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鹽
藝術老頑童黃永玉走了,終年99周歲,虛歲100歲。
他晚年的最后一部詩集《見笑集》里,有這樣一首詩《假如活到一百歲》:
長壽、長壽,
同輩的人全都死了,
倒像是一個新來的
外鄉人,
我孤零零茫然四顧。
……
長壽、長壽,
廝殺了整整一個世紀,
同志們撇下我走向天堂,
戰場是那么寂靜,戰壕里,
剩下一個活著的我。
……
人們用好奇的眼光,
盯我身上的每一部分,
發皺的雙手和
顫抖的步伐。
……
嘿!
有一天將會到來,
像一次旅行一樣,
我將提著小小的行囊,
在前胸口袋插一枝
未開的玫瑰,
有如遠航的老手,
不驚動別人,
反手輕輕帶上住久了的家門。
他的人生那么精彩,他那么樂觀,那么好玩兒,仿佛早就這件事準備好了勸我們:朋友啊,不要哭!想我的時候,就看看云。
1924年,黃永玉出生于湘西鳳凰古城。近40年前,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一文中這樣描述自己生長的這座“邊城”:
我那個城,在湘西靠貴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頭城墻上上下下地繡起一個圈來圈往。
1937年12歲的黃永玉離開鳳凰浪跡天涯,足跡遍及福建、上海、香港、北京,也到過法國的巴黎、意大利的翡冷翠,在山區小作坊里當過童工,也在街頭巷尾支攤畫過畫。木刻和畫畫都靠自學,一路學下來畫下來,自成一派,后來成了中國畫院院士、當代最負盛名的藝術家之一。
從時間長度上來說,鳳凰古城幾乎僅占他人生的1/8,但他說,他的藝術就是依靠這12年中形成的“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思維”。
如果說,黃永玉是在居無定所的流浪中精進出不凡的技藝,獲得在美術、文學、雕刻、建筑等領域的卓越藝術成就,那么,他身上天然的一股“野氣”,卻是12歲之前在鳳凰古城熏染而來。
每個人回望童年生長的地方,都會詫異記憶中它的巨大,和此刻看起來的渺小,黃永玉也是:
從十二歲出來,在外頭生活了將近四十五年,才覺得我們那個縣城實在是太小了。不過,在天涯海角,我都為它而驕傲,它就應該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嚴密,那么結實。它也實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后的幾十年我到哪里也覺得還是我自己的故鄉好。
這座古城很小,小到學堂里的孩子一唱歌,全城都聽得見,但它卻用一草一木,在這位藝術大師生命的發端涵養了他的全部靈性和氣質。
黃永玉的父親黃毓麟學過肖邦、貝多芬,喜歡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在家鄉的風琴上找鋼琴的感覺,有時會有些孤單。他做過鳳凰考棚小學校長、文昌閣小學校長,是音樂老師,將古詩譜了簡譜,教給學生唱,也擅繪畫、詩文。
黃永玉從小就展露出喜歡觀察、鉆研、總結規律的天賦,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里,他寫到小時候的一件事:有一天,年幼的他發現螺螄殼的紋路都是向右轉,沒有左轉的,有個這個發現后,又去池塘邊、田里撿田螺、蝸牛、釘子螺,發現它們都是向右轉的。

小黃永玉認為自己發現了“一種小科學”,趕緊去告訴爸爸,爸爸說:“我也不曉得你長大是哪樣人?這是想不到的。只有兩個字“認真”。記到這兩個字就夠了。讀書,交朋友,辦事情??茨闩@個螺螄殼,就很有點認真的架式。這好!”
看黃永玉的荷花,總覺得和一般人畫得不太一樣,可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樣呢?
在節目《朗讀者》中,北京萬荷塘的荷花池畔,黃永玉告訴董卿,小時候,外婆家的城門外有個小荷塘,孩子們淘氣時就躲到荷花里頭,弄個小木盆,看荷花底下的風景。所以,他畫的荷花,與旁人的不太一樣。
兒時的黃永玉異常淘氣,綽號“黃逃學”,“留級留得不得了”,最長一次逃學一逃就是大半個月。大人們到處找不到他,到外婆家找,去水里撈,全都無果。沒想到是他偷偷騎了苗家女孩的馬,躍下山坡,摔斷了腿……
毛姆在《刀鋒》中說:“人不論男男女女,都不僅僅是他們自身;他們也是自己出生的鄉土,學步的農場或城市公寓,兒時玩的游戲,私下聽來的《山海經》,吃的飯食,上的學校,關心的運動,吟哦的詩章,和信仰的上帝。這一切東西把他們造成現在這樣?!?/p>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黃永玉會對鳳凰古城懷著至深的眷戀:
我有時不免奇怪,一個人怎么會把故鄉忘記呢?憑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懷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崗上的森林?那些長滿羊齒植物遮蓋著的井水?那些透過嫩綠樹葉的霧中的陽光?你小時的游伴?唱過的歌?嫁在鄉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由于家道中落,黃永玉僅受過小學教育,在12歲時就開始四處流浪——“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
回憶往事,黃永玉曾說:“這個東西我想過,我這一輩子的選擇是對的?!?/p>
一般來說,一個僅有12歲就脫離了正規學校的孩子,并且是在亂世,后邊的人生是令人擔憂的。但黃永玉憑著超人的自覺、認真的勁頭,和鳳凰古城賜予的靈氣,在社會這所學堂里自我磨練,自我教育,取得了非凡的藝術成就。
他在天地之間自由流浪,背著自己縫的帆布包,包里背著書、木刻刀、木板。有些老人家看見感嘆:“你看這孩子,他流浪帶著書!”
走過的無數城市里,黃永玉對福州印象尤為深刻。在長樂教書期間,他每個禮拜都會坐小輪船到福州,一上岸就直撲書店去看《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完了再放回去,半年時間讀完了整本。
老板告訴他:“你一來,我就注意你了。這本書,我不會賣的,我要為你留下來?!?/p>
也有姑娘愿意追隨他,可黃永玉說,自己滿心眼想的是另外的事:木刻,要刻出一流的木刻,其他都不在乎。
在《朗讀者》中,老先生告訴董卿,他最近正在“研究自己”,想想自己除了運氣好,還有什么可取之處,能讓一個離開了正規學校的孩子健康地長大。
他得出“認真”二字:“辦事情認真。排除了很多高調的、不實際的東西,只實在地、實事求是地去鉆研……不要去做這樣那樣的人物,費事?!?/p>
他還說,一般都說要求自己要嚴格,“不是嚴不嚴格,弄得有意思一點”“勤奮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主要還得看你產品質量高不高”。
“要弄得有意思一點”,這種頑童心理伴隨了這位老人一生,也成就了他別具一格的藝術風格。
相信我們都曾被告知,生命是一個有趣的循環,到了老年,孩子的童稚和老人的深刻會在身上同時顯現。但是,好像還沒有人像黃永玉這樣,把生命輪回的這一特征展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90歲時,他畫“比我老的老頭”,打赤腳、露肚臍,歡脫得像個孩子。
還會在畫里借小老鼠自嘲:“我丑,但我媽喜歡。”90多年的光陰未改變他的性情,反使他在時光的洗滌下愈發童稚可愛。
這樣一位豁達通透的老先生,活過近百年,還有什么是他超脫不了的呢?!
30年前,表叔沈從文安葬在了老家鳳凰,黃永玉給補了石碑,上面寫“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黃永玉說,自己百年后也會回去,但是會用一種不同的方式。
“我已經寫好遺囑了?!惫腔也灰?,“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自由得多,不要固定埋在一個地方”,朋友想他的時候,“看看天看看云嘛”。
(源自“給孩子”,有刪節)
責編:王曉靜實習生:黃舉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