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風吟

杜 柯（浙江）

當死亡的陰影完全不設防地覆上我幼小心靈的時候，媽媽，你可知道，這不是一個生命結束的自然選擇，而是一種命運的無奈知覺——很深很深的像井一般黑暗、微茫的知覺。井底還潛藏著一輪廣大深沉的山脈的寒涼，雖然它是如此靜寂。

我生命的爐火已逐漸熄弱下去。我知道，是時候了。盡管我也有過“鮮艷欲滴”的年齡，并且，現在我還在這毫不褪色的年齡上，——只不過滴下的是無盡的苦悶、悲郁和彷徨。那些青春都逝去了，或者從來沒有造訪過我。當我踽踽獨行于黃昏的曠野，四面是廣大無邊的寂靜，我像一個一開始就衰老的人，一個屬于黑夜的人。三千繁華，彈指剎那，朝潮夕汐，青絲白發。在這菲薄的流年，在這庸常的人間，我深知世事多艱，俗累世故，苦情牽絆之下，我也曾瘋癲高歌或黯然泫泣，我那么想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卻常常獨向墻隅，郁郁寡歡。我的心，被歲月蒙塵充滿皺褶：那些野獸和傷口，熱的鐵血，生之牢獄，笑的渺茫，愛的翔舞……是的——我已厭倦了這破敗的人生！

是的，媽媽，你不知道這些。不知道我是只屬于鐵血的今天，而無緣于玫瑰色的明天的。

我家沒有后花園，只有前花園——其實，也不是什么花園，就是一個大院子。我最喜歡我家的院子了，它向陽，開闊，豐贍優美中帶著萬千氣象。我愛這柔軟的草坪，斜暉里映出虹光的清露，還有，那停歇在籬笆上的蝴蝶。生在東廂角是劍形的青得逼目的蘭花草，扎在石縫里不屈生長的是高大樸茂的端陽花，西廂角有花色淡紫朝開暮落的木槿樹，以及一棵平時端莊清雅每到五月就綴滿臘紅臘紅明艷似火的石榴樹。此外，還有蝸牛、螞蟻、蜻蜓、燕子……這是一個自由王國，草長鶯飛，雜花生樹，欣欣然豐盈潤色，棲落五色的童話。我們的園子，是生來就如此呢，還是源于媽媽的建設？呃，這是孩子們最好的禮物。

正因為園子那般美，我的生命就要結束在這童話里了。我知道自己時候不多了，仿佛一個垂暮老人，感到死亡的涼氣襲來。黃昏已經降落在我稚嫩的睫毛上了，媽媽，你不知道，全家人都不知道，這個世界誰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就要終結了，烏鴉已提前為我唱著喪歌，落日一次又一次涂抹哀傷的底色，夜風凄厲，大地在黑暗中永沉——我沒有明天，只屬于今夜。

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黑暗，墳墓已孤獨筑在心田上。我的心，是百年荒涼，千年孤寂。四季已停止輪回，冬季長相伴守。

媽媽，我家的園子太好了，我有個小小心愿，那就是，死后請你將我葬在一角，我能繼續擁有這個園子，還能天天看到你們——就像活著時候一樣。

不要悲傷，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生命過程的一部分。死神需要的是人們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從這里出發，將還有另一個世界在長久等著我們，它與我們這個世界坐著蹺蹺板，七上八下，上上下下的，彼此交換，交換著平衡。

媽媽，你看那邊土坡上有棵小松柏，它亭亭直立四季常青。你把它挖了，移植到我們園子一角，我的墳塋之前，那是我喜歡的。這株小小的四季青翠的樹，就是我對世界和你全部的愛戀啊，媽媽。

你這樣做，我便得到了安息——如風般止息。我不再掙扎，痛苦，失落曾經的幸福，還有不獨屬于我的身外的青春和明天；而那屬于我小小的幸福就會一直延續，流轉，這是死的喜悅，安樂平和的大喜悅，裝飾了我短促的一生。即便有生之遺憾，也會嫁接過來讓我如此詩意地活下去。

是的，只要我一直待在園子里，一直看著你們，還有這棵兀兀的松柏，青青的顏色，日夜守候陪伴我，我便得到了永久的安慰和終極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