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迪陽

美劇《西游ABC》中,楊紫瓊飾演的觀音菩薩形象
百年老店迪士尼,近來陷入了激烈的口水聲討伐。
先是投資高達2.5億美元,自公布選角起便被一再唱衰的真人版《小美人魚》,上映后在多個海外市場擱淺。大陸首周末的票房不足2000萬,或將創下迪士尼“真人改編動畫”系列,乃至好萊塢主流商業片在國內墊底的慘劇。
而就在5月24日,迪士尼旗下流媒Disney+出品的美劇《西游ABC》殺到,集結楊紫瓊、關繼威等《瞬息全宇宙》原班卡司,和吳彥祖、楊雁雁等華人影星,卻被網友斥為“最爛最尬的西游題材劇”,豆瓣開分僅有5.6,和隔壁5.1分的《小美人魚》,實乃同此寒涼。
兩部作品前后腳問世,不免讓外界嗅出迪士尼爭取更廣大受眾、對少數族裔示好的企圖心。尤其在經歷了財報滑坡、高層換血、大裁員等數輪變動后,眼下,就像其他娛樂行業巨鱷,迪士尼來到了命運攸關的岔路口,亟須在內容上做出更多革新和調整,以適應版圖擴張的需求。
但,對于此番出海嘗試,包括中國在內的傾銷地卻并不買賬。究竟是觀眾太挑剔,還是迪士尼忙于自嗨,罔顧名作改編的風險與代價?

真人版《小美人魚》中的黑美人魚形象
提到包括迪士尼在內,多家好萊塢主流片廠近年來在種族、性別等命題上的加碼,民間常有種聲音:這不過是蹭了“政治正確”東風,熱衷趨附和投機的心態使然。
但現代商業游戲的本質就是投機,無非看誰能把算盤打得更精,發出海妖般蠱惑而動人的歌聲。
是的,歌聲。回到《小美人魚》官宣主演為“00后”黑人歌手海莉·貝利時,面對輿論場一邊倒的質疑,導演羅伯·馬歇爾解釋說啟用海莉,是因為她有副天賜的好嗓子,能傳達出原版堅定、富有生氣的精神內核。換言之,選角過程更偏重實力,而非膚色等要素。
《西游ABC》本質還是熊貓快餐,更適合在美生活的華裔群體代入和共情,沒啥值得破防的。
不論這番話是否有著混淆和粉飾,它讓我想起另段插曲,那就是《小美人魚》預告流出后,不少黑人父母在TikTok上分享了自家孩子看到新一代愛麗兒(女主名字)現身的可愛反應:“那是誰?她和我一樣有黑皮膚!”
活生生的場景,無疑是大眾文化滲透力的明證。與之對應的則是剛憑《瞬息全宇宙》榮登首位亞裔奧斯卡影后的楊紫瓊,在頒獎季多次復誦的那句話:“謝謝給予我們一席之地,我們需要被看見,被聽見。”
在對少數族裔的照顧上,腳踩“亞裔崛起”祥云而至的《西游ABC》,和新版《小美人魚》不無重合。盡管頂著“西游”招牌,但前者的劇作主軸卻落在“ABC”(American-Born Chinese,在美國出生并長大的華裔)上,用主人公—華裔高中生王進的冒險故事,去展開移民社區對自我認同的找尋和構建。至于奇幻元素亂燉,不過是增加趣味和觀賞性的調料。
從文化圖譜的延伸來看,二者的初衷都很明確,然而在項目推行時,它們都不可避免碰到了一樁燙手的難題,即IP原型的特殊地位。
真人版《小美人魚》的立意,并未完全遵照安徒生原著(除了開頭模棱的引用),更多由89版動畫衍生而來。這部動畫佳作的橫空出世,不僅奉獻了《Part of your world》等金曲,更讓數億人記住了愛麗兒紅發碧眼、從礁石后面探頭的神采。影史美人魚形象很多,但難以媲美迪士尼。
正是這種白月光情結,放大了人們對新版“換皮”的微詞。雖說演唱或者配樂,是迪士尼一大傳統藝能,但電影畢竟是創構視覺神話的媒介,單以唱功為由,為顛覆性選角找補的說辭,并不太站得住腳,且摻有模糊焦點、將爭議擱置和簡單化之嫌。
同樣的審美和預期偏差,也能在被扣上“魔改”“褻瀆經典”帽子的《西游ABC》中找到。作為中華乃至世界文學寶庫中一個亙古的符號,《西游記》的影響力無須贅述。

《西游ABC》漫畫原作者楊謹倫
在所有世界性的《西游記》改編案例中,《西游ABC》算不上最放飛的版本,卻也浸透了乖張的腦洞色彩。漫畫原作者楊謹倫本就是個地道的ABC,他創作的靈感除了個人身份困惑,還脫胎于從小攝入的美漫、掌機游戲等流行文化,因此觀眾們才能在劇中看到人界和仙界的碰撞,及熟悉的橫版闖關情節,就像漫威等超英片所描繪的圖景。
這種略顯浮夸、戲仿的,和《瞬息全宇宙》一樣蘊有某種后現代特征的雜糅形式,在舶來語境下是高度成立的。但說白了,《西游ABC》本質還是熊貓快餐,更適合在美生活的華裔群體代入和共情,沒啥值得破防的。
回到作品本身,新版《小美人魚》和《西游ABC》是否真的一無是處?其實并不。
《西游ABC》播出后,有人拎出劇中一些清奇的處理,如第四集嫁接了無厘頭港片風格的天庭蟠桃會,和楊紫瓊飾演的“觀音菩薩”等神仙下凡后,面對自助餐、宜家家具等“現代發明”所產生的笑料和尷尬等。
略叫人遺憾的是,大闊斧的表皮下,《西游ABC》仍未跳出美式青春劇(teen drama)常見的路子,敘事古板簡陋。不論對主人公克服膽怯、喚醒自身潛能的鋪陳,還是亞裔在職場、校園等場所被動妥協隱忍的橋段,都失之陳舊和小兒科。對牛魔王等角色姿態鮮明的調侃,解構權威的設計,相較《大話西游》等也很難談得上有什么突破,更像是生造了一支邪惡力量或對立面,來拖動游戲進度條。
不論戴著種族鐐銬的《小美人魚》,還是快火烹飪的《西游ABC》,所反映出的恰是當前商業影視劇主流的宣發思維:口(符)號多于實質,填充多于表達。任何異域人文元素和設定,只要稍加剪貼就能為我所用,成為舞臺化、景觀化的存在。
迪士尼并非一向如此急功近利。它也曾有過沉斂克制的時候:《公主與青蛙》中酷愛爵士樂的鱷魚Louis,《冰雪奇緣》中削弱的王子形象……這些同樣具有潛在意識特征的線索,更多作為故事的“景深”而存在,并不會予人強烈的違和與扭曲感。你大可以忽略外在的包裝,將影片視作一部獨立的、品相上乘的歌舞動畫。
隨著身份政治議題在全球的蔓延,迪士尼及其子公司,脫離了真誠的創作,轉向了一種經濟學的計量原則,為實現利益最大化,項目開發的周期日漸縮短,膚色、種族、性別等議題,成了算計票房與收視率的指標。

《頭腦特工隊》劇照
黑美人魚也好,被兒子偷走金箍棒的孫悟空也罷,讓人看到的只有扭捏而精準的迎合,口中喊著“全球性”和“多元化”,心里全是小算盤。
迪士尼何以淪落至此?
荷蘭籍獨立策展人Saskia van Stein曾撰文《迪士尼,一個真實的童話》,并在其中指出:
“迪士尼將核心的白人家庭及其獨特的身份定位在美國夢的核心。迪士尼的許多故事,都是粉飾了可怕的成長故事的再創造,以及由弱者變成好人的童話故事。對動畫和電影中角色的刻畫,不管是否情愿,都造成了種族刻板印象,也強化了性別角色,從而導致歧視的正常化(normalization of discrimination)。”
不可否認,在社會平權意識滯后的上世紀,這種批量復制、循環式的生產,具有極強的印鈔能力。而迪士尼也在漫長的門路摸索和迭代中,為自己鑄就了一座宏偉礦山,一棵繁茂的家族樹,因此被贈名“地表最強法務部”。
迪士尼的許多故事,都是粉飾了可怕的成長故事的再創造,以及由弱者變成好人的童話故事。
進入2010年代以來,除了《冰雪奇緣》《無敵破壞王》等爆款,迪士尼的IP池鮮少濺起太大水花,更多時候,只能仰賴啃老本來渡過創意瓶頸。前幾年公映的《頭號玩家》《無敵破壞王2》《失控玩家》等片,足可稱為絕好的印證。在宣傳策略上,它們都將“數彩蛋”當作重頭戲,來對外炫示庫存的充沛和聯動性,為觀眾送上份懷舊大禮包。
偶爾將冷飯回鍋炒一炒,或能吊起人們的胃口。但若執著于此,而非對拓新乏力的反思和咀嚼,魔法的光環很快便會褪色,不再具有更綿長、可堪回味的號召力。
但別忘了,同樣是迪士尼長期的合作伙伴,也是其業內勁敵的皮克斯,可以用《頭腦特工隊》為眼淚的涌流注入意義;大洋彼岸的吉卜力,多年前便誕下了《龍貓》《千與千尋》等兼具動畫視聽美學和思想性的杰作,安撫每個匆忙長大之人;就連詬病聲中拔節的國漫,如今也能在《雄獅少年》《深海》中,試著去觸碰更嚴肅和有內涵的課題。
在工業肌肉的健碩上,它們或難超越迪士尼。但迪士尼的創意衰減,已經成為一個突顯的頑癥。我依然相信,當前這個世界需要的,理應是富于蓬勃生命力的故事,來教會我們如何直面不可知的崎嶇和復雜,絕不是用頂尖技術去勾調糖水。
以影音游為載體的大眾文化制品,仍然是我們確證自我和尋求答案的一個標志性渠道。哪怕是幻夢,也應讓它做得真誠些,熱烈些,而非待到徹夜狂歡后,化為海面上抓不到的泡沫。
責任編輯何任遠 阿樹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