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飛(上海)
鳥太多,春天已經不夠用了。
夏天說來就來,秋天剪下的爬藤從拔節的陣痛中醒來。
沒有比人生更奢侈的事了。我的指腹在故事間的裂隙和故事內部的植被和發間敲擊、穿索。
穿索。對光,比針孔粗的索可以穿過針鼻,如同碩大的陽光穿透秘事。
此刻我想穿過一條河。
畫一只鳥,長尾鳥。順時針旋轉溫度或逆時針旋轉密度,拖著長尾。
我給他們上春色。我給他們上秋色。我給他們上風色。我給他們上日色。
我畫A 到Z,少畫了B、C、G、J、K、M、P、Q、V、X、Y。神畫春天,少畫了淺山和一行更淺的偈。
天道在視線遠端筑起堤壩。魚寫的詩句,大象的腳印被麥浪擦除。
鳥太多,春天已經不夠用了。
我在別人口中是世外高人。如果我會隔空取物,用意念殺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有些信了。
我是基因提供者。兵器譜上戰力最強的熱兵器和冷兵器。現在你知道了,以最刁鉆的體位折斷玫瑰、寫詩和寫基因傳承譜系殊途同歸。
我是櫻花紛紛時御劍飛行的師父。夜黑風高烹月下酒,醉則盜汗,盜節操,盜夢,盜半個殘句。
如果照鏡子,那副皮囊比經過的女人們更細膩,左眼皮單右眼皮雙,左眼睛小右眼睛大。隱秘的內部,大動兵戈。風暴眼,鳥跡和內心戲的印記撫于掌心。
此時,經歷過的口水和路、輪回和萬劫不復,在幾不可見處留下刻痕。我背后背負的魔頭,光芒無法遮沒。洪水拍擊不周,讓我作非非想。有些時我對世界逢迎。活成最卑微的戲子。
在時間的核中,我膨大如宇宙。時間在我的核中,我微小如宇宙。指紋深處,鎖住三千世界。一場此在是萬有于冬夜共謀的一場春夢。我和我的國活成一個對語,一個隱喻或悖論。
也有過幾次進入月色內部。成為偷心者。或者夜的觀音。成為故事往罪和神的方向延展的一翼。成為月色的一部分。一個飽滿的器官。一枚就手的器具。
頤和園吱呀的木橋。木偶劇院敞亮的圍欄。一壺茶隔開的屏風。將臺路的廢墟。越秀的半山。藝術館的展板。明理的回廊。游泳館的過橋。學堂路的墨柳。
被月亮割傷耳根的少年。半個夜晚放大的局部。比整個夜晚大。比十個月亮大。今夜月色正好而你睡了。
減去修辭,首先戒除比喻和象征。禁止排比和頂真,摘除詩行間隱身的火種,意在歌頌或諷喻的弦外之音。
減去柳絮因風,減去大如席,減去一萬朵雪花晶瑩的跌落。雪片入手涼,雪花壓枝低,雪晶下進今夜的酒杯,詩減去一半。
減去淡掃蛾眉,減去黛山云淹,減去明月隨風入山門。月色或濃淡,夜色有深淺,觸手時寒涼,月光澤被的和遮蔽的物候,詩減去大半。
減去形容詞,減去數量詞,減去程度副詞,只用最少的名詞釘住動詞,或被動詞帶動三聲獵獵,兩聲桀桀。減去主語和賓語,不用大詞。你不在別處,你在每一行。
夢里,碎片牽引碎片,怎么縫補都有漏洞。不像夢外,生活結結實實,就在手邊。
丹純早長了第六顆牙。沒長牙就會叫爸媽,前天會叫哥哥,昨天會叫姐姐。快十個半月大,從來愛笑,第一次讓我欽服第一個把笑容比作熨斗的人。丹丹寫寫畫畫。丹軻高我一頭,兩年后會上哪所大學,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母親對王法耳語:丹飛心里覺得我還年輕,他不知道我也老了。父親看顧我潛山之麓相山書院之畔的家陽臺上的風好,葡萄藤還沒坐果,薔薇和蘭草恣肆紫荊和紫薇斗紫,七變花和馬蹄蓮在一場夢里交談對于蟬和鳥的聽后感。前者丹丹曾喚作啊嗚,在擬聲學向度上,比知了形象。
我也需要偶或——只是偶或,躲在一片云下,藏起我,發個清夢。
誰偷走了昨晚的月亮?這么問的不一定是詩人,不一定是芳心被盜的主家,還可能是一只得夜盲癥的夜鳥,與一棵楝樹短兵相接。
夜鳥要保護貴婦的矜持,楝樹抱牢枝頭坐滿的粉色果子,不被一竿子打落幾尾。哪怕它們撲棱翅膀的姿勢受看。
它倆都是質地柔軟的人,因為心懷軟肋,樹人投胎為樹,鳥人轉世為鳥。
母親電話說到父親終于承認當年扣下她的學習資料和證書,話里是印著鉛字的紙張。其實說的是斷崖下跌的前程和那一代人習慣失悔的青春。說到父親過繼給他大伯得到的龐大家產和我親歷的舊事以及家族的荒唐(此時他在我國家森林公園旁的天臺花園扦插月季,葡萄藤結了一簇簇青果)。我說我把這些爛糟事寫進了小說,母親說不寫唄,豈不是丟臉。掛上電話,母親打字送來猛料:父親的四伯在賭場被抓壯丁,父親的爺爺花了80 塊銀元,拿父親的生身父親頂替。更早一些,父親的父親出生即被遺棄。故事講到這里燈閃了一下,小說中人物由此找到了動機和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