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國營農場與毗鄰的高級社或人民公社合并,共同搭建起規模更大、公有化程度更高的人民公社,成為興盛一時的社會現象。場社合并在塑造公社制度架構的同時,也在雙方之間造成不少糾紛,不可避免地導致生產的嚴重破壞。對此,國家從1958年到1964年,先后三次對場社合并政策進行調整,采取許多行之有效的措施,使場社之間許多糾紛暫時得以平息。不過,場社糾紛的根源在于雙方資源獲取與利益分配上的失衡,這一矛盾關系時起時伏,貫穿集體化時代始終,深刻折射出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農村形勢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關鍵詞】國營農場;人民公社化運動;場社合并;國民經濟調整
【中圖分類號】D232;K2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3)03-0055-10
在人民公社化運動中,與農村地區廣泛開展的小社并大社、高級社升級為人民公社有所不同,國營農場的公社化采取了場社合并的方式。作為通往人民公社的另一條道路,場社合并不僅影響了國營農場自身的發展路徑,也深刻改變了農場周圍自然村落的面貌,對場社關系的長遠發展與鄉村社會組織結構的演變均產生重要影響。
目前,學界對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研究已頗為深入,相關研究成果十分豐碩。不過,既有研究主要關注農村人民公社與城市人民公社的歷史軌跡,對公社化運動在農墾領域的具體過程關注較少。一些論著雖對國營農場公社化簡略提及,但大多限于片段,并未深入展開討論。本文以1958年至1964年國家對場社合并政策的三次調整為切入點,廣泛搜集相關史料,梳理國營農場公社化的來龍去脈,希望能夠對既有研究的薄弱之處做一些補充。筆者相信,對此問題展開討論是有積極意義的,不僅能夠豐富我們對新中國不平凡發展歷程的認識,而且對中國農業現代化與鄉村社會治理也有借鑒價值。
一、國營農場公社化與場社合并熱潮
作為社會主義性質的農業企業和新中國農業的重要部門之一,國營農場在帶領農民走合作化道路、積累經營管理經驗和人才力量、推廣農業技術、積累工業化資金等多個方面均作出了突出貢獻。1951年,全國第一次農業互助合作會議對國營農場作出明確定位:“一方面用改進農業技術和使用新式農具這種現代化大農場的優越性的范例,教育全體農民。另方面按照可能的條件,給農業互助組和農業生產合作社以技術上的援助和指導。”曾任農業部副部長的劉培植稱贊國營農場是“整個農業建設中的最先進的旗幟”。它在完成上繳糧食、工業原料及畜產品的同時,致力于積累經驗、培養經營管理干部、技術干部和政工干部,“為將來大規模進行集體化、機械化農業準備條件”。國營農場的另一功能是以“優越性示范生產合作社并影響農民”,“與農民密切合作,并予以技術上的指導和幫助”。在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國營農場“以場帶社”“場社掛鉤”的作用充分發揮出來,有力推動了鄉村社會的歷史性變革。
農業合作化目標達成后,全國隨即掀起一股興建國營農場的熱潮。1957年,中共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修正草案)》對國營農場的發展遠景規劃了一張宏偉藍圖:“從1956年起,在12年內,要求國營農場的耕地面積由1955年的1300多萬畝增加到一億畝左右。”1958年初南寧會議召開后不久,農墾部提出了“二五”計劃期間開荒6000萬畝的任務。當年3月,成都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發展軍墾農場的意見》,全國各地掀起一股墾荒熱潮。與此同時,農墾系統改變分級管理體制,將國營農場的管理權下放到地方。1958年6月,農墾部要求全國各省、市、自治區國營農牧場均由各省、市、自治區人委成立農墾廳(局)統一領導,屬省、市、自治區企業。
為了消除國營農場與農業合作社的所有制差別,場社合并在各地開始出現。不過,農墾部最初的態度仍然比較謹慎。1958年初,黑龍江省下屬的國營農場毗鄰的一些農業社主動要求加入國營農場。農墾部批復稱:“在目前時期和今后較長時間內,我們認為不應該吸收組織起來的農民集體參加農場,我們應該幫助廣大農民群眾鞏固集體所有制。因為我國農民多年來是個體經濟,現在通過合作化的道路才進行到高級合作社集體所有制形式。如果接受這些農民要求,使集體參加農場,轉入全民所有制,是過急的,不適當的”,“今后遇到群眾此類要求,應妥慎說服解決”。由此可見,在人民公社化運動之初,農墾部仍然心存顧慮,并不急于推動場社合并。
1958年8月北戴河會議作出《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后,農墾部的態度迅速改變,開始積極推動場社合并。1958年9月上旬,農墾部黨組召開擴大會議,傳達北戴河會議指示,研究在人民公社化運動蓬勃開展的新形勢下,場社合并以及農墾部今后的工作任務。會議認為:“隨著形勢的發展,國營農場和人民公社合并是一種必然的趨勢,因此,建議各省市的國營農場應以場為中心,與當地農業生產合作社合并,建立全民所有制的人民公社,原國營農場的一切設備和積累,全部歸人民公社所有。”隨后,場社合并浪潮席卷全國。
1958年6月,為實現郊區農業生產的躍進,中共北京市委農工部提出:“在郊區有計劃、有步驟地把一部分農業社轉變為全民所有制的國營農場,以作為把郊區的農業由集體所有制的社會主義農業變為全民所有的共產主義的農業的試驗,是必要的、可行的,也是適時的。”隨后,京郊掀起公社化熱潮,各國營農場分別與附近高級社合并,同時掛農場的牌子,共合并53個鄉社,組成8個人民公社。在人民公社化運動中走在全國前列的河南省,在場社合并中也不甘落后。1958年8月22日,河南省委公布了場社合并的方式,“實行統一經營,分別核算,分別計酬,原農場工人工資不動,原農業社社員采取低工資制的辦法”。具體方式分為三種:規模較大、國家投資多、設備齊全的國營農場,應以農場為主吸收職工家屬建立人民公社;規模不算很大、設備不大齊全、國家投資不算很多的一般機械農場,應以農場為主吸收附近農業社建立人民公社;規模較小、國家投資少、設備差的小農場,應以農業社為主和農場合并建立人民公社。
在黑龍江省,農墾部于1958年9月23日向黑龍江省委提出農墾局與縣合一、“場社合一”的問題。10月17日,黑龍江省委通過關于密山、合江農墾局所屬國營農場建立人民公社及建社后體制等問題的報告:“全省實現人民公社化后,國營農場成立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工農商學兵互相結合,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也是必然趨勢。”在另一個農墾大省廣東省,場社合并也掀起高潮。1958年9月11日,廣東省委作出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的決定,提出:“大的國營農場、林場,可將附近農業社并入農場、林場,建立全民所有制的人民公社。縣辦的小農場、林場,可并入人民公社。”10月,海南區有64個國營農場與附近農業合作社合并為48個人民公社。湛江墾區規劃了24個公社,9月底已有10個公社搭起了架子;佛山、汕頭地區的國營農場已基本實現公社化;惠陽專區的國營農場也開始公社化,省屬燕塘、白云山農場與廣州市沙河區人民公社合并成立沙河人民公社。
1958年底,隨著“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達到高潮,國營農場的規模急遽擴大,數量也由1957年的700多個增加到1400多個。1958年開荒約1800萬畝,比1957年增加3.5倍。場社合并分為四種方式:第一種是由國營農牧場單獨建成的人民公社;第二種是以國營農牧場為基礎合并一小部分農業社組建人民公社,農場比重大,農業社比重小;第三種是由國營農牧場合并幾個或很多個農業社組建人民公社,農場與農業社比重相當;第四種是國營農牧場規模小,農業社規模大,農場并入農業社組建人民公社。這四種合并形式分別占場社合并總數的40%、15%、40%、5%左右。從合并的規模來看,根據北京、內蒙古、遼寧、黑龍江、甘肅等13個省、市、自治區和密山、合江兩個墾區923個農場的數據統計,截至1959年初,共并進農業社人口751萬人,較原有農場137萬人增加了5倍。其中勞動力300萬,占并入農業社人口的39.9%,較原有農場67萬勞動力增加4倍。并入土地1400萬畝,占合并后總土地面積3132萬畝的46%。
二、場社糾紛出現與政策初次調整
在國營農場公社化的高潮階段,場社合并的積極意義被媒體大篇幅地報道宣傳。《中國農墾》刊文稱農場公社化好處很多,不僅有利于消滅工農差別進而鞏固工農聯盟,而且有利于場群關系更加融洽,還有利于加強大協作等等。事實上,場社合并確實為農業生產創造一些便利條件。例如,解決農場與農業社在各項規劃和綜合利用資源上的矛盾,將農場的技術優勢與農業社的勞動力優勢結合起來,提高勞動生產效率。但是從總體上看,場社合并仍然弊大于利,它的消極后果在合并后逐漸顯現出來。
“大躍進”中的管理權下放,意味著地方在國營農場的管理上占支配地位,不可避免地沖擊了農場、縣域二元并立的格局,引起雙方圍繞權力、資源的激烈競爭。隨著管理權下放以及場社合并的實施,物資和勞動力緊張的問題開始凸顯出來。湖北黃梅縣的油料大部分都調給了國營龍感湖農場,仍然不能滿足需要。在機械分配上,湖北省分到下邊的拖拉機都撥給了公社,農場一臺未得。在農藥、化肥、鋼材、木材等物資的分配上,農場與公社也存在矛盾,往往因爭奪物資爆發沖突。同時,農場生產秩序變得十分混亂。湖北省有些農場“3個月工資發不出去”,“職工大部分忙于副業生產維持生活,投到農業戰線上的只有少數人”。荊州專區有的農場明明有1000余人的勞動力,但真正搞農業生產的卻僅占總勞動力的16%。剩下的人“有300人義務修堤,70人燒石灰和514人刈茅草”,導致場內很多農活干不完,“場里1958年的棉稈還在地里,8800畝旱地無力施肥,3800畝棉種尚未運回來”。由于勞動力調配不合理,導致生產效率很低,有的農場生產隊在1958年“90個勞力管760畝水田,月工資1200元”,到了1959年變成“120個勞力管690畝水田,月工資達2044元”。湖北省總口農場吸收周圍53個農業社建立總口人民公社,全社共有耕地面積20萬畝,共有57631人,其中原農場職工20644人,農業社36987人,形成“吃飯一群工,田間看不到人”的奇特景象。
面對國家與地方生產任務的雙重壓力,農場往往左支右絀、無所適從。廣東省興隆農場原計劃1959年橡膠開荒定植3萬畝,生豬出口7000頭,上繳利潤424萬元,而縣則要求該場定植橡膠2.3萬畝,生豬出口6000頭,上繳利潤600萬元,同時要求全場種水稻3.2萬畝、番薯1.2萬畝,該場黨委書記反映:“不抓糧食沒飯吃,不抓經濟作物交不了賬。”此外,地方平調國營農場物資的現象也十分嚴重。國營農場下放后,地方政府往往隨意調動農場的機械、物資、資金。湖北省黃岡專區1958年冬調走農場20臺拖拉機,無償支援其他公社耕地、修水庫,遲遲未能歸還給農場,致使農場大片土地無法完成冬耕任務,嚴重干擾了正常生產。在其他省份,從農場調汽車、鋼材、化肥還有調人的現象也十分普遍,導致農場生產管理無人領導。黑龍江省查哈陽農場原有干部69名,被調走31名,8個總支書記調走了7個。江蘇省寶應湖農場修理場的場長、書記、技術干部與工人被悉數調走。由于熟悉業務的干部被大量抽調,農場基本處于無人負責的渙散狀態。此外,場社合并后由于機構設置疊床架屋,組織關系無法理順,使農場背負了沉重的社會負擔。
以上內容,反映出國營農場公社化對日常生產造成強烈沖擊,矛盾的焦點集中在利益分配與資源獲取方面。此外,場社合并也從根本上重塑了鄉村社會傳統的組織結構。國營農場實行的是“總場—分場—生產隊”的三級管理體制,這與人民公社的“公社—管理區—生產隊”的管理體制有所不同。場社合并后,人民公社或高級社一般轉化為農場的新場區或生產隊,由農場按照“一個組織、兩塊牌子”統一進行管理,對外既掛農場的牌子,又掛公社的牌子。同時,并入農場的人民公社或高級社,其原來的公共財產也變為全民所有制性質,轉化為農場的固定資產,統一由農場分配使用。社員也大部分轉化為農場職工,按照農場的生產計劃統一進行勞動。場社合并所構建的新型農業形態,與農村人民公社存在明顯差異,具有自身的鮮明特質與運轉邏輯,對鄉村傳統的改變也不容忽視。
面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問題,中共中央試圖加以糾正。在1958年11月的鄭州會議上,中共中央強調要劃清集體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兩種界限。隨后召開的中共八屆六中全會通過《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對人民公社化運動進行糾偏。兩次會議對農墾領域的場社合并熱潮起到一定降溫作用。1959年1月13日,中共中央下發文件,強調國營農場也要區分兩種所有制的差別,原有的國營農場一般都不應改變所有制性質:“規模較大、吸收少數農業社并成人民公社的,在生產條件和生產水平許可時,對并入的農業社員都可以按原有的全民所有制的原則發給工資。規模不很大,并入農業社較多,一時不能轉為全民所有制的人民公社,可以暫時讓兩種所有制并存,即既保留原國營企業的全民所有制性質,又保留原農業社的集體所有制。”1月22日,農墾部黨組遵照中央指示精神,提出在國營農場公社化問題上應堅持兩條原則:其一,在公社化過程中,要鞏固和發展全民所有制經濟,“各省、區將下放的國營農牧場,除基礎很差和規模極小者外,全部收回,仍作省、區的直屬企業,由省、區直接領導”,“省、區原管理國營農牧場的機構已撤銷的仍予恢復,以便加強省、區對全民所有制農牧業經濟的領導管理”。其二,場社合并應該量力而行,既要把合并的農業社提高為全民所有制,同時又不妨礙農場自身生產的發展。為此,“應盡量少建立兩種所有制并存的公社”。對已經建立起來的,應當根據具體情況,“說服群眾,進行適當的壓縮”。這份文件傳遞出放緩場社合并速度的明確信號。
1959年初中共中央、農墾部下發的一系列文件和指示共同構成這一時期國營農場政策調整的完整鏈條。同年5月,海南區黨委決定,場社合并的人民公社分開建立不同所有制的人民公社,原國營農場仍為國營農場,同時也是全民所有制人民公社。6月,廣東省委要求,凡是場社未徹底分開或由兩個以上的農場合并而不利于加強農場領導生產的“要堅決分開”。對國營農場的領導和管理仍按照“中央企業、雙重領導、條條為主、分級管理”的精神進行。這些整頓措施迅速獲得成效。7月底,農墾部指出,國營農場公社化過程中出現的諸如“一平二調”、生產癱瘓、管理混亂等現象,“經過整頓后已經澄清,有了轉變”。
然而,廬山會議后,場社合并政策的調整被中斷,大規模開荒建場之風不僅未能剎住,反而較此前更為猛烈。1959年10月,農墾部宣布,為早日完成《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的目標,“要提前在1962年完成國營農場開墾一億畝耕地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就是說在今后三年中,每年開墾2000萬畝左右”。全國一些地方又開始掀起開荒熱潮。10月,中共內蒙古自治區委員會向中央請示,要求在呼倫貝爾盟建設一個農產品商品基地,計劃開荒400萬到500萬畝,3年到5年建成。1960年2月,遵照湖南省委提出在3年內全省開墾3000萬畝土地的指示,該省決定動員10萬勞動力上山,在全省擴建和新建農場122個。直到1960年初,農墾部召開全國農墾工作會議,仍然強調保持高漲情緒繼續躍進。但是,隨著國民經濟的嚴重倒退,全國性的開荒建場不得不走向終結,國家也開始對場社合并進行整頓。
三、國民經濟整頓與政策再次調整
場社合并作為國家主導下的制度變革,其初衷在于實現雙方的優勢互補。不過,由于“大躍進”導致的混亂和問題,國家不得不從原本脫離實際的目標面前收縮,克服嚴重的經濟困難成為當務之急。1960年9月,農墾部部長王震向國務院和中央農村工作部建議“讓職工種自給地”。不久后,他又提出:“農場搞自給地,解決自己的口糧、蔬菜,是貫徹中央‘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指示的具體措施之一。”10月4日,王震致電黑龍江省牡丹江、合江農墾局,“要求按人口每人劃出2畝自給地”。10月10日,農墾部黨組轉發《大家動手,種自給地、種試驗田,確保國營農場完成國家調撥的商品任務》的報告,要求各直屬墾區認真貫徹執行。
捕捉到高層政策變動的信號,一些省份開始迅速跟進。廣西壯族自治區在1960年10月明確提出將糧食生產作為農場工作的重中之重:“國營農場必須貫徹執行以糧為綱、多種經營的方針,橡膠場也必須實行糧食先行、膠糧并舉、多種經營、全面發展的方針。”江西省委在1960年11月強調“以農業為基礎,以糧為綱,全面發展生產”,爭取早日渡過糧食嚴重不足的困難局面。1962年全國性經濟困難有所緩解后,中共中央仍然要求:“大力支持國營農場,切實整頓國營農場,使他們提高勞動生產率,提高單位面積產量,能夠逐年向國家提供越來越多的商品糧。”并且規定國營農場每年增加上交國家商品糧3億至5億斤。
經濟整頓的展開與逐漸深入,不可避免地要觸及到場社合并這一“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遺留問題,各省份也開始積極靈活地探索變通之策。云南省農墾局就要求對群眾基本滿意的農場要繼續努力辦好,但對生產不利的部分農場“堅決把場社分開”。與云南省相似,山東省也強調:“并入國營農場、林場、工廠的公社或生產隊,在分開時,1960年的收益分配,應按照分配政策,民主協商,合理處理。原歸和應歸社隊所有的公共積累、生產資料及其他財產,應如數退給原社原隊。在合并期間共同建設的林場、牧場、魚場、果園及其他基本建設,凡是適宜社、隊經營的,一律交給社、隊經營。社、隊無力經營的,可留國營企業經營。”云南、山東兩省的做法并非孤例。江西省在1961年1月要求加入國營農場的一部分農業社,“除極少數已轉為全民所有制的外,目前應當繼續實行兩種所有制同時并存,在墾殖場、農場的統一領導下,實行單獨核算、各負盈虧的辦法,堅持把它辦好”。
國營農場的整頓也得到了來自中央高層的直接支持,時任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的鄧子恢大力主張解決場社合并問題并提出許多寶貴意見。1960年10月,鄧子恢認為幾年來國營農場的發展中存在不少問題,“農場體制、場隊規模、生產管理、工資制度,都有一些問題”。1962年2月,農墾部在南寧市召開全國農墾工作會議,會議目標在于總結“大躍進”以來的經驗教訓、調整國營農場內部的生產關系、建立生產責任制度、改善國營農場的經營管理等。主持會議的鄧子恢毫不客氣地批評了那種不顧實際條件的場社合并做法,他說:“將來人民公社怎樣過渡到全民所有制呢?是依靠人民公社自己逐步發展生產力,最后過渡到全民所有制,還是采用場社合并的辦法過渡呢?據我個人體會,中央的方針是走前一條道路,因為國營農場的分布不平衡,并不是每個公社范圍內都有國營農場,依靠場社合并過渡,根本不可能。從現在來說,場社合并也不利,幾年來有不少農場把社隊合并起來,農場把社員包下來。發工資、發口糧,這樣社員有了鐵飯碗,有些窮隊當然愿意,但對農場卻不利,因為在現在的生產力水平,社員合進來后積極性不會比在公社高,反而增加了農場負擔。因此,目前更不應該進行場社合并,已進來的如果社員愿意退出的應該退出去,當然少數確實不愿意退出去的,也可以不要勉強,但以后不要再搞場社合并。”
全國農墾工作會議通過的《國營農場工作條例(試行草案)》第十章明確規定:“從公社化以來,并入國營農場的集體所有制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應完全根據社員的意見辦事,可以退出農場,也可以不退。農場對于退出的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要將他們的土地、耕畜、農具、房屋、資金等結算清楚,全部退還。”1962年2月,周恩來也作出表態:“現在許多國營農場把一些農村人民公社包進來了,社員要求退回到集體所有制。黑龍江就有這個問題,比如北大荒,把整個縣都包進來了。社員因為拿固定工資,生產積極性反不如從前高,因而產量降低了,商品糧減少了,應該讓他們回到原來的公社去。”
總的來看,在1958年的人民公社化運動高潮中,共有400多萬人和1700多萬畝耕地合并到國營農場。通過1961年到1962年的調整,合并到國營農場的人員和耕地大部分退出,恢復到集體所有制,繼續留在國營農場的還有100多萬人和400多萬畝耕地。大量人員、耕地的退出有效緩解了國營農場的生產經營壓力,推動了農墾經濟逐步走出困境。
四、場社合并政策的第三次調整
經過整頓,國營農場的經濟情況有了比較明顯的恢復。從全國國營農場的經營情況看,1958年至1960年總產值連續上升,到1960年達到188519萬元。不過,從1961年開始總產值大幅下滑到156489萬元,此后連續三年陷入巨額虧損,直到1964年才扭虧轉盈,總產值恢復到1960年的水平。然而,國民經濟調整不可避免地受到國內政治環境變化的制約。1962年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后,國內階級斗爭氣氛日益濃厚,廣大農村地區的包產到戶實踐被否定,這次會議通過的《關于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展農業生產的決定》,在強調鞏固集體經濟的同時,也對國營農場提出了大力發展生產的要求:“國營農場應該努力提高勞動生產率,降低成本,增加產量,以便為國家提供多一些的糧食和經濟作物。”
此前,為了糾正“大躍進”中一擁而上的場社合并,國家一度大刀闊斧地將合并到國營農場中的人民公社重新分離出去。不過,由于場社分離過程存在強迫命令的做法,結果不僅舊問題未能徹底解決,又連帶產生一系列新問題,引起部分公社社員的不滿,進而影響到場社關系大局的穩定。在此形勢下,“一刀切”式的場社分離做法遭到否定。
1963年,農墾部對一些實行場社合并后仍然取得不錯成效的國營農場進行調查后,提交了《對過去并入國營農場的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處理意見向中央和國務院的報告》。農墾部認為,在調整過程中發生了“強迫原合作社的農民退出農場的現象”,引起一些糾紛。例如,安徽省皖河農場的社員,“因為反對強迫退場,派代表來北京請愿”。農墾部認為,不應再動員過去加入農場的農民退場,應該將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改為全民所有制的人民公社。中共中央、國務院在調查研究后,于1963年4月12日下發《關于處理過去并入國營農場的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問題的通知》。這份文件強調,對于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應當把工作重點放在鞏固和提高方面,加強領導,加強工作,切實辦好”。具體要求是,加強對場社合并的農場的領導,解決原生產合作社農民的生產生活問題,“不要主動去勸說他們退出農場,更不許強迫這些生產隊退出農場”。同時,對于原農業生產合作社的人員和耕地所占比重較大的農場,“可以改為全民所有制的人民公社”。這一文件出臺后,各地的國營農場從此前大刀闊斧地推動場社分離的行動上收縮,轉而采取更加穩健的做法。
按照上述精神,江蘇省處理場社合并的經驗面向全國進行推廣。該省對并入國營農場的農業合作社采取了幾種處理方式:首先,因解決插花地問題和以場為主并入的少數集體所有制社隊,作為全民所有制國營農場職工統計;其次,以集體為主新建的國營農場,改回全民所有制人民公社;再次,在老場基礎上帶進的農業社,由國營農場統一領導,按全民所有制人民公社辦理。江蘇省的經驗成為其他地區處理此類問題時的參照對象。
1963年5月,農墾部專門召開關于場社合并問題的國營農場工作會議,會議參加者包括各大區、省、市、自治區以及農墾廳、局的代表,還有85個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的場長或黨委書記。會議認為,“當時的發展是猛了一些”。因為沒有及時總結經驗和抓緊進行整頓鞏固工作,“一般都走了一些彎路”。由于場社合并給國營農場帶進了一個“小社會”,實行“政社合一”或“政場合一”,具有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工農商學兵結合的優勢,在全民所有制經濟中帶進了不同程度的集體經濟成分,仍然保留了集體經濟的一些特點。隨后,農墾部向中央提交報告,認為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不僅是解決現有場社矛盾、多快好省地發展生產的好形式”,“也是團結當地群眾多快好省地發展郊區的副食品生產、改造困難地區、建設山區、建立各種經濟作物生產基地、開發邊疆的好形式”,因此,應當保留這種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形式。
1964年4月,農墾部向中共中央、國務院提交《關于進一步辦好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問題的報告》。該報告指出,全國場社合并的國營農場,在經過一段時期的摸索后,大部分農場已經逐步走上正軌。“多數的場都辦得比較好,總產、畝產量都有增加,有不少場三年內產量增長了30%至一倍以上。”也指出,“在場社合并的農場中,大約有30%多的場辦得不夠好,有的辦得很不好,生產沒有發展,甚至反而下降了”。“這些問題,經過去年場社合并的農場工作會議之后,已經引起了各地的重視,正在逐步解決中。”農墾部認為:“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應集中力量認真做好這類農場的整頓、鞏固、充實和提高工作,一般不再發展,個別確實需要發展、群眾又自愿的,由省、市、自治區黨委審查控制。”中央批示稱:“各地參照農墾部黨組初步總結出來的經驗和提出的措施,加強對現有的這類農場工作的領導,切實把它辦好。”至此,國家對場社合并政策的調整暫時告一段落。
雖然國家下了很大功夫試圖從根本上解決場社關系問題,但場社之間的緊繃狀態仍然長期延續。由于場社之間在資源獲取與利益分配上的失衡,加上優先實現工業化戰略下農民生活水平提高緩慢,在一定時期內場社矛盾尖銳,考驗著各級政府的基層治理能力。例如,改革開放之初,作為農墾重地的海南島場社沖突頻繁發生,甚至引起中央的高度關注。為此,國務院專門召開“海南島問題座談會”,作出“必須堅持國營和社隊經營兩條腿走路、農場大力扶持社隊和場社聯營的方針”。不過,場社關系的全面改善在此后若干年才得以實現。
結語
在人民公社化運動中,農村地區按照“組織軍事化、行動戰斗化、生活集體化”的方式組建了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毛澤東對這一新生事物十分欣賞,曾不止一次肯定組建“生產大軍”的想法。1958年8月,他稱贊有些地方的人民公社“實際上是個軍隊,是個產業大軍。不僅工人是產業軍,農民這個軍更大”。從某種意義上說,國營農場也是毛澤東關于“產業大軍”理念的實踐產物。
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國營農場面臨著獨特的歷史境遇。一方面,國家動員大量人力物力開墾荒地、興建國營農場,試圖在短期內實現農墾戰線的全面躍進;另一方面,場社合并全面鋪開,改變了雙方原本“二元并立”的狀態,將國營農場與人民公社兩種不同的經營模式合并到一起。這一做法雖然消解了一部分矛盾,卻潛伏著新的沖突。隨著國民經濟整頓的全面展開,農墾領域逐步糾正此前一系列政策偏誤,奠定了此后一段時期農墾事業發展的基本格局。在農墾系統經濟調整的過程中,場社合并形成的制度框架被打破,大量合并進入國營農場的合作社或公社被分離出去,重新回到場社“二元并立”的格局。當然,此一過程并非完全平穩有序、循序漸進,起落之間依然夾雜著復雜的利益糾葛。一些地方在執行政策的過程中不僅未能緩和矛盾,反而擴大了場社關系的裂痕。
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后,國內大環境的變化使得“一刀切”式的場社分開的做法被否定,轉而對場社合并采取鞏固措施。從公社化運動初期一擁而上、急躁冒進的場社合并,到“八字方針”下達后,為擺脫國民經濟的不利局面、減輕國家的負擔而實行的場社分離,再到有限度地保留場社合并形式。短短數年間,圍繞場社合并問題,國家做出了三次重大政策轉向,使場社之間利益關系得到調整,許多糾紛暫時得以平息。改革開放后,隨著一系列制度變革的深入推進,農村經濟迅速發展,農民生活日益改善,場社關系逐漸回歸到良性發展的軌道。
[劉東慶,歷史學博士,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共黨史教研部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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