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開過河岸

吉爾

星輝從未停止

有一次，在天鵝湖邊

我見到追鶴的人

跑著跑著，他就和鶴一起起飛

把影子留在了原地

有一次，我看見荒原上逐日的人

像蠶豆一樣的背影，隱入升騰的霧氣

在去云南的飛機上

我看見縱橫的溝壑和山脊

它們和我在石頭上見過的紋理

驚人地相似，仿佛

時空正交付出一條閃亮的河流

我知道，山濤、海嘯一直在石頭里運行

在我們無法到達的地方

星輝從未停止

遇見奧普坎

住在胡楊林的阿里木

在晚霞中捧起塔里木河的水

他講起母親的卡盤，離鄉的伙伴

他講起走失的小羊，姐姐的眼淚

奧普坎，我從不哭泣什么

卻在墜著枯葉的胡楊林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起起落落的沙雁

像流沙一樣舞動

向我寓意著什么

一個村落的名字和逆行的光

父親的馬燈和胡楊的年輪

在奧普坎，我的憂傷比陽光還明亮

最后的邨落

奧普坎，一個古老的邨落和半枯的胡楊林

我向你說起，飛過樹梢的沙雁

我在奧普坎遇到的牧羊人

和打大地馕的女人

那是沙漠里的一片胡楊林

駝鈴掛在高高的胡楊枝上

那個下午，沒有人唱出

憂傷的民歌，沒有人愿意走出古老的奧普坎

起落的飛鳥，像流沙一樣舞動

一個被風吹遠的奧普坎

在靜靜地返回

塔河部落

篝火已經點燃——

酋長的女人從塔里木河岸回來

月亮恰好落在草棚上

羊群數著星空

比沙子還多的傳說睡在編筐里

我們留在紅柳堆里捉迷藏

被風吹了出來——

當艾孜買提的書包

被好心的牧羊人找回

胡楊樹的花開了

遠處，水霧像風沙一樣漫過胡楊林

阿格河谷

在阿格河谷

放牧的父親從山頂趕回羊群和云朵

身后是棕色瘸馬和獵狗

暴雪到來之前

我們還沒有搭起氈房

在臨時支起的帳篷前

媽媽用撿拾的木柴熬制奶茶

那時，我們丟失的老馬

正從云層回來，馱回衰老的馬嘶

草原孩子

我們剛剛爬上青蔥的山坡

時間就落入正午，陽光切著蜘蛛網

整個山坡的牧草都是秋風的

整個山坡的牧草都是牛羊的

在阿格河谷

我們愛著露珠、落日

黑魚一樣滾過草地的孩子

他把干牛糞堆得像巨大的蜂巢

我們把收割好的牧草運回家時

他把月亮塞進了最大的草垛

牧草比任何時候都蔥郁

我們背著綠色軍用水壺

去鎮子上磨鐮刀

就要收割苜蓿草了

父親已經騰空了草棚

他往馬燈里添加煤油，剪去舊捻子

夜晚，掛在墻壁上的鐮刀閃著月亮的光

母親在鍋灶上烙餅，父親已經在牛車上

綁好了套繩

乳牛一直舔著脊背上的星光，發出舔舐的聲音

還沒有比收割更神圣的事情

母親從露水里直起腰來

牧草比任何時候都蔥郁

牧草一遍遍親吻手掌

我愛過一個草原詩人

她在卡拉庫爾的牧草中變老

留下一只馬鞍子托著落日

天山以北，雨水總是來得晚一些

暴雪也是——

卡拉庫爾，神知道我們保守的秘密

她寫下的詩章

被風翻動，像牧場一遍遍親吻手掌

秘?境

有一次，我們順著河水步入密林

仿佛有什么龐大的身體剛剛離去

我們猜不出，那是一種什么生物

河道邊碩大的腳印

像無人認領的印章

而另一處，群狼的腳印忽然散開

仿佛剛剛結束了一場對弈

我們被吸引著循著它們留下的腳印

卻不敢再走下去，怕風一松手

就找不到來路

我們回到山上

石壁上是鑿空的佛窟

壁畫上的佛被挖去了眼睛

來過的人離開時說眼睛比以前更亮了

杏花開過了河岸

我知道，比我更早知曉春分的是杏樹

我也知道，杏花一經盛開

就要敗落

在托帕墎村，我的贊美是多余的

我悲傷是不合時宜的

杏花徒自開著——

我想起另一片杏樹林

但并沒有人知道在托帕墎村的杏樹林

我想過什么，父親孤獨的煙斗

夾在樹杈上，套種的麥子又長高了一截

在一片杏樹林和一片杏樹林間

我的父親磕了磕煙斗

杏花開過了河岸

大?地

我們聽不見地下的流水聲

但知道它們經過

沖擊古生物的骨架

億萬年前的飛鳥用骷髏飛翔

大象席地而坐

聽到遠古同類穿過叢林的聲音

這一夜，還有多少恐龍松動散落的骨架

從大地深處發出咯吱的骨頭聲

我的祖先

曾面對野獸、洪水、天花和絕望

密布的叢林里

還留著消失的眼神

一切都會過去

我們談起這件事像談起落葉

馬蹄深陷積雪

窗戶上掉落的壓條拍打著窗框

我和很少的人聯系

天暗下來，我在紙箱翻找舊報紙

但并沒有找到什么，比如

灌木折斷的聲音，積雪里閃過野兔

樹枝上彈跳的麻雀

月亮不知疲倦地照著人間

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你說。我們善于遺忘，習慣錯誤

有著致命的弱點

但我們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