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
——《史記·夏本紀》
雨越下越大。
雨刷器把車窗外的景象隔為一幀一幀的印象派畫作,前車的尾燈和街旁的霓虹都融化在水中,變為深藍幕布上綻放的點彩。我握緊了車門旁的把手,看側窗外的水浪拍擊行道樹。
“你真要在這里下車?”費博易問我。
商務車上另外四個人都沒有開口,他們還要繼續調研。我們這一車人會在暴雨的周日出現在這里的原因,是因為費博易負責的“城市安全大腦”項目上周剛剛給甲方匯報,在評價我們的逃生導航系統YU的時候,甲方忽然極為溫柔地來了一句:
“你們都是在旱季進行產品測試的?”
當時費博易反應極快,“雨天也去現場了。”
“肯定不是在‘洪季,最近你們都是線上辦公吧?”屏幕中的甲方微微瞇起眼,“我只是想要你們確認,YU系統模擬出來的洪災逃生方案,在應用中是可行的。這個產品要給用戶在災難中使用,要保證萬無一失。”
她確實抓住了關鍵點:幾乎沒有開發者會在極端場景中試用自己的智慧產品,但YU系統恰恰是為了最危險的情況而設計的。在氣象臺發布“暴雨紅色預警”后,費博易用一個下午的電話轟炸,把項目組核心成員都叫出來調研,他說,這是YU上線的第一天,我們必須在現場測試新系統。
為了和小組會合,我當時把自己的車停在他們公司附近這個地勢比較高的停車場。“再晚要堵車了——我得先回去,孩子一個人在家。”我回答費博易。商務車可能壓過一個小低谷,渾濁的洪水漫上前窗,車內陷入恐怖的寂靜,讓水中雜物每一次敲擊車體的聲音都顯得過于清晰。我只好繼續說:“你們還要去下一個點位?注意安全!”
他問:“你自己走沒問題嗎?”
“沒問題。”我說:“我車上剛升級了YU系統。”
說完這句,我仿佛聽到后座上有人嗤笑了一聲,“就是這樣才嚇人。”
我只當沒聽見。我并不是費博易的下屬,和他們合作,是因為在項目招標的時候,他相信如果能有城市安全規劃師加入團隊,中標的概率更高。但在實際開展工作之后,我們的思路卻有很大分歧,他堅持認為我對人工智能“一無所知”,提出來的技術路線也“毫無道理”——而對于他只求達到目標而無視公平的設計方案,我也無法茍同。因此雖是合作,如今YU系統里留有我工作痕跡的部分,不過是一些避難場所和建筑平面的資料整合。要我把性命全托付在它身上,是不大可能的。會這樣回答費博易,只不過是因為我熟悉路,知道從這里回家一路都是高架罷了。
“好,”他放棄了勸說,打開車門,“路上小心啊。”
“你們也是。”我對他點點頭。
趟了幾步齊腰深的水,我終于摸索到臺階,停車場暫時是干爽的,我冒雨檢查了車子的外置安全氣囊——一旦車輪在深水區失去前行的摩擦力,它就會自行彈出,將整輛車變為一艘小型氣墊船。這種氣囊是一次性的,彈出來就無法自動收回,必須在雨停后去修理廠整個拆掉,再安裝新的。
流程雖然麻煩,但確實能救命。我是在三年前的“洪季”裝上了這玩意兒,當時社區給所有孕婦提供了免費的安裝配額,我也就順手去薅了這把“羊毛”,誰知在生產當天,竟遇上暴雨,最后就是靠著這東西一路漂到醫院。阿啟出生后,天氣比以往更差,一到六月,雨水便無窮無盡,好幾次我們都不得不啟動氣囊,才能撐過一段有驚無險的路途——而一旦為它所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再次安裝,哪怕需要自己付費。好在我們搬了家,從城郊的新居到城里,一路都是高架,即便是“洪季”,用氣囊的日子也少了一些。
——但愿今天也不要用到它。
我坐進駕駛室,前窗隨即閃過一道Y型的虹光,“您好,涂山嬌女士,歡迎使用YU系統。”它用小女孩般的聲音脆脆地說:“我是小YU,我會為您的旅途提供幫助。”
“什么小雨啊……”我看向模糊的車窗,嘟囔道:“明明是大雨。”
“在有暴雨紅色預警的日子,您無法關閉我。”它居然聽見了,大約沒能理解我抱怨的內容,換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GUN。”我試圖打開更熟悉的導航軟件,“幫我設計回家的路。”
“請不要罵人。”它說:“保持情緒平和,將會有助于您安全到達目的地。我已經讀取了歷史導航數據,將會輔助您回‘家。”
GUN是罵人?那明明是導航軟件的名字——
“你不知道鯀系統嗎……”
一道炸雷打斷了我和它繼續爭辯的話語。YU計算出來的道路危險系數正在不斷升高,“我們得離開這里。”它說,“七分鐘后洪峰會到達。我注意到您安裝了外置氣囊,很好,現在請從停車場的南出口離開。”
“但我要上高架。”我說,南出口是高架的反方向。
“我會帶您上高架,只是現在情況特殊。”它說,“請馬上離開這里。”
我把油門踩到底。停車場出口的阻車桿已經抬起,所有停車計費系統都會在紅色預警日自動關閉。離開停車場之后是下坡,我的車一頭扎進水里,外置氣囊隨即彈開,仿佛在預示這又會是中大獎的一天,嗡嗡聲從車尾傳來,那是后置螺旋槳動力代替了四輪驅動,同時,YU啟動了車窗的數碼增強影像,用清晰的線條勾勒出路況和水下的情形。從這一點看,它確實比GUN升級了一步。但接著我注意到,它設計了一條非常詭異的路線,要穿過常規地圖上的好幾道屏障——確切地說,我們要從一組低層建筑的屋頂上駛過。
我不熟悉南出口外的路,所以開出停車場之后,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跟著它的指示走。“那是遠離高架路的方向。”我不安地說。
“耽誤您幾分鐘,”它說:“我們再去救兩個孩子。”
一道炸雷劈下來,大樹在我背后倒下,掀起的水浪把我的車一瞬間變成潛水艇,車頂的換氣柱也自動升了起來。
“你設計這個路線不是為了讓我回家?是為了去救人?”我提高了聲調,“我又不是消防員!”
它回答說:“但您是離她們最近的人。”
這次我是真的想罵人了。
“問題不在于那兩個孩子。”費博易的臉腫得幾乎分辨不出五官,但還在艱難地對我說話。
我把視頻關上,不想看到他的慘狀,“我不太明白,救人是好事,為什么你擔心會有人揪著我們不放?”
“問題在于,除了屋頂上的孩子,那房子里還有兩個人。”他極慢地說,“你確定YU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及他們嗎?”
“沒有。”
“對,但YU知道這兩個人的存在。這就是問題。”
“它可能沒打開那個……你們是叫圖層?資料庫?”我說:“他可能沒有查看那棟建筑里的人員戶籍信息,只是根據監控畫面,判斷出來那屋頂上有兩個孩子,而且她們還活著。”
費博易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可以。”
“什么可以?”
“我們統一口徑,”他說,“以后不論誰來問我們,都是這個答案——YU是通過紅外圖像判斷屋頂有人的——記住了。”
我問:“不然呢?它是通過什么判斷的?”
“我不知道。”費博易的聲音聽上去疲憊而無助,“那是它的算法黑箱。”
和費博易通過視頻電話之后,恐懼的惱怒又沖淡了我心中成功救人的狂喜,讓我對YU產生了新的懷疑。我猜想,大約就在費博易他們那輛商務車被墜落的廣告牌擊中時,我正在YU的幫助下,成功把車錨彈射到了平房屋頂旁的石樁上。我確實知道自己的外置氣囊配了這個東西,但從沒有使用過。它的端頭設計如同章魚觸手,能在吸附后自動鎖死繩扣。風雨中,兩個孩子的影像出現在前窗上,年長的大約十幾歲,小的恐怕和阿啟差不多。她們抱成一團,我只能從她們身體的抖動,判斷出那里的確有活人。“你們得自己游過來!”我打開車門,對孩子們喊,“我得穩住這輛車。”
洪峰到達之前,水會變得污濁。我可以感覺到車輛不斷被水流和其他的雜物沖向更遠的方向,而螺旋槳的努力正變得愈發徒勞。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個頭更高的瘦女孩從車錨附帶的繩索上拽下救生衣,她先幫年幼的胖娃娃穿上,再打開充氣閥門——我感覺自己從小就在飛機安全須知里見過這一幕,但此刻才是第一次真實地發生。很快,瘦女孩自己也穿好了救生衣,她把兩件衣服連接的安全掛鉤都固定在繩索上,然后艱難地單手抱住小胖娃娃跳入水中。女孩奮力撲騰了幾下,眼疾手快抓住了外置氣囊上的把手,試圖攀上氣墊時,卻沒能站起來,兩人頓時被浪掀進水里。更年幼的女孩漂蕩出去兩三米,但萬幸她的救生衣仍拴在繩子上。“你先上來!先上來!”我對瘦女孩喊。她遲疑了一下,沒去拉小姑娘,雙手撐住氣墊,像一尾魚一般滑進車內。
“請在保證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再使用卷線器幫助他人。”YU不緊不慢地說,它在車窗上投影了說明書。她看懂了,隨即用兩只手轉動固定在車門一端的卷線器,如同釣魚一般,把灌了好幾口水的小女孩拖了進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原本在孩子們腳下的屋頂消失了,它淹沒于水下,變為數碼影像上的一個標志為“障礙物”的圖層。我斷開車錨,關閉車門,開足馬力,掉轉車頭,在YU的指示下駛向高架路。兩個孩子擠在后座上,分別放掉救生衣里的空氣。她們起初看起來還算冷靜,只有小女孩吐了一地。直到我的車輪再次踏上干爽的路面,后置螺旋槳不再產生推力之后,那瘦女孩才哭起來。
YU說:“請保持情緒平和,這會有助于我們脫離險境……”
“閉嘴。”我說。
它識趣地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孩子此起彼伏的抽泣。我雖然在駕駛座上沒有回頭,但可以感覺到有人不止一次把鼻涕擦在了我的織物座椅上。到這時,我終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感受到衣服內里的透汗。行駛了十公里左右,高架上才開始堵車。在雨幕中,大部分車子都彈開了外置氣囊,一個個如同拎著裙子跑步的女士,把車道塞得滿滿當當。這種時候,即便彼此有碰撞摩擦,大約都不值得下車吵架吧。
又堵了半小時,我們才從匝道盤旋而下,轉到回家的路,再通過空中廊道開向位于七層的停車庫——那堡壘般的建筑群讓我感到心安。“完整建筑”是房地產商從去年開始推的概念,作為城市安全規劃師,我也曾經參與過這個概念的設計。這些新樓盤會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彼此通過廊橋相連。一般來說,大約5至6棟建筑為一組,除了常見的居住功能之外,還會在不同樓層融入教育、醫療和餐飲服務。停車庫就在位于建筑群中央的“生存樓”里——這棟建筑可能是“完整建筑”區別于傳統居住小區的關鍵。它的低樓層通常是LED植物燈照射下的蔬菜大棚,中樓層是車船庫及修理廠,高樓層提供的卻是能源、水源、燃氣或供熱設施。我們所在的這一棟“生存樓”是區域能源中心,從十層到十五層,空間縱向打通,里面有一座小型托卡馬克裝置,通過核聚變反應,它能夠保證大約一百組“完整建筑”的四季能源。
“我們到家了,感謝您使用大YU。”在我的車子熄火之前,YU這樣說。顯然,它把之前我隨口說的“大雨”當作了自己的名字。
大YU?大禹——我腦海中忽然閃過這個名字——倒是抗洪的好兆頭。
車輪發出的“咔嗒”聲響,說明車子已經卡在了排隊去往修理廠的傳送帶上。我在APP上選擇了“內飾清洗”和“更新外置氣囊”的選項,把剩下的工作交給修理廠的機器人。再打開車門,招呼孩子們出來,“你們還好嗎?”
小女孩竟然自己晃晃悠悠走出來,她捂住鼻子,嘟囔說:“這里好臭啊。”
這話很像阿啟會說的,于是我把她抱起來,向她解釋說,這味道是因為周邊的廁所污水和廚余垃圾會在處理后用來澆灌低層的蔬菜。但她顯然沒有聽進去,吸吸鼻子,又哭得淚眼婆娑。幸而臭氣在廊道就消失了。我順著兩個孩子的目光,沉默地看向廊橋外——雨后的傍晚給每一朵云都罩上了柔軟的粉色,雙彩虹框定了天空中剩下的最后一點陰霾。而就在我們腳下,姜黃色的泥水正撞擊著樓棟底層架空的柱網,翻騰起駭人的死亡之浪。她們失去了家人嗎?我試圖從孩子們的表情中探知答案,但沒能問出口。
“走吧。”我說。
進入居住樓棟之后,我先去頂層的“育兒中心”接上阿啟。她驚奇地看著憑空冒出來的孩子們,在聽我解釋之后,很快就接受了“媽媽救了兩個小朋友”的事實,甚至頗感自豪。回到家,她和女孩們分享了自己的浴巾和零食,卻沒有催促我做晚飯。我知道她很餓,但我得先報警。我戴上耳機,撥通視頻電話。
“涂山嬌?” 警察居然先叫出我的名字。
“對,我……”
“我們正在找你,”他打斷我,“你不在那輛商務車上?”
我才明白他是在說費博易他們那輛車,“雨太大了,我要回家照顧孩子,就中途換了自己的車。”
“你運氣不錯。”他平淡地說,“那輛車被廣告牌砸了,目前只有一個人獲救,其他人都失蹤了——你認識這個人嗎?”
他發給我一張頭破血流的照片,“費博易。”我說。他裹著污泥的手臂擰在身側,仿佛沒有脊骨的蚯蚓,看著可真疼。
“嗯,他還活著。”他又問,“你報警是因為沒聯系上他們嗎?”
“不是。我回家路上救了兩個孩子。”我轉過頭,用AR眼鏡拍攝她們的臉,“你們能找到她們的家人嗎?”
“丹朱,商均。”警察報出兩個孩子的名字,“他們的監護人目前處于失聯狀態,如果有消息,我們會聯系你。”
“好。”
掛斷電話之后,我已經知道兩個孩子會就此在我家里住下來。起初一陣子的確兵荒馬亂,我們被洪水圍困了足足三周,食物捉襟見肘,家中人口卻陡增了一倍。我去爭取了很多次口糧,但這里受災程度遠比不上城里嚴重,并不會獲得額外的關注。最終我不得不加入業主委員會,和鄰居們一起向其他樓棟發出切斷能源的警告,來逼迫周邊的住戶同我們分享糧食和水。等洪水退去,我便在客廳里架起雙層床,給丹朱和商均睡,兩人年紀相差不過十歲,卻差著輩分。丹朱的姐姐——也就是商均的母親——在去年的洪季失蹤。如今,洪水又讓她們變成了孤兒。這多舛的命運沒能傷害到商均,她剛滿四歲,只比阿啟大一點,很快就忘記悲傷的過往,展現出開朗的性情,自然而然地跟著阿啟叫我“媽媽”。但一次次失去親人顯然給丹朱心中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傷,她時常從睡夢中驚醒,像幽靈一般站在窗邊遠望。我不敢驚擾她,于是我們陷入奇特的對峙——她每夜都站在那兒,而我知道她站在那里,她也知道我在看她。
終于有一天,我借著去喝水的由頭起身,用亮起的吸頂燈打破了沉默。我遞給她一個杯子。丹朱回頭看我,她的眼圈是紅的。
“怎么了?”我保證我只說了這三個字。
她大哭起來,撲到我懷里。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清她混雜在抽泣中的話:
“我知道他們在樓下……可我只想逃走,我都沒有求你……求你去救他們……”
她在說她的父母。
“這不是你的錯呀。”我非常謹慎地措辭,生怕話語會撕裂她的傷口,“在那種情況下,我沒有能力去救他們,你也做不到。”
她點頭,又搖頭,把淚水全擦在我的睡衣上。不久,丹朱申請了巖城中學的獎學金,決定去那里讀寄宿學校,不肯再回澤城。
我依然記掛著她。過了幾年,便找機會加入巖城的城市更新規劃項目,可以去那邊出差。這座城市曾經歷過度的房地產開發,有著上萬棟無人居住的住宅,但因為海拔比澤城高一百米,加之有兩所歷史悠久的大學,近來卻成了吸引沿海移民和投資的熱點城市。利用巖城的空置房屋,我們再次實踐了“完整建筑”理念,給每一片城市組團補充基礎設施、制造工廠和農業種植。
“以前我們做規劃,會更強調功能分區和設施的使用效率,但在這個災害頻發的時代,各種設施的分布式布局卻更為重要,只有這樣,才能保障安全底線,讓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均好的服務……”我試圖和她們解釋屋外的道路綠化都變成麥田的原因,但丹朱卻把話題引向另一個方向:
“你們聽說過‘東海城嗎?”她打斷我,對兩個還在讀小學的女孩說道。
巖城的餐廳透著小城的親切氛圍。陳舊的瓷磚配上包裹著金色油漆的洛可可式柱子,再加上木質的中式圓桌和樸實的黑色餐椅,讓老板娘冷淡的面孔都顯得溫暖了幾分。
阿啟沒有開口。她的眼睛迷茫地盯著虛空中的一個點,顯然是在通過藏在隱形眼鏡里的“視域”屏幕玩網絡游戲。
“沒有。”商均說,“那是什么?”她生得敦實強壯,對所有的事情都興致勃勃。
“涂山姐姐肯定聽說過。”丹朱看向我,她從來不承認我是“媽媽”,只肯叫我“姐姐”。
我點點頭,“我參與過東海城規劃。”
丹朱看向我的目光里突然充滿了熱情,“真的?為什么要在海上建城市啊?”
“我印象里是有一些氣候學者,在研究洋流和臺風的時候,在中國東海上找到了一片大氣和洋流相對穩定的地區。”我把筷子放下,“后來,又有地質學家在這個地區發現了海底石油。”
“然后呢?”商均也興致勃勃起來。
我回答說:“所以有人就開始琢磨——在海上,能不能建一座更安全的城市?”
丹朱說:“大海一定比陸地危險。”又問我,“那涂山姐姐怎么看?”
我有點兒不習慣她現在說話的語氣,考上巖城大學的土木工程專業之后,丹朱競選了學生會主席,看來,她已經習慣了掌控局面。
“如果發生災難,海洋肯定比陸地更難疏散居民。”我說,“其實,我不太能理解這座城市的建造邏輯。”
“我讀到一篇文章,說建設東海城的關鍵不是工程學邏輯。”丹朱說,“而是一項戰略選擇。”
我想起自己和費博易的討論。東海城的初步設計也請大禹參與了防災模擬,結果并不樂觀。我建議他們調整規劃方案,不要將東海城視為“一座城市”,而是由很多“船只”彼此相連而形成的機動城市,當災難發生時,只要斷開鏈接,船只就可以載著居民四散而逃,這比單獨設計一套逃生系統高效多了。
丹朱繼續說道:“按照涂山姐姐說的,如果海里還有石油,那東海城其實就是一支圍繞能源點建立的海上艦隊。這是為了應對氣候進一步惡化,城市應該探索的新形態。”
“延續現在的技術,改善城市里的存量空間,也是一種選擇。”我隨意地答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到現在大家還在開車,還在用外置氣囊?為什么我們不換成船呢?這是因為,城市里的道路是給有轱轆的汽車設計的,寬度、坡度、轉彎半徑,都有固定的模數,還有建筑的間距也一樣。我們的城市根本就不支持船只的行駛。”
“但這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丹朱略微提高了聲調,“我們不該跟著過去的模式來改造城市,而是要給他們一個新的方案,積極應對氣候的變化。”
我看向她揚起的側臉,“丹朱,你是不是參加了辯論社?”
她笑了,“對,下周的辯題就是這個——我們應該在海上建城市嗎?”
“挺好,我覺得你能贏。”我給她夾了一塊紅燒肉。
澤城的天氣愈發糟糕,“洪季”成了常態,高溫、旱災、龍卷風、糧食絕產……每一年仿佛都要開一個新的“盲盒”。災難的升級也迫使大禹不斷升級,通常它可以給出合理的方案,但有時,它的反饋也會讓人感到難以理解。有一年春天,難得天氣晴朗,大禹卻連續幾周給不同的居民發送信息,讓他們立刻離開家逃難。當時費博易他們反復調試,最后卻發現大禹正計劃讓澤城居民全部撤離,并認為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案”。不得已,他們請我一起商量,原因竟然是我“不懂專業,所以能看清問題”。我問費博易,是否考慮過在大禹的經濟損失評估表里,增加固定資產折舊指標,讓大禹明白如果報廢城市里的房屋和基礎設施,就會導致經濟損失顯著增加。誰想竟然起效了。
BUG可以修正,但澤城的生活卻很難復原。商均和阿啟的整個小學生涯,都被困在家里上網課。又過了幾年,丹朱和我說,想讓商均去巖城讀中學,“阿啟也可以一起。”
她是成年人了,坐在我面前攪動咖啡的樣子,毫無緣由地讓我想起曾經的某位甲方,仿佛在等待我匯報項目的階段成果。
“交給她們自己來決定吧。”我這樣回答說。
她不滿意這個回答,直接問道:“涂山姐姐,為什么你們不搬來巖城呢?你看到最新的‘城市宜居度排名了嗎?澤城已經掉到最低的那檔了,在它之下的名字都是灰色的,是那些被永久淹沒的濱海城市。”
像是覺得還不夠似的,她又補充了一句,“下一個就是澤城了。”
為什么不肯搬走呢?這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據我觀察,最早搬入“完整建筑”的那些居民,反而有更多駐守在澤城——城郊的這片高地,每年被洪水圍困的時間只有幾周,在做好萬全準備之后,大多數人都能扛過來。所以,我們反而不會像那些住在城里的人,為了生存,選擇失去工作、放棄家園,去另一座城市里重新開始。
“因為那里是家啊。”我說。
“房子不是家,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她的聲音里總透著篤定,就好像事情本該如此、必然如此,毫無轉圜的余地。
我驚覺她說的這句話,竟是東海城的移民廣告。近來即便像巖城這樣的高海拔城市,也開始發生內澇。當恐慌的移民再次經歷曾經的噩夢,很多人干脆就舉家逃向東海城,仿佛只有那里才是一個全新的遠方。
“你想去東海城?”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在那邊找了一份工作。”她說,“在能源港做工程管理。”
“我會擔心你在東海城的生活……”我努力地找尋措辭,“我聽說那邊的生活設施還不太完善。”
“所以他們需要結構工程師。”
我只好也直說,“我會擔心你,海上太危險了。”
“上個月,龍卷風從巖城大學橫穿而過,距離我的住處只有幾十米——涂山姐姐,現在沒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因此也沒有什么地方更危險。”
這詭辯聽上去竟有點邏輯。我想了想,和她對視,最后避開了她的目光,“你自己在外面,務必小心。”
丹朱笑起來,她終于掙脫了我施予她的親情蛛網,但那笑馬上就消失了。丹朱說:“你們也要保重。”
我沉默以對。在大禹的BUG修復報告里,費博易合理化了它的行為。他說,對居民而言,在哪座城市生活,不再是可以用“宜居程度”來進行排序的問題,而是一個客觀的生死問題。大禹只是想幫助人類作出正確的選擇。
或許,是時候考慮搬家了。
“目的地——巖城。”商均興奮地說,她圓胖的手飛快地敲擊著虛空中的鍵盤,把她能展現的每一個圖層都打開:泥石流可能的發生點、流向、流速、外置氣囊的完整程度、車錨的剩余個數……
“我見過一個特別帥的視頻,里面的駕駛員用車錨來轉向,就像以前的賽車漂移!”她繼續說著。
阿啟坐在后座。她戴著耳機,目光沒有聚焦在現實世界,依然在玩她的游戲。她對一切都毫無興趣,即便危險迫在眉睫。陪伴這三個孩子長大,對我最大的啟發就是:有時候,要承認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平庸。
“大禹,請計算我們安全到達的可能性。” 商均說。
五分鐘之前,大禹發出警告,說連接“完整建筑”的空中廊道,會有較高的概率被泥石流沖垮,如果我們不想被困在澤城等待救援,那么就要立刻離開。商均先發現了這條信息,大喊大叫讓我們用最快的速度上車。誰知這會兒大禹卻計算得異常緩慢,屏幕上的圓點不停轉圈,直到車里的所有人都焦躁起來。連阿啟也眨眨眼睛,說:“大禹,說話啊。”
“百分之七十九。”大禹說道,“如果我們能在一分鐘之內離開這里的話。”
商均氣得頭頂生煙,“時間都讓你耽誤了!”
我把車從停車庫里駛出的時候,已經聽到了遠處泥石流摩擦大地的“隆隆”巨響。我不理解為什么其他人沒有從家中出來——大禹沒有警告他們嗎?等待救援可能是很快的事情,但也可能要等到彈盡糧絕。當然,說不定是因為我在巖城購置了一套公寓,搬家的行李都已經打好包放到車上,所以當時我沒有任何遲疑。從匝道駛上主路時,商均忽然喊了一聲“快看”!于是我從后視鏡里瞧見連接停車庫的廊道被黃棕色的泥土覆蓋,一輛銀灰色的房車被卷入其中,幾乎沒有冒出火花,便傾倒破碎,變為洪流中的一部分。
雨水在沖刷前窗,卻無法洗去我的后怕,尤其是高架路上車少得讓人心驚。“大禹,”我聽見商均又問,“我們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可能性是多少?”
“百分之九十七。”這次它回答得很快,并且標志出幾條危險路段。它幫我們躲開山上的滾石之后,剩余的路段就沒什么需要擔憂的了。云朵漸漸散去,天空一片碧藍,直映得山上綠樹都泛著油亮的金光。過去我會為了這樣雨過天晴的時刻而感到歡欣,然而現在我已經習慣去懷疑,世界展現的每一分美好,都只是山雨欲來之前鼓蕩的冷風。
我們遇到的那場泥石流雖不嚴重,但因為發生在“完整建筑”社區,卻在網絡上掀起人們又一輪恐慌。我們移居巖城不久,更多的難民涌來,讓這座曾經的小城居民數量突破了百萬之眾。作為規劃師,我愈發忙碌,還接觸到不少神奇的新城選址方案:青藏高原上的崖壁城市;南極的新大陸開發;有一些人甚至把主意打到了月球和火星上,連東海城都算不上最科幻的了。
商均喜歡所有這些點子。和大多數人不同,她對尚未到來的痛苦免疫,不會為任何迫近的恐怖而躊躇。每一份規劃里的燦爛圖景,都讓她充滿信心。她建了一個網站來收集這些奇思妙想。當她聽聞有人要把喜馬拉雅山脈鑿空,在里面建設崖壁城市,那么她就會把這點子作為一顆“種子”,放在她的網站里。她開辟了不同領域的專業板塊:工程學、地質學、社會學、建筑學……然后主動去發邀請,希望專家們能為它添磚加瓦。起初,這網站無人問津,直到她聽從阿啟的建議,改變了思路,將網站調整為完全開放的論壇,歡迎用戶基于不同的“設定”,來書寫在這種場景之下會發生的故事。網站很快變成一座未來城市的想象力森林,在設定迭代生長的過程中,不同背景的寫作者和閱讀者,也開始為那些設定增加專業內容,其中一些,竟真的成長為參天巨木。
我曾點開過最繁茂的那一棵樹,名叫“華夏”,寫的是一座可以沉浮于水中的兩棲城市,生活于其中的人類,也進行了基因改造,可以適應深水區的水壓,像鯨魚一般在水下長時間屏息。而提供這個點子的人竟然是阿啟。其實這樣的設定放在小說里并不出奇,但開篇的幾句話寫得稚拙而有趣,阿啟在她的“種子”旁標注說,從她出生之日起,夏天就變成了“洪季”,水就是恐怖的、危險的,她希望能在這個虛構的世界里,補上快樂的戲水和華美的夏天。
我是在東海城接到了費博易的通話申請的。多年未見,屏幕里的他看起來異常消瘦,“保重”兩個字這幾年變回了字面上的意義,倘若視頻中的舊友忽然變瘦,那么我們就要擔憂,他是否缺衣少食,或是身患疾病。
“這是哪里?藍天白云的。你搬家了?”他的聲音從嗓子里嘶嘶地擠出來。
“東海城。”我說,“沒有搬過來,只是最近來這邊出差。”
“還出差呢!”他咧開嘴笑。
這年頭出差確實很少見了。聽說是有一位甲方,擔心東海城規模擴大之后,會“火燒連營”,便增加了消防專項的規劃任務。東海城特殊的空間結構,讓規劃師倍感棘手,只好從各地邀請了專家來開現場會。我希望給丹朱一個驚喜,便在大禹的指導下上天入地,一路輾轉,用了兩周到達,然而丹朱卻不在城市的這部分“船體”上。當年東海城的建設者采納了我的建議,在這座城市中,只有圍繞海底石油建立的鉆井平臺,以及由此生長出來的“港灣”,才會把結構基礎扎在海床上。而人生活的“城區”,則是通過統一模數3D打印出來的裝配式單元,這些漂浮于水上的船體單元彼此相連,如同蜂巢一般在“港灣”周圍蔓延生長。丹朱說,雖然都叫作“東海城”,但她生活在另一處“港灣”,和我相距一千公里。要等半個月,才會有擺渡的客船,因此還是無法見面。和費博易倒是不需要說這么細,我只簡要提了兩句前因,便關切問道:“你還好嗎?”
“很不好。”他說,“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兩個字語氣鄭重,像是最后的囑托,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放松,“請說。”
“是關于大禹的知識產權。當年咱們那個項目,甲方只接收了前期研究的成果,大禹的知識產權其實是在我們這里。”
“為什么?大禹的應用應該很廣泛吧。”我不解,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用YU系統,大禹也成了通用的名字。
“他們沒說產品不行,是覺得責任太大了。”費博易說。
“責任?”
“導航軟件能犯的錯誤最多是堵車,或者繞路。”費博易解釋說,“但逃生系統不同,走錯了路,人可能就沒了。”
我大約明白了他所說的“責任”是什么。早年“疏散澤城”的 BUG發生后,我又開始關注和大禹相關的媒體報道。獲救的人很少會在媒體上表達感謝,但遇險后投訴的人卻層出不窮。大禹的視野是有局限的,譬如它無法理解幼兒和殘障人士出行的特殊需求;又如當加油站里油氣都不足的時候,它依然會把缺油的車輛導航到那里去。只有在人、車、設施都如同模型中一般完美無瑕的前提下,大禹的方案才有效。面對這些投訴,費博易先取消了紅色預警時無法關閉大禹的設置,又在APP開屏頁面增加了醒目的免責彈窗,強調路線僅供參考,使用大禹是用戶的“個人選擇”。這樣一串操作下來,客戶群卻不減反增。
仿佛擔心我不肯答應,費博易繼續說道:“大禹現在有運營公司,我們用知識產權占股份,不需要做什么具體工作。這些年大禹的營收非常好——我們開通了很多付費項目,你知道,人被災難逼到絕境,多少錢都肯拿出來。”
他太瘦了,笑起來只能看到皮在動,空洞的雙眼仿佛鬼怪。我不喜歡聽這個,“需要我做什么?”
“你一直是大禹知識產權的共同持有者,只是我之前沒有給你分紅。”他的目光聚焦到我臉上:“我想把股份都轉給你。”
我知道自己應該說“不用,謝謝”,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種讓我畏懼的渴盼,于是我問:“為什么是我?”
“最近我經常會想起,我們一起設計大禹那會兒,你提的那些問題。”他說,“除了你,我不知道能交給誰。責任太大了。”
五年前,我搬回澤城。
在一場漫長的大雨之后,巖城蚊蟲泛濫,不久后,商均死于瘧疾。我怎么都想不通這件事,商均是三個孩子里最健壯的,幾乎從沒生過病,但丹朱反而很冷靜。她說在這個年代,每個家庭都得做好準備,承受失去親人的悲傷。在做了五年工程師之后,丹朱轉而從政。這確實是更適合她的職業,流利的口才和堅定的信念感,讓她在東海城里迅速晉升,如今身居高位。
阿啟陪著我們,罕見地沒有沉浸在網絡世界里。等丹朱回東海城后,她像是終于接受了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忽然變成一個穩重可靠的人。阿啟接手了商均的網站,把站名改為“華夏”,經營得風生水起。我見她的生活步入正軌,沒有無所事事,便自己搬回澤城居住。那時正值春季,通向“完整建筑”的廊道已然修復,只是多修了一條輔路和一盞紅綠燈。雖然鄰居搬走許多,但托卡馬克裝置由機器人維護得不錯,低層的蔬菜還在茂盛生長,花園里的冬小麥也正該收獲。我請律師幫我研究了費博易留給我的協議,接受了他的遺贈——大禹的知識產權,我應得的分紅,更重要的是登錄大禹的管理員權限賬號和密碼。
丹朱打電話給我的那天陰云密布,正是洪季到來前最繁忙的季節。屋內外凡是平整的地方,都晾曬著麥種。她用了一個特殊的電話號碼,據說是可以避開人工智能的監控。
“我們正在調查大禹。”她還是從前的風格,直截了當地提出關鍵問題,“然后發現涂山姐姐竟然是它的知識產權所有人。”
“我是參與過大禹的設計——怎么了?”
“你為什么要接手它?你都沒有懷疑過大禹嗎?”
我走到窗邊,問:“你想說什么?”
“大禹掌控太多資料,也有太多權限了。”丹朱說,“為了在不同場景里設計逃生路線,你們給了它所有居民的個人信息、車輛的維修記錄、城市的地形圖、地下管線圖、建筑平面圖,我聽說后續還有一些設施的控制權,它都可以直接調度。”
“那是為了救人。”
“但那些沒能成功獲救的人,僅僅是因為運氣不好嗎?東海城最近在查保密資料的調取記錄,找到了大禹做的逃生模擬方案。”
“要調資料,肯定得你們先給它授權才行——這有什么問題?”
“我們比較了它計算出來的每一版方案,死亡人數的減少幅度并不大,但最后獲救的人卻發生了變化。”丹朱說,“起初是隨機的,但后期版本里,死的大多數是老人和有慢性病的人。我們懷疑它會根據人的‘價值,推送不同的逃生路線。”
我皺眉,“用戶可以自己選擇路線。”
“你確定在那些危險的情況下,你有能力‘選擇嗎?”她聲調平穩,面頰卻在發抖,“你確定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機會嗎?”
我走到客廳的陰暗處,“你為什么這么生氣?”
“你是大禹的主創設計師,也是目前唯一活著的設計師。這個算法可能決定過上百萬人的生死……”丹朱頓了頓,啞著嗓子說:“我不希望有人被‘故意忽略,就像我父母那樣。”
我才知道,丹朱竟然到現在都沒能放下那一天,依然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我們可能會向媒體公布調查大禹的結果。”見我沒有回答,丹朱又說:“但我想請你先給我一個答案。”
“我試試吧。”我對丹朱說。
她掛斷了電話。
我出門時,大禹警告我,如果現在去城里,安全返回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七。
“但我必須去。”我說,然后輸入了目的地,是當年那個停車場。
大禹給我推送了一條奇怪的路線。暴雨預警等級目前還停留在橙色,我干脆把它關閉,駛上高架。這會兒幾乎沒有人進城,倒是對側出城的車流滿滿當當。不到四十分鐘,我便到達市中心。由于地勢低洼,在這個時節,這里已經近乎空城。
真奇怪啊——我想,費博易竟然會把大禹的歷史導航資料都存在這兒——會被洪水淹沒的城區,近乎廢棄的辦公樓,里面還在運轉的保密機。
大門不在一層。早年為了抗洪,很多樓棟都將低層的門窗封死。從室外樓梯爬上七層,我才找到正門。輸入密碼,打開門鎖,內里有一股沉積的灰塵氣息。打開燈后尤甚,每一條光線都在灰塵的襯托下有了實體。我查看了電梯旁的樓層指南,機房依然在頂層。電梯雖然開著,但不知多久沒有維修,我還是轉向樓梯間。
爬到頂樓,我的腰和膝蓋都在隱隱作痛。窗外是灰黑色的層積云,只在極遠處的云間閃著白光。操控室的門極為沉重,可見密封性不錯,內里依然十分整潔,保持著曾經的模樣。正如丹朱所言,我們最初對大禹的訓練是基于澤城的數字孿生,因為賦予了它過多的權限,也要簽嚴格的保密協議。甚至在大禹投入應用之后,也罕見地將導航歷史記錄加密,沒有在線上存儲任何備份。如果想要查看這些信息,只能到這里來。曾經,項目組就是在這間會議室里對大禹進行調試,研究系統優化的方向,討論的內容因為涉密,大多都是手寫稿,甚至很多現在還貼在側墻的軟木板上。
我用費博易給我的賬號登錄保密機,無論丹朱他們的調查結果是什么,我自己也想知道真相。
我先搜到了那個時間點——我在大禹的引導下去救兩個孩子的那一天——在紅色暴雨預警發出之后,澤城有六十五萬人次使用了大禹逃生,其中三十九萬人次到達目的地。
但這不能證明什么——這些沒能到達目的地的人,是因為不信任大禹,所以沒有按照它的指示逃生?或是有意外,像那輛商務車一般被廣告牌砸中?
我抽取了幾條記錄,都沒有什么說服力。我又在搜索框里輸入了另一個日期——我們從澤城搬家去巖城的那一天。定位到正確的地點之后,我找到了大禹發出的泥石流預警。當時,住在我們那組“完整建筑”里的三百多戶居民中,有一百多戶人收到了預警。而沒有收到的人家,多是高齡人群。可這也不能證明大禹是“故意”忽略他們的,說不定,是老人們沒有訂閱這項服務。
雨就要來了。我飛快地點開一個個文件——恐怕沒有時間繼續調取數據進行統計,只能寄希望于費博易曾分析過這個問題。
他會把信息藏在哪里呢?
我找到標注為“商務”的文件夾,里面有一個文檔,是“過往業績”,但列的數據卻讓我大失所望。費博易只統計了宏觀數字——YU相對于GUN的逃生效率提高了57%,經濟損失降低了35%——但這些數字并不能回答丹朱的問題:對于身處災難之中的個體而言,大禹提供的逃生方案,真的“公平”嗎?
我起身走了幾步——換個思路,如果它真的對人的“價值”進行了評判,那么目的是什么?
抬起頭,我正看見一張紙,上面是我二十多年前的手寫字:“堵車”。于是我想起來,當年甲方之所以會在城市安全大腦項目里,要求我們拋棄GUN系統,啟動YU的設計,是因為洪季前發生的全城大堵車——如果所有的人都想盡快上高架路,結果就是誰都走不了,反而會導致慘烈的死傷。媒體報道里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是淹死在高架橋下的一家三口,他們出發的地點距離高架入口僅僅四公里,最后卻用了三個小時都沒能上去。在“堵車”兩個字旁邊,是“疏通”二字,我幾乎可以想起費博易的聲音:“其實,鯀計算的逃生路線基本正確,只要我們能有效疏通人流和車流,效果就會好得多。”
難道是為了讓道路保持通暢?我走出機房,打開通訊網絡。
“大禹!”我呼喚。
“您好,涂山嬌女士。”在強調緊迫感的時候,大禹會提高語速。
走廊盡頭有一扇窗開著,風卷著泥土的氣息呼嘯著穿過走廊。“怎么了?”我說。
“在您視線范圍之外有山洪,很快就會襲擊您所在的地點。我建議您乘坐電梯下樓,我已經讓它停在二十層了。”
我走進樓梯間——“大禹,你怎么評價在你的幫助下沒能逃生的人?”
“我深表歉意,但我希望您能對我保持信任。”它說,“您要乘坐電梯才能趕上,水馬上就要漫到停車場了。”
我的腿疼得更厲害了,只好走得慢了一些。當我到達七層時,距離大禹說的三分鐘已經過了一陣子。我推開樓門,細密的雨連成銀色的線,在黑色樹影底圖上繪制寒光。這雨要形成洪水,還需要一段時間。
“太慢了。我建議您現在返回樓上。”大禹說。
我回答說:“我要去停車場。”
“不,已經來不及了。”它說,“請回到樓里去,向上走,那里更安全。”
我可不想整個洪季都被困在這里。我踏上地面,雨點變重了,接著轟然砸下,把樹林驚擾得喧囂起來。大禹試圖讓我回頭,但我頂著風雨摸索到了停車場,地面沒有積水。“你的計算不太準,大禹。”我說。
“我正在對數據進行校正,女士。”
我檢查了外置氣囊,拖著腿坐到車里。前窗那道Y型虹光閃過時,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大禹說道:“我不建議您開車上高架。從南出口出去,只需要繞一點兒路,就可以確保安全。”
它為什么一直讓我繞路?我看向它給我的導航路線,循環扭曲仿佛中國結,然后我忽然想到一個點子,用管理員權限修改了自己的賬戶,切換到丹朱的,讓大禹以為坐在這車里的人是她。然后我對大禹說:“目的地是‘家,找最快的路。”
“當然,”大禹的語氣竟然松弛下來,不緊不慢地說,“我們現在有充足的時間,最快的路線是走高架。”
“安全到達的可能性是?”
“百分之百,女士。”
我走進家門,天色已經全暗下來,窗口有一個人影背對著我。洪季家里多一個人并不奇怪,我打開燈,剛要告訴對方這樓里還有許多空房間。她轉過身來,是丹朱。
商均的葬禮之后,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了。丹朱依然很瘦,膚色曬得黝黑,眼角額間已經有了皺紋,更顯得目光銳利。
“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去給她倒了一杯水。
“我來澤城出差。上午給姐姐電話的時候,我已經在路上了。”她接過杯子,但并沒有要坐下的意思,依舊站在我面前,“姐姐已經去城里確認了嗎?行動力真是太強了。”
“你知道我進城了?”我并不喜歡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她監視,“看來,你不需要我給你答案,你已經有答案了。”
丹朱說:“對。為了實現‘有效逃生,大禹會對人進行篩選。”
“有效逃生?”
“大禹做的方案里,經常用這個詞,涂山姐姐不知道嗎?”她反問我。
“我的專業不是人工智能,大禹的設計我沒參與太多。”我說,“它是怎么對人進行評價的?通過年齡嗎?”
只切換丹朱的賬號去測試大禹是不夠的,我也嘗試了阿啟的賬號,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可能性同樣是百分之百。但再換成另幾位與我同齡的友人,數據卻會大幅下降。五十多歲就被它判定為“高齡”,我心中也有些不服氣。
“沒有那么簡單。如果只從結果來看,居民的生存概率確實與年齡相關,但大禹的‘篩選其實是基于大數據的判斷。它會讓那些在后續的其他災難中有更高概率生存的人,優先使用逃生路徑。”
我想起曾經和費博易的爭吵。他完全不能理解城市規劃中的“均好性”和“底線性”概念,他說:“我不想聽那些模糊的觀點,我們的目標就是提升整體的逃生效率,我只要可以量化的數據——降低傷亡,降低經濟損失。所以,當然會有一些人享有優先權。”
我對丹朱說:“這也合理。”
丹朱說道:“這對很多人都不公平。”
當時我是怎么質問費博易的?“誰?誰有優先權?誰能決定哪些人有優先權?”
答案一直都很清晰。是那些年輕人,是那些可以追上YU計算的逃生方案的人,是那些更有“價值”的人。我很想知道,最后身體孱弱的費博易,是否也面對過大禹的“篩選”?
我問丹朱:“它是通過什么來篩選的?”
“我們還不清楚,那是它的算法黑箱——說不定它會把瀏覽‘華夏網站,都作為依據之一呢。”丹朱笑了笑,“在東海城,我們已經暫停了大禹的運行,而澤城的居民正在往城郊撤離。我更好奇你的決定,涂山姐姐,你會關閉大禹嗎?”
不論是關閉大禹,或是找一些專業人員來優化它的算法,都對應著“責任”。所有人都能獲救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如果逃生道路的通行量有限,怎么做才是更好的選項呢?
——誰又能去定義“更好”呢?
我反問她:“如果我現在關閉大禹,能減少死傷嗎?”
——沒有大禹,就是公平嗎?
“我不知道。”她說:“不過現在,選擇權在你手中。你已經到家了,其他人還在路上,你要改變他們的命運嗎?”
請確認是否要關閉程序。
費博易的設計令人迷惑,查詢記錄要在現場,而關閉大禹卻可以遠程操作。坐到車里用管理員賬號登錄后,我很快找到了那個頁面。
丹朱還有公務,接了個電話就離開了。和當年那個沉默哭泣的孩子不同,現在,她會把難題拋給我。
我把車開出樓棟,開進雨里,遠山在車窗上擦出淡青的輪廓,直到交通燈的紅光籠罩了前路。
我停下來。真的還要繼續前行嗎?選擇總有代價,倘若這代價是弱者,我是否可以犧牲他們,去實現宏觀意義上的目標?
我的視線停留在“確認”按鍵上——真的要關閉大禹嗎?如果我們失去人工智能,失去東海城,失去“華夏”網站上那些希望的種子,人就必須承認自己僅僅是人,獨自站在天地之間,用渺小的姿態去面對最大的恐怖。
燈光跳轉為綠色。我退出大禹的管理員賬號,轉向輔路,視域里的Y型虹光隨之熄滅。
夜色已深,雷電在山巔翻滾,但尚未到來。

顧適,本名顧宗培,科幻作家,高級城市規劃師,1985年出生于北京,2023年加入北京作家協會。曾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華語科幻星云獎金獎,出版個人合集《莫比烏斯時空》,多篇作品被譯為英、德、西、日、意、韓、羅馬尼亞語等多種語言。
責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