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資深”

游宇明

偶然相聚，一位教齡超過三十年的朋友吹牛，說自己“上課可以踩點進教室，隨時開講，不會有任何卡頓的情況出現”，座中有人不斷贊美他“厲害”“高明”，我與這位朋友私交非常好，高興了喜歡相互懟懟，我說：“鄙人絕對相信你不做準備即可上課，也相信你有足夠的把控教學節奏的能力，但我可以肯定你這樣的課不太會有太多的新意與創見。”此言一出，朋友沒有反駁，連說：“喝茶，喝茶。”

某位熟人專攻散文，與文壇人士多有交往，他說：有類寫作者，不管參加什么活動，回家之后，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倒騰出一篇文章，內容大抵是：接到活動通知如何激動，怎樣克服各種困難參與，期間受到何等熱烈的接待，所參觀的場所或風景又是多么多么不同凡俗，洋洋灑灑兩三千字，都是水過地皮濕，讀了，什么印象也留不下。

文章寫到這里，我想起一個詞：資深。資深，就是從事某個職業或干某件事有許多年頭，擁有豐富的經驗。那么“資深”到底好不好？不可一概而論。你在商場當個保潔員，或者做個流水線上的工人，“資深”更多的是代表一種信得過的水準。但如果一種職業需要比較高的創新精神，比如當老師、做文學家、從事演藝工作，止步于“資深”很不夠，因為它意味著激情、夢想、開拓意識的罷工。

人在年輕的時候，敢說敢闖，敢突破形形色色的清規戒律，可一旦獲得了一些工作經驗，擁有了一些既得利益，就會不自覺產生守成之念，說話做事容易看周圍人特別是各類權威的臉色，翻來覆去考量是否會影響自己現在的位置、聲望、收入。但我們只有從這種心態里跳出來，冒冒風險，努力去嘗試，才可能發現一種過去未曾探索的天空。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長期在城市生活，寫了許多反對美國與墨西哥戰爭、提倡廢奴運動的政論，在當時也獲得了一些影響。梭羅不滿足于這點成績，1845年，他毅然決然地選擇隱居于瓦爾登湖畔，在兩年的時間里，自耕自食，用心體驗簡樸自然的生活，寫出了一部享譽全球的自然主義文學經典《瓦爾登湖》。如果不警惕“資深”，不堅決與既有的生活決裂，梭羅的名字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記呢？

警惕“資深”，還得悅納失敗。一個人守成，不會有多少風險，一旦選擇離開既有的一切重新干一件事，就可能遭受懸崖泥沼。有位國畫家在湘潭鄉下做雕花木匠時，比當地人過得好，但干了一段時間，他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就開始寫詩、畫畫，可直到四五十歲都未被主流畫壇認可。假若不是六十多歲開始衰年變法，他能不能被視為大藝術家，真的很難說。這位畫家最可貴的就是不怕失敗，跌倒一次，爬起一次，最后終于站穩了腳跟。他就是齊白石。

“資深”不是刻意獲得的，我們因為機緣或者生活的安排，將一件事做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轉為“資深”。所謂“警惕資深”，并非完全否定“資深”的意義，而是強調一個人不可以在溫水里失掉痛覺，要居安思危，永葆創造新事物的熱情。

【原載《聯誼報》】

插圖 ／ 所謂資深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