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
觀?山
山勢往南,日影就會一點一點浸入驪湖
待到白晝完全沉沒,湖面才會騰起
碧色氤氳。倘若往西,星月則會在日暮前
就散出光輝,從驪湖之側,一路蜿蜒到
傍山而居的周氏族人。倘論對山的理解
沒人會超越他們的祖先——譬如石林
那是先人安息的絕佳之所;再如松群
這是神授于人的天然經幡;還有那熄于
峰頂的火種,至今未有人將它取回
山勢向野,為的就是遁離煙火,人居于山
守的則是方圓之矩。族人日稀,但仍有
心懷火種的后輩滯留于此,他們
從不上山,只在每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一勺又一勺,舀走溢出湖床的雨水
海上生活
“你是否感受到了顛簸,在夜深人靜的
孤島?!蔽揖捉勒Z言背后的奧義,并以
最大限度的伸展去感知平衡
我以為我回到了陸地,但浮力仍不斷
試圖將我拉回那片海域。每一次分離
我都要向他們作長久的告別,以期
這是最后一次會面。在過去的無數個
日夜里,漂泊讓我擁有了出色的
平衡能力,從一個坡面騰躍到另一個
坡面,中間是浮力托舉的藍色汪洋
我敬畏這種古老的訓誡儀式,在海面
讓一群不會游泳之人往返于世界的極地
尋找一種丟失的生活。慶幸的是
它曾讓我們回到過陸地,在一片
更大的島嶼緩釋那因失衡而帶來的顫栗
大海的起點
持有這類執念的人往往會因為無解而
陷入困厄。當我的孩子指向畫冊中的
答案,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大海的起點源于雨水。而雨水的起點呢
這不是他該思考的問題。成人總是把
過分的想象加諸于他們的后代,但我
仍未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
這是父親的失望,我辜負了探尋雨水的
初衷?,F在,我又以父親的身份
重陷困厄,在還未得到確切答案之前
我想總有人會被固有的認知所騙
我從未見過大海,但能想象雨水匯聚的
過程。是不是所有父親都會在探尋途中
半途而廢?這也是父親們的過失
局?部
一座山的陰面被另一座山遮擋
如果從它的陽面開始攀登,勢必會給
棋手在落子前造成困擾——
一座山不可能同時擁有兩個陰面
那該如何阻止攀登者的向上之心?于是
鳥獸被放歸山林,一條河從平原遷移到
山腳之下。合圍之勢已然成型,但仍有風
從河面吹來。有時是一張木筏
激水后被急流帶走。有時是深夜泅行
渡河后又消失于彼岸。還有一次
我在對岸看到半山移動的光源
忽閃后又消失不見——那是獸群的領地
布局者投下的陰影。因此
當你看到有人欲渡河而去,一定要告訴他
你曾到達過山頂,并安然返回
參照物
灌河在激越的奔騰后又漸趨平靜
一個趕路人行走在它的左岸,時間在他右側
只要愿意,他可以隨手摘取一片樹葉拋入河中
以此知曉流水最終會帶他去往哪里
但他并未這么做,而是在中途停下,搭乘
一只過往的舟楫反向而去。此時
時間已從他的右側繞到了左側。他再無可能
以投石問路的方式判斷最終的去向
——他已失去了自己的蹤跡,一個趕路人
在行走的途中偏離了初衷。而一條河的
源頭和終點,也產生了細微的交錯
哪里才是它真正的盡頭?即便所有的河水
都匯聚一處,那也不過是樞紐之一
逐流者已返身而去,只有兩岸蔥蘢依舊
時間均衡地懸停在它們四周,像一面
巨大而直立的鏡子,闖入者從來
都只看到自己的側臉
搬?山
去大理運雪的人還未歸來,天空就下起了
薄薄的細雨。我不禁為他的歸程感到擔心
——負載積雪的車轅能否安然抵達
雨越下越急,一座移步而來的雪山
在我腦海中緩緩融化。搬山的構想已然瓦解
但運雪的歸人卻渾然不知?;液稚?/p>
篷布下,一條大河正在他的車廂內
左奔右突。這是雪山崩塌后的情狀,一種
圍困于尺距之內的強烈對沖。運雪人
冒雨疾馳,他要趕在雨停前掀開篷布
顯然,他也感受到了身后奔涌的寒意正
一點一點融入雨水。時間已然無多,而
前路依舊迷蒙。那個等待接雪的人
還會不會如約出現在路口?這也正是我
憂心的所在,一座雪山的脊骨還未挺立
就已坍塌在了他的車轅
插敘和引文
人生過半,很多故事的結局都已成雛形
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愛和隱恨
在繁復交替的過程中生生不息。如果從
故事的尾端向前倒推,你還會不會
在夕陽中等待那個已經到來的人
至于篇章和頁碼,仍有不小的改動空間
但事實是,一條主線的偏離總會引入
另一個新的故事——他從你身旁經過
在你轉身的瞬間卻下起了大雨
有人遞給你一把雨傘但你并未拒絕
事情就是這么荒誕,但它仍舊發生了
就像夕陽下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未嘗不是
你心中企盼已久的甘霖。同樣
他與你擦身后避雨的屋檐,一蓬地蓮
也正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魚的三種吃法
下餌前,我想到了阿冷的木船
乘坐它,我們釣起過十斤沉的大頭鯉
魚尾紅燒,魚身清蒸,剩下的魚頭
用來煲湯。時間才剛剛過去一年
我們的朋友都忘記了那個吃魚的夜晚
——明月照耀著湖面,湖面倒映著
木船,木船上,一條褐背鯉在我們
臉上緩緩游動。那晚過后,我們
再沒有見過彼此??梢源_定,木船
就在我不遠處的對岸,但已無人
傍它入水。我喜食魚肚,腹上
已長出閃閃的鱗片,阿冷食尾,夜里
總傳來入水的聲響。我遲遲不敢下鉤
就是唯恐拉起那個喝下魚湯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