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

如果沒有那一次偶然的就診經歷,王先生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一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供職于國內知名建筑設計院,參與過的項目隨便提起哪個,都是耳熟能詳的大制作。光鮮亮麗的履歷下,是多年來同疾病斗爭的無奈與苦澀。今天,王先生如同往常一樣走進診室,輕松而平和,讓我不禁聯想到5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
第一次就診,王先生就開門見山地表達了自己對疾病的看法。“現在對抑郁癥的宣傳越來越多,老百姓也可以從網絡上搜索疾病的表現,我認為自己的大部分癥狀都和抑郁癥吻合,但又好像不太一樣。”
“哪里不同?”我一邊說,一邊拿起王先生剛剛做完的心理測查報告。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在低落期時,我確實很抑郁,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它過去,只能一點一點地扛。大約幾周之后,我就會變得亢奮,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就像是觸底反彈的彈珠,一下子崩到了頂點。我會利用亢奮的時間瘋狂工作,把過去幾個月欠缺的都補回來。”講到這時,王先生面露自豪。
聽到這里,我問道,“你覺得這樣對你的工作有利嗎?”
“不!不!”他連忙否認,“我不想這樣,雖然確實挺刺激的,但大部分時間我的狀態都很不好。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自己想辦法扛,想著只要扛過抑郁期,就能獲得短暫的輕松。但輕松過去之后呢?是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抑郁。實事求是地講,我已經想到要結束這樣的生活了,一死了之。這也是我此次就診的最重要原因,這種念頭實在太可怕了!或許,醫生有別的辦法‘結束這一切,讓我的情緒如潺潺溪流一般,穩定而輕快。”
“王先生,很高興聽到您對自己疾病能有這樣的認識,也很慶幸您愿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只要我們都還沒放棄希望,就有成功的可能。正如您的評估報告所呈現的—— 雙相情感障礙篩查結果陽性。再結合您對自己狀態的描述,我基本可以確定,您罹患的是雙相情感障礙,而非抑郁癥”。接著我向王先生簡單介紹了雙相情感障礙的治療原則、治療目標,王先生非常認同我對他病癥的評估,并表示愿意相信醫生制定的治療方案。我為他開具了碳酸鋰的處方,講解服藥注意事項,并約定2周后復診。
王先生并未按照約定時間出現,我心中隱隱感到不安。是工作忙碌忘記復診,還是想法改變放棄治療?直到4周后,“建筑師”才再次走進診室。
“太糟糕了,糟透了!”剛坐穩,王先生便開口道。我并不急于回應,而是默默注視著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上次復診當天,我就開始服用碳酸鋰。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情緒非但沒有好起來,反而很快跌到了低谷,什么也做不了,完全失去了行動力。我不想上班,只想在床上躺著一動不動,堆積如山的工作信息沒有回,還有幾個我負責的項目也沒有進展,服藥非但沒有治好我的病,反而讓我加重了,再也沒有什么方法可以治好我的病了。”
我開始安慰他,試圖讓他理解,他能選擇繼續治療,就是改變的開始。“王先生,你今天來復診了,對于一個情緒處于極度低落中的人來說,很不容易。是什么促使你選擇繼續治療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好起來,而且認為吃藥沒用,除了吃藥,還有什么辦法?”
我從王先生的話中看到了他對“康復”的希望,但治療的不順利讓他對于自己能否康復產生了懷疑。于是,我決定糾正他錯誤的認知,重新把他帶上治療的正軌。“王先生,過去1個月的經歷看起來很糟糕,但這是有原因的。首先,雖然我們服用了碳酸鋰,但從劑量和時間上來看,都是不夠的。您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復診,錯過了復查濃度和調整藥物劑量的機會,在無效的劑量上服用的時間再長,也無法說明藥物的療效。其次,上次復診后情緒跌至谷底,也不是碳酸鋰造成的,是您情緒從躁狂轉向抑郁的自然變化。我們剛才提到,碳酸鋰的服用劑量不夠,并不能起到穩定情緒的作用,而情緒的轉相卻在不斷地進行中。舉個例子,一匹脫韁野馬,在馬夫剛開始拉緊韁繩的時候,它還會繼續往前跑,只有不斷拉緊,馬兒才能減速直到停下來。”
“這么說,我就是還沒有減速的野馬?藥物就是韁繩? ”王先生的臉上已經開始露出笑容,但還是沒有信心能真正“康復”。我決定再跟他講講治療計劃,對于患者來說,了解并參與到治療中有助于強化治療聯盟。
“是的!在接下來的治療中,我們需要復查碳酸鋰的血藥濃度,評估碳酸鋰在您身體中代謝的情況。如果外周血里藥物的濃度過低,我們推測,藥物進入中樞神經系統的劑量也低,這樣,我們就有加藥的依據了。未來,通過定期復查血藥濃度,我們就能保證藥物濃度維持在相對穩定的范圍內,這才是碳酸鋰發揮療效的基礎。”
當王先生再次離開診室時,表情、步伐都輕松了許多。我們確定了抽血及復查的時間,約定每月至少復診一次,如果工作繁忙無法線下復診,可以在互聯網醫院“見面”。
接下來的一年里,我和“建筑師”每月見面一次。在治療中,我發現王先生是一位對自己的生活有規劃,并且希望按照規劃執行的人。如果遇到打破規劃的事情,情緒就會非常的暴躁或者低落。由于先前的工作,王先生總是要處理甲方突然提出的要求、熬夜修改設計稿、多項目并行無暇休息。雖然這份“光鮮亮麗”的工作為他贏得了財富和榮譽,但高強度的工作也犧牲了許多照顧自己和家人的時間。后來,王先生離職,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設計工作室,只承接自己感興趣的項目。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上,掌控感在逐步恢復。盡管周期性的情緒轉換還是存在,但程度逐漸減輕,間隔也在逐漸拉長,有時還有2~3個月“平靜而祥和的歲月”。
治療的第二年,王先生復診時間已經拉長到每2個月一次,碳酸鋰的濃度調整至中等范圍,治療從急性期轉為鞏固期。工作室經營穩定,王先生也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他開始重拾自己兒時的興趣,拿起畫筆創作油畫。我曾好奇地問過他,“作為建筑師,每天都在畫圖還不膩嗎?沒想到你的愛好還是畫畫。”他笑著解釋道:“沒有哪個建筑師會用油畫畫設計圖。雖然都是繪畫,但油畫和設計圖還是很不一樣的。設計圖是畫給別人看的,油畫是畫給自己的。每次畫畫,都是自我沉淀的過程,我不用取悅任何人,一切專注于自己,聽從自己的內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畫畫讓我由內而外地平靜。”
后面幾年,隨著藥物的逐步減停,我們見面的次數更少了。停藥后,王先生每年還會找我復診一次,聊聊情緒,聊聊油畫。他畫了一幅《盛放的白色百合花》贈與我,表達這些年對我的感謝。畫面用色典雅,溫馨協調,粉白色的光影中,仿佛香氣已溢出畫外。盛放的百合,也讓我體會到“建筑師”悄然昂揚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