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金琪



一紙調令又開始了新工作的旅程。
換辦公室對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了。掐指一算這是我第十三次調換辦公室,望著幾個打好包的紙箱,我心中有莫名的感動。抬頭習慣性地看去窗前那盆陪伴我多年的綠竹,再三叮囑大家搬運竹一定小心,每一片綠葉對我來說都是寶貝。
記得去年妻的生日,我給她畫了一張的明信片,幾桿翠竹中間兩只麻雀快活地飛翔,很是可愛。明信片背面是我用心寫的一段話:“不知何時起便愛上了竹,一愛便到白頭,只想在今后的日子里,與你在種滿竹子的庭院中,一起坐看云起云落。愛你的竹。”那天,我特地去郵局蓋了當天的郵戳,因怕丟,沒敢實地郵。晚上妻吹完蠟燭,許完愿,我拿出我的最“廉價”的原創禮物時,妻看到后竟少有的喜歡和激動。在飯店吃完飯回到家,妻第一件事將明信片小心翼翼地用紙包好,放到她的首飾盒中,一再要求每次她過生日都要一張畫滿綠竹的明信片。夜晚,在床頭燈下看書的我一回身,看到妻手中攥著那張畫滿翠竹的明信片睡著了,臉上露出幸福的笑意,然而,她已不再光潤的眼角在臺燈的照射下卻閃出來細碎的淚花。
說到我喜歡竹,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微信名是“悟竹”,從始至終沒有改變。種竹、畫竹、照竹、藏竹畫、讀竹詩,是我除了工作時間以外的唯一癡迷愛好了。
說到畫竹,我也記不清從哪年起開始的了,現在已是行業內小有名氣的畫竹“高手”。但我清楚地記得,我的繪畫啟蒙是臨摹媽媽繡在書包上、門簾上的熊貓翠竹開始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北方大多數家里會掛一面門簾。傳說門簾是王昭君出塞時向漢武帝要的嫁妝之一,后人效仿,相沿成俗。結婚日,新郎新娘進洞房后,新娘的弟弟拿出一條門簾掛在新房的門上。門簾多是紅色,簾上多繡鴛鴦等吉祥圖案,掛上簾后,男方用紅紙包錢送給新娘的弟弟,稱送喜錢。1987年我姐結婚,掛門簾非我莫屬的,那是我兒時得到的最大的一個紅包了,十元錢。在那時代也算發了個小財了。
那個年代,家家都不富裕,能自己做的東西定是自己動手的。家里的門簾、沙發罩、電視機罩、洗衣機罩等全是出自我老媽之手。媽媽出生在河北古都正定,也許是千年古都的文脈給了媽媽藝術傳承,沒有念過幾年書的媽媽居然能繡出金玉滿堂、荷花鴛鴦、熊貓竹子等精美的圖案。現在我們老同學聚會,當時去過我家玩耍的同學還記得老媽的手藝。那個時代家里孩子多,我家兄弟姐妹四人,僅憑老爸一個人的工資是養活不了的,為這,隨老爸從農村老家來到北方工業城市唐山的老媽不得不四處打工。老爸因工作原因,一年大部分時間在外地,一年中難得回家幾次,除了大哥已下鄉,我們哥仨全憑老媽拉扯。老媽在鐵路上扛過墊路軌用的枕木、食堂做過面點工、在街道的企業紙箱廠干過記件工。每天晚上在照顧我們哥仨吃完飯,寫完作業,洗漱完上炕睡著后,媽媽經常在昏暗的燈光下給我們縫補衣服上的口子,也經常會將街道工廠的小加工件拿家里加工。
半夜醒來,我總會看到媽媽因營養不良蠟黃的臉,在燈光的映襯下更加消瘦。媽媽一針一線地給我們縫補衣服,糊火柴盒,一邊干活,一邊不時回頭看看,把我們哥仨伸出的胳膊腿腋進被窩。調皮的我因怕媽媽嘮叨,總是瞇著眼裝睡,看著媽媽用粗糙的手溫柔地撫摸我們的臉頰,是那樣溫存享受。媽媽瘦弱的身軀在燈影的籠罩下,像鍍了一圈淡黃的光環,那樣神圣。
第二天清晨,我在大公雞的打鳴聲中醒來,枕頭邊放著我的軍挎書包。書包傳到我已是第四個使用者,因年代太久久顏色已洗得發白。昨天我上學因遲到跳墻時把書包刮了一指長的口子,現在書包上撕裂口子處,媽媽用細致的針腳縫得基本看不出來了,更為神奇的是,為給口子遮丑,媽媽繡了兩枝翠綠的竹子,而且分成層次遠近,近的一枝用的是墨綠的繡線,遠的一枝用淡綠色,幾片綠葉深淺不一,錯落交叉,在翠竹的右下角一只憨態可掬的熊貓正在賣力地啃竹葉。
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背上書包就跑。媽媽倚在門框旁一再喊:“慢點、慢點,小心跌跟頭。”因熬夜略顯疲憊的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幸福。此后,書包上的熊貓翠竹圖案就成了我的繪畫啟蒙臨本。有一次我臨的翠竹熊貓還被美術老師用作范本在全班展示,極大滿足了我的自尊心和對繪畫的興趣。從那以后,一直到初中畢業我一直是班里的美術課代表,并加入到學校的美術興趣小組,可以說媽媽是我畫竹子的啟蒙老師。
一生蘭,半生竹。畫竹是非常難的一項繪畫技能,草木本無情,按其自然屬性和生長成型的特點,人們傾注感情,化為憂傷喜樂,用藝術的手法塑造出“竹之君子”的形象,是樸素的,也是浪漫主義的,表達了人們對生活與理想的追求,形成了我國民族的一種美學思想。《墨竹記》(元.張退公著)云:“夫畫竹者,肇自明皇,后傳蕭悅,因觀竹影而得意,故寫竹君。”宋代黃山谷云:“吳道子畫竹不加丹青,已極形似。”或傳說西蜀李夫人月夜映窗描竹。這是我國最早追溯的關于畫竹的記載。歷史上畫竹著名的還有李頗、李煜、徐熙、黃筌父子等,但從對后人的影響和竹畫地位來講,畫竹首推宋代文同(字與可,四川梓潼人,曾任湖州太守,世稱文湖州)。文同留下的作品不多,流傳有序的應該是個位數,他最有名的一副《墨竹圖》,被今人稱頌為千年來畫竹的天花板級作品,現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此圖畫低垂而倔強向上的墨竹。中鋒出竿,節與節雖斷而意連;小枝用筆迅疾堅挺,竹葉濃淡相間。史傳文氏之竹“濃墨為面,淡墨為背”整幅作品聚散無定,疏密有致,顯示了作者的深厚功底。文同與大文豪蘇軾是表兄弟,又是詩文書畫相知的朋友,蘇軾曾說文同畫竹是“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文同畫竹又經常請蘇軾題詩,世稱“文畫蘇題”。兩位文化大咖共同總結畫竹經驗時,又有一段精辟的見解,其中蘇東坡的“胸有成竹”道出了繪畫規律與自然規律的一致性。這個理論貢獻,影響了后世繪畫的發展,因此文同、東坡備受時人和后人的推崇。其他畫竹名家如元代的吳鎮、管道昇、明代的金農、夏昶、清代的鄭燮、李方膺等人,無不受其影響,值得提出的是,蘇軾自稱畫竹師同文同,他在畫竹的實踐中積累了可貴的經驗,成就很高。蘇軾畫竹孤本《瀟湘竹石圖》為60年代鄧括捐贈,現藏于中國美術館,本人有幸曾兩次目睹真容。據專家說,這張蘇軾孤本價值連城。如果現身拍賣行,起拍價會超過4億元。
竹文化是中國特有的文化,在竹子身上人們看到的是氣節、風骨、虛心、謙恭,于是竹子的風姿會經常出現在歷代文人的詩詞歌賦中。一代文豪蘇軾一生愛竹、賞竹、品竹、畫竹、寫竹,留下了多首詠竹佳作。其中,廣為流傳的一首詩是《于潛僧綠筠軒》,“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此詩的大意是:吃飯可以沒有肉,但居處必須有竹。沒肉可以瘦,沒有竹人就會俗氣。旁人笑我此言既清高又似瘋言瘋語,如果對著竹君都可以世俗,那世間還會有揚州鶴的存在嗎?作者以自嘲、幽默地寫出了對竹子的喜愛之情,同時傳達了自己遠離世俗,清高自潔的美好品行。“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九百多年來已成為普天之下愛竹文人的座右銘。
如果說,東坡居士的竹詩體現了文人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氣節情懷,那清代鄭燮的《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承括》“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史,一枝一葉總關情”確實展示出詩人對百姓真摯而執著的人道主義情懷。全詩語言樸實,既有明智自勉之心,更含有相與為善之意,竹之清雅超拔與詩人的兩袖清風的高尚節操自然相照。把詩人對百姓真摯而執著的情懷寄寓其中,是古往今來提畫詩中的佳作。
多年來,竹子已融入我的身體。十二年前,我們一家搬到了現在的住處。一層有個不大的庭院,勤勞持家的愛人想在院子里種點蔬菜和她喜歡的花花草草。極少當家的我卻為那抹竹綠初心不改。最終,對我了解太深的愛人還是接納了我的倔強,買來竹苗,種了一排北方毛竹。十幾年過去了,當時的一排竹苗已長成兩層樓高疏密有致的“小院竹林”了。它和我們夫妻一起經歷了數度的春秋冬夏。每年春天第一場雨后,我和愛人就會來到“小院竹林”看看雨后的春筍,細心地數冒出來幾棵竹筍。最多一次竟冒出了十幾棵。雨后春筍節節高,春筍有的粗有的細,像極了一個個嬌嫩的娃娃。春日的風是經常吹的,隨著風的強度竹子隨勢翩翩起舞,風住,它又回到自己的崗位,真應了那句“風過不折”。
“小院竹林”為喜歡攝影的我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拍攝條件,十幾年來我拍攝了上萬張竹子的風、雨、晴、雪圖。我曾在微信群里發過一張“雪竹”作品,畫面中一枝略粗的竹竿在六節處折斷,斷碴處已被白雪覆蓋,露出幾點綠色的不規則碴口,一根竹枝被雪壓得已快著地,像拉滿的弓,好像隨時要折斷,又好像要恢復與天齊。幾簇竹葉上面撒滿了白雪,在初晴刺眼的陽光下不時閃著綠瑩瑩、白晶晶的光。這張照片拍出了“雪壓竹枝低、雖低不著泥”的不屈精神以及“待到紅日出、依舊與天齊”的情景。
說起對竹畫的癡迷程度,我一定是相當于圍棋九段水平的,對歷史上的畫竹名畫如數家珍。我也收藏了幾幅自己心儀的竹畫作品,其中一幅管樺的《墨竹圖》的收藏經歷可謂一波三折。
管樺,已故著名作家,詩人,畫家,河北豐潤人,小學課本里《小英雄雨來》的作者,曾任北京作家協會主席。管樺畫竹,自成一派一家。他的竹子稀落成章,粗狂而明亮,文人氣息濃厚,人稱“管竹”,馳名畫壇。管樺名氣大,人品又好,所以他的竹畫一幅難求,贗品也多。記得2005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接到書承齋畫廊陳師傅的電話,他告訴我剛剛有兩個豐潤人因家里急需錢,到畫廊出售一副管樺的竹畫。據賣畫人講,這張畫是管樺給同學父親畫的。畫要價一千元,因畫廊給的價達不到他們的要求,買賣沒有談妥,兩人就想走。陳師傅留了他們的聯系方式,告訴我他看著是真品,希望我收下。我聯系到賣家,他已經快出市區了。見面后,我在路邊急忙打開畫軸。畫幅約是四平尺豎幅,一濃、一淡兩根粗大的竹竿占據畫面的右面,從右底角生出濃淡兩枝竹枝,竹枝和竹葉隨風勢交叉向畫面的左上角努力地搖曳。畫面竹干粗豪,竹上似有風雨,上不見梢,下不見根,巍然聳立。畫面左下角是一塊頑石,筆意老辣;上面幾簇蘭花與竹葉上下呼應。左上角題字:思念大地之恩澤。落款是“庚辰年管樺”,名下蓋有一枚陰刻管樺章。整幅畫面文人氣息濃厚,脫俗而清高,典型的管竹風格無疑。當我興奮地看完畫準備付錢時,賣家也許通過我的表情猜到了我的心思,竟提出一千六才賣,短短兩個小時坐地漲價六百元。沒辦法,我得為自己的喜形于色買單,與賣家進行了幾輪討價還價,最終一千三成交。賣家說,我再晚來幾分鐘他就坐上公交車回家不想賣了。拿著幾經周折得到的戰利品,我既有得到寶貝的喜悅,又有多花三百元錢和如何向媳婦交差的“苦惱”。
為保險起見,拿到畫的第一時間我找到家鄉經營字畫的黃老板,請他鑒別一下。黃老板是我愛好字畫的領路人,我在他那里經常買幾張便宜小品字畫,聽他講收藏界的故事。黃老板慢條斯理地戴上老花鏡,遠近、上下看個遍,貌似忠厚地瞇起笑眼說:“這張畫仿得不錯,是豐潤管樺家鄉一帶的仿品,筆墨、氣息都不錯,但就是字軟一點。”一聽這話,我好像被迎頭澆了一盆涼水,霎那間心情由幸福到懊惱。當時一千三百元相當于半個月工資,也是個不小的數字。這時黃老板又說,這張仿品一般人看不出來,要不你就放我這里,應該可以賣出去,我給你一千五百元,也不讓你白忙活。我一聽馬上就心存感激地想把畫轉讓給他,但又一琢磨,黃老板為什么多出二百元買一張他認定的仿品呢?這里面說不定有故事,就說:“謝謝黃兄的好意,剛買的,在我手里還沒熱乎,我還是留幾天看看再說吧。”這以后,隨著自己的書畫閱歷逐漸豐富,那張管樺竹也經過多位專家的掌眼,大家一致認為這張確實是一件“管竹”中的“打開門”的精品。書畫店黃老板的小心機,也應了商界那句老話“無商不奸”啊。
竹子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氣節,應是不為過的。竹子幾乎包含了華夏民族傳承的所有高尚品德。凌霜傲雪,嚴寒獨立,教會了我們如何自我堅持,戰勝自我;四季常青,出泥不染,讓我們懂得了潔身自好,修身正氣;鐵骨有節,凌云明志,告訴我們要百折不撓,虛心向上。竹子就像一位翩翩君子,不激烈,不張揚,不卑不亢。自古以來,它就用一抹翠綠,綠到沁人心脾,用一節節中空外堅的風骨,支撐著華夏民族的堅守和謙遜。所以說,看竹、賞竹、畫竹,不僅僅是藝術的追求,更是人生的感悟。唐朝錢樟明的《水調歌頭·詠竹》中寫道:“有節骨乃堅,無心品自端。幾經狂風驟雨,寧折不易彎。”這幾句詞詮釋了竹子給我們思想的觸動與人生價值的培育。
今年過年,我與妻子及好友一家駕車轉了幾個心儀已久的城市。在瓷都“景德鎮”,我參觀了景德鎮陶瓷博物館。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景德鎮“珠山八友”之一劉雨岑的一幅翠竹瓷板畫。晚上,在景德鎮陶瓷大師李健的工作室里,我在大師的指導下畫了此生第一幅瓷畫,圖案當然是我心中的竹了。
我們還去了井岡山革命博物館參觀。從館中出來,雨勢漸漸小了,館外四面環山,山上長滿了翠竹,一桿桿井崗翠竹筆直地插入云霄。井崗翠竹是為革命立過功的,竹筍作過紅軍露營野炊的菜,竹板作過軍民挑糧食、運彈藥的扁擔,深深的井崗竹林更是紅軍戰士出其不意打擊敵人的天然掩體。眼前一排排的翠竹象征了戰爭年代堅強不屈、勇敢樂觀的軍民。從遠處看,竹林郁郁蔥蔥,重重疊疊,望不到頭;近處看,修直挺拔,好似當年的哨兵。當地人每當說起井岡翠竹,總會自豪地說:天下竹子數不清,井崗竹子第一名。
正當我的思緒隨著井岡翠竹浮想聯翩時,朋友的孩子悄悄靠近我,神秘地把他肉滾滾的小手里的東西放到我的手里。我展開手掌,竟是一枚印有“井岡竹”的彩色紀念章。看來我的竹緣真是“婦孺皆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