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藍眼睛

1
不知道他是怎么躺在荷啦的通訊錄里面的,好像是某次演出,某次畫展,某次聚會,又像是在夢里,靜靜地躺著,一言不發,像個符號,也像個嘆息,頭像是一個似有若無的懸浮球,每次荷啦點開通訊錄,在一群牛鬼蛇神的面孔中,夾雜著這樣一個孤獨的圓球,如同尷尬又似乎是終止的句號,這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什么時候出現的?
在某個網站推薦的的電影截圖里,荷啦看到一句話:氣球代表失去生命的靈魂“the balloon represents the spirit of the lift lost”愣了半天,恍然想起,點開球的頁面,旁邊有一小行字的介紹:
歐海潮:獨立藝術家,行為藝術,裝置藝術,觀念藝術。
還是沒有印象,近一年內并沒有看過展覽,更沒有參與過藝術節,甚至沒結識新人,如果超過一年以上認識的人,為什么她最近才注意到這個球的存在?黑白的,無聲的,靜止的,他也看過那部電影,他也像她一樣,是個有呼吸卻無靈魂的空心人嗎?
想冒昧問一句,又覺得過于唐突,萬一只是某個場合隨意留了聯系方式的陌生人,跑去問候靈魂是不是暴露了自己膨脹的關注度,甚至有勾引的嫌疑?荷啦敏感又狷介,常年保持一種冷暖自知邊界分明的僵尸狀態,生怕有人誤會自己多情多事,久而久之,成了孤島一座。
轉機是因為一首歌。
這天夜里,荷啦一如往常地在黑暗里聽歌,努力入睡,毫無防備地,一個低沉嗓音的吟唱憑空浮起,就像是冬夜堅硬冰河上綻放出星星點點的漁火,一點點地對準穴位,激蕩到了荷啦的血管里,把她身體都燃亮了,烏漆房間頓時被染成瀲滟猩紅,她伸手打開臺燈去找歌手資料:比利時另類歌手Tamino,黑暗中露出的面目輪廓宛如雕塑衛般冷血,熱情似乎從來沒發生在這張臉上過。you don’t own me,歌詞讓荷啦想哭,“你不了解我,我也不屬于你”,當然,這世界上哪有什么相互擁有的人,哪怕只是交換,都很難,需要運氣。這些良夜里的感慨無從釋放,轉手把歌聲發在朋友圈——一年多沒有發布任何內容,其實也知道無人分享,但不介意記錄此刻的哀傷。
沒想到,幾乎同時,收到了一條留言,那首歌的后面,有人說:真的好聽。
是歐海潮。
怎么是他?
從沒任何交流,從未在朋友圈任何內容里看到他的出現,卻第一時間回應了一首令她心碎的歌,是恰好看到,還是,他會在自己的通訊錄里,跋山涉水專門看到她,還認真地聽了她的感受嗎?不敢相信。
2
荷啦這一年一直在處于自閉中,沒什么災難發生,就是生了一場大病后,持續性低落,也沒有刻意去找積極的歡樂,低落是常態,才是正常的?到底什么是正常的,她已經不知道。周圍人都那么開心,跑山,露營,海灘,健身房,活潑歡快地生活著,而她看山看水看人都不順眼,越來越像那種獨居養貓只有倒垃圾才下樓的老太婆,甚至連戀愛都不感興趣了。
你是厭男癥嗎?
豈止厭男?厭男厭女厭人類。
那你打算怎么辦?
就這么一個人熱愛著自己活下去啊?
你熱愛自己嗎?
或許有個人出現,把我從泥沼里撈出來,陽光和煦地沖洗干凈,再給我一點點信念,讓我重新愛上這個世界。
類似的片段對話經常出現在睡不著的夜里,但對方是誰,荷啦醒來就不記得了,可恥地成為日拋型失憶癥患者,據說短暫失憶是身體的一種保護,隨機去判斷和揀選一些不該有的印象,把它們趕出腦內,為了協助這個身體保護機制,荷啦還有每天清除記錄的習慣,所以點開任何一個人,除非有連綿的深刻的印象,或者多年的交往積累,否則都是陌生人。
大部分熟人放棄了荷啦,生人偶爾問候一句,被荷啦的狀態勸退,就再也不會出現了,荷啦也習慣了不被人關注的日常,0社交,連工作都不想應付,到底想干什么?又不清楚。
悠悠蕩蕩,看看新聞,搜搜百科,順手點了個贊,卻不小心點錯了,分享到朋友圈,發現之后,立刻刪除,而就這么短短的幾秒,歐海潮又出現了,他說:還好我保存了,為什么剛發布就刪除?
啊?
這天,有個小小的留言提醒,是他,再次出現在那首歌下面,留言說:好聽。
出于好奇,回復留言:真的覺得好聽嗎?
歐海潮說:好像中了邪,這幾天一直在循環這首歌,掉進去了。
荷啦正在思考這句話,歐海潮發來了消息,是一個截圖,七天的聽歌記錄,全是這一首。
啊,他還要驗證。
荷啦有些深受感動,升起了知音的圣潔心,又唯恐辜負對方的熱情,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這個時代,有人關注你的動態已經不易,聽你的所好更是難得,甚至算恩情了。
為了報恩,把上一次淪陷掉的where the dreams go to die分享給他,這是今年她聽得最多的一首歌。JohnGrant像個極寒地帶徘徊的死神一樣身披斗篷頭戴皇冠唱出的道別曲,別提多動人。歐海潮后來反饋說:這首比you don’t own me更好聽,他已經完全沉浸在她給的旋律里,這十多天,都是。
藝術家分天使派和魔鬼系,毫無疑問,這兩首都是魔鬼派系的情歌,圣潔和圣潔的膠著不如瀕死前溫柔的喘息——“藝術必須是苦難的藝術”,歐海潮說,不管是音樂,文學,繪畫,影像,甚至是幻想,都要根植于絕望沼澤中盛開出僥幸的盼望之花,才動人至極——他簡直太迷戀痛苦的質感。
荷啦就像是冷凍萬年的尸體,被這一字一句的深入解凍,她迫不及待將自己的情緒寶藏們分享給歐海潮,曾經以為“共享感受”是很奢侈的事,如今卻在無意間幸運獲得,激動地給他描述著每一首歌曾經是如何打動過她的瑣碎,她詞不達意,他全懂。世上真有審美、趣味如此接近的人嗎?歐海潮似乎喜歡荷啦的每一首歌,漸漸,兩個人成為夜里陪伴的知己。
很有意思,大家熟悉到深入知己,卻幾乎是陌生人,荷啦感覺歐海潮也許跟她一樣,只是無心場合內隨意留下聯系方式的路人,對方是誰,根本不知道,她至少知道他的職業,行為、裝置、概念藝術?——這都是些什么?
而沒有說明書的她是什么?一個厭世的怪物,一個神出鬼沒的隱士?一個其實的廢柴,還是一個古怪的奇葩?
把生活過失敗和親手毀掉一切美好愿景的“糟糕藝術家”?哈,她也是藝術家。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一起聽歌,一起在生僻的旋律和歌詞里找到了相同的感觸。
這有多難。
3
比“找到知己”更難的是對抗季節性過敏。
每當換季,對荷啦來說就是一場災難,她會在漫天飛舞的柳絮里噴嚏連連,會在別人寵溺抱起的小動物旁邊淚流滿臉,也會在熱熱鬧鬧的聚會上渾身刺癢,嚴重的時候,連眼球都是充血和腫脹的。
近一年的自閉倒是拯救了可憐的荷啦,躲過了幾次過敏的可能,但千藏萬躲,還是不小心中招了。
不得已去開一個工作的會議,畢竟還要謀生。哈欠連連的荷啦一直用“感冒”掩飾著尷尬,從冗長會議室走出來的瞬間,強烈的光線毫不客氣地照在她的身上,敏感的眼球瞬間蓄滿了淚水,嘩嘩嘩地流淌下來,荷啦沿著路邊的陰影里行走,邊走邊“流淚”,擦肩而過的女生以為荷啦是一個心碎的失戀狂魔,沖過來遞給了她一包紙巾,并用微弱的同情對她說:別哭了……
說完,女生就倉惶地離開,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模樣,荷啦手里拿著紙巾,在烈日下心情復雜,多么善良的人,可惜誤會了眼淚的意義,有點對不住這份善意。
她應該也是有過心碎的往事的人吧,可是,為什么都不記得了呢?像是被扔進滾筒洗衣機里洗過的毛毯,拿出來曬干,污漬在扭曲的紋路上悄悄爬走,奔向虛空之中,瞬即無痕,就像暗店街的開頭:“我的過去一片朦朧”……她只有“心碎”的肯定,并無證據。
歐海潮邀請荷啦去看一個概念展,荷啦擦著眼淚描述了一下自己過敏的癥狀,歐海潮有些意外,難以設想她在陽光下的狼狽,他以為她不用外出。荷啦遺憾自己無法用語言生動描述出身體正在經歷的嚴重癥狀,他倒也很貼心(或許是太敏感?),立即讓荷啦好好休息,等身體恢復了一起去看展覽。荷啦有些失落,欲言又止,作罷了。他只聽到了“拒絕”,并沒有關心她的慘狀——當然,她能乞求一個連樣貌都沒記情的“疑似陌生人”以什么樣的關切呢?
人人都是自私的,或許他們在深夜里一起關照靈魂,也許他們會在某個方便的時刻相約去看展覽,這都是假性親密,并不能表示什么,也不是可以跨越冷漠去真正體恤一個可憐過敏人的關系。
4
短暫的“靠近”之后,荷啦主動拉開了距離。
躲避是她的絕技,原本就是悄然出殼探看的蝸牛,一旦感受到風聲不對,觸角立刻縮回到原本的城堡里,佯裝無事,心安理得地擺爛。
不再熱絡回話,不再分享感受,不再傾心攀談,不再愉快交流。
歐海潮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許將暫停的一切解讀為:過敏小姐在療傷期。
隨便他怎么解讀吧。荷啦冷冷一笑,恢復了正常的她不再有罕見的柔情,只有意外的時候,她才感性和易碎,大部分時間,她頑劣又冷漠,冷笑是她的日常裝備,不屑是她的一貫態度。
厭男,厭女,厭人類,厭空氣,厭宇宙——又開始了日拋型發泄般的對話,對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發泄。可是,什么時候開始,竟然連傾訴的欲望都生厭,哪怕是失憶型發泄,都變得索然無趣,煩。
她到底在心煩些什么?
誰知道。
5
想不到這一次過敏發作的時間有點久,噴霧幾乎快用光,癥狀還沒有消失,不但鼻炎發作,甚至渾身的刺癢狀況也持續不停,影響到荷啦無法入睡,連部精彩電影都看不下去,睜著眼睛到天亮,萬般可怖,百般無奈,只好去了醫院。
盡管一萬個不相信治療,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只能去醫院乖乖排隊、掛號,看著蒼生大眾哀愁的臉,開始生出慶幸,感激自己已經足夠健康。有人說,去一次醫院,就療愈所有的內耗,也不是沒有道理。
在繁瑣的手續完成后,抽了一管血。醫生建議荷啦做一個徹底的檢查,過敏源檢查,明白到底是什么在造成她的痛苦。
有大概十年的過敏史,卻從沒想過做檢查,每次敏感發作都是咬牙扛過去——流淚,打噴嚏,強忍著星星密布的刺癢,莫名其妙的恢復,輪回一般的間歇性地獄。
為什么不檢查?醫生驚愕地看著荷啦。
為什么……檢查?誰知道,忘了——竟弱弱地沒敢回答。
有些微小的麻煩,她習慣性不處理,忍耐和等待,總會過去——也許天生就是等喜歡受虐待型人格?荷啦拿著繳費單據去化驗的時候,路上還黑了自己一道。
在漫長的檢測結果等待中,荷啦百無聊賴地坐在長廊的排椅上,出神地看著來往的人群,墻上掛著一些人體穴位示意圖以及古人們的養生智慧,她看得有點恍惚,手機來了消息提醒:歐海潮發來了消息,問她好些沒有。
荷啦半開玩笑地說,快要死了,在等死亡通知書。
歐海潮愕然地發來了好幾個問號,顯然是被嚇到了。調侃到對方驚詫,不太好玩,荷啦才恢復常態,說了自己的事實狀況:被過敏持續折磨,現在在等檢查結果。
歐海潮很認真地說:下次,告訴我實情,在醫院檢查的具體項目,不要開玩笑。
如此的嚴肅,倒是把荷啦嚇一跳,他是真的如此關心她嗎?
在等待檢查結果的這40分鐘內,兩個曾疏離的人很自然地延續了之前的關系,就像是彼此按了停止鍵去旅行,如今回歸本土重新開啟,毫無陌生感,也沒人追問中間暫停的理由,自然密接上的切面毫無瑕疵,只有荷啦在內心里有隱隱的愧疚,就像是虧欠了擦肩而過女生的善意,她辜負了他的關切,原因竟然是懷疑他并不關切。
過度敏感,多么討厭,荷啦輕輕嘆口氣,怪自己。
化驗結果出來了,滾動屏幕上出現了她的名字,慌忙跑去拿報告,而歐海潮在等待著她的通報。
高過敏體質,世間大部分過敏源都對她有刺激——難怪她莫名就中招。花粉、動物毛發、堅果、牛羊肉、海鮮、塵螨、煙酒、麻辣調味料……最嚴重的是苦艾、艾蒿、艾草——這倒是完全沒想到,迷倒過王爾德們的苦艾酒,她嘗過幾次,有一年還差點跟風去做艾灸,簡直是自殺——荷啦舉著報告邊走邊向歐海潮匯報,像個碎碎念咒的巫婆,歐海潮極其有耐心地聽完,她剛好走出漫長的走廊,離開醫院。
講完最后一項,荷啦自黑地總結道:“以后一起吃飯,我可能只能水煮白菜了”。
歐海潮立刻問:“什么時候一起吃飯”?
荷啦愣了。
歐海潮說:“方便的時候,我是指你方便的時候,我想帶你看展覽,想跟你一起吃飯,想陪你壓馬路,想跟你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一走”。
突如其來的一波波熱浪,如同躲在溫柔的季候風背后,被歐海潮不緊不慢地推送出來,讓一向大喇喇的荷啦毫無招架之力連連縮入墻角。
為了緩解緊張感,她故意用嬉皮的語氣轉移著話題,“等該死的身體好起來再說吧,看展覽、吃飯、壓馬路、四處看一看,哎,好久都沒有經歷過的生活了——不過,這個過敏源檢查好離譜,這么貴!我居然要花一千元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吃……”
還沒等說完,收到轉賬一千元的提醒,歐海潮說:我來支付。
原本只是緩解尷尬的調笑,他卻直球發來檢查費,荷啦既尷尬又難堪,好像剛才所有說的一切,是為了討要紅包,這實在太猥瑣。
第一時間把紅包原路退回——“留著等我好起來,請我吃好吃的吧”。
歐海潮說:“水煮白菜的話,可以吃好多次了”。
6
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么神奇而錯綜,如同兜兜轉轉的游戲,時遠時近,私密的感受卻在悄悄地植入和建立:他是誰?他是知己,他不夠貼心,他怎么如此感性?
So sweet……盡管矛盾又不得不承認。
一個無心的舉動,竟然讓荷啦內心感動泛濫,在黑夜里聽了句共鳴的歌詞,無意看了一部觸及淚點的影片,大街上看到相濡以沫的老年伴侶,都能引發的那種隱蔽的情感流動,而這些情感平日都是凝固狀態,被荷啦藏匿于深不可測的心底,冰封于拒人千里的寒氣里。
短短的幾周內,歐海潮在荷啦心內身份轉換了N次,而他一無所知。
自從那天過敏檢查完畢,荷啦的身體逐漸康復,和歐海潮的關系也越來越自然,消解了那些暗中的誤會,一切在越來越熟悉的軌跡上更加明朗了起來,他們談天說地,監督彼此的運動步數,分享生活中的見聞,唯獨幾次相約見面,卻被一些瑣事打擾掉:歐海潮臨時加班了,荷啦睡過了頭,似乎有點刁詭,但心懷鬼胎的荷啦又不禁暗中慶幸。
她不是不想見他,竟然是有點不敢見他了。
從前毫無瓜葛的時候,見不見無所謂,如今感情悄然萌生,她倒是有些緊張了。
他們到底怎么認識的,除了他們交流的內容,還有什么是她本該早就知道的?就這樣見面,會不會尷尬,他們會吃什么,說什么,氛圍會開心嗎?話題會自然嗎?腦補一萬種可能,補到自己面紅耳赤。
蒼天,這是怎么了?
對歐海潮來說,約她吃飯也許僅僅是禮貌和友善的普通社交,而她已經腦補到了天際之外,甚至心跳若狂地乘坐飛船繞著銀河兜了一大圈。
花癡。
工作的時候哼唱起了一首輕盈的daydreamer,“an asteronaut but hey why not”?
一年多的時間,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宣告休假,連靈魂都麻木不仁,像個AI機器,聽的音樂是潛入海底無法呼吸的絕望感,讀的都是頹廢沮喪負能量爆棚的小眾文學,而現在,她竟然唱起了歡快的歌,就差抖腿了。
7
誰也沒想到,約了多次都未遂的見面,莫名其妙就地達成了。
九月的最后一天,阿魚要去國外讀書,大張旗鼓地宴請親朋好友開歡送派對,避世一年的荷啦欣然赴約,還準備了禮物。這些和歐海潮相關的日子里,她已經越來越明朗,經常嘴角泛起莫名笑意,還愛上了午后曬太陽,從前抗拒的事,如今也樂于開展,比如運動和社交。
原來“積極”的狀態并不要刻意去找,當你遇到了一束光,自然而然就會通體透亮,沉寂一年的荷啦光彩照人地出現在派對上的時候,所有人都驚艷了,原本是習慣躲進黑暗的人,怎么忽然盛開了?久違不見的阿魚,熱烈地擁抱住荷啦,講了很多不舍的話,差點把荷啦的眼淚給催出來。
寒暄完畢,荷啦躲在角落遠距離看著阿魚像花蝴蝶一般地穿梭來去,這場景模糊又熟悉,阿魚的笑聲蕩漾在整個空間里,所有人都在傾訴著情感,未免有些害羞,她不善于表達感情,略有抒發,就會眼紅鼻酸,甚至失控掉淚,注定是個大部分時間住在孤獨里的人。胡思亂想之際,感覺身邊站了一個人,抬頭一看,一雙專注的眼睛正在看著她,眼神似乎有些過于深情了,荷啦面一紅,想低頭離開,卻被一把抓住。
“你的過敏果然完全好了”。
愕然!這聲音……一口氣凝固在胸腔內,不敢流動。
荷啦渾身的細胞都緊鑼密鼓地緊張起來:是——歐海潮?音色太熟悉,然而,他與她并肩而立,她竟然認不出。
他清瘦如一支岸邊的蘆葦,插在人群里,非常醒目,風一拂過,似乎就會橫空飄起的淡漠感。臉上的輪廓涇渭鮮明,尤其是側顏,鼻梁挺拔,眼神專注,嘴唇的形狀像棲息著蝴蝶的花瓣,嘴角似笑非笑地保持著一種神秘的距離,頭發一束,比她還長,用一根黑色的細繩綁住。黑色的衣服,銜接著黑色的頭發,似乎要把整個身體都吞進黑夜里。
阿,這就是歐海潮?還能是誰,有幾人知道她過敏史。荷啦幾乎要鉆進地縫里,熱聊得天火勾動,曖昧到心驚肉跳,無間到24小時黏連無休的人,就在眼前,她居然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掩蓋自己的難堪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荷啦毫無理由地假笑起來,仿佛是故意的惡作劇,又像是后知后覺的注解,笑完,發現歐海潮一直鎮定地看著她。荷啦僵硬的臉上掛滿無法消除的尷尬,低聲說:“你沒告訴我你要來”。
歐海潮更低的聲音:“如果不是知道你要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來”。
這句滾燙的“情話”就像是沾了魔力的藥水一般,把整個派對染得blingbling發光了,荷啦忍不住笑了又笑,再又笑,還能怎么掩蓋自己的無措?——眼角余光偷偷掃了歐海潮一眼,發現他正在看她,眼神不躲不閃,勇敢又直接,當真是令她臉紅到發燙。
還好幾個熱情的朋友端著酒杯穿梭敬酒,適時地擋住了她和他的視線,幾米而已,若隔著山水般的微妙距離,身體的反應卻像是火架上翻滾的雷管一樣即將炸裂,“多巴胺”是不是就這么肆無忌憚地控制了她?她腿眼俱發軟,甚至連站立都有些不穩,知道自己儀態失去,風采全無。
怎么辦?
8
派對結束的時候,大家合影留念,荷啦一直在尋找歐海潮的身影,人一散,他就出現在她身后,表情平緩,一言不發,荷啦回頭看他,歐海潮眉毛輕抬一下,問道:“現在就要回家嗎”?
“當然”。荷啦說著,拿出手機要叫網約車,卻慌亂到找不到定位。
歐海潮說:“都還沒來得及聊一下”。
是啊,整個晚上都在臉紅心跳,竟然都沒有時間好好地說句話——手機放下,荷啦像個智障一眼看著歐海潮,竟然語塞,一句話都說出不出來,思慮半天,說了句沒頭腦的話:“不是天天都聊嗎?”
他說:“今天來得太匆忙,忘記帶一份禮物,我的畫室就在附近,你陪我去取?”
多么合適又體面的理由,參觀畫室,取禮物,順便聊聊天。
有什么理由拒絕。
反正也定位不到地址。
跟在他后面,走了不久,就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巷子,他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月光把兩個人照得影影綽綽,像糾纏的野鬼般飄忽雀躍,她生怕他一回頭,發現是無面人——停止亂七八糟的幻想吧小姐……曲里拐彎地盤旋后,終于到了他的畫室。
那是一間非常狹小的空間,光線也很昏暗,里面滿滿當當無序列地掛著一些作品,抽象的、模糊的、色彩交疊的畫作,她好奇地看著,有一張紅綠間隔的背影肖像,竟然有些像她,忍不住脫口而出:“我也有這樣的衣服”……話還沒說完,身子沒穩,后退幾步,差點踩到地上鋪陳的未干的一幅畫,她一個趔趄躲閃,差點歪倒,被歐海潮一把扶住,兩個人眼睛對視了半天,他的手沒有松開。
有溫度的肉體,昏黃里的對視,呼吸的氣味如同松林里的清冽風又像是散發著刁詭氣氛的迷迭香……荷啦猛然閃開,環顧四周地去欣賞,其實什么都沒看進去。
再回頭的時候,歐海潮手里拿了一瓶泥煤怪獸威士忌酒,問:“要喝嗎?”
“喝一杯”這么緊張的時刻,酒當然是解決尷尬的良藥。其次是音樂和閑談。
酒倒滿了,音樂也響起來,是他們當初定情的you don’t own me,接著是where the dreams go to die,順序著她推薦給他的所有歌,甚至還有一些沒來得及分享給他的,他真的與她擁有如此完美地默契嗎?
感動得想哭。
干掉這一杯酒,為知己,有何不可?
9
歐海潮鋪好了紙張,拿起了毛筆,倒墨的時候,手一抖,一大片漆黑吞噬了他的墨盒,歐海潮調笑自己喝醉了,荷啦說:“不如把墨水喝下去,變身大王烏賊”,歐海潮聽了這句話,當真端起來要喝,荷啦一把按下阻止,狂笑起來。歐海潮把畫紙鋪在地上,兩個人干脆席地而坐,就著醬黃的光線,他揮毫潑墨,筆下生輝,片刻,一幅畫作就此誕生。
如此柔軟的毛筆,卻在他的手下如此妥帖而聽話,縱橫出了一副似畫非畫的異形字,她正在辨認,卻不小心看到了他專注創作時因認真而垂下來的頭發,這畫面宛如古裝少年,凌亂的頭發,未干的墨跡,風里飄搖著的紗窗外的夜色,以及毫不違和的情歌和烈酒,那一刻,荷啦感覺自己進入到了玄妙的電影畫面內,她忍不住為他解開了頭發,歐海潮平靜地看著她,眼神里又說不出來的豐富內容,卻缺少精準解讀,怎么回事?竟然眼濕,荷啦動情地看著歐海潮,撫摸著被她解開的頭發,嘆了口氣。
歐海潮抓住了發間荷啦的手,握住了她的嘆息。
“要不要畫我,此刻的我?”——也許是醉酒,也許是情迷,荷啦故作輕松地捧起臉,問他。
歐海潮移動視線,全方位掃描般看了荷啦的臉半天,輕聲說:“你現在,怎么可以這么好看”。
天旋,地轉,美酒,毛筆,音樂,墨水,一切都如此地美妙,又是這么不可思議的熟悉?
是夢里的迷幻,還是幻想中的綺夢,亦或是,前世的記憶?甚至是某個遺忘的影片片段?
“現在,我是什么樣子的?”
“美得像個夢”
“以前呢?”
“以前……像一座插滿戰斗旗幟的,冰山。”
“啊哈?你沒有喝醉吧”
“你當我喝醉了吧,否則……”
“否則什么?”
“否則,你眼里此刻的俏皮和天真,會真的殺死我。”
歐海潮喝了杯酒,提筆開始描畫荷啦,幾筆之后,他靜默般停止了,荷啦好奇地俯身過去看他筆下的她是什么樣,結果看到了一團黑墨模糊的樣子,像個被蒸糊的芋頭,荷啦夸張地大叫,“騙我,竟然說我美得像個夢,明明是個豬剛鬣。”
歐海潮罕見地大笑起來,揉掉畫紙,換了一張新的,又畫了幾筆后,嘆口氣說:“我沒有辦法畫你?”
“為什么?”
“因為我喝醉了……”
荷啦正要繼續抗議,歐海潮忽然靠近她,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怕是,太喜歡你了,沒有辦法做到專心。”
荷啦呆住了,此刻,如果歐海潮親吻她,她一定回應給他沉入海底般的吞噬,然而,“呼啦”一聲,門被推開,阿魚來了。
帶著一瓶酒,后面還有喪著臉的一百。
10
聚會完畢,送走了很多哭得稀里嘩啦的朋友,阿魚和一百結伴來到了歐海潮的畫室,打算繼續喝酒敘舊最好到天亮。
阿魚伸手舉著酒瓶給歐海潮,是一瓶紅酒,一百赤腳坐下,對著荷啦做鬼臉,問她怎么忍得住情緒如此穩定……大家看起來都很熟悉的樣子,但哪里是情緒穩定,實情是:荷啦不太記得一百是誰,跟他從前有過什么交集,說實話,她連和阿魚的一些過往都不太記得了。生怕她忽然提及某件往事,而她只能啞口無言,和對歐海潮的擔憂一樣。
這一年,記憶力呈現出病態的蛻化,很多事在她大腦里都是模模糊糊的印象,不知是過敏癥狀的蔓延:過去成為一片可疑的空白——也許是好事,記得那么多事有什么必要,徒增煩惱。
阿魚和一百已經舉杯暢飲,荷啦略有走神,聽到阿魚調侃:“大藝術家,你和荷啦是在戀愛嗎?”
荷啦渾身神經一緊,緊張地等待歐海潮的回答,剛才差一點就唇齒相依,之前也有似乎深厚的靈魂交融的背書,他眼神深情地看著她,他無限溫柔地贊美她,可,他從沒跟她認真告白,這算是什么關系呢?
然而,歐海潮沒有回答,似乎沒聽到那關鍵定義的發問,只是指了指地上剛才創作的那副字,對阿魚說:“這是為你的禮物,帶著去國外,記得多聯絡。”
沒有回答,沒有定義,輕描淡寫,佯裝未聞,就這么輕飄飄地劃過去了。
阿魚也沒多問,她當然沉浸在收取禮物的歡樂里,興高采烈地跟一百對著歐海潮的作品拍照,一邊大喇喇地笑著說,未來一天她落魄了,這幅畫可以救命。
荷啦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么,她還在期待答案里暗暗失落,歐海潮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為她斟滿了酒,若無其事地邊跟阿魚一百調侃,邊暗中跟她碰杯。
是她想太多了吧,不如,喝吧——荷啦努力地警告自己,開始追問關系的性質,情感的深淺,有些自作多情了。
一杯灌下去,意識開始逐漸模糊,視線也不再清晰,大腦于是配合地把凌亂撐成幻象。無數的幾何圖形跟著酒精擴散開來,成為瘋癲的波普光譜,理智和拘謹不見了,耳廓燙的發癢,甚至聽到自己在不合時宜地狂笑。
四個人席地而坐,如此近距地盤腿聊天喝酒嘻嘻哈哈,已經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氣溫卻罕見地熱,還像夏天一樣,有裙子、有晚風、赤著腳、夏夜的清爽,也有汗漬漬的黏稠感,管什么冬夏,有什么比此刻的愉悅更重要的呢?
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荷啦不知道,關于自己自閉一年的歷史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她生來熾熱似火,熱愛生活,有美酒有朋友,有艷遇還有心動,這曖昧的悶熱之夜和持續升溫的體內激素,生活如此迷亂美好,該吟唱,該歌頌,該陶醉,該……記錄。
后來聊了什么,完全不記得了。阿魚來了,阿魚走了,一百喪著臉,一百笑得抽筋,一屋子的喧鬧彌漫又歸于寂靜,之后荷啦就斷片了,準確地說,她徹底醉倒,不省人事。歐海潮也好不到哪里去,當天光微亮,透過斑駁的窗簾縫隙照射到房間內,兩個人歪七八糟地躺在地上,頭發與頭發交纏在一起,在無數的酒瓶和畫紙堆里,他們醉生夢死,從黑夜到晨光。
怎么離開的,怎么打車,怎么回家,一路上發生了什么,荷啦都不記得了,渾身的酒氣持續讓她神志消失,回到家里,蒙著被子痛痛快快地睡到夜里,她才醒來,大腦似乎還沒清醒,四肢也帶著宿醉的麻痹感。
強撐著去洗了個澡,披頭散發地坐在電腦前,癡呆了好久,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干脆睡到下一個天亮好了……
歐海潮的電話來了:“荷啦,你醒了嗎?我們去吃飯”。
幾乎想都沒想,三五下就化好了妝,吹干了頭發,換上了極其漂亮的裙子——感謝上天,如此恩賜,讓她可以在十月里持續享用炎熱,給她一次恣意綻放的機會。
對著鏡子左右環顧,忽然想起散著頭發的歐海潮望著她的眼睛:“從前你像個時刻發動戰斗的冰山,如今是個俏皮蜿蜒的快樂小河海”。
從前?——如今?這一切都是怎么發生的?如此美妙,如此契合,如此浪漫,如此,滾燙。
幾個月前,她還是掉進水泥深淵的漁人,全身都要被冰冷的淤泥和無情的魚類兇悍啃噬光。
此刻,她氣吞山河般將一切消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變身的她,能量千萬倍的她。
11
約在使館區的一個西班牙餐廳,白墻外觀,紅色漆木的邊緣,盤繞翻滾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光線可以直接照進餐桌,室內卻是古樸且溫婉的暗色,明暗對比下,如一副動態的巨幅油畫,坐在里面,不用吃喝,就已經是一首詩。
荷啦慶幸自己精心裝扮,否則真的對不起這濃郁的氛圍感。
歐海潮一如既往身著深色的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與荷啦對面而坐。
荷啦有些不太自然,不知道今晚的裝束是否好看,不知道昨夜的宿醉是否臉腫,連續換了幾個姿勢,都找不到自然的松弛。
抬頭一看,歐海潮拿著菜單在看她。
燈光下他的輪廓一半在暗處,他來回看了一下荷啦,嘴上仍然是那種懸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以前見過這個場景。”
“以前?夢里?”
“是的,夢里。”
“什么樣的夢?”
“這樣的窗戶,這樣的布置,這樣的夜晚,對面的是一個形象模糊的人。現在,這個人一下清晰了,原來是你。”
“怎么確定是我?”
“因為你的眼睛里有神。”
“神?什么樣的神?”
“……你眼睛里的神,就是我。”
頓了頓,歐海潮破天荒半開個玩笑的調侃,讓荷啦意識到自己的智商已經滑落到了谷底。眼睛里有神,有光,她居然問出什么樣的神,尷尬萬分,她趕緊抱著菜單點菜,兩個人有一句無一句的調笑,倒是讓荷啦很快就放松了下來,他們像戀人一樣私密,低談,溫柔地笑,和著良夜,說不完的話。
酒很酸,食物很美,沸騰到不敢直視的情人的眼睛,信手拈來的綿綿情話,這一切,實在太打動荷啦的死魂靈——哪里還有什么死魂靈,她現在的靈魂不要太活躍,哎,波光瀲滟的,蕩漾在酒杯里的,倒映在桌面上的,處處都在的,這就是愛情吧。誰能如實描繪出來的愛的波詭和神跡?
剛才說到夢,荷啦忽然印象里浮起另一個關于夢境的描述,在某個時刻,歐海潮曾經夢到自己在天上飛,而她站在地上一直仰望著他,關于這個片段的記憶非常微弱,什么時候說起,什么場合,是聊天的時候,還是?
忍不住脫口問出:“你是否以前也夢到過我。”
“是的,你是我的夢里常駐客。”
“怎么可能,又是玩笑!”
“不是玩笑,從前一直夢到你,現在也一樣。”
“我們認識很久了嗎?”
“你已經不記得了嗎?”
“怎么可能……”
歐海潮的反問,倒是讓荷啦萬分窘迫,怎么好意思承認自己不但不記得,而且是完全遺忘了呢?這也太離譜了,一個人是要多沒心沒肺,才會把曾交談過如此私密話題的人徹底忘記?
“你都記得什么?”
“我什么都記得。”
胡亂地使用了無賴的話術后,荷啦趕緊舉起酒杯,結束這個難堪話題,沒想到,碰完杯后,歐海潮停住了不動,徑直地看著她,眼光略有些低黯。
荷啦問他怎么了。
歐海潮說:“昨天晚上,你喝醉了一直在哭,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感情?”
荷啦愕然:“我哭了嗎”
“是的,看著我,一直流淚,眼睛里全是傷感,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眼神。”
……
“你當時,想起了什么?”
“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怎么喝多了,不記得對著你掉眼淚,不記得當時為什么哭,不記得當時想起了什么,甚至,不記得什么過去的感情。我是一個健忘癥患者,以前的一切零零碎碎都被我忘記了,我好像只有現在和未來。”
“我會是你的現在和未來嗎?”
荷啦正在思索著如何回答,歐海潮已經一飲而盡,他似乎并不需要知道答案。
12
他們走在夜的街道上,假日的氣氛真的好,街上有那么多漫無目的行走人、朋友、戀人、家人、路人……穿梭著,游蕩感,用腳步親吻著腳下,用眼睛去約會美好的街景。再也不是一個人悲愴且孤獨的疾步,就這樣混在人群里,配合著節日的同款輕松愉悅,看了一眼身邊的歐海潮,竟然心存感激。
她遺忘了太多東西,忘記了掃街的愉快,忘記了散步的可愛,如果不是歐海潮,她仍會窩在狹小的房間內,躺在不開燈的床上,聽著那些虐待般的旋律,她麻木,她流淚,她虛無,她傷感,原來別人都在開心愉快地朝氣蓬勃地活著,只需要走出房間,走出孤島,不要害怕被淹沒,也許到處都是寶船。
已經不是喜悅,而是狂喜。他們在這個城市的大小街道上穿行,邊走邊笑,看到墻上的英文笑,看到小孩子奔跑笑,看到戀人們吵架偷笑,走幾步看著彼此莫名笑——怎么可以這么愛笑,在阿魚的聚會上,歐海潮明明是個拒人萬里的蒼白冷斂的藝術家,而她是個有著健忘癥和過敏史的僵尸,此時此刻,笑作一團的“他們”,已經不再是“他們”。
經過一個小巷子,黑暗中一只流浪貓雷閃般竄過,躲在角落里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們,歐海潮停住了腳步,跟它對視了半天,問荷啦要不要去給它買點吃的。
荷啦說:“流浪小動物們不缺吃的,倒是很難找到干凈的水。”
歐海潮愣了一下說:“你提醒了我。”
“以后看到流浪動物,喂一點水給他們吧。”荷啦的毛發癥狀過敏瞬間發作,一邊說著,一邊擰著發紅的鼻子,連續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所以,你只是看到動物毛發,并沒靠近,也會過敏?”
“是的,連幻覺都過敏。”
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零食和水,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喂,戒備的貓觀察良久,從開始的敵意逐漸到小心翼翼地試探,最終,緩緩地帶著隨時撤退的警備走來,確定他們的善意后,它終于安心地喝起了水。
不一會,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又鉆來了一只,接著,四面八方陸續來了三四只花色不同的流浪貓。
歐海潮如此溫柔和細心地等他們喝完又倒滿,連續倒滿幾次,確定它們不渴了,才安心離開。
遠遠地躲在一邊抽著鼻子的荷啦看到這個畫面,竟然有些眼濕。
善良的人,并不是隨處可見,竟然被她遇到了。
13
已經到了該道別的時間,兩個人卻依然在空曠的大街上,戀戀纏纏,不舍分開。
大部分的店鋪已經打烊,大部分的人已經入睡,他們溜溜達達,從鬧市區到小巷,從小巷又到大街上,熟悉和不熟悉的路,都被他們踩在腳下,似乎就這樣走下去,不要結束,不要分開,不要變化。
遠處有光,是個已經封閉的游樂場。有個一個巨大的模型,光就是從模型中散發出來的。歐海潮和荷啦好奇地悄悄地鉆了進去,只能在模型的中央,抬頭看天上的月亮。
荷啦一回頭,差點跟歐海潮撞到臉,歐海潮嚴肅地說:“我會輕功,可以飛檐走壁。”
不知道真假,應該是假的,荷啦讓歐海潮表演一下絕技。
歐海潮指定了一個距離模型不近的位置,讓荷啦站在那邊觀看,荷啦有些驚訝,難道他是真的要會并且要表演輕功??倒真的是有些驚喜和期待了。
荷啦按照指定的位置興奮地走過去,剛一回頭,卻發現歐海潮跟在她身后也走了過來。
荷啦呆頭鵝一般:“不是要展示絕技嗎?”
歐海潮出乎意料地拉住了荷啦的手,荷啦下意識地躲開了,他再一次上前,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間,他全身的溫度就對著指尖傳遞到她的神經中,她感覺到血脈賁張,連睫毛都開始發燒了。
“你要干嘛?”
“跟你告白。”
“不是要表演絕技嗎?”
“接下來就是我的絕技。荷啦,看著我。”
“你要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每一次再見你,我依然會愛上你,就算無數次你把我忘掉,我還是會無限次地喜歡你,被你打動,永遠地愛著你!”
歐海潮說完,認真地看著荷啦的眼睛,他的手始終沒有松開,月光下,瞳孔里的荷啦閃爍著靈動的光彩,她看到了,在他眼睛里的自己。
如果當時抬頭的天空有星星,也一定變成了巨大的聚光燈群,照著廣場中央的兩個人,為他們豎起一個散發著酸臭的戀愛舞臺。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件事,比發生愛情更美好的了。
然而,下一秒,他們的“愛情”就驚動了巡邏的保安,拿著話筒對著他們喊:下班了,誰在那里喧鬧?!
兩個人手拉手迅速逃跑,一溜煙,帶著剛剛告白完畢還冒著鮮活熱氣的誓言,逃跑向天邊。
14
故事如果就這樣結束就好了。
Joan baez曾無限傷感地唱出“we both cloud have die then and there”相愛的人應該在那些最甜蜜的時刻里死去,這樣,愛情就會永恒了。像所有的童話的結局一樣,在最絢爛的時刻拉上帷幕,滿天的星光閃閃爍爍地照耀著兩個相愛的人,直到永遠。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結束”的開始。
任何戀愛中最波動起伏的美妙感受,都始于心動,止于告白。告白,關系的開始,倒不像是幸福的開場,而是悲劇的預告。
就像過敏癥狀發作前的危險的噴嚏,結束平靜的休止符,你無法預見,將有多么可怕的一場劫難來臨。
那天夜里,因為給流浪貓喂水,空氣中的粉塵和毛發引發了荷啦的重度過敏癥狀。
而歐海潮出其不意的告白,也將他們的關系迅速拉入了另一個奇怪的頻道中。一個改頭換面的,不再連綿美滿的,似乎被調快了節奏變奏了音調的另一維空間。
猝不及防的一串串可怕的災難,如同雪崩的姿態,滾滾地向他們襲來。
15
重度過敏癥狀之一就是面目紅腫,不但是臉頰,連眼球,都以充血的姿態鼓脹著,抓心抓肺地刺癢刺激下,荷啦有些歇斯底里了。
比起過敏更加痛苦的,是一些奇怪感受的“蘇醒”。
早晨醒來,他是否第一時間問候早安,臨睡前,是否有戀戀不舍的晚安?
約會的時候,他眼神里是否有游移?不曾約會的時候,他是否有其他的人分享感受?
她發的狀態,他不再第一時間回應?她有些敏感情緒,他也不再是那么及時地處理?
他工作的時候,是不是會時不時想起她?他吃飯的時候會不會惦記她的一天是如何開始?他知道她夜里做了噩夢的內容嗎?他是否能夠像承諾的那樣勇敢地,義無反顧地去愛她?
悲觀的情緒,就像起伏的山巒,浸泡在表面平靜的水面上,時隱時現地動蕩窺探,似乎在醞釀著一場不定期的武裝戰斗。
歐海潮發來一張照片,不知道什么時候拍的,網格般密密麻麻的紗窗里,荷啦低頭在路邊等待。
“是不是很有意境”?
等待著荷啦的表揚,看起來歐海潮對這個作品很滿意,可是荷啦卻對著照片發起呆來。
荷啦很少拍照,更是很少請別人幫忙拍照,照片里的一切如此陌生:這是哪里?什么時間?她在做什么?此刻,當她盯著紗窗里若隱若現的自己,竟然產生了一種恐怖的疏離感:怎么回事,她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陌生”這件事,一旦發生,就像魔咒一樣纏繞盤旋,在空中變成一坨麻繩,整個把荷啦給捆綁住了:這是誰?你是誰?他,又是誰?
吃飯的時候,歐海潮的話不再以前那么多,大多是應付型回應,荷啦努力找了幾個話題后,略有疲憊,發呆地看著熱騰騰散發著邀請卻被冷落的食物。歐海潮顯然沒有注意到荷啦微小的不快,他一邊吃飯,一邊在手機上處理一些工作上的瑣事,荷啦視線凝聚了一下,看到對方的名字叫“美蘭”。
和美蘭說完事,歐海潮把手機收好,回過神繼續吃飯,眼神和荷啦一對視,荷啦猛然看向歐海潮的瞳孔,在睫毛內部的視線結構里,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鬼影般跳躍的映像,她呆呆地盯著那個影子看進去,荷啦的舉動把歐海潮嚇了一跳。
“美蘭是誰?”
“什么美蘭”
“她沒有姓嗎?”
……
歐海潮顯然沒反應過來,但荷啦已經不再追問了。
這天晚上的飯菜忽然匱乏無味。連澄澈夜空里的泛著一圈柔和光影的月亮,都顯得有些矯情和多余。
美蘭的事情,荷啦沒再提及,歐海潮也沒一句解釋,像個謎案,尸體浮出水面,被偵探一眼看穿,卻任憑它悄悄溺下去,沉入無邊無際的海底,再無蹤跡。
真的再無蹤跡嗎?從海底彈起,變成一個隱形的咒語,長了翅膀一樣在偵探的大腦里盤旋。
還有一天夜里,歐海潮在畫室里整理字畫,荷啦百無聊賴地在聽歌,是真的百無聊賴到有些困倦,打著哈欠問“要不要喝一杯?”
歐海潮頭都沒抬:“太晚了吧?”
11點都不到,在他這里,已經是太晚了。
從前哪怕是凌晨5點,她只要一個呼喚,他都可以上演天降奇兵不是嗎?
正在思考著前后邏輯的問題,電話響了,歐海潮看了一眼屏幕,似乎有些警覺,拿起電話說了幾句,竟然推門出去了。
畫室只有他和她,這是在警告她造成了不方便嗎?
荷啦嚯地一下起身,扒拉了一下凌亂的頭發,黑著臉離開。
推開門的時候,看到逼仄的走廊深處,歐海潮舉著電話,徘徊著低聲講話。
看到荷啦出來,他顯然是吃了一驚,接著他按住電話問“怎么了?”
“太晚了,我回去了。”
“回去?為什么?我在談工作……”
“忙你的吧。”
說完,就像是腳下踩了風火輪一樣,風馳電掣地,一鼓作氣地,離開了他的畫室,奔跑向未知的的方向。
生怕他追出來。
但是,直到她叫的車到來,歐海潮都沒有出現。
是在跟美蘭忘情工作?
16
很顯然。一切不太一樣了。
被煙花燃亮的小島,被戰爭侵襲的邊境,被愛情喚醒的身體,都已經悄悄開始發生了翻裂的變化。
某種潛伏在體內的暗黑因子,就像深夜里躲在角落里觀察的野貓一樣詭異,一旦發現時機合適,它們就會結伴,武裝出動,騰騰地蔓延氤氳,荷啦很快發現,自己在鏡子里的臉,已經越來越可怖、可憎。
他放任她帶著怨氣失控離去。
這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他們在酒吧喝完酒道別,他幫她叫了車,看著她腳步不穩地上車,并沒有送她回家,甚至一路乘車到家,都沒有跟她問候一句是否安全。對此,他的解釋是:他也是醉酒的狀態,看她上了車,他便回去洗澡收拾睡覺,他知道抵達后她會報平安的。
“你不擔心我會出事嗎?”
“你可以給我發消息,也可以打電話啊。”
“你可真放心我。”
“這是我們應該吵架的理由嗎?”
歐海潮的無辜和反問讓荷啦無言以對。他說的沒錯,她也可以給他發消息,打電話,甚至可以反過來去關心他是否安全,然而,他的關愛和溫暖呢?那些曾讓她內心深處密密麻麻融化的溫柔呢?還是他已經開始漸漸地把她從自己的心臟內部挪走?
挪去哪里了?
美蘭那邊嗎?
有一天,荷啦忽然很表情嚴肅地看著歐海潮問“我可以看你的手機嗎?”
頓了大概五秒鐘,歐海潮反問“我也可以看你的手機嗎?”
“當然。”
如同賭氣般地說完,其實誰都沒有看。是沒有勇氣打破尚在維系的表面平靜關系,還是沒有膽量去面對殘酷的現實?
兩個人彼此冰凍在彼此的空氣里,徹底凝固。
溺水的的小兵,在奄奄一息的沼澤里遇到了可貴的救贖,一根粗壯的繩索,打撈出半死的尸體,恢復元氣,休養生息,旗鼓重奏,魔王再世。然而,救命繩變成了新權勢手里的兵器,誓要緊握到掌心滲血,血肉交融,才能夠得到信任的資格嗎?
沒想到,美蘭只是開始,還沒被認定清楚,卻有其他的危險苗頭紛紛暴露。
在歐海潮的收藏夾里,有一個女生的歌單,風格跟荷啦很重合,也有大多數歌不重合,被他收藏,所以,對她的欣賞不是唯獨一份,他也曾經像關注她一樣地去關注某個其他人的心情、感受、和審美?
在通訊錄的名單里,星標好友,也有一個用著紅氣球頭像的女生的存在,僅僅是余光掃了一眼,她看到了。她竟然不是他的唯一置頂,唯一星標,唯一……關注?運動APP的關注名單里,也有一個不熟悉的異性的存在,她又想起當初在他的畫室,曾經看過一些模糊的女孩畫像,甚至有些裝束跟自己的風格類似……所以,所謂的吸引,只不過是自己正好符合了某一類特征,而歐海潮恰好對此喜好?
如同草蛇灰線般的細細密密的證據一點點地勾勒連接,渲染成一長幅可疑的畫卷,她不是唯一的主角,邊邊角角中,到處可見莫名的“情敵”——荷啦的世界再無平靜可言。
這個人是誰?那個人又是誰?他身邊為什么這么多可疑分子?一堆人,一些人,都與他有關聯?世界那么大,除了同性就是異性,他沒道理只留意過她。有些曖昧可以忽略,有些端倪卻觸目驚心,荷啦在奇特的密碼場里像個精明的破譯員般研究著千絲萬縷的暗網,日夜不休,苦思冥想了好久之后,某天似乎受了神諭,登時茅塞頓開:歐海潮的頭像是一個懸浮的黑白氣球,而那個(些)神秘的女士,是一個紅色的氣球,所以,這個人才是最可疑中的最確定!……這難道不是妥妥的情侶頭像?蒼天,她實在太無知了,以歐海潮的浪漫和細膩,她怎么可能指望他身邊沒有交好的異性,怎么可能會天真爛漫到以為他眼里只有她的存在?憑什么?
所有密密麻麻浮現出來的惡魔般的感受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讓這段關系蒙上了不可饒恕的灰塵,而灰塵,是可以令荷啦生不如死,頑疾發作的關鍵,再來一杯苦艾酒,她直接可以升天歸西了。
她是誰?
他們是什么關系?
他在隱瞞些什么?
他為什么騙她?
……
所有的焦慮宛如鉆入荷啦呼吸道的蟲子,開始毫不客氣地啃噬著她的血管,并且以不可滅絕的姿態,占領了她的全部。
她揮舞著大刀,披荊斬棘地要去復仇和拼殺,然而,渾身鮮血淋漓的地面上,她只在血泊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經給了她無限星光整個宇宙的戀人,曾經親手把她送上愛神寶座的他,如今連解釋都不愿意再做一句。哪怕看著她從云端趔趔趄趄撲向泥土地,他也只是保持著不置可否的沉默和愛莫能助的冷靜。
她只要追問,他就沉默。
她若苛責,他就逃避。
她張牙舞爪,他巋然不動。
看起來,他波瀾不驚,這種冷靜是拿捏著她的敏感隔岸觀火,還是他內心有太多秘密島嶼,不方便發表任何高見?
焦慮加上過敏的發作,整個身體、大腦、精神、視線、夢境、全部被各種糟糕的感覺支配著:疼痛、刺癢、孤獨、冰涼、窒息、驚悸、灼燒感,甚至有間歇性的哮喘狀況。半夜摸起電話,按了幾個數字,想到歐海潮可能已經在夢游太虛,盡管滿頭的虛汗,最后還是沒有打擾他。
荷啦快要崩潰了。
17
對面,是一個皮膚白皙,身材高大的棒球帽男生W,一雙潔白的球鞋,露出了一截干凈的襪邊兒,一看就是教養良好,背景優渥的人。手里握著高腳杯里的紅酒,透過帽檐半遮住眼睛的空隙去觀察荷啦。
一個尋常的周末,一個漫不經心的約會。
荷啦目光呆滯,神魂不定,卻烈焰紅唇煙視媚行地坐在戶外的卡座上,他說了什么,她一概沒聽到。
哦,不,也聽到了一些:烤焦的面包加黃油簡直是YYDS,加州的雨水總是打破他興致盎然的騎行計劃,一天跑步一個半小時,腿部曾經受過傷,看漫威電影,偶爾追脫口秀,曾在評書現場被催眠差點睡著……荷啦強打精神地努力看著他上下翻飛的嘴唇,間或流露的微小的表情,拼命忍住昏昏沉沉的哈欠。
“為什么選擇波蘭?可能是去尋找叔本華?”荷啦就像一個夢游癥病人,W問起阿魚的去向,荷啦竟然脫口而出了叔本華。
“叔本華?”W極其意外地看著荷啦,不知她所云。
“阿魚讀書的那個城市,今屬波蘭的但澤,那是叔本華的出生地。”
“哦,這樣啊,我以為他是德國人。”W也幫忙解圍了一下。
兩個人都暗中替對方捏了一把冷汗,然后,順著臺階速滑,接著,他們相對無言了。
空氣中流淌著折磨人的難堪的尷尬,連呼吸都顯得是對這糟糕局面的冒犯。
這樣的場景最近不止發生過一兩次。
幾乎只要荷啦不舒服的時候,都會隨機找個人出來約會。可是,“愛情”并不是隨處可見,手到擒來的物品,美好的氛圍也是千金難尋的寶貴,連眼神的默契都是難如登天的奇跡。大部分的約會都像是綁上巨石下墜泥海的幫兇,只會令人更加急速地抵達地獄。想用快捷彌補缺失,基本是天方夜譚。
誰有能力給她歐海潮曾經給過她的那這些感覺呢?曾經她是個縮在安全島上的寄居蟹,自從被歐海潮打開了封印,她獲得了徹底的自由,一種隨心所欲吸引人的自由。島上的花鳥魚蟲,聞訊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繞在她的四周,成為她日拋型約會的對象。她不知道他們是誰,不記得他們的名字,ABCDE是他們的代號,唯一目的只有:潛意識里制造對抗,會狠狠地傷害到歐海潮。
傷害他,這就夠了。
用失去,傷害他,讓他疼痛,讓他沮喪,讓他以悲觀的絕望,來驗證如今被她懷疑的愛情。
他對她有恩情,是他把她從地府里攙扶起,給了她燈盞和拐棍,助她乘風破浪地逃離,如今,光明之境中,卻成為她處心積慮想要報復的人。
這是她想要的快樂嗎?
如果這是復仇行為藝術,這些泥土里鉆營的所謂小優質禾苗們,是她可以用來聯袂報復烈日的搭檔嗎?
她的視線再次由游移聚焦到W的臉上,他一切都好,外型、學識、氣場,那么陽光,那么積極,可是,他們氣流互斥,格格不入,就像是強行捆綁在一起的巖石和自行車,難受到想相互撞裂。
注意力再回到W的臉上,荷啦有些撐都撐不住的萎靡不振,在他喋喋不休的咀嚼里,荷啦想起了歐海潮,想起他蒼白的臉,輪廓分明筆直挺拔的鼻梁,似笑非笑的嘴唇,想起他看人時令人窒息的專注和深情,想起他輕輕一聲嘆息也可以帶給她的心跳和感應……
確定這是愛的證據,哪怕只是靜靜地牽手行走,也有著無數的動人的音符在流淌,哪怕是無言凝視,也會有怦然心動的化學反應萌生,是蔓草繞上了珊瑚,是野馬奔騰在草原,是陽光照射在河流上的波光粼粼,是山川盤踞在夕陽深處的巍峨錯落,為什么,她要把這些寶貴的美好片刻親手用鋤頭磕碎,一塊塊地埋入墳墓?
這世間有太多豐盈生動的果蔬,可是她獨愛那一棵豎立在岸邊的蘆葦,不是嗎?他喚醒了她沉睡的心海,他本可以不用這么做。
沒有一刻那么思念歐海潮,倉惶地用逃跑的方式擺脫掉還在喋喋不休表述自我的人,他哪怕用嘴唇當打火機,都點不起這絕緣體任何一絲小火苗。
遁逃到陌生的路邊,站在一片冷空氣里,帶著哭腔,哀求般地給他打電話——
“來見我,快。”
“你在,哪里?”
18
到底是歐海潮,深更半夜,一個電話,一個定位,他就來了。
十月底的城市夜晚,氣溫斷崖式地驟然變冷,殘存的一點夏日幻象,如同他們的感情一樣神秘無蹤,深秋入冬的架勢,溫存風情已經不合時宜。冷冷的夜風里,等著歐海潮的到來,刺骨的寒意吹拂著荷啦的身體,她每個毛孔都撐開自己展開驚恐的搏斗,又似乎都在哭泣求助:親愛的,快來,我的愛人,請你快點來。
二十分鐘的車程,就像一個世紀那么久,當一輛出租車停靠在暗處,一個扎著辮子的黑影從車內走出,迎著寒風向荷啦方向走來的時候,荷啦的眼淚刷一下就掉了下來。
確實很冷,他還縮了縮領口。
還沒等他走來,荷啦呼啦地跑步迎上去,抱住他哭了半天。
“你怎么了?”
“不要問,我好冷。”
“對不起。”
“對不起?”
“讓你傷心。”
“我好冷呀!”
“為什么我的感情,讓你這么傷心。”
“抱著我,不要松開,不要讓我跑了,緊緊抓住我啊……”失控的眼淚就像是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歐海潮的頭發上,衣領上,委屈的任性在妥協里變成了依賴。
歐海潮在冷風里緊緊抱著哭泣的荷啦,不斷地低聲嘆息著。
“沒有做好的部分,我會努力。”
為什么這句話聽起來這么熟悉?為什么這個場景如此真切——奇怪的感覺又來了,沉睡的大腦似乎在悄悄地被喚醒,某些記憶宛如湖中的水草般搖曳輕舞,有些伸出了輕輕的觸角。
“海潮……這些對話,我們曾經說過嗎?這樣的情景,以前發生過嗎?”
歐海潮的臉就像是石灰里忽然凝固住的塑膜般,一下子就僵持在了荷啦模模糊糊的追問里。
“你怎么了?”
“……你想起了什么?”
荷啦沒有回答,大腦里卻上演了一場奇怪的平行劇場。
她似乎看到在某一個并存的空間里,也是深夜,寒風,陌生街道,她和歐海潮在冷風里瑟瑟發抖地面對面,對話如下:
“她是誰?”
“你說的是誰?”
“美蘭是誰,收藏的歌單里的人是誰,運動里關注的人是誰,畫里的人是誰,紅氣球頭像的人又是誰,她們到底是誰?你們到底什么關系?——為什么你不回答我?”
這明明都是此刻她內心里想噴涌而出的問話,但她一句都不敢出口,害怕失去嗎?害怕失去好容易找回的溫存感,如同一個人跋山涉水回到了記憶中的故鄉,不忍也不敢苛責它的貧瘠和簡陋,害怕失去,太害怕了,無歸屬感的孤獨,她再也不想要了。
然而,平行世界里的那個女生就無所畏懼,一連串的追問像一連串的炸彈,從她戰斗女神般發抖的身體內汩汩噴射出,她攜帶的武器過于強大,煙霧過于濃烈,不但讓歐海潮無力招架,連她自己,都在這槍炮轟鳴的炸裂中搖搖欲墜,片片破碎了。
“荷啦……”
回過神來,看著被凍得僵硬而迷惑的歐海潮,他不知道荷啦的天眼里,見證了平行時空一場未發生的魔幻彩排,驚濤駭浪,石破天驚。
每一個選擇,都分裂出一個宇宙,那個宇宙里的炮火隆隆的女孩,也許已經失去了她的愛人。
此刻,荷啦選擇了隱忍和吞咽,所有的悲憤和迷惑,都化成寒冷里的分子,跟著口水,吞咽下去了,只剩下一句——
“好冷。”
19
阿魚抵達波蘭后,每天都會熱熱鬧鬧地抒發各種濃烈的感慨和但澤的見聞,抵達機場了,行李超重了,在異國的陽光里讀書,踩著金黃色的葉片去爬山,看到了比暮光之城還美麗的城堡,隔著屏幕都可以感受到熱情洋溢的生活氣息,阿魚和荷啦完全是材質不同的物種,是她永遠無法抵達的熱帶雨林。躲在冰窖里的她,是多么羨慕那些生靈活現的煙火氣,生活原本就是應該活色生香,而她,被陰冷控制的她,被過敏詛咒的她,被情緒勞役的她,到底該怎么如阿魚那樣松弛愉快,輕盈振翅呢?
熱烈的阿魚的主頁和她人一樣飽滿燦爛,不但內容豐富,連留言都是長長的,多多的,花團錦簇的。她像個萬花筒一樣,自己閃亮的同時,也折射出炫目的光彩,波及到每條回復上,荷啦一條條地往前翻著阿魚的朋友圈,試圖去尋找一些過去的蛛絲馬跡。
曾經她喜歡“遺忘過去”的空白感,如今她想和過去再次建立鏈接。她到底是怎么忘記過去的,她和歐海潮以前到底怎么認識的,有過什么交集,為什么一個可以給自己那么濃烈感受的人,她竟然絲毫都不記得了呢?
阿魚只設置了半年內可見的內容,把大部分的精彩都關押進了地牢,幸好,被她翻到了送別派對那天的記錄,有一張大家的合影。
那天夜里,也就是有印象里第一次跟歐海潮見面的那個派對上,阿魚洋洋灑灑地記錄了當天的喜怒哀樂,并放了一張全體人員的合影,照片里的荷啦身穿綴滿玫瑰花的茶歇裙,表情淡然地夾在人群里,旁邊是神采奕奕的阿魚,再旁邊,是開心比心的一百,再接著,是一列面目模糊的ABCDE,人數眾多,照片采用的是全景模式,像最后的晚餐。荷啦努力地在照片里密密麻麻的人頭里尋找著歐海潮的蹤跡,可是,找遍了整個畫面,連邊角都顧及到,不見他蹤影。
歐海潮在哪里?
那天,明明他一直跟她在一起,形影不離,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為什么此刻,在拍合影的時候,卻不見了他的身影?
給阿魚留言問:“合影里,為什么沒有歐海潮呢?”
阿魚沒有回復。
她樂此不疲地回復任何留言,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唯獨無視荷啦的問詢,這是為什么?
荷啦不死心,點開對話框,直接問阿魚:“歐海潮怎么不在照片里呢?”
停留了好久,阿魚始終都沒有回復。
荷啦又加了一句:“你還記得我和他是怎么認識的嗎?以前發生過什么事情嗎?我怎么全不記得了?”
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聚會結束,在歐海潮的畫室喝酒,阿魚她們推門就進來,看起來非常熟悉的樣子,應該是老朋友,她沒道理拍合影的時候沒注意到歐海潮缺席,而且,他刻意為她準備禮物,應該不是普通的朋友,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他緘口不言,為什么阿魚也回避再三?她到底知道些什么,他們又在隱藏一些什么?她是在幫他隱瞞著什么嗎?
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想知道真相的焦灼感深深地點燃了荷啦,就在坐立難安,萬分煩躁的時候,阿魚忽然發來一條近乎冰冷的消息——
“荷啦,既然決定重新開始,不要再想過去了,好嗎?”
重新開始?過去?什么意思?
荷啦再發過去任何話,阿魚就像是滲入湖底消遁的精怪,再也不回答了。
20
在潔白的展廳里,荷啦站在一副畫面前凝神,畫里是一個孤獨的背影,身材瘦削,衣著簡要,幾乎溶近背景里,畫面的色調冷漠清冽,人物的頭部罩在一個白色的球體內。
白色的球體,凸起的、突兀的、毫無防備地、毫無聲息的那種絕望的球,漂浮在灰色的世界背景中。
好像歐海潮的頭像。
畫的名字叫“幻滅”。忍不住想靠近點去探索,去觸摸,畫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近乎無痕的簽名:海潮。
荷啦盯著孤獨人頭頂上的球,久久地無法移開雙眼,當她回頭的時候,看到歐海潮正用一種不可注解的眼神看著她。
荷啦問:“這是誰?”
歐海潮說:“是我。”
荷啦又問:“為什么你在氣球里?”
歐海潮說:“拋棄過往,改頭換面的意思。”
“幻滅?”
“是的,幻滅。”
荷啦茫然地問:“過去到底發生什么,為什么會幻滅,為什么要改頭換面?”
歐海潮說:“過去,已經不存在,只有此刻和未來是真實的,這是你告訴我的。”
走出畫廊的兩個人,一前一后,步履緩慢地行走著,不知道去向哪里,似乎迷途的盲人,又像是出逃的囚犯,壓在荷啦心里的種種疑問快快把她折磨垮了。迎著烈日的照耀,荷啦終于下定決心,猛然回頭看著表情呆滯的歐海潮——
“我想知道過去。想知道過去的你過去的我,過去的我們。”
“為什么?”
“你到底是誰?我們怎么認識的?我們什么時候認識的?發生過什么——一定發生過一些重要的事情吧?”
“不重要。”
“告訴我。”
“荷啦,既然你什么都不記得,何必管過去呢?不管過去發生了什么,如今重新認識,重新開始,從有記憶的時刻往下面走,每一刻都擁有全新的印記,不好嗎?”
“我想我有權力知道真相。”
歐海潮表情復雜地看著荷啦好久,才忽然說了一些毫無關聯的話。
“你知道嗎,那天晚上看到你喝醉酒后看著我無聲流淚的眼睛,那種無助的眼神,我恨不能為你去死。”
“所以,你現在是想要放棄我了嗎?”
“我感到自己用盡全力,也還是深深的無力感。”
“你到底做了什么,用盡全力?”
“我努力了一切,好像依然還是搞砸了”
“你到底是誰?你們在隱瞞什么?”
“荷啦……”
“我為什么會哭?告訴我,告訴我啊!”
21
幾乎是強迫的語氣,失心瘋般地追問阿魚“過去發生了什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我們是朋友嗎?全告訴我好嗎!?”
“荷啦,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全部。請你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訴我,我有權利知道過去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歐海潮跟我是怎么認識的?我們曾經發生過什么?你知道有個紅色氣球頭像的女孩是誰嗎?她和歐海潮是什么關系?阿魚,請你全部都告訴我吧。
阿魚沉默好久好久,打出了三個字
“那是,你。”
22
實在是太可笑了。
荷啦認為,阿魚一定是瘋了,或者,阿魚認為她瘋了,才會用如此羞辱性的答案來給她一個結束的終止符。
大概的意思是:荷啦,你夠了,別再問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如果非要問,好,答案是你。
拿著自己的煩惱去打擾朋友確實不道德,而且是三番五次。
也怪不得阿魚這一盆冷水。
塔羅占卜,說你的愛人有一些不敢示人的秘密,藏匿了一些不愿意讓你知道的過往,內心里有一個至死不渝的舊日戀人,這是你拼命都無法闖進入的私密境地,你的內心小孩會因為欲求不滿而充滿恐懼,焦郁,以及驚悸。你終將無法獲得他完整的,全部的,義無反顧的愛。你們的關系,是折磨。
塔羅竟然這么準嗎?內心里解不開的疑問,塔羅倒是替她做了總結,因此就可以死心了嗎?
不甘心,再測了幾次,結論竟然大同小異,宇宙間暗藏的一些信息密碼和量子糾纏,時空,維度,平行世界里的神秘異象,甚至連夢境中的暗喻,她一直是相信的,所以,透過牌面,一次次地給她明確提醒警示,她還想佯裝不知嗎?
“如何防止過敏呢?”
“避開過敏源,提高免疫力,按時吃藥,癥狀會自己恢復的。”
“如何談好一段感情呢?”
“相互尊重,情緒穩定,避開人性的弱點,收起考驗和疑心,彼此鼓勵,成為更好的你們。”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智慧上的佼佼者,身體健康,情感順利,幸福唾手可得,快樂一觸即發,而荷啦,荷啦什么都做不到,她既沒有強健的體魄,也沒有樂觀的天賦,甚至沒有管理情緒的能力,哪怕隱居一年,脫離人群,試圖恢復元氣,一旦走出修行場,卻發現依然是那個什么都不行的失敗者。
沒有能力去自我啟迪,也就不要再連累別人了吧。這城市天生不屬于她,那些假日里走來走去的快樂情侶,那些日常朝九晚五的快樂打工人,那些深夜依然在外面流連忘返把酒言歡的嬉皮客,甚至那一輛輛疾馳而過的車水馬龍,那一片片樓群里的燈火通明,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融合,契合以及快感的密碼,只有她被隔離在透明罩之外,呼吸不暢,心臟常痛,記憶都逐漸渙散了,荷啦一邊走一邊哭,經過天橋,駐足看著橋下的光彩流離的世界,隆隆的交通聲遮蓋了她巨大的哭泣,黑夜讓她的痛苦不至于暴露,不要再有好心人遞來紙巾,讓她的難堪暫時釋放吧。
荷啦有了一個決定。
23
好久沒有約會了。
應該說,很久沒有愉快的約會了。
告白之前,心動之后,那一段天堂般快樂的日子。
那些酒和柔情,那些昏暗和明亮,那些注視和擁抱,那些曖昧和不確定。
換上了最漂亮的衣裙,雖然十一月的風堪稱刺骨凜冽,但總有那么幾天,和煦溫暖,甚至有偷竊夏末來迷幻人心的假象。
“在哪里見面呢?”
“雍和宮對面的五道營胡同,誰先到,就在胡同里等一下。”
“我一定先到。”
“嗯,先到的話你可以逛逛,那可是北京最美的一條胡同。”
“美好的事情,我要跟你一起實現。”
這條街荷啦很熟悉,從小到大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來,然而,當她走到雍和宮的門口,發現正對面的胡同竟然不是五道營。
好尷尬的發現。
想通知歐海潮也已經晚了,他說會先到,一定已經到了吧?那么,他是在哪里呢?猶猶豫豫中,歐海潮發來了位置共享邀請,荷啦拒絕了,她說,不要讓手機定位,我們就像陌生人一樣隨便閑逛,看看能不能相遇。
荷啦走到了對面的國子監街,一路溜溜達達地尋找歐海潮,剛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歐海潮在她背后,一直舉著手機錄制。
“我們相遇了”歐海潮臉上竟帶著孩子氣的惡作劇般的笑。
荷啦笑容可掬地看著歐海潮,萬分感慨地嘆了口氣,問“你怎么發現我的。”
“哪怕在人群里,我也是可以一眼看到你的。”歐海潮說完,伸出手,荷啦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親昵地牽手走在大街上,仿佛走出了黑暗,忘記了疼痛,跳過了對峙,化解了矛盾,又像是在平行時空里,另一套選擇分裂出來的另一套人格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從沒有過矛盾,從不曾對峙,從不疼痛,從沒有黑暗。
他們拍照,他們逛胡同,他們吃小吃,他們進去各種古怪的小店鋪,他們喝酒,他們談心,他們無拘無束,他們天生一對。
晚上,太陽下山后的天氣變得異常冰寒,大風呼嘯著,身單衣薄的荷啦終于也堅持不住,渾身涼透,手腳凍僵,即使緊緊攥著歐海潮的手取暖,也不能把多余的熱量輸入到自己的體內了。
“這樣的天氣,該去吃個滾燙的火鍋!”荷啦哆哆嗦嗦地說。
“走,今天必須要讓你吃上火鍋”歐海潮說完,立刻拉著荷啦滿大街上尋找火鍋店。
在熱氣騰騰的溫暖火鍋店,兩個人找回了復活的感覺。
火鍋和冬天真是絕配,滾滾汩汩的湯底,艷麗多彩的菜盤,熱烈緋紅的臉頰,戀人饑腸轆轆等待饕餮的喜悅,加上大綠瓶裝的劣質啤酒,何以解憂?美食、美酒,美滿無憾。
吃飽,喝足,帶著渾身的油膩味道和濃烈的酒意,荷啦和歐海潮熱烈相擁,飽食啟動的身體熱能,加上許久唯有開心開啟的費洛蒙群團,夜的情欲漲滿,如同滿月的光暈吞噬了整個河面,荷啦在歐海潮松散的頭發縫隙里看到了窗外確實夠明亮和夸張的月色,像在監視著一切的特務之眼,赤裸裸地觀察著兩個暫時忘卻煩惱的甜蜜人,用一波一浪的撞擊,來喚醒那些無知的,暗物質的破壞,用親密無間來修補傷痕累累,用交換呼吸和體液,來完成精神的殘缺,如果相愛的人此刻就死去,幸福會不會擰成最璀璨的琥珀,而他們的故事,也將作為人類最完美的標本,留存給后世的物種去揣摩、去歌頌、去贊嘆、去惋惜?
“荷啦,我愛你。”
“嗯。”
“你愛我嗎”
“嗯。”
“讓我們忘了所有的不愉快,永遠相愛下去,好嗎?”
一句一句,猶如囈語,又如詛咒般,歐海潮的聲音在荷啦的耳邊響起,荷啦沒有回答,她呆呆地癱坐在地板上,看著她的愛人天真而純情的表情。
他一定以為他們的關系遇到了什么神奇的轉折,真的過濾到了自行消除bug,進化成了更強更大更簡單的幸福區域。
難道他真的以為一切都這么簡單嗎?像那些輕描淡寫的高級專家們說的那樣:提高免疫力就可以防止過敏,控制情緒就能得到幸福?
如果不是有了斬釘截鐵的決定,怎么可能埋葬掉所有的疑問和不甘心,用假意的完美去做一個完善的道別呢?
就像一段亡命的宇宙旅程,終于到了要開艙告別的時刻,幸好是黑暗中,雖有月亮的光線,卻始終沒有照出荷啦臉上死亡般的冷靜。
歐海潮也不是沒有察覺,當他大汗淋漓地從荷啦的身上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了她眼里那種令人驚恐的決絕的神情。他悄悄地起身去衛生間,很快,嘩嘩嘩的水流聲,把他渾身的味道沖洗干凈,肉體上的污漬如此容易處理,那么,精神上的糟粕,該用什么樣的流水去沖洗,又該如何將廢棄穿透皮膚排出,流向體外呢?
渾身掛著水珠的,干凈潔白清新馥郁的歐海潮坐在了荷啦的對面,頭發披落在整個身體上,松散開的長發比荷啦的還長,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表情凝重。
終于到了該宣布決定的時刻。
荷啦努力地挺起了身體,盡量在被猛烈情欲侵襲后的綿軟軀體上,保持一點點頑固的清醒。
然而,胸腔內滾滾流淌的柔情,卻不合時宜地沖擊而來,不舍、不愿、不想,可是……如果真的可以忘卻一切,像一條傳說中的魚,僅僅在甜美的時刻甜美,讓不堪和殘缺統統被洗白替代呢?不不不,不可能了。有病的是她,歐海潮如此無辜和美好,理應有著剔透而簡要的美好生活,她以自私的嘴臉,先是獲得了他的救贖,接著碾壓著他的寬容,凌遲著他的耐心。,
“愛”,是她迷惑眾生的武器,也是遮蔽丑陋的法寶,是她逃避惡行的赦免符,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該被卷入深海永不放出,才是她應有的對待。
她沒有資格再去享用和踐踏一個美好的男孩子的心靈,time to say goodbye,我的愛人,該說再見了。
荷啦哽咽而眼濕地看著歐海潮,萬般凌虐地忍住即將奔流而出的眼淚,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停留在他輪廓分明瘦削的下巴上。
剛要說出她的決定,歐海潮忽然一把握住了下巴上她的手,出其不意地說“你想知道的真相,我決定,全部告訴你。”
24
“我曾經有個很愛的女朋友,我們在一起五年了,五年間,分分合合,經歷了很多。她就像一個印記一樣鐫刻在我生命里了,愛她就像是愛天愛地愛日出愛黎明愛生命,我無法跟她真正做到分離。”
“你們為什么分手?既然如此愛她,又為什么失去她。”
“這是她的決定,她認為,我們的感情出現了巨大的黑洞,如果不停止,結局一定是痛苦的無間地獄。”
“明白了。那么,既然如此,為什么你會背叛你堅定的深情,出現在我的世界里?還說愛我,你到底是在騙我,還是欺騙自己。”
“我愛過去是真的,我愛你也是真的。”
“無恥”
“我知道你會這么說。我本不想把真相告訴你,但有時候知道真相,一切反而簡單起來。”
“我已經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了,關于你和別人的故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想體諒,更不想共情你們的深情,抱歉,我無法繼續聽下去了,今天我原本是想告訴你一個決定,現在也不晚,我們到此為止,你愛你的愛人,我回歸我的孤獨,互不打擾。”
歐海潮沉默了片刻,把手機放在荷啦的面前。
荷啦下意識地愣住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嗎?所有的秘密,全部都在里面。”歐海潮打開了手機的密碼,遞給荷啦,“紅氣球女孩,我收藏的歌單,運動里關注的人,我收藏夾里,備忘錄里,我相冊里,我畫中人,所有被你懷疑的人,都是同一個人。”
歐海潮頓了頓,又說“美蘭只是普通的同事,今年43歲,是我的畫廊合伙人。”
“……”
“不想給你看不是有什么解釋不清的曖昧,而是不想讓你知道你決定忘記的事。”
習慣了沉默寡言的歐海潮,忽然說了這么大一篇話,倒是有些難以招架。
但是,巨大的好奇驅動下,盡管荷啦有萬般的抗拒,依然難以抵擋探秘的誘惑,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手機,她甚至感覺到手指都在這一刻變得發抖了。所有的秘密都要被揭開了嗎?
即將知道真相的她,是否有足夠的心力去接納一切?
點開手機相冊,按照最新日期的排列,先映入眼內的,是她和他最近的合影,親密地牽手,羞澀地對視,街頭巷尾的偷拍,鼻子一酸,淚光泫然。再往前翻,翻到了一年前,也是他們的合影,哦?一年前他們已經如此熟悉了嗎?再往前翻,兩年前,還是他們,三年前,依然是他們,四年前……荷啦幾乎呼吸停止,驚愕地看著歐海潮。
翻到了紅氣球頭像的女孩,點開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一年前,她說“一切到此為止,一切重新開始”,配圖是擺在歐海潮畫室里,紅綠相間衣服的那幅畫。
運動APP里,歐海潮關注的那個人的相冊中,有一張模糊地背景照片,點開放大一看,竟然是荷啦自己!
“這是怎么回事?”
25
倉惶地回到家里,就像做了一場恐怖的噩夢,翻箱倒柜般把家里的家具幾乎都拆掉了,始終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文件和文獻來說服她去相信歐海潮告訴她的一切。
荷啦不死心,打開電腦,點開了恢復功能,恢復完的電腦,一片空白。
難道真的像他所說,為了嶄新的開始,她選擇徹底的清理和忘記?
這是多么決絕和徹底,才能做到的一干二凈。
網上,數據恢復天價數字,荷啦聯系了一個黑客,問他是否可以把自己清理掉的所有一切都恢復。
回答是:沒問題。
“天價”
“不惜一切代價。”
“有必要嗎?”
是啊,有必要嗎?
過往發生的一切,真的那么重要嗎?
既然那么重要,當初選擇遺忘,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態,什么樣的心情,又是什么樣的契機,什么樣的刺激,荷啦抱住頭,努力想回憶當初發生的一切,哪怕只有點點滴滴的說明,都足以平息她此刻的驚悸,然而,真的有一頭啃噬記憶的猛獸鉆入了她的大腦,吃掉了所有的相關印記,只留下一個麻木不仁的空殼,和一些找不到支點的幻痛感,提醒著她確實發生過什么,并不是謠言。
那些已經不存在于荷啦大腦中的,真實發生過的事。
還是一本日記幫荷啦重新搭建了完整的一切,這本日記,是荷啦遺忘在歐海潮畫室里的紀念品,當初荷啦決定遺忘過往重新開始,是打算燒毀和清空一切的,唯獨這本筆記,是被歐海潮藏起來,原本打算作為戀愛的遺物來珍藏,如今,它回到了荷啦的手里,物歸原主,幫她相信和理解了所有。
26
一年前。
未來科技公司的私密實驗室外面,荷啦和歐海潮在分別簽訂著秘密的協議。
工作人員龍澤不斷地問兩個人“你們想清楚了嗎?”
荷啦和歐海潮相互沒有看對方一眼,分別對龍澤點點頭。
“這只是一項實驗性質的體驗,我們不會對未來將有的任何結果負法律責任。”
“明白。”
“清除戀愛的記憶后,大腦內部的數據庫會有一個很大面積的創傷,后遺癥很可能是麻木和相關器官的一些遲鈍反應,比如對痛苦感的無知,但也有可能會有一些身體上的應激反應,比如心悸、比如噩夢、比如夢游、甚至……過敏。”龍澤試圖用最完整的概念去勸退兩個主動要求參與實驗的人。
“會有生命危險嗎?”荷啦平靜地問。
“那倒不會有,這項技術,只是針對意識細胞群進行一個人為干預,所以你可以理解為抽脂,多余的脂肪顆粒被吸干清理,排出體內,身體環境重新排列,把你們認為不必要的那一塊信息元的庫存,用技術手段擦掉,擦掉之后,大腦細胞群一定會有一定的排斥反應,但很快他們就會有略過這個清理過程,重新進入智能的秩序,之后,一切都如常運轉了。”
“我們會完全不認識彼此?”歐海潮擔憂地問。
“你們會認識彼此,但曾經發過經歷過的一些情感糾葛就不見了。”
“非常棒!清理掉不開心的記憶,重新開始,一切從美好的部分開始,快點結束這糟糕的一切吧!”
合同簽署完畢,荷啦和歐海潮分別走到了不同的房間內,臨進之前,兩個人分別停下了腳步,略有遲疑,荷啦說:“就這樣道別吧,再見的時候,我們都不再是我們了。”
“如果你不再愛我了怎么辦?”
“那就去尋找一個新的愛情,值得你好好去愛的人。”
“我沒有你那么灑脫。”
“我也沒有你那么清醒,那么愛孤獨。”
“荷啦……”
歐海潮想再跟她說幾句話,然而荷啦面一黑心一橫,頭也沒回地走了進去。
歐海潮站在門外,傷感地看著荷啦絕情消失在視線里。
27
如此漫長,而又焦灼的一段時間。
歐海潮坐在暗室的黑暗中,一動不動等待了差不多10個小時。
“你為什么改變主意?”
“擔心洗掉記憶后,我跟她真的成為路人。”
“不是你們決定重新開始嗎?哪怕是路人,相互吸引的人也會重新吸引的,戀愛部分的記憶洗掉,其他的都在,氣味,語言,熟悉的場景,彼此的眼神,都可能會迅速起化學反應,你不要小看兩個人之間氣場的勾連。”
“我沒有膽量去嘗試,我不想承擔任何可能失去的風險。哪怕我們的記憶是千瘡百孔,是無法直面的,我也不要輕輕松松地忘記一切,失去她,送掉一份感情。”
“當初為什么會做這個決定呢?”
“是她的決定,她認為,兩個人走了這么久,太多錯誤和泥濘的羈絆,拖著我們走不下去了,只要洗掉不開心的部分,那么,重啟后的我們,將會有新的故事。一次選擇就是一個宇宙,不是嗎?”
“未必。”
“所以,她可以忘記我,而我絕對不要忘記她。而且,我已經知道該規避的部分,我會用我殘缺的愛,繼續去愛她,保護她,陪她一起走下去,直到她不需要我。”
暗室的燈亮了。
歐海潮猛然起身,沖向工作完畢的實驗室。
片刻,荷啦走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步履有點不穩。
歐海潮迎了上來,習慣性地要去靠近和攙扶她,而她自然地躲開了他,仿佛看到一個陌生人般,目光略過他投向別處,擦肩離去。
她果然,是不記得他了。
28
荷啦推開房間門,沒有開燈,表情木然地投奔向漆黑的床上,蒙著被子,一覺睡了過去,如果可能,她希望再也不要醒來。
夢。
夢到在飛翔,飛向遙遠的山,飛向冰冷的峭壁,飛向未知的地方。
不要有記憶,什么都不要想起,一旦有具體的形象,就睡覺。
夢里,什么都沒有。
多少次,荷啦在痛苦的感受中醒來,她強迫自己失憶,可身體的痛感,她卻無法忽視,呼吸道、氣管、橫膈膜、五臟六腑,為甚么這么疼痛?
不管。
睡。
做夢。
日復一日,荷啦終于滿意地把自己塑造成麻木不仁的活死人。
零社交,不出門,工作扔一邊,清理手機,清理相冊,清理所有的一切。
痛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體的麻木和意識上的厭倦。
你是不是厭男癥?
豈止,我厭男厭女厭人類,只熱愛自己。
你真的熱愛自己嗎?你是不是病了。
是的,我是高敏感體質,連愛情都過敏。
直到一天夜里,荷啦被一首歌激活,感觸多到淚流滿面,隨手發了朋友圈,歐海潮看到了這條消息,立刻點開了去聽,在荷啦的眼淚里,歐海潮循環了整夜。
這首暗如死灰的歌,曾經是他們爭執最兇的時候,歐海潮當做內心告白,發給荷啦的。
她雖然忘記了發生的事,被閹割的記憶卻精準地幫她找到了曾經的痛點,再一次讓她情緒泛濫,就地復活。
除了大腦有記憶,其實味蕾、聽覺、皮膚、嗅覺,都有記憶,一旦刻入骨髓,所有的器官都在幫忙紀念,那一夜,歐海潮也淚流滿臉,循環著曾近心碎的歌,他明白,哪怕他們在任何一個時間節點相遇,依然會愛上彼此。
29
碎片。
一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刻,親密關系被數不清的爭吵切割成窗花,雖然還高懸在玻璃上,卻已經滿是漏洞,唯有一絲絲微弱的黏連,保持著看似安全的關系。
侯麥的電影“綠光”里,失戀的女孩把愛情和希望比作夕陽落山后的綠光,在沒有真愛的時候,她認為孤獨總好過幻滅。
“如果沒有好的愛情,不如回歸一個人的孤獨。”
荷啦像一臺CT,時刻在掃描和透視著和歐海潮的關系。
她擔心愛不夠純粹,過程不夠特別
她曲解他話里話外的其他意義
她憤怒他的淡然和偶爾的自我
她不能理解他習慣性的逃避和沉默
懷疑,敏感,賭氣,控制,壓迫感,窒息……
該怎么取悅一個高敏感的戀人?該如何證明自己的心意?該怎么取得信任,給予安全?
該怎么去做她心目中被理想濾鏡包裝過的根本不屬于人間的“綠光”?
歐海潮疲憊不堪,焦頭爛額,努力過,卻毫無辦法,眼看情感被否定,被質疑,被羞辱,被嫌棄,在扭曲的對抗里節節敗落。
在未來公司的實驗室內,聽完龍澤描述的關系記憶消除術的體驗邀請,荷啦堅定地回答:我不后悔——她已經把感情判處死刑,清洗算是緩期執行的最后恩澤。
然而,對歐海潮來說,并不是。盡管傷痕累累,仍是他珍愛和要保衛的,他們的愛。
就在記憶清洗的程序開啟之前,歐海潮臨陣逃脫。
當他看到荷啦從實驗室里走出來,一臉木然看都不看他一眼的無情,他知道,他失去了她。但是沒有關系,如果她非要讓過去過去,他也完全可以讓現在重新開始。
“讓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重啟未必不是一個好主意。
然而,這個重啟長達一年。在一年的沉寂里,他時刻關注她的動態,了解她的消息。荷啦就像是閉關修煉一般地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直到那天深夜,她在一首歌里被喚醒,重新爆發出了生機。
阿魚的聚會上,當歐海潮到場,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渾身盛開著玫瑰的荷啦,封閉一年的療傷期,她終于出現在陽光下,再一次相逢,他依然可以瘋狂地愛上她。而她,在她的眼神的驚喜和拼命遮掩的尷尬無措里,他明白,她也一樣可以瘋狂地愛上自己。哪怕她的記憶全部被摘除,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讓她無限循環地著迷,對他著迷,對感情著迷。
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天生有打動彼此的天賦。
哪怕曾經荒腔走板把愛情搞得浮皮潦草面目全非,他們依然可以在按下暫停鍵的任意開啟時刻,重新愛上彼此,他們天造地設,如此般配,無人可及,無可替代。
然而,就像一個關于幸福的詛咒,他們可以瞬間吸引,輕易相愛,投入迷戀,而在相處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踏入了相似的,不可避免的問題沼澤。
30
陽光下,歐海潮慢慢地向荷啦走過來。
距離“坦白真相”,已經過去了一周的時間,這一周,他們相互靜默,彼此沒有打擾,讓懸浮的一切逐漸降落到地面上,快要進入一年的最后一個月,萬物復蘇,草長鶯飛的春天也在未來不遠處蠢蠢欲動,真相大白的如今,荷啦應該不再有任何顧慮和疑惑,應該可以接納千瘡百孔,一直硬撐著,保守著所謂秘密的他吧。
而且,歐海潮也做了一個決定。
“我做了一個決定。”
“是什么?”
“我決定洗掉過去的所有戀愛記憶。”
“為什么?”
“我曾經害怕失去你,害怕我們的感情因為被抹掉而臨陣脫逃,我以為守著往事,就永遠不會失去你。”
“現在不害怕了嗎”
“我是因為守著太多的痛苦,才無法徹底投入的去愛你。現在我不害怕了,我有自信和信心,哪怕再有一萬次重復在不同的路口遇到你,我們還是會相愛,還是會在一起,不是嗎?”
荷啦滿眼都是淚,看著堅定的,倔強的,深沉的歐海潮,想到他這一年的隱忍和等待,想到自己重啟后依然的任性和敏感,眼淚無法控制地簌簌跌落,泣不成聲。
“為什么,我這么糟糕,你還要愛我,還要堅持愛我?”
“我愛的你,是整體的部分,你的笑容和眼淚,你的身體和靈魂,你的頭發和任性,你的軟弱和堅強,你的多疑和浪漫,你的固執和敏感。”
“連過敏都愛嗎?”
“連過敏都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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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公司,龍澤例行公事般,把清除記憶項目的危害和原理講解了一遍,分別看著歐海潮和荷啦,鄭重地最后問了一句“你們想清楚了嗎?”
荷啦和歐海潮很認真地點了點頭,相互看了一眼,微笑著擁抱了一下,飽含深情地相互凝望著,情感的流動和濃郁散播了整個空間內。完全不像是要告別過去,有一些悲壯殘忍的氛圍,倒像是相約一起去游樂場的小伙伴。
龍澤不解地問:“既然你們這么相愛,感情很好,何必要相互遺忘,不遺憾嗎?”
“忘記,為了更好的開始,我們都有信心。”
實驗室的燈分別亮起,這一次,沒有人再從實驗室內臨陣逃脫。
幾個小時后,荷啦和歐海潮分別從實驗室內走出來,兩個人一臉茫然,看著彼此。
“這是哪里?”
“醫院吧!”
“我們怎么在這里?”
“不知道,好像是,預約了檢查?”
“對,這是一場過敏源檢查,報告結果會盡快發給你們,再見。”
32
看著兩個人走遠,龍澤把他們的資料放進了黑名單,助理一臉驚愕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他們不會再來了,也不會再需要清理任何記憶了。”
“你怎么知道?”
龍澤說“他們在進去手術室之前,分別私下里跟我說,要求保留他們的記憶,只做做樣子,讓對方以為清洗掉就好了。”
“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相愛。”
“相愛,卻要相互欺騙嗎?”
“對,本質上,欺騙就是愛。”
“我不理解……既然相愛,又為什么清理記憶,不該珍惜愛的過往嗎?”
“那是為了更好的相愛。”
“清除是為了更好的相愛?那么,上一次男士逃脫了,按照你的理論,到底是男的愛女的更多一些還是相反?”
“你懂什么?”
“我懂處理大腦記憶……”
“你猜我剛才做了什么?”
“是什么?”
“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清洗掉了他們關于全部的清洗記憶的記憶。”
“為什么?”
“第一次來,女生抹掉了記憶,男生保存,第二次,女生已經恢復了記憶,兩個人都保存了記憶,所以,有好戲看了……”
“什么好戲?”
“你怎么那么多為什么,要想懂得人生,洞悉人性,你最好去談個戀愛!”
助理看著龍澤,不動聲色,神情有些黯然,顯然,他已經完全把曾經愛過他的事,全部忘記了。
據說,真正相愛的人,哪怕無限循環地回到當初陌生的地點,依然會一次次地愛上對方,所以,他是從沒真心愛過他,還是,這個說法也許并不可靠?也許只適合俗世男女。
助理離開后,龍澤的表情也低沉下來,看起來,做完清洗記憶的手術后,助理連反應也跟著遲鈍了,而他,面對相愛的人,要扮演若無其事,真的很難。憑空地,空氣里忽然像是天羅地網般布滿了花粉灰塵般,蓄勢待發,齊頭并進地向著龍澤撲面而來,他整個身體內所有細胞因此一級戰備狀態地緊繃,隨后對著遠處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火光四射,威力十足。
唉,過敏。
33
畫廊里,一副奇特的畫作面前,荷啦駐足觀摩,那是一幅抽象作品,名字叫“孤獨”,主調是黑白灰,地平面上孤獨地懸浮了一只若隱若現的球體,黑白光影交錯,近看和風物融合為一體,遠觀,是一個凸出來的球,在遙遠的上空,有一只非常醒目的紅色氣球飄搖浮曳,宛如一個小血點濺在畫面上。歐海潮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荷啦的身后,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看著這幅畫,出神地沉默著。
荷啦想:如今他不記得我了,我一定要克服心魔,做一個全新的自己,好好愛他。
歐海潮想:她再次忘了我,我再也不能重蹈舊轍,讓她發作敏感。
Tamino低沉邪魅的聲音隱隱地響起,荷啦和歐海潮都假裝驚訝地被打動,在彼此模模糊糊的眼神里,荷啦和歐海潮看到了彼此,像火焰,像仙丹,像靈光,像詩篇,那么孤伶,又相互映照,只是靈魂與命運的一些神秘契約,此刻注定的交纏。
荷啦似乎被空氣中漂浮的什么不明物體襲擊,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滿臉紅腫,滿眼淚水地看著歐海潮,尷尬地解釋“不好意思,我過敏……”
歐海潮說:“讓我們戀愛吧!”
“戀愛可以治療過敏嗎?”
“也許可以對抗孤獨。”
“可是,愛情的結局也許是幻滅。”
“那又怎樣。”
“幻滅也不怕嗎?”
“幻滅的盡頭無非就是孤獨,幻滅也好過孤獨。”
哪怕愛有再多的附加罪名,終究成空,他也不想再錯過,再等待,再失去,她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