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學遠
當航天員劉洋在中國空間站吟誦唐詩,為央視《2023 中國詩詞大會》的選手出題時,人們不僅感受到了詩句本身的美境,更為她所處的太空環境,為中國空間站這個能讓人親眼見證唐詩意境的大國重器而震撼。隨后,選手們答出的描繪星河、俯瞰人間的詩句因為這個重器顯出了別樣的魅力,令人稱快。
在這里,器物已不單是出題或引發人們詩情的媒介物那么簡單,它成了把中國詩詞幻境變成現實的實踐者,是讓觀眾領悟中華民族接續奮斗、中華文化生機蓬勃的重要角色。
實際上,在近年來涌現的一大批電視節目——央視《2023中國詩詞大會》《品牌強國之路》《大國基石》《村里來了“鋼鐵俠”》《石窟中國》《藝覽吾“遺”》《我在故宮修文物》《中國驕傲2022》,江蘇衛視《最強大腦燃燒吧大腦》,浙江衛視《良渚文明》《誰是鼎廚》,湖南衛視《在奮斗》《青春正當時》等——當中,器物正以不同于以往的形態,日益占據主角地位,成為人們體現心智與勇氣、彰顯創造力和民族自豪感、促進自身成長進步的審美對象,由此呈現出繽紛絢麗的美感特征。這些節目畫面精美,內容厚實,形式新穎,反響較大,為表述方便,筆記者統稱之為電視精品節目。
這些節目中的器物,具體體現為各種生活用具、生產工具、菜品、玩具、文物古跡等,拿學者陳少明的話說,就是“人為達到特定的目的而制作或利用的物品”,[1]是人所創造的有形的對象物。
這里很難用傳統的意象、形象、物象來定義其內涵,因為相比于“非確定性、非現成性”的意象,這些器物,無論是中國空間站,還是演繹古畫情境的冰床、紅亮如燈的柿子,都具有確定性、現成性,并非只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相比概念寬泛的形象和“主要指向自然界的事物、景物”的物象,[2]這里的器物專指人所創造的有形物,體現著人的創造和本質,同時更在節目中起著推動情節發展的能動作用,而非單純的道具、背景。
首先,一如央視《2023 中國詩詞大會》所呈現的,器物作為具象的角色,承擔起將詩境現實化的功能。演播廳設計成亭臺樓閣環繞、鮮花簇擁、山河遼闊的場景,營造出極具中國傳統風味的詩情畫意。這些確定、現成的器物和不斷浮現于屏幕的天眼望遠鏡、古老水車、焰火等影像相映襯,令這場春天的詩詞盛會斑斕多彩,其引出的“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的詩意開場白和“歡喜”主題,也就有了十分具象的表達。
而其后由匯聚全國各地詩詞愛好者的“云中千人團”手機頭像屏幕組成螺旋狀空間,氣勢宏大,令人驚嘆。器物已然超出表達詩意的功能,成為中華文化傳承不息活力澎湃的一種象征。
值得一提的還有該節目不斷推介的線上微信公眾號,以和觀眾互動答題的方式,介紹中國古代兵書《武經總要》里的各種古代兵器知識,每道題目都配有相應兵器的操作動畫。器物作為唯一的主角,吸引著更多觀眾體驗中國古人的智慧創造。
由此不難發現,即使在這個以虛擬化的詩詞為核心的節目中,器物也變成了舞臺中心不可忽略的存在,推動節目不斷演進。
而在央視《品牌強國之路》《大國基石》《村里來了“鋼鐵俠”》等節目中,器物干脆就是屏幕的核心、舞臺的主角,被反復描繪、探秘、解構、贊美。人們看見,和器物一樣考究的畫面凸顯出長城汽車、格力電器、天然氣鉆探機械、5G 通訊設施等的各種形態與工藝,其中的精微、巧妙、繁復、宏大,讓人嘆為觀止。
在《品牌強國之路》中,長城汽車董事長在廠區壯觀的試車道上試駕新車,不斷急轉彎、大飄移,比賽車還驚險的動作和汽車靈敏穩定的反應構成張力,器物猶如訓練有素的運動員,馳騁賽場,盡顯風采;格力電器則展現出它運用先進技術、兼具多種功能的制造風范,以及為大灣區多個超級工程解決溫控技術難題,進軍國際市場取得國際話語權的創新之舉,器物仿佛一路成長的進取者,越來越尖端,越來越豐盈。
《村里來了“鋼鐵俠”》干脆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自述大馬力拖拉機、智能插秧機、水直播機、聯合收割機等現代農機的神奇功能和今世前身,器物不但和《中國詩詞大會》微信公眾號里的古代兵器一樣成了唯一的主角,而且高度擬人化,如同一個個本領高強、自信滿滿、眉飛色舞的超人。而廣角鏡頭里廣袤無際的黑土地鋪展壯觀舞臺,一任鋼鐵巨物施展身手;翻涌的泥土和起伏的農作物如浪濤洶涌,承載這些巨物奮發向前;莊稼人一邊在駕駛室吹空調、聽歌,一邊輕松高效完成插秧和收割——所有這些畫面,都讓人們驚嘆器物的雄奇、智慧、靈動之美。人在這些節目中反而成了配角,甚至跑龍套者,充當器物的陪襯。
當然,透過這些器物,人們歸根結底看到的還是“人”,無論是長城汽車董事長對產品的嚴格把控,還是格力電器精益求精的創新升級,抑或現代農機的一代代演變,都凝聚著人的創造智慧,體現出人的本質力量。這就很切合“美產生于勞動”的馬克思主義美學觀,即人類能夠在生產勞動中通過“種的尺度”(客觀事物的規律)和“內在的尺度”(人類自身發展的要求與目的)改造客觀世界,從而在對象物上達成真(合規律性)和善(合目的性)的統一,體現人的自由創造力量,而這正是美的規律的實質。[3]
對于觀眾來說,精美考究的電視畫面不僅富于器物色彩、造型、運動之美,更因為器物滿足了人們的現實需求,因為器物創造者對客觀規律的精妙運用,帶給人們真善和諧的審美享受。
相比現代題材節目,一些文化經典節目從更加廣闊的時空和更加精微的角度,追溯器物的淵源流變和先人的智慧創造。在這些節目中,器物不但是主角,而且是解讀人類物質文化創造歷程的鑰匙,或者令無數信徒為之膜拜的精神圖騰。
央視《石窟中國》和浙江衛視《良渚文明》分別從中國西北地區石窟藝術的演變、東南地區遠古聚落的物質創造,探尋中華文明重要支脈的初形與發展。
在《石窟中國》中,風沙包圍中的新疆克孜爾石窟壁畫以傷痕累累的面目告訴觀眾文明初創的艱辛;它兼具古印度、波斯、希臘和古龜茲本土風味的特征,揭示出中國石窟藝術的源流脈絡和古代絲綢之路的作用。其后的甘肅敦煌莫高窟、山西云岡石窟等深受影響,并與中國傳統藝術融合,呈現出越來越輝煌絢麗的文化景觀。從中,人們不僅看到石窟壁畫、塑像之類文化器物的形態變遷,感受到古代工匠和信徒的執著創造,更推而廣之,感悟中華文明兼容并蓄、海納百川、不斷創新的生機活力和從容自信。那莫高窟中眉目含笑、有“東方蒙娜麗莎”之稱的禪定佛,以及被賦予東方女性面容、表情裝扮雍容華貴的觀音菩薩造型,就是凝固的見證。
《良渚文明》則一遍遍地展示遠古人類的石犁、石鐮刀、玉器和水利設施遺址,用動漫復原他們建造房屋、磨制骨質裝飾物和捕魚器、改良前代炊具、刳木為舟馳騁江湖、開渠筑壩防范洪澇等的生產勞動場景。所有這些內容無不是由考古發掘的器物引發,又以各種器物為憑依進行的考究、推演,整個節目實際上是安徽、浙江遠古人類的器物創造史。
由此,人們可以窺探人類審美的起源,那就是從有意識有目的地制造工具開始,在改造世界,人化自然,獲得安全和便利的過程中產生滿足與愉悅。而觀眾透過這些精品節目的鏡頭,在領略先祖勞動創造之美的同時,能感受到中華文明的源遠流長傳承不息,獲得深厚的文化底氣和民族自信。
在這里,器物是一種無可辯駁的確證,恰如陳少明所說,通過考察其出現與變化,“包括功能的合并或意義的更迭,我們可以窺視文明的道路,從一條條小徑的開辟,到網狀的拼接、疊加和擴展,以至形成‘天下之道’?!盵4]
而在央視《我在故宮修文物》《藝覽吾“遺”》中,器物不僅是了解先民勞動創造和生活方式的鑰匙,更是一變而為與節目主人公和嘉賓密切互動的對象,成為人們為之守護、膜拜、歌詠的精神圖騰。
在《我在故宮修文物》里,文物修復師極其繁瑣細膩的修復過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介入文物,將其種種工藝講究活化為現實操作,最終文物修復如初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前所未有地接近了這些古代文物器具的紋理細節,窺察到古代藝術家、工匠令人驚嘆的創造力,還有現代人對這種創造力的追慕、承續、呵護和發揚。
和《石窟中國》《良渚文明》不同的是,《我在故宮修文物》的古代文物器具和人發生了密切的交流互動,其修復過程實際上是二度重生的過程,且具有了一定的情節性,這使得器物更加擬人化。在女性修復師不開空調、不化妝的辛苦熬煉中,有如嬌嫩的嬰兒需要百般呵護;在老師傅指導年輕弟子擦拭黃花梨柜子,感嘆當年它的主人如何守望滿屋珍寶時又像個容光煥發的盛裝美人。這樣的修復過程古今交匯,鮮活靈動,讓人同時領略到了兩個時空里的智慧創造和工匠精神,獲得審美滿足。
而在央視《藝覽吾“遺”》中,器物以游戲的方式與人交流互動,嘉賓奔赴吉林省松原市,聽蒙古族“非遺”傳承人津津樂道哈日靶響箭的工藝講究,學習和比拼箭術;向殘疾雕塑家學習冰雕技法,向關東泥塑傳承人學習泥塑制作;最后嘉賓們在布滿剪紙、冰雕、泥塑等器物的舞臺獻歌一曲,表達對這些器物創作者默默堅守與創造的贊美。
無疑,這些實體的器物在節目中的意義已經超出了物質本身,成為脫去了功利實用性,閃耀出“非遺”傳承人獨特的生命智慧,富于文化自信和民族尊嚴的精神圖騰,令嘉賓們流連其間,歌詠膜拜。
和以上諸多精品節目中被制造、贊美、守護、膜拜的器物相反,浙江衛視《最強大腦燃燒吧大腦》和央視《中國驕傲2022》中的器物殘破雜亂的葉雕碎片、被打亂的機械書法字、烈焰熏天隨時會爆炸的巨型化學品儲罐、地震災區塌傾的房屋和損毀的車輛——卻是需要克服的障礙、亟待排除的危險,它們不合目的性,甚至反規律性。按照權威的美學理論,是典型的“畸形、毀損、蕪雜”,“在審美外觀上肯定會使高級感官感到不快的東西”,是美的對立面——丑。[5]
然而,當有著“最強大腦”的選手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令人眼暈的無數毫無規律的葉雕碎片中挑出有用的配件,準確修復殘破的葉雕作品;從50 余框筆畫被切碎的機械書法字里正確識別19 個漢字時,人們感受到的分明是一種驚人的美。這修復、識別的過程類似加快了節奏、帶上了游戲競技色彩的《我在故宮修文物》,彰顯出選手們出眾的眼光和智慧。
在《中國驕傲2022》中,消防隊員全副武裝,歷經90 小時鏖戰,最終撲滅化學品儲罐大火;救援飛機飛躍崇山峻嶺,打通救援通訊生命線,指引各地救援隊趕赴災區,救死扶傷,重整家園,更讓人們親睹了人在器物——水炮、防化服、直升機、遙感設備、皮筏艇等的加持下,對使命的忠誠擔當和應對危機的超強智慧。
從美學角度說,這個由畸形到端正、由毀損到復原、由蕪雜到整一、由感官不快到內心欣慰的過程,就是化丑為美的過程?!俺蟆钡钠魑镌谶@里好比影視劇里的反面角色,與人對抗,卻一次次地反襯出人的本質力量,最終如修復的葉雕、復原的漢字、大火熄滅的宏偉廠房、回蕩救援號令的災區,重歸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帶給觀眾振奮人心的美。
器物體現人改造自然的本質力量,人也會在改造自然、創造器物的生產實踐中,逐漸了解自然現象、自然性質、自然規律,其雙手和頭腦隨之愈來愈發展。用馬克思的話說,就是“人的感覺、感覺的人類性——都只是由于相應的對象的存在,由于存在著人化了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五官感覺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產物?!盵6]
一些精品電視節目感悟了這一點,以各種創新的方式,呈現出人與物共同成長,最后共同“成器”的別樣景觀。
央視《2022 中國故事》、湖南衛視《在奮斗》《青春正當時》正是如此。在《2022 中國故事》中,因疫情而生意慘淡的深圳包子鋪店主從自家的蒸籠、包子感受到力量,鼓勵自己“蒸汽一冒,新的一天就是新的一個希望”,后來在防疫人員的關懷和政府的補助下,店主不但走出困境。而且擴充新店,加盟連鎖,研發新品,營業收入增加6 倍之多。《在奮斗》里的快遞員每天在堆積如山的紙箱中騰挪,在縱橫的車流人流里輾轉,奮斗10 年,送快遞的工具從三輪車變成面包車,分揀快遞的車間從手工作業到智能化流水線,自己也從平凡小工成長為長沙市人大代表、全國郵政系統勞模?!肚啻赫敃r》里的高原女兵苦練軍用無人機操作,復雜的軍事裝備在她們手里被精準快速地搬運、拆裝、發射,展現出威武銳利的雄姿,而女兵們也在與裝備的密切互動中,逐漸蛻變,成為英姿颯爽的“國土守護神”。
浙江衛視《誰是鼎廚》則干脆把這個人器共成長的過程,變成了廚藝比拼賽——在長案、冰柜、果蔬臺等器物擁抱的演播廳,選手們借助炊具的利器以各種凌厲技法將手中食料進行著奇妙演繹;由名廚、美食家、主持人組成的“饕客”在一邊向觀眾解釋廚藝的原理和講究,提醒選手相關事項,而后如閱卷一般品嘗美食,投票決定選手的去留。四輪激烈競技之后,獲勝者問鼎“廚藝之巔”。毫無疑問,這個過程不止是一件件令人叫絕的美食的誕生過程,更是選手們經歷磨礪、競爭、學習,挖掘自己的潛能,追逐人生夢想的過程,即不斷成長、“成器”的過程。
電視節目展現這個人器共生的過程,讓觀眾同時獲得了“在人所創造的對象世界中日益豐富地顯示出人的本質——自由創造的力量”,以及“在改造自然的活動中雙手和頭腦也愈來愈發展”[7]的雙向審美快感,這不但符合了馬克思主義勞動創造美、人類勞動的目的是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觀點,也符合了中國傳統哲學觀,即以人為器,人器協調,最終領悟潛藏在器物生產、分配與使用中的規則、秩序與意義的“天下之道”。[8]
器物站上屏幕中心,反映了現代人對物質意義的新思考。有學者已經注意到了這種文化轉向,認為以往把物質與文化相區別,把“經濟、生活原料和生產等這些因素”看作“只和物有關”的觀念正在模糊,[9]代之而起的是人們對物質文化的日益重視,是通過“與物質互動——觸碰、制造、注視、談論,以及閱讀、使用、儲存、維護、再制造等”,[10]追探一個時代特有的生活方式、文化心理與審美特點的風尚。
這實際上也呼應了近一百年前德國美學家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的物質文化觀,即“器具帶來了世界的確定性”,就像農婦的舊鞋子,讓農婦混沌迷茫的世界具象化、清晰化,變成了一種可以描述的事實存在。[11]而中國明代哲學家王夫之也有類似的觀點,他強調“天下惟器”,“道”只有附著于“器”才能顯現,“無其器則無其道,人鮮能言之”。[12]
從這個意義上看,人們重視物質的文化意義,應該是一種理性科學的回歸,而不只是消費時代的感性追逐。電視作品響應這種回歸,努力呈現器物的創造過程和審美形態,無疑抓住了“世界的確定性”和能言之道,也就找到了通往精品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