沒夠。如果可以拿尺子量度你的唇,我想知道我有過幾厘米幾毫米個人世界的地震。總之,這個瞬間如果可以保存,請進世界上甜蜜心碎的博物館吧,供后來人展覽,曾經有人如此被瞬間的觸碰摧毀,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像圣品一樣獻祭,而你,享受圣品的神,那一刻突然而生的愛意,如果可以蔓延,就可以盡享一生。出租車里的短暫旅程,如一場私奔,神賜的瞬間之吻,是憐憫罪人。如果此刻車毀,世界就進入永恒。誰敢眷顧這種信徒?
他和妹妹的工作性質一樣。妹妹畢業于省城的政法大學,素日話語節儉,一切講究有理有據,講究光光正正活在太陽底下,做一個大眾所公認的合格且優秀的人。他表面也是這樣的人,看起來有江湖的蕩子氣,對廟堂的追求卻多年如一日。這一點,從醒來掠過一眼看到的書架上的大多書名就知道,一欄欄的名人家書和傳記。男人是要建功立業的,喜歡曹操的人,身體里也藏著一個亂世梟雄夢吧,只是“時光不我與”。
歡悅的時候,他們像大多有親密關系的人一樣聊天查詢彼此經歷的數字。他說他就兩三個。接著問她是十倍二十倍嗎?她向來喜歡實話實說不假欺騙。接著就說到了性與愛的分離與重合。他說他是一致的。雖然明明已經被酒精麻痹到幾乎沒有理智,但仍然有瞬間的動容。一個人肯欺騙一個人,說明他還是對生活有期待感的。她早就沒有了。無非隨遇而安。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愛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風光……
她記得睡著之前對他說的話:我希望睡著在南極,醒時在北極,生活是一條船。她總恨不得在和任何人說完一句話之后把這句話加上去。不需要合適的場景合適的人,只是一種神經發作。少年時代的一首詩,竟仿佛會成為一生的預言,隨處漂泊無落定。
你總是一個人旅游嗎?他問。
我想死在路上。承歡在心里冷漠地回了這句話。然而,她不想讓人感覺恐懼。世界在她這里經常會突然斷電,銜接不上,她討厭關系的建立。孤身一人,煢煢孑立,永遠孤身一人,薄薄的一個人,薄薄的一片云,消蝕,不見,包括化成灰的樣子都不要有。虛空之花,對,虛空之云,要的就是這感覺。很做作,但卻很真實,千真萬確,她經常想死在路上,隨意的哪條路上,身邊不要有任何人,尤其不要有任何認識的有關系的人。
是,我喜歡一個人,我討厭復制性生活,基因復制基因,明天復制今天。她的回答是這樣的。她克制著不要給生活里那些喜歡繁殖的人做任何解釋,每個人各有途徑,有些人開花是為了結果,有些人就是喜歡開花,有些人則完全放棄任何選擇,不開花不結果,倒地就結束。一些人理解不了另一些人,人與人之間并不比人與獸或人與一朵落花更能互見。
“太做作了。”他頓了頓接著說,“你今年二十八還是三十八?”
“1985春天。”她如此說。
生活里,很多比她大的女人開始喊她姐了,她說她在農村已經是姥姥的年齡,可以喊姥姥。
在這個城市,疫情快結束未結束的時候,有過一次意亂情迷。來咨詢旅游的人里有個極其好看極其儒雅極其童話式子的男人,簡直是理想世界來的人,一起工作的很多人為他的魅力折服,她也折服。后來,有整形經驗的女人說他不光頭發可能是植的,兩頰也應該墊過,否則說話的時候不至于臉頰部位一動不動,尤其笑的時候,幾乎看不到肌肉顫動。她想到同事里有個領導經常去打美容針,疫情時候無法飛往韓國,國內的醫美跟不上,生生的四五十歲的一張臉像是八九十歲的老年人一樣塌下來。太可怕了。她喜歡自然地走向蒼老。迷戀于一個現代工業制造的假人,簡直被騙是活該。她崇尚一切天然之物,崇尚自然的生老病死,崇尚人工而不是機器,認同用機器必然有機心的說法,而機心是可怕的。網絡短視頻里充滿太多年輕的臉孔,沒有皺紋,皮膚細膩,頭發也是黃色或黑色的,直的或卷的,多是人工加工過的。一想到那個人可能有張加工過度的臉,就喪失了一切欲望。
他呢?他說別人做作,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張整容出來的頭臉?他看起來實在是比六七年前第一次見面年輕許多,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紅光滿面,發際線亦沒有任何后退。也許也是整容產品整出來的結果。
你呢?
“一九——”,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你猜。”然后就進入了他通常在網絡世界自己說了半天后“自由的沉默”。
他是不想說出自己實際年齡還是覺得問年齡令他不舒服,她并不知道。不過,無所謂。她討厭一切討價還價,別人如果堅持他們的觀點,她就會顯出默認的神態,很少做出反駁。生活早就不過如此。欺騙是針對需要被欺騙的人而言的,就如忠誠是針對需要被忠誠的人。否則,這個世界無所謂欺騙和忠誠。即使是一張美容臉,也是緣于認同和期待的誘惑。她不需要別人認同什么,期待更是在深層層面早就放棄了,飄來飄去,輕浮如一片云。
半夜里,在幾乎進入睡眠的時刻,他起身離開她通往另一個房間另一張床。她其實并不能確定是另一張床,想著也許是沙發,他只是不想待在她身邊。那么,就裝作不知道,卻還在心里想著他會不會冷。是第二次醒來嘔吐的時候知道那里是一張床,因為他帶著被子又回到了這間窄小的沿墻都是書架的臥室,與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再然后,離開。
禮節性地躺在一個女人身邊,還是因為身體內躁動的渴欲?
她沒有問,也不覺得需要。但她確實有過一瞬的留戀,對于人體傳遞的溫度,肌膚之親的預期與渴望,她的肚腹掠過一陣平日里少有的激蕩。從來,身體不過是實驗場,醫生“用進廢退”忠告的實驗,自己還算不算一個肉體正常的女性的實驗,以及酒精有沒有徹底導致進入非理智狀態的實驗。談不上愉快,也談不上不愉快。其實準確說是不愉快的,絕對不能說是交付和委身,對誰都抗拒,對整個世界。生活的正面是我熱愛整個世界,生活的背面是與我有什么關系,教育的正面與反面。理想的社會人格與被否定的反社會人格。社會學院讀書的時候,修過一門犯罪心理學的專業課,那門課是一個年老的教授講。也許和他兼職做律師有關,他懶得對年輕的未入社會的學生闡述過多的理論,只一節又一節播放各種犯罪紀錄片。社會學嘛,多會過多關注人的人格,一個因為學科而重新特別建構的詞,有了它的多重意義。一個正常的人,首先不是一個有反社會性格的人。她當然懂得。如果不允許厭倦,那又如何有激情熱愛?喝酒也是一種對生活熱量還有多少的測試。啊哈啊哈啊哈哈!
很多年了,不假以情感的任何詞匯,不說愛也不說恨。離開一個人,告別一張床,不需要太多的起承轉合。沒有人給過她。明明撕心裂肺過,卻什么都沒有明證。后來結束處子歲月,也不過一場醉酒的短暫失憶。是三年疫情讓她回溫,讓她覺得沒有死掉還活下來是受著命運祝福的,讓她知道上蒼也并不總是針對她專門喜歡對她處以極刑。她談不上厭惡她的名字,但也不算愛,極力對世界承歡,卻經常處于一種剝奪狀態。明明什么都沒做,卻成了罪人;明明是被拋棄被否定的,甚至連拋棄都從來談不上,從高中到大學,從家庭到友情,卻一次次被放進合法性的中心質詢。婚生與非婚生,合法與不合法,道德與非道德,渴望與不渴望,計劃與隨機……她是被隨機出生的,不被父母祝福,不被政策祝福,不被道德祝福,不被愛祝福……出生就像對世界的浪費,難道才被姓承的父親取名承歡?她太小了,還沒來得及問,父親就死掉啦。當時虛歲才五歲,小學沒上,幼兒園沒進過。守寡的母親越守越忠貞,越忠貞越無法承受年齡老大的女兒不按社會規則進行“穩定性”生活,她想把她砌入社會有序生活的高墻內,渾然忘記自己曾經未婚先孕,也是越軌者。她渴望基因的復制,多樣化遺傳,卻從來不問問這么多年,女兒們快樂不快樂。也許,做母親的也根本談不上快樂,也或者以苦為樂,以各大宗教的經書為指導,認為孩子是種在大地上的莊稼,神的恩賜,越多越好……
試圖親密的短暫時光,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他說起自己的母親,問她是不是最愛自己的外祖母。網絡聊天的時候,她總是會不經意地提起童年,提起被外祖母撫養的學前時光。當然最愛的是外祖母。不過,也早是逝去多年的人兒了。
一對互相挑剔的男女,很難在同一張床上一起睡去再一同醒來。他第二次離去之后,她去掩上了門。
不要有聲音,醉酒的人尤其需要深睡,她在一片漆黑中穿起自己來時穿的戴帽子的衛衣,把帽子扯過頭頂蓋在眼睛上,然后開始數綿羊。一只、兩只、三只……有時,她像哄小孩一樣哄自己:“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最好不要有任何光,不要有聲音。很多年了,她借助于靜音耳機把自己固定在床板上進入睡眠。如果出門沒有帶靜音耳機,她就會被失眠襲擊,被絕望襲擊。酒并不是上好的安眠藥,甚至連靜音耳機的作用都不如,越數越清醒,心里不由喊著:老虎老虎,出來把這些羊吃掉。在一種不甘里,她開始數老虎:一只老虎、兩只老虎、三只老虎虎……
酒精有撥亂時鐘的作用,她知道這一秘密之后,就不定期地撥弄一下自己世界的時鐘。在那些亂碼時光里,她總能翻山越嶺,遇見很多平時遇不見的人,說很多平日不能說的話。那些在夢里所見的人總有他們的魔法,能一個又一個開解她對生活發出的追問。但是,酒精也會令人苦澀和脆弱。盡管生活的逼迫早就鍛煉出了不錯的意志力,盡管討厭談情說愛時候那種過度夸張的泡沫情緒,盡管對眼淚非常厭煩……可是,承歡還是有時無法承受醉酒過后突然無法抑制的嘔吐感和涕淚橫流,如一種無法控制的軀體震顫。不過,尷尬早就省略,嘔吐和污物,陌生人面前的洋相,還有各種哭鬧,一切都無所謂。體面只是一層保護膜,讓別人整齊地涂抹在臉上吧。能順利喘息允許自己活著已經算萬事大吉。啊哈啊哈啊哈哈。
謝天謝地,在徹底再次入睡之前,她光腳站在與臥室直接相連的開放式廚房門口摸到水壺燒了熱水。真是個機靈鬼。從來一個人,無論成群結隊還是三三兩兩還是結伴而行,往往,新鮮感過去之后,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尤其要照顧好自己。導游職業形成的習慣,隨身總是帶著感冒藥,尤其必備氨酚,這時候派上了用場,既防頭疼又有助于睡眠,順便還可以預防感冒。第二次對著馬桶催吐之后,胃里除了酸水像全部清空了,正好安置半粒氨酚。對,往往半粒就夠了,氨酚傷腎。醫生說的,她要注意她的腎,注意她不太規律跳動的小小心臟。也正因為如此,在人生道路上,越來越輕盈,越來越無所畏懼,輕浮的像一片云呀。一朵云的色彩,簡單的只有黑白;一朵云的驕傲,輕浮的沒有重量……流行音樂的歌詞里,有時突然就顯現出了生活的某面真相。
那半粒藥的藥效很快就起了作用,身體的疲倦混著酒精制造的思維的僵硬,將腦海里其他奔跑著不停息的細胞打蒙了。半夢半醒之間,在記憶與想象之間,不斷偽造失序時光里的一些歷史,偽造一段段創傷一段段過去,謹慎而仔細地查漏補缺,在哪段橫沖直撞的意識流里暴露出了哪些是虛假的,哪些可能被人當做真實,成為他們酒桌上的笑話。天呀。至多就一夜性事,一對不丑當然更不美的男女的一個普通夜晚,還挫敗感很重……但,然而,可是,有時,也許,就那么一些時候,一個人就被當做一個下半身寫作的書寫者啦,尤其要小心,尤其如果寫作者是女人。只是,我們又如何說出生活的真相,如何竭力承歡竭盡纏綿,如何將甜蜜的親吻制成標本定格,如何……他大爺的你告訴我,如何不厭倦世界也不厭倦自己地活下去?
5
隨著人流爬完長長的階梯,掃了二維碼,就出了地鐵。重見天日,如果不是夜宿在一間陌生的房間,如果不是喉嚨里灼熱的似乎白酒仍然停留著的苦澀的辣味刺激,如果是在自己熟悉的房子里醒來,她絕對會以為這是一場夢。
地鐵旁到處都是共享單車,美團APP推出的單車方便掃碼付費,不需要付押金,又騎起來很穩。她掃了碼騎在自行車上雙手握住車把的時候,覺得像是從地獄返回了人間。這樣說是不該的,他根本不是地獄,他的房子自然也不是地獄,但是那種醉酒嘔吐感確實如同死亡。
妹妹在微信里說乘的是高鐵,很快就到站,如果姐姐不是很忙,還是見一下孩子們吧。妹夫可能就在妹妹旁邊,妹夫的微信聊天框顯示有照片,點開來,粉朵朵依次分開三個小孩兒,一人拿著一個小蛋糕。應該是大娃的生日,所以選擇假期全家出行。當大姨的承歡只在想起來的時候,偶爾給孩子們買點禮物,大多時候就像不存在一樣。然而,相依為命的妹妹承愛總希望給她家庭的溫暖,每次都會在視頻里給她點兵點將,依次讓孩子們給她問好。孩子們軟糯地叫著姨媽的聲音,有時會短暫地讓她產生一種幻覺:有孩子是好的。
已經來不及去車站接他們,絕對不能讓妹妹承愛看到這副醉酒的鬼樣子,否則她會哭的。小時候做鬼臉嚇妹妹,無論多少次,妹妹都會哭到停不下來,需要外婆哄很久。成年后,每次姐妹倆見面,妹妹總是會幫著承歡收拾房子收拾行李箱。本該上大三卻休學在家的一年,妹妹手頭沒有錢,做著兩份家教和一份發傳單的零工,卻經常給她卡里打錢。休學那年開始,妹妹總是用提心吊膽的眼神看她,讓她對自己身為姐姐有種愧疚感。外婆總說姐妹倆是一條藤蔓上的瓜,要懂得互相分享相互照顧。很多年了,都是妹妹承愛在照顧姐姐承歡,承愛是婚生的孩子,也許社會學的專家們應該研究一下,婚生的孩子和私生的孩子愛的能力并不相同,婚生的孩子更有愛的能力。說起來很丟人的事,妹妹上了大學兩年后承歡才考上大學,妹妹工作三年后承歡才大學畢業。人家的大學是四年,她硬是拖成了五年。休學在家兩個學期,后來各種眼淚加哀求轉到了社會學專業,最后勉為其難畢了業,也跟學校想著要增加學生的畢業率不無關系……這么多年,妹妹順風順水地過著,也有生育的艱難與家庭的磨合以及工作的各種進退,總也還是可以應付過去。妹妹總是勸說她:“不要太計較,人生就這么回事。”妹妹想讓她快樂點,總為她操著心,有時勸說著就自己淚落下來。“小時候那么難都過來了,為什么現在要這樣,姐姐?”她無法回答妹妹,因此得打理好自己讓她放心點。
穿過車流如潮的橋洞,再向左騎行幾百米,就到住處了。因為是五一,太多人涌入這座城市旅游,交通是擁堵的。這座橋洞下的紅綠燈本來就比別處的時間長。逢著這樣的日子,更像是綠燈世紀般漫長地無法亮起來。承歡自顧自騎著,想著要趕緊回去洗個澡,盡快換好衣服,即使不睡覺也要把自己捯飭整齊,在妹妹看到她的時候是一副正常的樣子。何況,還有妹夫,還有三個小外甥,去陪他們吃飯或去賓館找他們,一定要打起精神。
可能為了分流地鐵的壓力,何況一些地方地鐵根本沒有修到,這段橋洞的公交特別多,而且多是雙層大巴的樣式。綠色雙層大巴,往常騎行,每每和大巴車并著走的時候,總有一種可能被卷入的忐忑,還總渴望突然被卷入——生活歇下來吧,歇下來吧,到此結束一切吧。大學的課堂上社會心理學的老師講過死本能,承歡站在高樓前或者挨著大車的時候,總會想到這個專業術語。
為了趕時間,她逆著車流穿過了橋洞,遠遠看見一輛綠色雙層大巴在轉彎,隆隆車聲中混著人們最后的尖叫,她想回頭看一下發生了什么,卻同時感覺到自己被一片綠色風暴席卷。太陽已經升起來很多,但她還是感受到了迎面而來的綠色巨物帶起的一縷寒風……
也許這就是最后的結束,機械直接,潦草收場。看起來是一場意外,實則是生命的必然,并非為了達到什么良好的藝術效果,只是到此結束。
她在倒下去的時候,想起了學生時代寫過的那首詩:
我希望睡著在南極
醒時在北極
生活是一條船。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