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宋淑玲

衛和平年輕的時候，喜歡上山打個野味。有一天早上他又去打獵，剛走到南山腳下小樹林旁邊，就聽見嬰兒微弱的啼哭聲，他覺得很奇怪，這偏僻的樹林里怎么會有嬰兒的哭聲呢？于是，他就順著哭聲找了過去，果然在不遠處，看見一個嬰兒被一個藍底白花的小被子包裹著。被子里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好心人，收養這孩子吧。她是一九六八年農歷四月初八生的。衛和平不知道該怎么辦，可這孩子像是有感覺似的，竟然睜開眼睛可憐巴巴看著他，就是這一眼，他抱起孩子就往回跑。

衛和平把孩子抱回家，跟妻子說了撿到這孩子的經過。妻子問：是男孩還是女孩？他說：不知道，我沒顧上看。妻子把手伸進被子里摸了一下說：是個女孩。可憐的孩子，不知道哭了多久，嗓子都哭啞了，也不知道餓了多久，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啦。一張小臉冰涼冰涼的，紫青紫青的，已然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妻子一邊讓衛和平趕緊去礦上的牛奶站打牛奶，一邊抱著孩子就往王嬸家跑。

王嬸剛生了孩子沒幾天，奶水充足，小家伙依偎在她的懷里，吃飽了，安靜地睡著了。

衛和平的妻子生下兒子衛國后，產后大出血，雖說是保住了性命，但不得不做了子宮摘除手術。她看著熟睡的嬰兒，跟衛和平說：“這是老天爺可憐我不能再生了，給我們送了個女兒來，咱們把她留下吧？”衛和平連連點頭：“留下，留下。”

小女兒睡得很香，臉色也漸漸地有了紅潤，小手也暖和了。

多年以后的一個晚上，爺兒倆聊天，衛和平告訴兒子衛國：“我當時抱著你，讓你輕輕地摸一摸妹妹的小臉蛋，你當時又害怕又好奇，把手伸出去，又嚇得縮回來。你媽讓我給孩子起名字。我說：兒子叫衛國，女兒就叫衛紅吧。

“就在咱們一家人圍著小妹妹左看右看的時候，她突然像被針扎了似的，沒命地嚎哭。把系被子的那條帶子給解開，只見孩子的腳上和腳周圍的被子上有一些血漬，到醫院后，經醫生檢查，說是腳后跟少了一截。還好，除了腳后跟外，并沒有其他毛病。但是醫生說，這個腳后跟很有可能會影響她正常走路。

“我們沒有猶豫，即便是那樣，我們也認了。然而，我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起初，她怎么也站不穩，三四歲了才學會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稍大點時，她問過我：她的腿是怎么瘸的？我說：是她太淘氣，從桌子上跳下來摔的。她也就信以為真啦。”

“那后來……你們真的不知道她的親生父母是誰嗎？”衛國想了想問道。

“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們來要我也不給。”衛和平很是感慨地說：“人都是有感情的，盡管她不是我們親生的，可我們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甚至對她的關愛都超過了你。盡管她長成那樣，我們也從沒嫌棄過她，更沒有后悔過收養了她。有時反倒還會有一種對不住她的感覺，似乎她這樣是我們造成的。”

衛國說：“別說是你們了，連我都有這樣的感覺。小的時候，在班里不但沒人愿意跟她玩，還總有人欺負她，為這，我不知道跟別人打過多少架。每次看著她那小小的、孤零零的、一瘸一拐的背影，我就心疼得要命。有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個男孩子長那么漂亮干啥？女孩才應該是漂亮的，我總覺得是我把該屬于她的都給搶了。我真的祈求過老天爺，讓他把我們倆給勻開點，至少讓她的那條腿能正常走路也好啊。”

衛和平欣慰地說：“從小你就善良。”

衛國苦笑了一下說：“可能我們一家三口上輩子都欠她的吧！這輩子為了還債，硬是把個丑小鴨當白天鵝一樣地寵著。這么多年了，我們對于她的任性，與其說是包容，倒不如說是一種生活習慣，就像一個人習慣了喝濃茶，吃辣椒一樣……”

西屋里，一直裝睡的衛紅早已哭成了淚人，她不敢弄出聲，把嘴唇都咬破了。她也不能馬上去跪在爸爸和哥哥面前，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她要等爸爸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親口告訴她，這是爸爸剛才跟哥哥說的。她現在只盼著天快一點亮起來，馬上去做她應該做的事……

衛國已沒了睡意，盡管他早就懷疑衛紅不是他的親妹妹，可一旦得到了證實，他的心情還是不能平靜。

衛和平更沒有睡意，他還有事要跟兒子說，只是這事太讓他糾結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拿起剛才被他掐滅的半根煙重新把它點燃，像是以此為他壯膽似的，他猛吸了幾口后，鼓起勇氣說：“衛國，爸求你個事……”

“你說。”

“你媽不在了，我年紀也大了，得為你妹妹的將來考慮。你……娶了你妹妹吧？”

衛國驚疑地看著父親。

這邊，衛紅的腦子“嗡”的一下，接著便是渾身的血液波濤洶涌般地翻滾，一顆心被顛簸得七上八下……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房間里死一般的沉靜，靜得讓人害怕，令人窒息，讓衛紅有一種雙腳離地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她抓扶的感覺。

過了好一會兒，衛和平說：“衛國，你不用為難，我就是隨口……”

衛國打斷父親的話說：“爸，我答應你。”

衛和平又是激動又是心疼地說：“衛國，委屈你啦！”

“爸，我不委屈，生活嘛——看著合適，看著般配，不一定就代表完美。習慣就好，這么多年了，衛紅習慣了我，我也習慣了她。我明白你為什么讓我娶她，好人家不會要她，太差的人家你會覺得她太委屈。你對她的良苦用心真是天地可鑒啊！只怕是她的親生父母也未必……”

“她的親生父母是我和你媽，她是我們的女兒！”

衛國見父親都急紅了臉便連忙說：“對不起！對對對……她是你們的女兒，是王大夫親手為我媽接生的。您別激動，反正我答應會娶她的。只是這事先不要跟衛紅說，我不想這么早結婚。”

“這個自然……”

父子倆大概都覺得此時再說什么好像都沒必要了，兩人不約而同地用拳頭在對方的肩上輕擊了一下，然后會心一笑。衛和平便熄了燈。

一陣沉默之后，東屋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衛紅則是睡意全無，一會是對自己身世之謎的驚愕，一會又是終身大事的驚喜。之前因不是這個家的親生女兒而生出的些許遺憾，早已被愛的憧憬所淹沒。

一只蚊子不合時宜地飛了過來，她想抬手把它轟走，卻覺得動彈不得。她仿佛正被一個強大的電磁場吸附著，熱乎乎的電流傳遍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弄得她麻酥酥，軟綿綿的。幸好那只蚊子只是“嗡嗡”了兩聲就飛走了，倒像是專程來給她道賀的。

衛紅的腦海里一時也閃過這樣的想法——我不應該拖累哥哥，他應該找一個貌美如花的伴侶，二人牽手在街頭，定是金童玉女般的風景。不知會招來多少羨慕的眼光和贊美的聲音呢！但這想法也只是一閃而已。她可不想那么高尚，老天特意為她掉下個哥哥來，她如何舍得不伸手去接。再說啦，個人有個人的命數，真讓哥找個仙女回來，說不定一路都會磕磕絆絆呢。她沒必要感到內疚，就算葫蘆煤礦第一美男和第一丑女的結合成為人人嗤之以鼻的笑料，她也不會覺得內疚。哥哥自己都說了：看著合適的，般配的，不一定就是完美的。就算哥哥是為了同情她，那又怎樣，本來同情就是愛情的前奏曲……

衛和平父子倆起床的時候，衛紅已把早飯做好了，盡管她一再告誡自己一定要裝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可見到衛國還是不由得心怦怦一陣亂跳，眼睛躲躲閃閃地不敢正眼看他。好在爸爸和哥哥并未覺察到她的不自然。爸爸還十分欣慰地說：“我們衛紅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幫著爸爸和哥哥干活了。”哥哥沒有說話，只是抿嘴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爸爸和哥哥剛一出門，衛紅就一刻不停地忙碌起來。她發了兩大盆面，一盆蒸平常的饅頭，一個大約二兩，計劃賣一塊錢五個；一種是用菠菜汁、番茄汁、和胡蘿卜汁和的面，是用來蒸花饃的，這個成本高，又費時費力，大約一兩半一個，一塊錢賣三個。蒸完所有的饅頭，她看還有時間就把中午飯也做好了，扣在鍋臺上。快十二點時，她推著自行車來到房頭右邊的街上，這條街直通礦上的辦公大樓，街對面是幼兒園，幼兒園后面是學校，大多數人上下班、接送孩子都要經過這條路。她為了省事，提前用一個小錄音機錄好了自己聲音，按下開關便能聽到：“饅頭一塊錢五個，花饃一塊錢三個”的叫賣聲。

人們聞聲而來，很多幼兒園的孩子還有一些小學生看著五顏六色、栩栩如生的花鳥魚蟲及一些小動物造型的花饃，都吵著讓媽媽給買。

衛國下班經過這里時，看到衛紅滿頭大汗地在賣饅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走到她跟前疑惑地問：“你在干嘛？”

“看不見嗎？賣饅頭啊。”

“哪來的？”

“我蒸的。”

“你蒸的？你……”

“哎呀，你別影響我做生意，想幫忙就幫，不想幫就回家吃飯，我都做好了，在鍋臺上扣著呢。”

衛國不再多問，也不好自己先走，就幫著妹妹收錢。

衛國很有人緣，這條街上賣饅頭的不止一家，有的人都走過去了，看見他站在那里，就又折回來照顧他家的買賣。衛國不好意思收熟人的錢，就推讓著說：“拿去吃吧……”人家哪里肯白拿，扔下錢就走。不一會工夫兩箱饅頭就賣光了。

衛國兄妹倆回到家時，他們父親也回來了。

衛紅一進門就急忙洗手，然后又幫爸爸和哥哥盛飯，她的這一舉動，頓時讓兩個男人都有點受寵若驚，這些活以前可都是他們做的。衛和平正想說什么，又突然看見炕上放著兩個很大的泡沫箱子。沒等他開口問，衛國就搶著說：“那是衛紅裝饅頭的箱子，死丫頭背著咱們去賣饅頭了。”

衛和平一臉茫然地問衛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衛紅就把自己之前的想法和做法都陳述了一番。最后還故帶幾分責怪的口氣說：“要不是因為那天你們氣我，我的饅頭攤幾天前就該開張了。”

衛和平有些尷尬地說：“這么說，竟是我們錯了，是我們太小看你了，以前總以為你除了上學什么也干不了，所以才逼著你學習。看來那句話說的沒錯：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們向你道歉啊！這樣也挺好，憑自己的勞動掙錢吃飯。以前你媽在的時候，看你過年幫她做花饃，貓貓狗狗捏得有模有樣，只是這做菜又是什么時候學會的？”

衛紅把嘴一撇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你和哥做的時候，我看都看會了。女兒沒有別的本事，就只能圍著鍋臺轉嘍。爸，別的女兒不敢說，但這句話我敢說：從今往后你和哥一進門，我就會讓你們吃上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

衛和平看著女兒感慨地說：“爸沒白疼你！”話剛說完，眼圈竟紅了。

衛國立馬就被父親傳染了，眼圈也紅紅地說：“哥也沒白疼你。”

衛紅就笑著打趣他們：“干嘛呀？怎么還都感動了？你們為我做了二十年我都沒感動過，我就為你們做了半天你們就感動成這樣，想臊死我呀？別整沒用的，吃飯。”

愛情的力量究竟有多強大，足以讓一個女人為此擔山不覺累，背河不覺苦。衛紅像打了雞血一樣，整天不知疲倦且樂此不疲地忙碌著。她不僅每天要蒸幾百個饅頭出去賣，還承包了所有的家務活。爸爸和哥哥平時想幫她，她也不讓。只是在周末的時候她才接受他們的幫助，因為那兩天他們不上班，閑著也是閑著，硬是不讓他們幫忙，反倒顯得自己不正常了。

漸漸地，爸爸和哥哥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喜歡爸爸問她：衛紅，飯還沒做好嗎？我都餓啦。她也喜歡哥哥問她：衛紅，咱們今天吃什么？這些話在以前可都是她問他們的，而且問得那么理直氣壯。現在反過來了，他們每問她一次，她就感覺他們是在幫她刷她在這個家的存在感，同時她還有一種又還了一點債的輕松感。盡管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用“盡孝說”比用“還債說”更為妥帖一些，但她還是要把盡孝與還債區分開來。她把盡孝放在心上，把還債頂在頭上。如此且算是一種動力吧。

后來，還債的概念在衛紅的腦海中有些模糊了，大概是她的蛋糕店開張了的緣故吧。

再后來，還債的概念似乎在衛紅的腦海中消失了。她的一對龍鳳胎兒女長得跟衛國哥哥小時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