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皓,張振亭
(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自宋之道學開創者周茂叔,到二程、康節等,多有對如何讀詩書的闡說,朱熹作為道學集大成者,汲取先輩之說,但卻能擇善而從,并多有發明,如其有云:“讀書須讀到不忍舍處,方是得書真味。若讀之數過,略曉其義即厭之,欲別求書者,則是于此一卷書猶未得趣也。”[1]3184可大略看出其讀詩書之法,其中不僅有道學思想對其的影響,他更是把讀詩書看作一個過程,分階段地、細致地闡說;并通過總結自己讀詩書的實踐過程,來進行詳盡分析。深入了解朱熹讀詩書之法,對我們分析其著述有很大的幫助。
在朱熹的理學思想影響下,他把很多經典著作真正看作為文學作品,讀時從人性出發,體貼人本身;而不是如漢儒,從圣人意圖、政治需要角度解讀經典。《詩集傳序》云:
或有問于余曰:“詩何謂而作也?”余應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2]
《朱子語類》中云:“性、情則一。性是不動,情是動處,意則有主向。如好惡是情,好好色,惡惡臭,便是意。”[3]在朱熹看來,詩所以作,是因為人生而有“性”,“性”是天生就有的,“性”為靜不動,它只是人的一種天然自有的屬性,但在后天的生活中會被外物所觸動,感于外物后動,動則生“情”,“情”是“性”這一自有屬性的顯發,可感發出的“情”是沒有主向的,也就是沒有“好”“惡”之分,那么“情”怎么有好、惡呢?是通過人的“意”來主向感發出的“情”,后人思于意,則欲有言,最后終成詩作。這里我們就知道了人之“意”是分“好、惡”的,作出來的詩自然分好惡,這是一套系統性的、具有鮮明道學色彩的文藝創作觀。故初讀詩書時,要分辨出詩的好與不好之處,也就是說一個作品值不值得讀。《朱子語類》云:
公不會看詩。須是看他詩人意思好處是如何,不好處是如何。看他風土,看他風俗,又看他人情、物態。只看伐檀詩,便見得他一個清高底意思;看碩鼠詩,便見他一個暴歛底意思。好底意思是如此,不好底是如彼。好底意思,令自家善意油然感動而興起。看他不好底,自家心下如著槍相似。如此看,方得詩意。[4]2536
先秦至兩漢期間,儒家對文學作品的分析大多是“斷章取義”式的解讀,如《論語·先進》云:“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5]119就可以看出,孔子的弟子南容,每日反復讀《詩經》中的一段詩句,孔子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他,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儒家讀文學作品大多是“斷章取義”的,是帶著儒家認為的道德觀去解讀的,這樣理解文學作品可能會出現對其理解上的偏差。但朱熹看詩,先淺看文意,不進行“斷章取義”式的解讀,先分辨其敘述的是什么,好的自然引起共鳴,感動己情,不好的引以為戒,反觀自身,把人的情感放在首位,這樣讀詩才能得詩中之意。“不消得是恁地求之太深。他當初只是平說,橫看也好,豎看也好。今若要討個路頭去里面,尋卻怕迫窄了。”[4]2536讀詩時不要太過深入,求圣人之道,求譏刺之意,要自身多加以體悟,把詩之本意先弄清。讀到這種程度后,就應該深入文本本身。《朱子語類》云:
看詩,且看他大意。如衛諸詩,其中有說時事者,固當細考。如鄭之淫亂底詩,若苦搜求他,有甚意思?一日看五六篇可也。
看詩,義理外更好看他文章。且如谷風,他只是如此說出來,然而敘得事曲折先后,皆有次序。而今人費盡氣力去做后,尚做得不好。[4]2537
深入文本本身后,就能大體分辨出,哪些章句應仔細看,哪些章句看個大概便好,不是所有的章句都需要細細品讀出個道理或真意來,一些就是單純敘事,一些就是過渡作用,如費盡心力去硬解,是無半點意義的。
上述可以看出,朱熹以為,初看詩書時,應先從人性出發,體貼文本“好、惡”,再深入文本,把需要細讀的章句分辨出來,然后進入下一階段的閱讀。
在大體了解文本后,朱熹認為第二階段就是要熟讀文本。中國自古就有成語: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朱熹通過自己讀詩書體驗,總結出了怎樣熟讀。朱熹云:
讀《詩》之法,只是熟讀涵泳,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務自立說,只恁平讀著,意思自足。須是打迭得這心光蕩蕩地,不立一個字,只管虛心讀他,少間推來推去,自然推出那個道理。[4]2541
熟讀時,需涵泳作者意圖,只有不斷涵泳才能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其中意思自然被體會,兩宋道學家主要講的就是“理”“氣”,特別是朱熹強調“文道合一”,“道”既“理”,“理”動而為“氣”,故其認為自然萬物乃“氣”之變化而化,故自有“理”,而文中有道,讀者熟讀后自然和氣從胸中感發。但熟讀時需要注意不務自立說,要平看,如先有己意,便先入為主了,刻意深求章句中的“奧理”,得到的就是自己之意,而非作者之意,這樣就把思路變窄了。那怎么才算熟讀呢?《朱子語類》中:
問學者:“誦《詩》,每篇誦得幾遍?”曰:“也不曾記,只覺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須是讀熟了,文義都曉得了,涵泳讀取百來遍,方見得那好處,那好處方出,方見得精怪。見公每日說得來乾燥,元來不曾熟讀,若讀到精熟時,意思自說不得。[4]2541
讀百遍就算熟了嗎?朱熹曾舉例說過,熟讀詩書就像種莊稼,播下種子,還需要時時灌溉,待開花結果才成。這一例子中蘊含宋明理學的“功夫論”,“功夫論”大概意思是儒家的一種修身“方法”,是以“自身”為主體的,“自身”去感受體會,之后不斷提升和突破自我,這是一種“自身”感知的過程,感知后的“意”也只有“自身”了解,就是所謂的“只可意會”,故讀書這就是功夫,功夫到了自然會得文本之意。當讀到一定程度后,好處自然見得,也就是意自然流于心間,如見不得就是讀得不熟。朱熹對讀書還有個體會就是不能貪多:
某舊年思量義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傳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窮究到明,徹夜聞杜鵑聲。[1]3188
讀書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會不得。[1]3187
讀書要讀一章是一章,不要貪多,熟讀一章就會記得文本,后才能精思,但思是一個過程,不可能馬上理會文中真意,須循序漸進,才能不斷深入文本中,但如果貪多,這個過程就會被打破,就能熟讀了。
上述可看出,朱熹在初步了解文本后,須熟讀文本,在熟讀時要摒棄己見,涵泳章句,了解其意;熟讀遍數無數字記,只像種莊稼,下功夫后,好處自然見得,同樣讀書不能貪多,須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熟讀文本時,很多經典注疏頗多,在讀時應怎樣對待這些注疏呢?《朱子語類》中:
學者當“興于詩”。須先去了小序,只將本文熟讀玩味,仍不可先看諸家注解。看得久之,自然認得此詩是說個甚事。謂如拾得個無題目詩,說此花既白又香,是盛寒開,必是梅花詩也。卷阿,召康公戒成王,其始只說個好意思,如“豈弟君子”,皆指成王。“純嘏”“爾壽”之類,皆說優游享福之事,至“有馮有翼”以下,方說用賢。大抵告人之法亦當如此,須先令人歆慕此事,則其肯從吾言,必樂為之矣。[4]2540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朱熹不建議看文本時,連序或注疏一起看,而是要單看作品本身,如一起看則體會不到文中本來之意,而是帶著前人所讀之感去讀,這樣就會影響自己本身對文本的理解,讀時應先獨自涵泳。如同看無題詩,不必在意當時時代、作者、主題等,只把文本獨立地去看,看到幾分便是幾分,如有題目或考慮諸上述說的諸多因素,就會有所導向,從而自我很難玩味其意,末了更是少了樂趣,不喜讀之。但,大多經典距今久遠,必有難懂之處,且個人學識有限,不夠廣博,故又說:
某舊時讀詩,也只先去看許多注解,少間卻被惑亂。后來讀至半了,都只將詩來諷誦至四五十過,已漸漸得詩之意;卻去看注解,便覺減了五分以上工夫;更從而諷誦四五十過,則胸中判然矣。[1]3186
當熟讀之后,再看注疏。這時自身漸得文意,再看注疏就能思量比較,在比較時應有審慎的態度,不輕易下判斷,反復思量后加以取舍,注疏只是為提高自身體貼文中之意的。當然在這一過程中不僅要熟讀文本,也要熟讀注疏才好,否則同樣不會得其真意。朱熹還提出了一項讀書易犯之錯,先立論。朱熹云:
問:“看詩如何?”曰:“方看得關睢一篇,未有疑處。”曰:“未要去討疑處,只熟看。某注得訓詁字字分明,卻便玩索涵泳,方有所得。若便要立議論,往往里面曲折,其實未曉只仿彿見得,便自虛說耳,恐不濟事。此是三百篇之首,可更熟看。”[4]2543
某所以讀書覺得力者,只是不先立論。[1]3189
讀詩書時,在沒有把文本、序和注疏等都熟之前,不要先立論。只是抓住書中斷章殘句,沒有融會貫通就發表自己的看法是錯的,今日之想法,明日可能就變了,讀書者只需時時讀,不斷玩味。那什么時候才能立論呢?朱熹后續也有說明。
朱熹認為除舊分兩個層面,一是剛熟讀時不要帶著注疏去讀,只讀本文,這樣不受影響,對文本本身有良好的把控;二是待漸得其意時,再結合注疏熟讀,但并不完全接受,而是兩意相互思量比較,有助于對文本的更深理解。在這一階段,不要輕易立論,這樣會影響對文本和注疏的體悟,故只需熟讀玩味、思量比較便可。
讀詩書,熟讀文本和注疏后,下一階段是怎樣的呢?讀詩書,最終的目的是什么呢?朱熹云:
看道理,若只恁地說過一遍便了,則都不濟事。須是常常把來思量,始得。看過了后,無時無候,又把起來思量一遍。十分思量不透,又且放下,待意思好時,又把起來看。恁地,將久自然解透徹。延平先生嘗言:“道理須是日中理會,夜里卻去靜處坐地思量,方始有得。”某依此說去做,真個是不同。[1]3189
也就是說朱熹認為,熟讀之后,還需日日思量,今日不得,且先放下,思量久之,自然流出;這里的得,是自得之意,在經過長久的思量后,把文本之意和注疏之意結合玩味后,始得自我之意,即讀者自己對詩書有了獨到的理解。這一過程看似簡單,實則很難。朱熹云:
或問詩。曰:“詩幾年埋沒,被某取得出來,被公們看得恁地搭滯。看十年,仍舊死了那一部詩!今若有會讀書底人,看某詩傳,有不活絡處都涂了,方好。而今詩傳只堪減,不堪添。”[4]2547
某解詩,多不依他序。縱解得不好,也不過只是得罪於作序之人。只依序解,而不考本詩上下文意,則得罪於圣賢也。[4]2548
可以看出,體悟詩書之意這一階段,應從讀者自身出發,如注疏、序等對自身體悟有了影響,可先將其去除,而后思量,這是一種方法,讀書最后,不是越讀越多,而是越讀越少,只剩自己體悟的真意,這才是真正的讀書。朱熹說:“詩傳只得如此說,不容更著語,功夫卻在讀者。”[1]2549作者或注疏者,在用文字表達時不一定能“言盡其意”,只有靠讀者自己慢慢下功夫,多加體悟。下了這么多功夫,用了這么多方法,那讀詩書最終要達到什么程度呢?或者說達到什么目的呢?朱熹云:
公且說,人之讀書,是要將作甚么用?所貴乎讀書者,是要理會這個道理,以反之於身,為我之益而已。[4]2549
讀書最終是要道理辨明,自體真意,也就是“自得”,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5]273朱熹對這句話大概的理解就是,君子要靠正確的方法來深造,要求是自覺所得,所以朱熹說“理會個道理”,理會就是“自得”,然后觀照自身,讓這些道理有益讀者自身,提升修養。
朱熹是道學大成者,其道學思想貫穿于他的讀書之法,朱熹的讀詩書之法與道學的修身之法是一樣的。朱熹講的修身之法是“格物致知”“格物窮理”,某種意義上格物就可看作讀書,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窮理”“致知”,這種“修養”的功夫,須不斷實踐,循序漸進,體悟真意,真意也就是道學所說的至高之“理”,最終反于自身。
在朱熹的道學思想影響下,他的讀詩書之法是實踐的,是符合認識規律的,大概總結朱熹讀書之法為“四意”:第一階段是性情之“意”,此意落在性情處,讀書者須分辨字、句的“好、惡”,從而決定什么樣的章句該細讀,什么樣的章句只看個大概;第二階段是文本之“意”,這一階段讀書者須拋棄影響讀書的一切外因,專注文本本身,熟讀理會其表達的本意,了然于胸;第三階段是結合之“意”,這里的“意”是文本之意和前人的注疏之意相結合,也須熟讀,相互體用,思量比較,有取有舍,后將二者融會貫通,流于心間;第四階段是自體之“意”,當以上三“意”熟絡之后,讀書者要下功夫,日誦夜思,涵泳玩味,循序漸進,不斷精簡,終得讀書者自己體悟之意。朱熹的讀詩書之法多有獨到之處,了解其讀書之法,不僅對研究其不同階段的著述是有幫助的,至今日,對我們怎樣讀書同樣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