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舍
(一)
宮門洞開,著青袍的侍從細碎小步前去放榜,街頭早已人頭攢動,推推搡搡,爭著看誰家郎君拔得頭籌。
“進士巡游。”洪亮的嗓音震得鳥雀四散,人群叫罵聲陡然低了下來,分流出三人寬的行道。
高頭壯馬,朱紅衣袍,烏黑紗帽,光風霽月,燁然若神人。打頭的士子,袖袍一揮,身姿如松,御馬而行,明明一副含情眉眼,卻偏斂眉闔目,不動聲色,勾得待字閨中的姑娘們春心泛濫,一時現擲果盈車之態(tài)。而后的士子便活絡些,面若桃花,春風得意,當得鮮衣怒馬。
“雀雀,你看那人,好生奇怪,中舉卻如遭閔兇,煢煢獨立,不過他溫潤的模樣倒是撐起一副好皮囊。”永安公主,蕭玉貞,齊朝蕭懿的長女,皇后所出,集榮寵于一身,此時,雙手支著宮門的高墻看著才出殿試的滿目琳瑯的士子。
“嗯,確實生的好皮囊。”我落后永安公主兩步,眺望著那個格格不入的士子。我,蕭玉婉,養(yǎng)在皇后膝下,仰仗鼻息而活。
巡游士子漸漸掉出視線,永安打了哈欠,“無趣,雀雀,咱們回宮吧。”
我沒有異議,“嗯,慢點,石子路崎嶇,小心些。”
“知道了,雀雀。”永安抬了抬酸軟的腿,自顧自先走下臺階。
我看著蜿蜒的人群,眼前是天高海闊,背后是四方宮墻,所見是裊裊燈火,不見是幽幽孤燈,對我來說,活著沒什么意思,終日渾渾噩噩,勾心斗角。我跨出一只腳,邁上瞭望口的矮階,隨即又邁上另一只,雙臂伸展欲要下墜,卻在此時,那孤僻的狀元回頭,遙遙相望。
彼此面目隱隱約約,不大真切。
“雀雀,你在干什么,怎么還不下來?”永安語氣已然不耐煩。我恍然被驚醒,跌回城墻,腳踝扭傷,吃痛卻不敢聲張,“哦,來了”,裝作無事地忍痛下城墻。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永明六年,初復舉,帝親策于殿,徐氏懷信文采動人主,擢為狀元。是日張榜,萬巷張望。
(二)
春日負暄,我蜷縮在文殊閣一角看著文書律令,史書雜言,宮里不會關注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沒有先生教我琴棋書畫,沒有妝娘教我梳妝打理,沒有母妃教我操持庶務,我只能自己去摸索,去如履薄冰地茍延殘喘。
“徐守,這就是存放各縣文書的地方,這就叫人去給您拿。”
“不勞煩了,我親自去尋。”徐懷信微微點頭,抬眼望著李太史。李太史心覺無傷大雅便同意了,推門側身讓徐懷信進入。
書架不見盡頭,越往后去,灰塵越厚,徐懷信撫過厚重灰塵,眼中晦暗不明。他走走停停,有意作出尋找的姿態(tài),不時抽出幾本書冊,腳步卻一直向盡頭處深入,直至最后一層書架,他頓了頓,看著李太史的青袍在門口沒有動靜,便拿下最高層的零散書冊,一本一本數過,伸手撫摸著書架表面,直到摸到一處凹陷,他試探地向下摁下,左側緩緩升起一個暗格,他拿起暗格中的物什,迅速物歸原狀,離去。
我在心中默數著那狀元離去的步數,估摸著他該走出去了,才從倒數第二個書架中的一格書架中翻滾出來,幸虧我瘦弱,將書匯集到一側才堪堪隱藏住我。我一步步走回剛剛狀元所站之處,摸索著書架,
“你是誰?”
我突然被刀抵住喉嚨,手也被束縛住,迫使走到角落處,我大意了,不過也沒有很緊張,我隨便說著:“按照慣例你要外調,新朝剛立,蕭懿要從氏族手中奪權,你作為他親選的狀元,他勢必要拿你立威收權,而江陵氏族豪橫,他大抵派你至此,縣令一職施展不開手腳,而作為刺史又過于權重,估計他派你任郡守一職。”我話未言盡,頸處的刀深入三分,血依然滲出,我吃痛,眼前發(fā)黑,而徐懷信卻靠近我的耳廓,“繼續(xù)說。”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克制自己的顫栗,繼續(xù)道:“你剛剛輕車熟路地翻找東西,這是前朝的布置,蕭懿武將出身,對此一竅不通,沿用舊制,你大抵是前朝的人。我在宮中可以為你所用,倘若將來改朝換代,我可以內外呼應。”
刀尖挑進肉里,本來昏沉的我,驟然清醒。徐懷信將我翻身,松開了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撫過我的脖子,沾染上鮮血,又將血涂到我的唇上,骨節(jié)分明,略有薄繭,甚是修長,我不合時宜地想,這該是撫琴的手,不該拿刀。
“我薄情寡義,對權勢富貴也沒有興趣,誰坐皇位我并不在乎,不過是改朝換代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淡漠地回到。
徐懷信聽到我大放厥詞,眉輕挑,狹長的雙眼盯著我,好像脈脈含情,甚至嘴角也揚起,比他奪魁那日要愜意得多,但手上的刀仍然向里逼近。
“妄言。”
我波瀾不驚,也沒想憑幾句話打動他,“那殺了我便是。”
我看到徐懷信探究的目光直直盯著我,我細細描摹他的眉眼,心道他真是生的好看,良久的沉默后,他低頭看向我,突然扯掉我脖子上的玉環(huán),我眉頭一皺,面色不虞,“還給我。”
徐懷信似乎很驚奇看到我別的表情,他盯著那個玉環(huán),玉料上好,不過略有些小,我緊張了起來,他還是發(fā)現了“這是男子佩環(huán)上的東西,蕭六。你何必虛偽地裝出一副不求生死的樣子。”
我知道瞞不過他,我確實心有牽掛,但也確實對于活著漫不經心,我驚嘆他竟然認得我,但是現下顧不得這個疑問,只能裝作不在意。他卻繼續(xù)道:“你喜歡他,是嗎?”
徐懷信避開了我的目光,玉環(huán)在他指尖摩挲。他興致盎然,開口道:“你為我做事,事成之后玉環(huán)還你。”
我沒有拒絕的余地,玉環(huán)是我唯一的念想,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貪戀,我只得同意。徐懷信把刀收入腰間,玉環(huán)也被他沒入袖口,我一下沒了支撐,滑落在地上,眼前混沌,靠著墻角,撐開眼皮,目送他離開,心下才安心,還好,還好他沒有發(fā)現,我其實心跳如雷,我輕輕摸著我染血的嘴。
(三)
永明九年,徐懷信政績卓著,調回京城。
徐懷信在宮門前下馬車,一身白衣,身姿如玉,溫潤端方,此時他身上不見當初的尖銳鋒芒,反倒世故而低調。
“雀雀,這狀元看起來順眼不少。”永安依舊趴在宮門城墻上,身后仆從數眾,我也隨其后附和,“確實是。”
徐懷信在江陵無根無基,用三年從士族手中奪得選官權,扶植寒門,鞏固皇權,已然是蕭懿手中最得力的劍,經時間打磨,光華更勝。可惜帝王心術,蕭懿多疑,怕徐懷信居江陵而自立,一張圣旨召回京城,明升暗貶。蕭懿,他還是有幾分手段的。
“雀雀,你看,阿洲回來了。”永安直起身子,笑眼盈盈,拎起裙角,跑向宮門。
我面無表情,沈在洲,隨蕭懿起兵的年少將軍,沈家最是忠誠,卻因為沈在洲歸入蕭懿麾下而被前朝舊臣不齒,沈老將軍被沈在洲奪權,沈家全部由沈在洲掌控,沈家也算是護龍有功,雞犬升天。
永安已經撲向沈在洲,我立于高墻,看著他們。卻不想與徐懷信恰是對上,我移開眼,心想他消瘦了不少,走下城墻。剛好看到三人走來,我走到他們身后跟著永安。
“阿洲,你怎么來了?”永安抱著沈在洲的胳膊,撒嬌道。
“陛下得知祖父生病,下詔來京城療養(yǎng),醫(yī)官已經去了,我來謝陛下恩典。”沈在洲對永安頗為溫柔,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手環(huán),燦紅如血,笑著給了永安,話題一轉看向徐懷信。
“賀徐大人升官,大人真是平步青云。”
徐懷信轉頭看向沈在洲,“將軍謬贊,將軍才是前途無量。”
徐懷信借勢與永安對視,然后就毫不留戀地收回目光。
永安望著徐懷信,等著徐懷信繼續(xù),徐懷信似乎只是單純地不經意瞥到,再無下文。四個人一路無言,到殿前分離。永安和我回皇后寢宮,
“雀雀,你有聽說狀元這個人嗎?”永安裝作不經意。
“他得逞了。”我心下暗道,緩緩開口給永安講,永安默不作聲。
入夜,我從夢中驚醒,悠悠長夢,恍然回到少年時,那時徐懷信桂花載酒,雕鞍馳射。三年,徐懷信不曾有所吩咐,我知道他要做什么,關注著朝局,收買些人手。我也猜到那日他拿的是兵符。
困意全無,我想著沈在洲的祖父沈老將軍來了,蕭懿此舉是忌憚沈在洲,趁生病的名頭而控制沈老將軍罷了,不過,沈在洲會不會受牽制那另當別論就是,我喃喃道“徐懷信”。
蕭懿打算秋獵。
我和永安同坐一車,蕭懿和朝臣在前。
“雀雀,我難受。”永安面色蒼白,嘴唇也失了顏色。
“停車。”我連忙叫車夫,匆匆扶永安下車,山路崎嶇,永安受不了顛簸。
“殿下,試試這個。”徐懷信不知從何處出來,下馬遞來一個撥開的蜜橘。
永安抬頭,接過蜜橘,“謝謝,徐大人。”
永安吃的很斯文,我覺得她不愧是名滿天下的美人,徐懷信適時遞上手帕讓永安擦手,我看到永安很雀躍,她喜歡有分寸的人,不過于清高也不會搖尾諂媚。
“殿下,路途坎坷,不如上馬,我牽著,不會出事。”
“有勞徐大人。”
徐懷信撐起袖子,讓永安借力上馬,永安上馬后,徐懷信調試著馬鞍,在永安身側牽馬。
我在后面跟著,確是一對璧人,徐懷信熟知琴棋書畫,永安也通音律,兩人相談甚歡。徐懷信只要愿意,能與任何人相談甚歡。我看著徐懷信總覺他很疲憊,厚雪壓松枝。
我們到時,眾人已然安營扎寨,永安神采飛揚,不見風塵仆仆的倦怠,她向徐懷信告別一聲,“雀雀,咱們去看看母妃。”
“嗯。”我跟著永安,卻不經意看到沈在洲,他望著徐懷信。
全京城皆知沈在洲與永安青梅竹馬。
翌日,蕭懿宣布秋獵開始,官宦子弟都躍躍欲試,想要討永安歡心,永安視線有意無意掃過徐懷信,今日徐懷信一身黑袍,遺世獨立。
我驚詫地看見沈老將軍竟然露面了,有種怪異的感覺。
“父皇,我也想去圍場看看。”永安走到蕭懿身側撒嬌。
“好好,那讓懷信陪著你如何?”蕭懿寵溺永安,也聽說昨日是徐懷信護送永安,他愿意順水推舟。
“父皇。”永安嬌羞,卻又不拒絕,點點頭。
“懷信,能否護住我的女兒啊?”蕭懿朝著徐懷信笑道。
“臣定以命相護。”徐懷信彎腰作揖。
我們一行人深入叢林,徐懷信張弓射箭,射中一只野兔,準頭極佳。仆從拾來野兔,射中心出,分毫不差。
“徐大人深藏不露。”永安甚是驚詫。
徐懷信溫潤一笑,從身后拿出一個花環(huán),花苞帶露,欲綻不綻,“江陵三月花滿天時,女子喜歡結花環(huán)。昨日與公主交談,見公主向往民間的煙火氣,今日借花獻佛了。”
永安笑了,歪頭,徐懷信整了整永安的碎發(fā),認真地為她戴上,眼里全是永安,永安露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情態(tài)。
“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沈在洲不知從何處冒出,頗為不屑。他拉滿弓,甚至沒有刻意瞄準,箭出,一頭鹿隨之倒下。
“沈將軍果然名不虛傳,有百步穿楊之態(tài)。”徐懷信微微頷首,表示尊敬。
“阿洲,你是武官,徐大人是文臣,自然不能相提并論。”永安不平,為徐懷信說話。
“是啊,沈將軍這是強人所難了。”方逾明的聲音插入。
我看方逾明來,有些好笑,方家和沈家同為前朝忠臣武將,沈家借勢扶搖直上,而方家則明哲保身,現以有敗落之勢,一家得了忠名,一家煊赫,倒也半斤八兩。果然沈在洲移開了臉。我們這龐大的隊伍就一起深入叢林。
突然,幾只暗箭閃來,沈在洲替永安擋了一箭,方逾明武將出身,躲開自不在話下,我本就不顯眼,可我看見徐懷信那處暗箭密集,他硬生生挨下一箭,刺入肩骨,面色冷淡。
“分開行走。”沈在洲抱永安上馬,立刻疾馳。
“徐大人怎么辦。”永安焦灼的聲音傳來。
方逾明也早已上馬。我看徐懷信那處暗箭只增不減,徐懷信就快要扎成刺猬,我咬牙沖到他身側,命令還未走的永安的侍衛(wèi)
“保護徐大人,刺殺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保護者重重有賞。”
人心浮動,有侍衛(wèi)為徐懷信擋了幾箭,我拽著徐懷信上馬,我抵在他身后,疾馳。
“我的話不管用,刺客一會就會追上來,我不識路,你快看看往哪里走。”我不會縱馬,但馬受驚已然失控,我只能用力拽著韁繩。
徐懷信頓了一下,“這是山崖,往樹木稠密處走,找一處洞穴。”徐懷信邊說邊拔箭,氣息微喘。
我感覺到衣襟濕潤,看到他的血已經滲到我的衣袍上,我心下一驚,但也從來沒有這么清醒。
“我們不能一直騎馬,痕跡太明顯,我控制不了馬,一會聽我的聲音,我們跳馬。”我估算著距離,看著四周。
“為什么叫你雀雀?”徐懷信全然不在意周遭,靠在我懷里,優(yōu)哉游哉,問道。
我顧不得他的胡言亂語,“三,二,一,跳。”
我抱著他,替他遮住周圍棘刺草木,卸了大半的力,讓他倒地時不會牽扯傷口,我卻險些暈倒,后背刮破一片,我料想大概會血肉模糊。剛才強行拉韁繩,手也青紫一片,此時微微發(fā)顫。
“咱們走另一邊,那邊靠近營地,方便人找。”我看著樹木茂盛一邊,推測當屬陽,而營地也處陽地,我們這個方向遇到援助可能性大。
“而且我看土地濕潤,有水,我們至少不會渴死,水處草藥也豐,你能多挨幾天。”我邊說邊向前走。他倒是不言不語,打量著我,眼神復雜,我嘆氣,又要讓他發(fā)現我的事情了。
我身體不好,后背流血讓我眼前發(fā)黑,我說話分散注意力,“徐大人可要護好自己,你要是死了,我就拿不到玉環(huán)了。”
恍惚間我沒踩好,直直跌下。
“蕭六。”徐懷信拉住我的手,拽起我來。我看到他眉頭緊鎖的臉,和記憶中漸漸重合。
“天色黑了下來,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徐懷信緊緊牽著擁著我的肩,放慢步履。
我們運氣不錯,找到了一個洞穴,可以不用露宿了,我暗想,我已經極限了,繼續(xù)會拖累他,他本身也受傷,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去找救援,我在原地保存體力。我得點出來。
“我去找點東西吃。”徐懷信把我安置后就又深入叢林。一會他拿了些果子,用水壺灌了些山泉。我接過東西,吃了些。他又拿了些樹枝,在天色昏沉時,點了起來。我累了,閉目養(yǎng)神。他不知什么時候靠了過來,我的手上一陣清涼,他細細敷了碾碎的草藥,他路上早就知我的手受傷了。
“為什么叫你雀雀?”徐懷信偏頭直勾勾地望向我。
我猛然驚醒,跌入他的眼睛里,我低頭,看到他染血的衣袍,發(fā)覺,在山嶺里,悄無聲息最易致人崩潰,
“我的母親生我那天門前鳥雀嘰喳,于是她就叫我雀雀。”
“我聽說你還有一個弟弟?”徐懷信又添加了幾根木柴,替我處理起我背上的傷口,不容反抗的力度 “你是我的人,還有用,不能死在這荒郊野嶺。”他的臉在火光的陰影下,若隱若現。
我看著他手上有細小傷口,心知今天我太過于不像是一個深宮中的公主,眼色黯淡,
“天下大亂,群起而爭之,除了蕭懿,還有周晟也想分一杯羹。在周晟追殺途中,蕭懿為了逃命,割斷了我們的馬車吸引注意力,拋下了母親弟弟和我,我們被周晟所俘獲。周晟以此威脅蕭懿,”我有些疲憊,那些事對我來說好像恍如隔世,頓了頓,繼續(xù)開口:“周晟一天殺一個人,但蕭懿自始至終都沒有救我們,周晟殺了我的母親和弟弟,輪到我時,我趁亂逃亡,周晟也不甚在意我這個女流之輩,畢竟蕭懿連兒子都可以不要。我在野外流浪一年,終于趕到蕭懿營帳,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學會了在野外生存。”
我此時竟然有些好奇徐懷信的心情,我望向他,他始終擺弄著柴火,一言不發(fā),我自嘲,這事情雖隱秘也不是半點風聲不透,他大抵只是想讓我清醒一些,我何必自作多情。
“怪不得你一直叫他蕭懿,而不是父皇。”
“你身體不太好。”徐懷信接下來的問題讓我摸不著頭腦,我只好揣測他的心意回答,
“嗯,拖累你了。”
“你在宮里不好過。”徐懷信是肯定的語氣。
我不懂他的意圖,但是也不打算向他吐露我這些年的境遇,在我看來已經物是人非事事休,“差不多吧。”他不依不饒地繼續(xù)問下去,
“那個玉環(huán)是誰的。”
我頭皮一炸,他今晚莫名敏感,我只得搪塞過去,
“當初在蕭懿封地,我遇到的一個人。”我知道我沒有說實話,那個玉環(huán)是徐懷信的,他是我唯一的妄念,只不過他當時不叫徐懷信,叫即明,疏朗而熠熠。
我害怕他繼續(xù)問下去,就先言“我累了,咱們休息一會吧。”
他懶懶地嗯了一聲,氣息漸漸平穩(wěn)。
月上柳梢,我聽到他輕輕的呼吸后,睜眼看著他,他腿曲著,防備的姿態(tài),清冷月色灑在他眉眼處,我悄悄走近,吻了吻他的眉角,我只希望你無病無災,摘青梅薦酒,秦箏依約。
徐懷信半晌后,睜眼,眼中一片清明。
次日,我醒來,他早已撿拾好野果,放在我身側,我緩緩吃完,說“我沒力氣了,不如你去尋救援,我在這里等你。”
徐懷信則一副看透我的表情“走吧,蕭六你可不能獨自偷懶。”
我正打算說我會成為他的拖累,他卻蹲在我面前,“上來,我背你。別磨蹭,我可沒有力氣耗在和你講道理”
我欲言又止,只能趴在他身上。徐懷信走在山林里,走在平坦處,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你后來沒有找過那個你喜歡的人,看看他如今如何?”
我繼續(xù)騙他“他好像有妻子了,生活很幸福。”
徐懷信嗤笑一聲,“沒成想你如此畏縮怯懦。”
我貼著他的背,想到多年前他也是這樣背著我,輕聲說道:“在這亂世,我只希望他做個平凡人,安穩(wěn)度過一生罷了。我并非良配。”
徐懷信突然說“那人真是好運,可以讓你心甘情愿去襄助。”
我靜默無言。
路上我看到樹上的痕跡,不語。
徐懷信沒有繼續(xù)說話,突然,我們聽到一群人的聲音,我感覺到徐懷信緊繃起來,他隱于一處。
我屏住呼吸,看到了方逾明。
“方將軍,這里。”徐懷信從樹叢中出來。
方逾明快走幾步,來到我們身邊。
“先給她處理背上的傷口,然后再出發(fā)。”徐懷信蹲下把我放下。
然后隨行大夫來幫我處理傷口,方逾明看到徐懷信衣袍已不見顏色,又派大夫為他處理。
我看著他們二人,想到,徐懷信昨天出去應該是做記號,方便他的人找到,至于方逾明大概已經被他籠絡,成為他的人了,我還多此一舉去救他。我湊近徐懷信,說道:“徐大人,你等待的時機到了。”
徐懷信看著我,眼神深邃又復雜,他看著我還未處理完的傷口,我先說到,“不必管我。”
徐懷信沒有遲疑毫不留情地轉身,和方逾明一起返回,現在我們是徐懷信和蕭玉婉,而不是即明和雀雀。
我坐在馬上,思忖,沈在洲愿意讓沈老爺子留在京城作為牽制是因為沈老爺子根本不可能活著,本來沈在洲只是庶出,沈老爺子對他也沒有寄予厚望,是他下狠手除掉嫡出兄弟,才能執(zhí)掌沈家,現在除掉沈老爺子,沈在洲高枕無憂,至于對徐懷信下手,大概是徐懷信接近永安罷了。而這也是分割沈在洲權勢的好機會,蕭懿不會縱容沈在洲沒有牽制的。徐懷信從入京與沈在洲相遇的那天他就料想到今日了。
待我回到營地,已經暮色四合,聽到閑言碎語,方逾明整頓軍隊搜救各家親眷,追討賊人,護送圣駕,蕭懿甚是欣賞,而徐懷信從中協(xié)助,蕭懿更加信任,沈老將軍遭賊人刺殺遇害,永安受驚沈在洲一直陪伴在側,賊人自然是橫尸于郊外。
真是皆大歡喜啊。
我看到在蕭懿身邊的徐懷信,低眉順眼。我不喜他低眉折腰的樣子,倘若他想除掉誰,我愿為為他手中最快的劍。
(四)
永明十年,轉眼,暑氣灼灼,我倦怠不堪,蜷縮在文殊閣,納涼。
聽聞永安倒是經常與徐懷信交游,滿城閑言碎語。
今夜是夜宴,慶賀永安的生辰,我苦惱于觥籌交錯,卻也不得不去作場面。剛入坐席,抬眼竟然看到了二皇子。宮中人丁稀薄,除了皇后所出太子,我已逝的幼弟大皇子,就是這蕭懿稱帝后臨幸宮女所得的二皇子了。我與他皆身份尷尬,倒也惺惺相惜。
“今夜是小女的生辰宴,眾愛卿不必拘束。”蕭懿笑眼盈盈,頗有慈父的樣子,舉起酒杯就要飲下。
“父皇,您操勞國事,少飲酒些。”永安奪下酒杯,換了茶,雙目瀲滟,嬌憨極了。皇后也看著不做阻攔。
我看著父慈子孝的場面,心中哂笑,畢竟改朝換代已經擔不得忠義之名,只能裝作孝,來挽回些顏面。
一時間,已有朝臣開始夸耀這感人的場面,眾賓歡也。
絲竹亂耳,靡靡之音,我坐在角落處看著眾人交杯換盞,暖風熏得游人醉。
“皇上,臣有個請求,愿皇上成全。”沈在洲從席中走出,直直跪下。
“愛卿不妨一說。”蕭懿似笑非笑。
“爺爺生前最大希望便是看到我成家立業(yè),如今我鎮(zhèn)守邊關,略有功名,只求有如花美眷……”少見的沈在洲如此局促。
我嘆為觀止,明明沈老將軍隕落與沈在洲脫不了關系,此時,沈在洲竟然還要以沈老將軍為幌子,榨干最后一絲利用價值。
“不知愛卿看上哪家小姐?”蕭懿更是開懷。
“臣,斗膽,求娶永安公主。”沈在洲整個身子伏在地上。而蕭懿一時也沒有言語。宴席驟然冷卻了下來。
我看向徐懷信,若沒有他與永安的傳聞甚囂塵上,沈在洲也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氣。
“臣深知公主乃是天之驕女,若公主愿下嫁,臣愿意分出五千部曲護衛(wèi)公主。”沈在洲彎腰更甚,謙卑且恭謹。
我心想,這是把永安當做交易,朝廷偏安一隅,兵力不盛,若有五千部曲收歸蕭懿麾下,真是天大的誘惑。
“父皇,兒臣不……”永安眉頭微蹙。
“永安。”蕭懿掃了永安一眼,繼續(xù)說道:“朕甚是疼愛永安,忽然談婚論嫁,朕感突然,讓朕考慮考慮,愛卿先坐,繼續(xù)看歌舞吧。”
“是臣唐突了。”沈在洲坐回原位,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宮宴結束,眾人作鳥獸散。
“不知公主邀我至此何意?”徐懷信撐著榕樹,面色微醺,眼睛卻亮,勾人心魄,甚是輕浮。
“不必對我作出這幅樣子,徐大人,多情必至寡情。”我不帶感情地看著他。
“蕭六何必無情?”徐懷信又拿著玉環(huán)把玩,漫不經心。
“徐大人,若想將沈在洲困在京城,奪取他的兵權,光靠尚公主還不夠。沈在洲養(yǎng)兵開支巨大,就算皇家在背后支援也是杯水車薪。”我久居文書堆,對于數字敏感,軍政不分,這絕對是一筆糊涂賬。
徐懷信捻起我的一縷頭發(fā),“蕭懿默許沈在洲的不干凈,他知道新朝初立,錢財不足,內憂外患,養(yǎng)兵不能耽擱。”
“但是沈在洲私自與屬國聯(lián)絡中飽私囊,這就不只是賣官鬻爵那么簡單了,他就算沒有不臣之心,也要讓他有不臣之心。”我掩下狠厲,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讓我不漏破綻。
徐懷信不語,略微往我近處靠了靠,遮了遮,零星的雨點打濕了他的衣袍,暈染開了,我發(fā)覺夏季的雨喜怒無常。
我著急說完,“秋獵刺客所用弓箭不是中原地區(qū),弓箭粗糙。加之,沈在洲送給永安的手鐲是紅瑪瑙,蜀地特產,屬國供奉都不見如此成色的。所以,沈在洲與屬國關系必然不簡單。”
雷聲大作,徐懷信目光突然陰沉,我來不及看到他的異常,我心下一驚,全身僵硬,我害怕這樣的雷雨天。
我突然就沒有顧及的抱住徐懷信,很緊很緊,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打雷的那一天。徐懷信也僵住了,“原來蕭六早就對我有意。”
他輕浮的語言讓我安心,我喃喃道“沒事了,沒事了。”
安慰我自己,早已經過去了。
徐懷信回府,徑直走入臥房。
下人竊竊私語,“大人每逢雨夜不是會徹夜辦公,今天倒是奇了。”
荼蘼花灼灼,永安的婚事最終以六千部曲的籌碼塵埃落定。
聽聞永安竟然深夜闖入徐懷信府邸求與其私奔,徐懷信把人送了回來,皇后生怕捕風捉影,將其禁足,讓永安安心待嫁。
“雀雀,我們都身不由己。”永安病懨懨地,看著天上的飛雀。
“你說父皇他愛我嗎?六千部曲就將我賣與他人。”永安并不愚蠢,她不聽朝政,卻也知道天家無情。
“沈將軍與阿姊青梅竹馬,想必會琴瑟和鳴的。”我端出茶遞給永安,平心而論,沈在洲對永安好是天地可鑒。
不足月余,沈在洲與屬國勾結的事恰好被鴻臚寺的一個官員撞破,人證物證俱在,誰也沒想到沈在洲如此大膽,私相授受,沈在洲始終叫屈,蕭懿一道圣旨明升暗貶,讓沈在洲留在京城,其部曲被方逾明盡數吸納,同時方逾明接管地方。方逾明不出數月守邊有功封為大將軍。一切都在徐懷信計劃之中。
“殿下,徐大人他求娶姚相的女兒姚惜。”
宮女冒冒失失闖進來向永安稟報時,我正在與永安下棋,永安棋子都掉了,“你說什么?”
“殿下,徐大人親自求的恩典,與您一樣,下月完婚。”
“滾出去。”永安尖叫地跌坐在榻上,久久出神。
我收著棋子,等著永安緩過來,窗外夏蟬聒噪,空氣粘稠而讓人窒息。
半晌,永安眼眶紅了,“你說,他怎么能這么無情?”
永安倒在我的膝頭,我的衣衫被打濕,“對啊,他這么無情,定是他不好,不值得為他哭啊。”我拍著永安的背,哄著她,也騙著自己。
“可是他太好了啊,我真的很喜歡他,他會為我尋找稀奇的物什,能懂我的脾性,敬我護我,我……”永安泣不成聲,我就輕輕地拍著她,待她累了,慢慢沒有了聲響。
我知道遇見他之后便見之忘俗,其他人不過是腹內草莽罷了。
冬天,十里紅妝,我送永安出嫁,相伴多年,也有幾分憐惜,我向來笨拙,花了好久為她挽了一次發(fā),本來覺得丑,永安卻不許拆,“雀雀那么聰明,挽發(fā)卻笨手笨腳的,算了,勉強靠我的美貌還算可以。”
永安握著我的手,“雀雀以后在宮里要照顧好自己,知道了嗎?”她不知道她的眼眶紅了,我抱著她,心里嘆到“傻姑娘,對不起利用了你。”
初雪,姚惜嫁到了徐懷信的府邸,新郎風姿綽約,京城多少姑娘對姚惜咬牙切齒,暗羨其好福氣。
“徐郎,你在看什么?”姚惜為徐懷信端來吃食,徐懷信一晚上流連于酒桌,沒有吃什么。
“沒什么,你也勞累一天,早些休息吧。”徐懷信匆匆收起,接過吃食。
姚惜分明看見,徐郎摸著一塊泛黃的玉佩,不過缺了些下面的玉環(huán)罷了。
(五)
永明十一年,春日遲遲,草長鶯飛。
蕭懿生辰,自然是要大辦的。我抬頭,望著黑云壓城,想到風雨欲來。
我坐在永安身側,看著二皇子也在,模模糊糊間有些眼熟之感。
蕭懿似乎有些醉意,指著陳內侍,“近日看你有些心不在焉,為何?”
陳內侍也是醉意上頭,“臣有兩情相悅之人,可無奈有萬般阻攔。”
“哦,朕就幫你一回,是哪家女子啊?”
“是李文吏的妻子張氏。”
一時間,宴席驟然降到冰點,蕭懿臉龐晦暗不明,一揮手,陳內侍就被托了下去,宴席繼續(xù)聲色犬馬,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看到徐懷信臉很紅,似是不勝酒力,繞過宴席走出了宮殿,沈在洲亦步亦趨,我心中不安,借口離席。
樹影婆娑,庭院深深,宮女來來往往,我一時失了人影。
“快來人,有人落水了。”尖銳的嗓音刺得我心慌。
我以平生最快的步子走到清華池,這池子多污泥,人若是陷進去易溺斃,黝黑一片,人影散亂,我心緒大亂
“既明。”
我被一雙溫暖的手拉走,一直到偏殿才堪堪停下。
“你在害怕什么?”熟悉的嗓音響起,徐懷信掩蓋住驚愕的眼神,將我抵在門板上。
這時,雷聲滾滾,風雨大作。我克制著自己的恐懼,望著徐懷信。“二公主蕭玉柔,就是溺死在清華池里的。”
“是人禍。”徐懷信眸色深沉。
“嗯,蕭玉柔聰慧機敏,在起義中為蕭懿出謀劃策甚得其倚重。永安就此被冷落,沈在洲自然是見不得如此,他設計灌醉蕭玉柔,致使其墜入清華池,一夜無人發(fā)現,第二日撈上來時人已經浮腫。”我看著徐懷信面色陰郁,心墜痛。
“你怎么知道的,你怕是那個替罪羊吧。”徐懷信冷冷地盯著我。
“嗯。”經年往事,我卻仍好像恍如昨日。那日,沈在洲讓我送去一碗羹湯,他向來待人寬厚,我不疑有他,蕭玉柔卻喝后臉色酡紅,執(zhí)意要吹風散熱。翌日,蕭懿大怒,我才明白我被利用了,我心如死水,于殿外磕頭恕罪,那日大雨磅礴。
沈在洲執(zhí)著一柄青紙傘,攜著永安,走過我身邊,步履沒有一絲慌亂,甚至衣角都遠離我,怕我額頭的污血沾染永安的裙擺。
不一會,殿內傳來一片歡聲笑語。
我再醒來時,身邊的丫鬟變成了生面孔,桃夭,我母親留下的小丫鬟,伴我顛沛流離回到蕭懿營帳的小姑娘,認罪,被打死在了那個雨天,悄無聲息。
從此,我便不信鬼神,不信神佛,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天是無情的。
又一道驚雷打起,徐懷信開始變得陰鷙起來,電光火石間,我想通了那個散落的片段。
“陳既明,你是不是怕雷雨天。”我心驚膽戰(zhàn)。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蕭六。”徐懷信,應該是陳既明,望向窗外,閃電劃過,他眼中瘋狂又偏執(zhí)。
我的心被千刀萬剮,憑借突然涌上的孤勇,拽著他的衣領,緊貼著他的額頭,喃喃道“一切都會好,一切都會好的。”
徐懷信逐漸收斂了戾氣,干干凈凈,像是被我的話蠱惑,閉上了眼。
“公主,北方胡人意圖和親,徐大人主張讓您去和親,皇上已經答應了。”我得知此事波瀾不驚。
永安竟然回宮來看我。
“雀雀,北方苦寒,且那大可汗年逾六十,你怎么能…”永安的神情不似作假,擔憂都要溢出來了。
“永安,我們錢谷不豐,此時正逢春種,游牧民族沒有后顧之憂,我們卻耽擱不起。”我一邊沏茶,一邊游刃有余地分析時局,冷血得好像這不是我的悲劇。
“可是雀雀,從此你就遠離家鄉(xiāng),在那邊你無依無靠,也不知適不適應氣候,那邊吃食符不符合你的心意…”永安心有戚戚,通過我看到了身為公主的悲劇,雖然并不純粹,卻也足夠讓我稍感慰藉。
“我身為公主,子民養(yǎng)育我,這是我的責任,我不能逃避的。”我摸摸永安的頭發(fā),神情溫順,我沒有享受過一天公主的安逸,卻要做出這儒學的深明大義,我早就不祈盼命運的垂憐了。
“徐大人真是如此可惡…”
我卻再也聽不下去。
宮里在匆匆忙忙準備著我的嫁妝,我偷懶貪戀這文殊閣,看著灰塵在陽光下四散逃逸。
“蕭六。”我沒有回頭,只有徐懷信會這么叫我。
“你可以不嫁的。”徐懷信撫摸著層層書架。
我心中好笑,柳將軍的女兒適齡,柳將軍以軍功換了女兒免受和親之苦,姚惜早已嫁給徐懷信,三公主母妃是南陳郡謝家,謝家勢大,斷不可能讓其和親。算來算去,只有我,沒有靠山,人盡可欺。他不是算準了這個,才叫我去和親嗎,如今這是做什么?
何況,若打仗,起新秀,讓徐懷信棘手,用方逾明,多年經營為蕭懿做嫁衣,且打仗最易鞏固皇權,徐懷信不愿看到此幕。若真的戰(zhàn)敗,那么徐懷信要面對的就是更難以應對的胡人。
總之,和親,是唯一的選擇,不過只是犧牲我罷了 這是最小的代價。
“我也挺想逃離這座宮殿的。”
徐懷信扭頭看到我松松垮垮,臉上寫滿了疲憊,我想說些什么,卻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
我打算死在和親的轎上。
一個和煦的上午,我看著鏡中的姣好,原來我也是紅妝,走過重重階梯,步入轎中。
我看著明媚的驕陽,拿出匕首,
“臣送公主出塞。”
我終于淚流滿面,我此時貪戀又可惜聽到他的聲音,我不能死在他護送的路上,不能給他被人攻擊的借口。雀雀,你可是永遠也飛不出命運的牢籠。
“徐大人,有一事相求。”我壓抑自己的哽咽,故作鎮(zhèn)定。
“臣定當效力。”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得猜測他的神情,大抵是巋然不動。
“能否還給我玉環(huán)。”
聲音好久好久都沒有傳來,恍惚間我以為他沒有聽見。
“那位公子早已娶妻,留著也無大用。”一如既往地克制、冷靜。
我聲音縹緲,“我一路走來渾渾噩噩,對這俗世厭惡透頂,這亂世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我本失望,但有人曾告訴我居逆境中,周圍皆針砭藥石,砥節(jié)礪行而不覺,由此借著他的光才勉強偷生罷了。”
我伸出手倔強地等著徐懷信的妥協(xié)。
良久,我手里一重。
姚惜回府后聽說皇帝生辰宴那日沈將軍落入水中。
那日姚惜在徐懷信身側,看著徐懷信挑釁地看了永安一眼,然后沈在洲就面色發(fā)黑地離開宴席,徐懷信勾唇,姚惜好像聽到徐懷信說,“你好像不大喜歡他”。
姚惜被馬聲驚醒,只見徐懷信風塵仆仆,手中攥著那個失了玉環(huán)的玉佩,淡漠,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六)
永明十二年,春花爛漫,我死在了異鄉(xiāng)的土地,在胡語聲中,得到了解脫。
“胡人報公主體弱,魂歸故里,但胡人甚是愛戴公主,希望葬在西域。”
“準。下一件事。”
不過是無關緊要,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徐懷信繼續(xù)啟奏。
夏日大雨不約而至,甚是冒昧,殘陽如血時徐懷信領兵殺入京城,同宮中宦官宮女里應外合,我的算計也不算白費,皇室中人圍困在鎏金大殿,像驚弓之鳥。
永安沈在洲也被圍困于此,蕭懿,皇后,三公主,太子,二皇子,妃嬪媵嬙,棲棲遑遑。
殿外廝殺聲不斷,殿內一片死寂。
“蕭懿,我又回來了。”徐懷信好整以暇地站在臺階下仰望著。
蕭懿仔細辨認著徐懷信,也不見怒色,“徐大人想要什么,朕答應便是,何必大動干戈?”
“還想著拖延嗎?江左豪右為我提供輜重,邊軍沒有我的命令寸步不離,朝堂上皆是姚相門生故吏,至于士族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自顧不暇,不就是想要清官,誰在位不一樣?”身邊近侍將皇族圍繞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徐懷信,你大膽。”永安怒不可遏。
“永安,這就讓你生氣了嗎?”徐懷信拔出一把匕首,指腹摩挲刀刃,血珠一下就滲了出來,他滿意地笑了。走近三公主,把匕首扔在地上,
“三公主,殺了二皇子,我饒你一命。”徐懷信手不斷地摩挲著玉佩,“如果半柱香內他還活著,你們兩個就都得死。”
大殿內所有人變了顏色。
“徐懷信。”永安拔掉沈在洲的劍,沖上去就要刺人,徐懷信一腳將永安蹬倒在地,“公主,你總是有恃無恐。”徐懷信冷漠地看著她。
徐懷信掃過蕭懿,蕭懿突然撿起匕首,握著三公主的手捅向二皇子,電光火石見,二皇子在錯愕中倒下,死不瞑目。
三公主看著指尖滴答地血,也癱軟到地上。
蕭懿開口了“陳即明,你滿意了嗎?”
反應過來的人心下大駭,這是前朝的太子。
陳即明看著眾人心懷鬼胎,感到厭倦,收起匕首,那手帕細細拭著,“三公主,如此膽量,若去和親,不知能活幾時?”
看著蕭懿故作鎮(zhèn)定,陳即明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開口“蕭懿,二皇子按理也應該叫我一聲哥哥,不是嗎?”
蕭懿面如死灰,屋外風雨大作,“我記得,你闖進我母妃宮里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雷雨天,我就蜷縮在床板下,聽著我母妃的哭喊。”
殿內,晦暗,偶爾有閃電才劃亮這濃厚的黑暗。
陳即明又在不自覺地摩挲玉佩,片刻,他終于下達審判“男子一律格殺勿論,女眷為奴,蕭懿就千刀萬剮,派太醫(yī)看著,別讓人死了。”
殿門打開,凄厲的哭聲響起,雨滴的腥味泛進,偌大宮殿空蕩下來,陳即明一步一步登上臺階,走入昏暗,永安走到殿門口忽然轉身,在微弱的光亮下,開口
“陳即明,你手里拿著的玉佩和雀雀戴著的玉環(huán)是一套對吧,你早就知道她喜歡你。”
陳即明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見。
永安放聲大笑,淚花閃爍,她方才想到雀雀對徐懷信那種珍重的目光,“成王敗寇,我認就罷了,你對得起雀雀嗎?”
永安咄咄逼人,“雀雀生在我們家,卻沒有享過一天福,她在秋獵救你性命,為你謀劃,結果你轉手就將她嫁給胡人。“
“你可能不知道,雀雀為什么而死。沈在洲邊關的人來報,大可汗有位善妒的妾室,她厭惡漢人,知道雀雀不善騎馬,就把雀雀綁在馬上,雀雀墜馬被馬踏而死。”
“你知道雀雀害怕打雷,這是因為父皇殺進宮闈那一天,尋得穿著太子服的你的替身,將他砍頭掛于宮城墻門,雀雀站了一夜,自此,害怕雷雨夜。”
“雀雀的母妃自小不喜歡雀雀,只喜歡她的弟弟。她并沒有得到什么愛意。小時候你來父皇封地巡視,她受姊妹欺負,墜落在山上獵人陷阱里,是你路過將她救起,背她回府。她偷偷藏了你的玉環(huán),給我看,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眼里有光。”
永安見陳即明沒有反應,苦笑到:“雀雀,他確實不值得。”擦干眼淚,整理妝容,仍然是尊貴的長公主,沖向柱子,就這么結束了自己。
(七)
“謝謝你救我。”
“不打緊,你叫什么名字?”
“府里都叫我小六。”
“蕭六嗎?”
舊朝復興,陳即明即位。一切回歸正軌。
姚惜伴在陳即明身邊,“郎君雷雨夜還是睡不著嗎?”
“曾有一夜,我心安入睡,天光大盛時醒來,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