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什么是隱喻?在語義學上,隱喻是一種跨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比如“整個宇宙就是一片黑暗森林”,就是用“黑暗森林”來表述“宇宙”,用判斷詞“是”進行連接,“未知難測”是二者的相似性。
隱喻不說“天空在下雨”,而說“天空在流淚”;隱喻不說“孩子的皮膚很光滑”,而說“孩子的皮膚是天鵝絨的”;隱喻不說“貓的綠色眼睛閃閃發(fā)亮”,而說“貓的眼中閃耀著兩顆祖母綠”;隱喻不說銀河里的星星,而說“天空的河的原野/全是碎石子/咕嚕咕嚕地/全是碎石子”……
隱喻的本質就是通過一種事物去體驗另一種事物的美好。一個合適的隱喻會讓人自動聯(lián)想,自己編織出一個場景來。隱喻植根于人類的概念結構,隱喻不是語言的表面現(xiàn)象,而是深層的認知機制,組織我們的思想,形成我們的判斷,使語言結構化,有巨大的語言生成力。隱喻是人賴以生存的思維方式——如果沒有隱喻的遷移,人類無法用一種概念結構去構造另一種概念結構,從而不斷拓展語言和思維的邊界。
隱喻在日常話語中幾乎無處不在。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比如,王維在《辛夷塢》中寫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在幽深的山林中,泉水淙淙流淌,溪澗邊芙蓉花自在地開放,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候開,什么時候落,這是一片寂靜幽深的世界。又如王維在《欒家瀨》中所寫:“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痹陲S颯的秋雨之中,白鷺自在上下。你能說這只是一幅優(yōu)美的山水畫嗎?不,詩人寫的都是自己的生命感覺。自開自落的野花,秋雨颯颯中的白鷺,都是一個個美麗的隱喻。王維通過造景,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自我生命相似相關的世界。在詩人的體驗中,人與世界共成一“天”,共同形成一個生命宇宙。
生活中的萬物相互關系和交疊,就是隱喻的表達。像憑空捉住一只飄忽飛舞的蝴蝶,詩人能夠越過邏輯束縛,捉住看似毫不相關的事物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他們以隱喻的態(tài)度來面對世界,讓這個世界充滿繁復意義和延伸意義。詩人們善用隱喻,富于想象力地表達人們心中飄浮著的難以言喻的情緒——當你用心地讀一行詩,細細地反復品味,你會感覺到“在詩的波浪里搖曳”的隱喻之美。
除了詩人,我發(fā)現(xiàn)哲學家、思想家也喜歡使用隱喻,比如赫拉克利特的“世界是一團不斷轉化的活火”,萊布尼茨的“心靈是一塊有紋路的大理石”,還有海德格爾的“人活在自己的語言中”——語言對于人,是“生息于其上的大地”“須臾不可或離的家園”……
記得霍金說過,最讓他感動的是宇宙中“遙遠的相似性”,而隱喻正是這種遙遠相似性的承載者,不僅讓我們用有限的語言表達無限的宇宙成為可能,并且使更多新的理念、新的思想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隱喻方式的使用,可以召喚出“不在場”的東西。因為,在清晰的語言表達將之結構化之前,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巨大的混沌龐雜,就是隱喻。隱喻屬于更廣的思維和認知范疇,是我們認知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更是人類一種基本的思維、認知和概念化方式。
此時此刻,我也想創(chuàng)造一個隱喻。據(jù)說深夜時,因為四周是無垠的黑暗,船在海面上是一個孤獨的中心,就像要深陷于海中。天空四野的星星都亮亮地垂下來,海水下面有無數(shù)的生命在涌動。當我在夜深人靜時分走入茫茫文字世界,恰如這種場景所隱喻的——我也像茫茫大海里的一條船,周遭的一切都被陌生化了,世界回到它原初的模樣。那感覺像置身于一間空房,房間空空如也,卻充滿了一種低語;或者像坐在舞臺劇開場之前的空蕩戲院,等著人物一一出現(xiàn)。此刻正好可以好好地重新觀看和想象一下世界,打開一種隱藏的“無限”。
黎 荔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藝術導論新編》《視覺素養(yǎng)導論》《〈紅樓夢〉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老子新學大全集》《易經的智慧》《道德經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