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帥帥


摘要 目前環境刑事司法中的生態修復責任落實不到位,存在修復措施與環境刑事司法割裂、生態修復碎片化、生態修復效果不佳等問題,原因在于:缺乏貫穿環境刑事司法全程的生態修復制度對于生態修復責任的全流程約束。因此,應當構建統一的生態修復制度以期問題的克服。生態修復制度立足于司法規律與生態規律的平衡,內含三種遞進邏輯:“懲罰”與“修復”的權衡是其二元價值追求,即以生態修復責任的附加補強環境刑法威懾的不足,從而實現刑事司法與生態修復的良性互動;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及時調整是對二元價值的遞進實現,即以輕刑結果的激勵與程序回流的威懾倒逼犯罪人積極、持續地承擔生態修復義務,保證修復結果的最優化;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全流程調整是對價值的再遞進,即通過“事前、事中、事后”的全流程循環檢視對生態修復過程全程跟進,實現制度的動態優化與修復措施的及時調整。生態修復制度的內在邏輯生成了制度架構,具象為整體架構中的三個主要機制:類別化機制是在環境犯罪科學分類的基礎上,確定生態修復措施的著力點,實現生態修復的優化功能;預防機制著眼于生態修復責任增加犯罪人義務的法律屬性,以生態修復過程的展示減少環境犯罪的發生,擴充環境法益增量;匹配機制在立足于環境刑事司法特殊性的基礎上,實現生態修復效果的最優化,從而達到生態修復效果與刑事司法的高度匹配。生態修復制度外接三條路徑:技術路徑保證生態修復方案制定的科學性;資金路徑保證生態修復方案在充足的財力支撐下不折不扣地落實;監督路徑保證公眾全程參與生態修復,倒逼第三方以最低成本博得最優修復效果。運行路徑的科學穩固是保障制度落地的重要抓手,因此,只有依靠這樣科學高效的生態修復制度,并以穩定的路徑完成“應然—實然”的轉換,才能形成修復措施的咬合力,進而穩步推進生態環境的優化修復。
關鍵詞 生態修復;環境刑事司法;懲罰;犯罪預防;修復資金
中圖分類號 D912. 6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2-2104(2023)07-0055-12 DOI:10. 12062/cpre. 20230514
中共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堅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體化保護和系統治理;加快實施重要生態系統保護和修復重大工程”。黨中央對生態環境的保護提出了整體性、系統性、協同性的新要求,這也進一步推動了環境刑事司法理念由傳統的“犯罪—懲罰”二元模式轉向“犯罪—懲罰—修復”的三元模式。雖然司法機關的理念正在轉變,但生態修復卻未在司法實踐中取得實質性進展。在2017—2022年的六年間,環境刑事司法領域共產生6 441件生態修復案件,但與103 567件這一體量巨大的環境犯罪案件基數相比,環境修復并沒有成為一個高概率的附加義務。況且,在6 441件環境刑事司法的生態修復案件中,由于各司法機關各行其是,導致生態修復措施割裂。目前環境刑事司法主要存在三種生態修復方式:第一種是在公訴機關提起公訴前,“被公訴人繳納生態修復費用作為認罪認罰的情節”[1];第二種是審判機關直接在刑事判決書中判決被告進行生態修復;第三種是審判機關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方式判決被告人履行生態修復義務。但此三種方式因為彼此之間無內在連接而各行其是,不僅會導致生態環境無法得到最優化的修復,而且會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可見,當前的生態修復措施缺乏統一的目標指引,呈碎片化布局,無法形成咬合力[2]。透過現象看本質,以上問題看似繁雜凌亂卻同根同源——缺乏共同的生態修復制度統籌引領。需要開宗明義的是,生態修復制度本身包括“內在邏輯”與“整體架構”,后者是前者的具體化,“運行路徑”是對生態修復制度的功能落地。總體而言,三者之間呈“宏觀—中觀—微觀”的細化邏輯關系。
1 生態修復制度的內在邏輯
任何制度的建構都是由內而外的價值實現過程,只有明確了價值追求,才能生成具體的制度安排,進而選擇具體的路徑進行制度功能的實現,環境刑事司法視域下的生態修復制度亦是如此。內在邏輯是生態修復制度立足于環境犯罪特殊性的價值目的,在宏觀層面上對“制度應當達成何種目的”的回答。制度目的的存在為制度內容的安排框定了范圍,即生態修復制度的整體框架(內容)應當按照所追求目的的要求進行安排,包括制度應當秉持何種原則、包含何種機制等。因此,內在邏輯蘊含的價值追求是制度成型的原點,也是制度成型的內生動力。具體來看,生態修復制度內含三個遞進邏輯:價值追求上的二元面向、運行過程中的及時調整以及循環過程中的全流程調整。
1. 1 生態修復制度價值的二元面向
傳統的環境刑事司法采取“犯罪—懲罰”的因果模式,這也是刑法中所有犯罪的處理模式。正常情況下,這一因果模式是科學的。因為“刑罰具有一般預防的作用”[3],當潛在犯罪人被刑罰后果威懾而不敢進行犯罪時,法益便得以保護。但環境犯罪具有其他犯罪所不具有的特殊性:一是刑罰較為輕緩。有期徒刑是環境犯罪的頂格刑罰,即單純環境犯罪的被告人不會被判處有期徒刑以上的刑罰。刑法的傳統理論認為,以是否被剝奪自由為標準,刑罰的嚴厲程度從有期徒刑、拘役、管制依次下降,其中有期徒刑和拘役被判處緩刑的情況下,也不需要執行監禁,因此,刑罰更為輕緩。如2017—2022年,環境犯罪案件中不需要執行監禁的案件數占比高達96. 04%,需要被執行監禁的案件占比僅有3. 96%。這意味著絕大部分犯罪人不會被剝奪自由,刑罰的威懾力不足。二是環境犯罪以謀取經濟利益為動機,不論是謀生型環境犯罪,還是牟利型環境犯罪,都是在一定程度的利益刺激下產生的。因此,環境犯罪可謂是“低犯罪成本——高犯罪收益”,這也是環境犯罪預防效果缺失的原因。之后,在“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向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轉變”[4]的基礎上,環境犯罪開始加大罰金刑的使用力度,在上述六年間,環境犯罪案件被判處罰金的案件數占比高達85. 98%,但罰金并非直接用于被損害的環境修復,而是作為一項財政收入統一上繳國庫,被損害的環境修復依然被擱置。可見,環境刑事司法依然無法克服其局限性。在恢復性司法理念的影響下,環境刑事司法的因果模式開始轉向“犯罪—懲罰—修復”的循環模式。從環境刑事司法理念的三次轉變來看,循環模式是順應時代發展的產物。不可否認,“懲罰”與“修復”之間存在明顯的張力,如何彌合“懲罰”與“修復”的二元價值沖突是構建生態修復內在邏輯不可回避的問題。
首先,就環境刑事司法的目的而言,“懲罰”與“修復”二者不可偏廢。只重“懲罰”,不重“修復”的目的選擇將會使環境刑事司法倒退到之前的因果模式。雖然犯罪人承擔了刑事責任,但被破壞的環境依舊被擱置在一旁,并因得不到及時的修復而進一步惡化。“這一延續性的危害后果則需要公眾承擔”[5],相較于犯罪人承擔的較輕的刑事處罰來說,公眾承擔的環境惡化的后果更為嚴重;只重“修復”不重“懲罰”也不可行,這會使環境刑事司法的生態修復與單純民事訴訟的生態修復混淆,架空了刑法。而“懲罰”與“修復”存在內在的功能勾連,“修復”的落實依賴“懲罰”的威懾,放棄了刑事責任等同于摘掉了威懾的佩劍,“生態修復”必然成為一紙空文,無法落實。因此,“懲罰”與“修復”是應當兼顧的價值追求,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
其次,“懲罰”與“修復”的價值兼顧并不是平均主義或毫無主次,相反,二者是應當有位次關系的。環境刑事司法的整體目的決定了“懲罰”與“修復”的價值兼顧,奠定了二元價值面向的整體基調,框定了價值抉擇的范圍。在此基礎上,生態修復制度的內在邏輯應當以“修復”為第一位次的價值追求,以“懲罰”為第二位次的價值追求。在具體的運行邏輯中,構成“目的—手段”關系,即“懲罰”是“修復”的手段,“修復”是“懲罰”的目的。當然,二者自在自為地存在本身的目的,這與二者之間的關系并不矛盾。循環模式之所以能夠克服因果模式的缺陷,正是因為“修復”環節的拓展。“生態修復使環境刑事司法由簡單粗暴轉向精細化”[6],不再局限于犯罪人單純刑事責任的處理,更關注到被破壞的生態環境,這契合了生態文明建設的總體要求。同時,不論是犯罪人親力親為地修復還是繳納生態修復費用進行修復,都是一種附加的義務。這種義務的履行不僅能夠彌補環境犯罪刑罰輕緩的缺陷,也能矯正犯罪人,威懾潛在犯罪人,進而達到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效果。由此可見,“修復”是循環式司法的重點。當“修復”與“懲罰”發生價值沖突時,應當以前者為第一位的價值追求,后者可進行一定程度的變通,以便于第一位次價值的實現。
最后,在“修復”與“懲罰”價值實現的具體過程中,應當進行靈活的協調。“懲罰”與“修復”并非相互分離,也不是簡單疊加。如果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較重,而生態修復的義務也較重,則行為人難免會產生生態修復的抵觸心理,在實質層面上擱置生態修復義務的履行;如果二者都較輕,則不僅刑罰目的難以實現,生態修復的效果也更難以實現。因此,必須使二者相互配合,互相補充,進而構成有機聯系的整體,共同實現環境犯罪懲罰后果的最優化。當被告人缺乏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經濟實力,而有能力進行生態修復的親力親為時,應當考慮緩刑等非監禁刑罰的適用,以便于生態環境的修復。即在自由裁量時,以生態修復的義務對抵部分刑事責任;如果被告人不具備生態修復的能力,但具有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強烈意愿和能力時,應當在考慮生態修復效果的前提下,對其判處較低程度的實刑。總之,應當在“懲罰”與“修復”之間進行價值權衡,在保證“修復”效果的基礎上進行“懲罰”的選擇。
生態修復的二元價值邏輯的實現,依賴于總體的司法目的與具體的修復制度。因此,應當在總體層面兼顧“懲罰”與“修復”的二元價值;在具體層面,以“修復”為第一位次的價值追求,靈活協調二者之間的關系。
1. 2 生態修復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及時調整
與單純的民事訴訟的生態修復制度不同,環境刑事司法的生態修復制度依托于刑事訴訟,并貫穿全程。“恢復性生態司法既要體現生態規律,又要遵循司法運行規律”[7]。
生態修復制度的運行邏輯是以修復效果為標準進行的及時調整,將刑事責任作為懸在生態修復責任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使修復人切實感知到只有認真修復被其破壞的生態環境才能獲得較輕的刑事責任,即及時調整刑事責任與生態修復責任之間的配合方式,以刑事司法全流程的視角及時調配各種司法資源,保障生態修復效果的實現。若生態修復制度不秉持及時調整的邏輯,則意味著生態修復僅可在某個環節貫徹落實,與其他環節無關。這便意味著其他環節不再將生態修復作為考量因素,威懾“修復”的僅有單一環節,其他環節的威懾缺位。此時“修復”的效果難以得到有效保障。相反,生態修復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及時調整可以契合環境刑事司法環節的流動性,為生態修復的效果提供短期和長期的雙重保障,使“修復”不僅能被當前環節威懾,也能被后續環節威懾。在生態修復因主觀或客觀的原因而落空時,便可因程序重新啟動或程序回流而倒逼生態修復的再次實施。
只有及時調整才能實現效果的最優化,保證修復的實質性。生態修復的效果最優即投入的司法成本盡可能地低,取得的修復效果盡可能地好。如果司法成本無法降低,則應當首先保證修復效果,畢竟從生態修復長期的投入成本來說,司法成本是較低的。生態修復的及時調整包括司法程序的重新啟動與程序回流。如果行為人愿意以自身行為或繳納生態修復費用進行生態修復,則可以進行程序的暫停或以較輕的責任進入下一程序。但是,生態修復方案的執行需要一定的時間期限,為保證最終的修復效果,必須使程序能夠重新啟動或者回流。生態修復的及時調整表現在以下兩種生態修復方式的運行中。
當行為人以繳納生態費用的方式進行生態修復時,由于生態修復費用是確定之后一次性繳納,不需要行為人親力親為地進行生態修復,此時,行為人的主觀能動性便不會影響生態修復的效果。此種生態修復可以暫停后續程序的進入,或者以較輕責任進入后續環節。這并不意味著生態修復是定格的,恰恰是因為是否繳納或是否足額繳納生態修復費用將作為后續環節考量的重要因素,或者說是因為后續環節的威懾,才保證了生態修復費用的足額繳納。如果生態修復的邏輯是定格的,則后續環節便是定量的結果,無論行為人是否繳納或是否足額繳納生態修復費用,都獲得同樣的后續結果,則行為人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積極性便會大打折扣,生態修復效果亦難得到保證。
當行為人親力親為地進行生態修復時,行為人的生態修復便會貫穿生態修復方案執行的始終。這里存在兩種修復后果的可能性,一種是行為人不折不扣地執行生態修復方案,并積極保護自己的生態修復成果,對修復過程中出現的他人的破壞行為進行積極的反對。這種情況下,生態修復效果能夠達到預期甚至優于預期。另一種情況是行為人消極懈怠地執行生態修復方案,對修復過程中出現的自然或人為的破壞性因素不管不顧,僅在形式上進行生態修復。如此,便無法保證生態修復效果,甚至會出現修復后與修復前無變化的情況。生態修復的及時調整正是為了消除后一種情況,推動前一種情況的出現。對于短期之內能夠見到修復效果的,可以暫停環境刑事司法的環節進展,待生態修復效果出現后再決定是否重啟后續程序或是否讓行為人以較輕責任進入后續程序,這是以后續程序的重啟為威懾保證生態修復的效果。對于短期之內無法實現生態修復的,而行為人以自身行為進行生態修復又是最合適的選擇時,要以程序回流作為威懾。如對被告人判處緩刑,將其生態修復的效果作為緩刑考驗期的社區矯正內容,如果行為人進行的生態修復效果未達到預設效果,則撤銷緩刑,執行實刑。理性的行為人在程序回流的威懾下,一般都會積極地進行生態修復,生態修復效果從而得到保證。
可見,生態修復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及時調整能夠天然地契合環境刑事司法環節的流動性,而程序的暫停則可以減少后續環節案件的流入,減少司法資源的投入,從而以較低的司法成本獲得較好的司法效果。即使對于不能減少司法成本投入的案件,進行程序重啟或程序回流也能提高生態修復效果的優化程度。在恢復性司法理念下,成本不變,而司法收益增大,意味著司法效率提高。可以看出,生態修復的及時調整是以生態修復的二元價值追求為基礎的,即“懲罰”與“修復”的“手段—目的”關系;可以說,前者是后者的衍生、具體化。兩種邏輯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相互遞進的兩個層面。只有構建了生態修復制度不同層面邏輯之間的聯系,才能更好搭建制度的整體架構,進而保證制度的良性運轉。
1. 3 生態修復制度循環過程中的全流程調整
生態修復的內在邏輯并非只是橫向的自在邏輯,還與制度的具體內容存在內部縱向的相互作用。如果生態修復的內在邏輯僅僅是自在自為,與整體的制度架構缺乏實質的聯系,便會發生“內核”與“外在”的分離,價值追求無法在制度的運行中實現。因此,制度的內在價值必須存在一層與制度架構進行溝通的邏輯,才能將內在的需求反饋給制度架構,后者將制度自身的融洽與否反饋給前者,從而使制度自身保持更新能力。制度的適時微調與更新是生命力的重要保證,循環過程中的全流程調整正是制度更新最直接的動力源。
生態修復制度循環過程中的全流程調整立足于及時調整,是對制度體系內容的全過程循環檢驗,二者可以相互作用,根據生態修復的時間順序,可分為事前、事中以及事后的對照循環,三次循環組成全流程的調整,保證生態修復制度的更新與活力。
事前是指在生態修復進行執行前,制定高效可行的針對性修復方案,以求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一環節的關鍵在于如何將制度的內在價值追求傳遞給制度架構,指導制度生成高效可行的生態修復方案。這就要求內在邏輯與整體架構中的對應機制進行溝通協調,將“懲罰”與“修復”的權衡結果反饋到上層機制。之后,上層的類別化機制對環境犯罪的類型進行識別,對不同種類環境犯罪進行生態修復方式配置,不僅兼顧“懲罰”與“修復”二元價值的實現,而且讓二者內部生成互相促進的動力,防止因二元價值的偏廢而發生二者的掣肘。對于方案內容的技術標準——損害評估、修復措施、驗收標準等,制度應當形成穩定的路徑進行保障,以便于機制目標的現實化。畢竟任何不能轉化為實踐的修復方案都是一紙空文,其目標的擱置只是時間問題。類別化機制中篩選出需要予以修復資金保障的,要形成科學的資金計算標準,在二元價值目標的指引下,進行修復資金額度的確定,并形成相應的路徑,防止方案執行中因修復資金不足而遲滯修復方案的高效執行;也防止因修復資金額度過高而過度加重行為人責任,從而激發行為人的抵觸心理——“因無能力繳納高額費用而寧愿選擇承擔實在的刑事責任”[8],這樣便必然無法實現生態修復的二元價值。因此,事前的循環是與制度上層機制、路徑的對接,保證制定高效可行的生態修復方案,為后續的發展提供必要前提。
事中循環是對生態修復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動態微調。事物永遠處于變化之中,這就決定了生態修復的過程不可能完全按照人為的預設一板一眼地進行,必然會介入其他自然或人為因素。當意外因素介入時,生態修復的進程便會出現變化。制度必須進行應急反應,將微調與否以及微調內容反饋給內在邏輯,由內在邏輯對其進行動態檢驗。如果微調的結果違背內在邏輯,則將這一信息反饋給制度架構,禁止其進行微調;如果微調不影響內在邏輯的要求,則反饋給制度架構,允許進行微調。這一往返的循環本質上是對二元價值邏輯實現的保障,防止出現目的的落空。具體而言:修復過程的新變化必然會影響生態修復的進展,進而需要調整具體的生態修復,以適應新變量的介入。這個時候便需要對介入因素與修復進度進行關聯性思考,同時以行為人為主體,考量行為人是否應當作出必要的反應行為來保證生態修復的進度。如果行為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沒有采取,則應當將這一延誤后果歸責于行為人,不能對生態修復進度進行調整。相反,若行為人采取了必要的行為措施,因行為人意志之外的因素導致生態修復的變化,就應當對生態修復進行重新調整。為實現生態修復制度的二元價值邏輯,對生態修復方案的微調必須慎重,以防止出現暗箱操作來減輕行為人生態修復責任的情況。事中循環是科學的生態修復制度良好運行的必要環節,是追求生態修復效果實質化,防止生態修復制度體系僵化的應變環節。
事后循環是在生態修復制度運行完畢后對生態修復效果與底層進行的歸納對照,是對制度性能的檢驗。就事實與規范的范疇而言,生態修復制度是規范,行為人進行的生態修復是事實,規范能夠框定、指引生態修復的進行,但任何規范都是從事實中抽象出來的,只是基于已有事實的一種抽象預設,不可能存在完美的規范。因為社會事實總是在變化,而“新的事實在規范的適用過程中便會產生沖突”[9],二者的沖突應當作為一種實踐經驗歸納下來,對制度進行思考,通過區分制度問題抑或執行問題來決定制度的校正與否。換言之,事實作用于規范是這對范疇的必然關系,任何規范的生命力都在于事實的不斷反作用,只有能夠與絕大部分事實匹配的規范才是效用最優的規范。生態修復制度也是如此。在生態修復方案執行后,要對生態修復效果進行檢視。目光應當在規范與事實之間往返,考察生態修復的二元價值是否實現,“修復”與“懲罰”二者的偏離距離是否適當;制度設計是否有遺漏,對于能夠預見的事實是否能夠涵攝,二者之間的沖突是否合理。在這些思考的基礎上來對制度進行微調,以便于保持其生命力。
事前、事中、事后的循環構成生態修復全流程調整的過程內容,其基礎是二元的價值追求與自身的及時調整,價值的追求與動態的方向催生了縱向的全流程調整。這一邏輯的存在是保證生態修復制度更新的動力源,避免了制度體系的僵化與滯后。可見,生態修復制度內在的三種邏輯互相作用,相互依存,共同奠定了生態修復制度的基礎。
2 生態修復制度的整體架構
生態修復制度的整體架構是內在邏輯的具象化,是實現內在邏輯價值的運行機制。“整體架構”是在中觀層面上對“制度應當如何實現目的”的回答。可以說,生態修復制度的“整體架構”是對“內在邏輯”的價值實現。而“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制度能否在實踐中達到預期效果尚需具體而微的路徑進行功能的實現。只有通過整體架構的具體運轉,內在邏輯蘊含的價值才能被實現。整體架構包括三個機制:類別化機制、預防機制和匹配機制。以上三項機制內容的精練有序,保證了整體制度的良性運轉,實現了事實與規范的良性互動。
2. 1 生態修復制度中環境犯罪的類別化機制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將環境犯罪集中規定在第六章第六節的“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中,共計15個罪名。不同類型的環境犯罪造成的生態破壞效果并不相同,相對的生態修復措施也不相同。不同類型的犯罪人有不同的犯罪動機,所懼怕的威懾種類也不相同。當然,“犯罪人的類型一般決定了生態破壞的類型”[10],二者之間存在“引發-被引發”的關系。
該研究搜集了2017—2022年的環境犯罪數據。如圖1所示,在環境犯罪案件總量一定的情況下,不同環境犯罪的罪名案發頻率并不相同,所占比重也有較大差異。在“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的15個罪名中,根據犯罪的頻率可以分為“多發型環境犯罪[11]與低頻環境犯罪”。環境犯罪的發生頻率是區分生態修復重點、難點的重要依據。環境犯罪的發生頻率決定了生態修復的力度,動機與破壞類型決定了生態修復的方案類別。
如圖1所示,15種罪名的發生頻率從左至右持續降低,在走勢上大致呈現出反比例函數的曲線。按照一定時期內案件發生的頻率,將2015—2020年的六年中,案件數量超過8 000件(1 333件/年<件/年)的罪名定義為多發型環境犯罪;案件數量不超過8 000件(0件/年≤件/年≤1 333件/年)的罪名定義為低頻環境犯罪。其中,“濫伐林木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狩獵罪、污染環境罪、非法采礦罪、盜伐林木罪”為多發型環境犯罪;剩下的8個罪名為低頻環境犯罪。在多發型環境犯罪中,濫伐林木罪案件數量最多,達到了27 286件,比排名第二的“非法占用農用地罪”的案件數量多了9 691件,是其案件數量的1. 55倍;比排名第五的“污染環境罪”的案件數量多了18 468件,是其案件數量的3. 09倍。
就概率學的意義而言,環境犯罪的多發與生態破壞的程度呈高度蓋然性的相同關系,即正比例關系。當某種環境犯罪在全國各地都呈現高發態勢時,生態破壞的效果會“連點成面”[12],在破壞的廣度與深度上都呈現擴大深化的發展。而低頻發生的環境犯罪可能僅對局部地區的生態破壞較大,但對于全國整體環境法益的減量有限。“生態修復本質上是環境法益的恢復”[13],單獨比較多發型環境犯罪與低頻環境犯罪的生態破壞力沒有意義,因為生態修復與犯罪治理是面向全國環境法益總量而言的,要對比考察總體法益的增減量才是科學的參照標準。量化而言,假設全國環境法益的存量是100,每個多發型環境犯罪的法益減量為0. 01,案發數為每年2 000件。低頻環境犯罪的法益減量為0. 1,案發數為每年20件,則多發型環境犯罪的法益減量為20,低頻環境犯罪法益減量為2。可見,雖然二者單位法益減量相差10倍,但由于基數相差巨大,多發型環境犯罪的法益減量依然遠遠大于低頻環境犯罪。在這一前提明確的情況下,生態修復便在整體的范圍上找到了著力點。多發型環境犯罪應當成為生態修復的重點。在重點修復的范圍內進行生態修復方案的超額制定,在生態修復種類、數量、期限上進行質和量的增加。如此,能夠針對性地加大特定種類的修復力度,阻止其因體量的增大而導致破壞效果的外溢。即在修復效果上對沖生態破壞的深度與廣度,降低整體環境法益的減量。
深入環境犯罪內部發現,環境犯罪的動機不同,造成的生態破壞的類型也不相同。通過對排名前六的環境犯罪罪名對比分析發現,“濫伐林木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盜伐林木罪、非法狩獵罪”等5種典型罪名可歸為一類,稱為“謀生型環境犯罪”。原因有三:第一,該5種犯罪均帶有典型的傳統農業經濟的特點,伐木、捕撈、狩獵、占用農地等行為均帶有“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傳統觀念,觀念上的輕視是該類案件數量居高的主觀原因。第二,傳統的農業思維主導下的上述行為牟利較小,多數是為了貼補家用,與大型污染環境的工業行為相比,上述行為帶有明顯的謀生性質。第三,此種犯罪的犯罪人身份一般是受教育程度較低的農民、牧民或漁民等傳統第一產業生產者,因此一般并不會使用復雜的工業生產機器。其生態破壞也一般是物理上的破壞,不會產生生化意義上的破壞。此類犯罪在全國各地呈“點狀”發生,因此,案件數量累積迅速。雖然細微的點狀犯罪行為不易激起國民情感上的厭惡,但此類“連點成面”的環境破壞效果不容輕視。
“多發型環境犯罪”中的污染環境罪與“謀生型環境犯罪”有三點不同:第一,“謀生型環境犯罪”一般只能引起生態環境的物理性變化,即生態要素的數量、種類減少。而污染環境罪多發于工業生產領域,在此過程中排放的廢氣、廢水、廢渣等廢棄物含有大量的生化物質,排放在自然環境中必將引起環境要素的深度變異,產生要素之間的化學變化。正是因為這樣,污染環境罪造成的損傷效果呈現出“片塊狀”,即損傷效果較大,引起的環境連鎖反應較強。第二,由于工業生產過程中購買、開啟環保設備的成本較大,而通過偷排、漏排廢棄物或關停環保設備能夠節省較大成本,進而提高工業生產的盈利,此種利益獲取額度已遠遠超過正常的個人拓展經濟來源的需求,因此,展現出極強的牟利性。第三,極大的營利性導致該罪名的刑度無法威懾犯罪人,且罰金數額與生態修復方案的制定也更為復雜,必須結合該種犯罪的危害后果特性與牟利性協調制定生態修復方案。綜上,污染環境罪可被稱為“牟利型環境犯罪”。
生態修復制度的類別化機制是為了尋找生態修復的著力點,在重點修復的領域內進行質量的超額修復;之后,根據環境犯罪具體種類的不同,采取不同的修復方式,設計不同的修復方案。以對應的刑事責任為配套,保證修復方案的執行。唯有如此,才能節省生態修復成本,提高生態修復效率,保證生態修復效果的針對性。
2. 2 生態修復制度中環境犯罪的預防機制
“在環境刑法語境下,作為威懾的一般預防與作為矯正的特殊預防均具有積極價值”[14]。生態修復制度立足于環境刑事司法,二者相輔相成。“修復”是以“懲罰”為后盾進行的,但生態修復制度不應當僅限于修復,無論人的主觀上是否愿意承認該制度能夠預防犯罪,都無法否認其內在預防機制的客觀存在。實際上生態修復制度對環境犯罪的類別化機制便為預防機制提供了篩選前提。生態修復制度之所以能夠針對性地高效運轉,正是因為“懲罰”的推動,而“懲罰”威懾的效果以及生態修復的運轉,催生了對環境犯罪的預防機制,包括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
謀生型環境犯罪人群體具有“小牟利、低收入、低教育水平”等三個特點。這決定生態修復制度在類別化機制的篩選后,應當對其采用“親力親為”的修復方式,因為犯罪群體的低收入性決定了其無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經濟能力。后續對此類犯罪群體的論證,都是以默認采用“親力親為”的生態修復方式為情景展開的:首先,謀生型環境犯罪的牟利性較小,而生態修復方案的超額制定可以輕易剝奪其犯罪收益,使犯罪收益表現為負值。同時,犯罪人還必須投入人力成本、時間成本、財力成本執行生態修復方案,這也進一步增加了犯罪人的支出。而犯罪人之所以進行謀生型的環境犯罪,一般都是為了獲取一定的經濟利益。但生態修復執行完畢后,犯罪人的犯罪并沒有獲得任何利益,反而額外支出了較多成本。這種簡單的成本效益分析是任何一個理性犯罪人都可以計算衡量的,最終的結果也很明了——“賠本犯罪”。其次,犯罪人的日常生態修復行為本身,便是以一種第三人可得而知的方式向周邊人傳遞著環境犯罪的責任內容。值得注意的是,此類犯罪人一般都生活在農村(熟人社會),這意味著犯罪人要接受熟人社會的負面評價。而此種環境的負面評價對犯罪人而言正是道德層面的責任負擔。由此也向周邊人傳達“應當保護環境”的教育內容。最后,犯罪人在生態修復的過程中,通過日復一日的修復勞動,完成生態修復方案。這個過程也讓犯罪人懂得生態環境保護的不容易,從而在理念上扭轉傳統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破壞理念,確立保護環境的理念。
因此,由于生態修復費用超額對抵犯罪收益、被動接受熟人社會的負面道德評價,以及修復過程本身對犯罪人的矯正,使犯罪人再次進行環境犯罪的可能性大大下降,從而達到特殊預防的目的;無論是犯罪人的負犯罪收益,還是修復過程的艱辛都向潛在的理性犯罪人傳遞著一個信息——“得不償失”。由于生態修復長期在外進行,因此,這一信息能夠較大程度地傳遞給潛在犯罪人,使其不敢、不愿進行環境犯罪,從而達到一般預防的效果。與謀生型環境犯罪人群體不同,牟利型環境犯罪人群體具有“高謀利性、高知識性”等特點。這就決定了應當對其采用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修復方式。此類犯罪人的犯罪牟利性極強,造成的生態破壞較為復雜。由于生化污染物的介入,導致環境要素發生深層次變異,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對于環境的危害后果如何恢復,必須由專業的團隊進行修復方案的設計,個人沒有修復的技術能力。環境危害后果的嚴重性也決定其修復的艱難性,必須投入較大的人力成本、時間成本、財力成本方能緩慢修復。因此,牟利型環境犯罪的生態修復費用較為高昂,將這一成本轉移給犯罪人承擔就會對抵犯罪收益。同時,由于生態修復周期較長,生態修復費用中應當包含兜底性的費用,防止生態修復方案執行過程中發生修復資金的缺位,保障生態修復方案的正常執行。也就是說,生態修復費用要超額繳納,這能夠達到負值化犯罪收益。牟利型環境犯罪人是一般都是高度理性的商人,犯罪收益的負值會清晰地傳達給犯罪人。在“竹籃打水一場空”后,高度理性的牟利型犯罪人一般都不會再進行此類環境犯罪,從而實現特殊預防的機能。生態修復費用超額對抵犯罪收益的效果同時也會傳達到潛在的同行業犯罪人,迫使其放棄犯罪動機。進而達到一般預防的效果。
綜上,生態修復制度內含犯罪預防機制,這不僅是基于制度功能追求的應然,也是契合環境刑事司法背景的實然。如此,才能夠減少環境犯罪的增量,在保持環境法益總量穩定的前提下,實現已然減少的環境法益量的回增,遏制預期環境法益減少的趨勢。
2. 3 生態修復制度對刑事司法環節的匹配機制
環境刑事司法制度是生態修復制度的基礎,但并不是每個司法環節都與生態修復制度匹配。匹配不僅是指在該環節具有充足的法律規范,還應當能夠保證生態修復制度最優化的執行,即能夠為生態修復效果提供保證。生態修復制度與環境刑事司法匹配的第一要求是合規范性。生態修復在某一刑事司法環節適用應當有充足的法律依據,不能與現有的法律規范沖突。通過對已有判決的梳理發現,當前環境修復的規范沖突,主要存在于審判階段。以“張彥濫伐林木案”([2020]黑0881刑初77號刑事判決)為例,黑龍江省同江市人民法院在審理“張彥濫伐林木罪”一案中,刑事判決書部分直接寫道:“被告人張彥補種濫伐株數5倍落葉松4 035株,如拒不補植或補植不符合國家有關規定,由林業部門依法組織代為履行,代為履行所需費用由張彥承擔”。但是,當生態修復責任作為一種強制性的附加義務與法定的刑事責任并列在刑事判決書中時,就意味著其具備了刑罰的性質。因為生態修復責任是一種支出性義務,而不是獲益性權利,只能將其解釋為刑罰。我國《刑法》第33條、34條明確規定了刑罰主刑和附加刑的種類,主刑包括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附加刑包括罰金、剝奪政治權利、沒收財產。根據我國的刑罰種類,并不包括補植復綠等生態修復措施,將生態修復措施作為一種附加義務寫在刑事判決書中超出了我國刑種的規定,違反了罪刑法定原則。眾所周知,罪刑法定原則是刑法的帝王原則,是保障國民自由的紅線,不能觸碰。當生態修復責任與法定刑種并列,而形式上又無法對其進行合規范解釋時,就說明其實質上就是對罪刑法定原則的違背。因此,在生態修復制度與環境刑事司法的合規范匹配中,剔除了直接在刑事判決書中規定生態修復的環節。
生態修復制度與環境刑事司法匹配的第二要求是效果最優化,將是否能夠最大化地實現生態修復效果作為匹配的標準。如果在某個環節可以合規范地實行生態修復,但不利于生態修復效果實現的最優化,則反映出二者不匹配。環境刑事司法下的生態修復應當兼顧內在修復效果與外在社會效果。剛性規范的維護是外在社會效果的基礎,不能為追求生態修復效果而擱置環境刑事司法的剛性規定。規范的剛性規定正是為了防止司法權的恣意,保障國民的自由。如果為了客觀的修復效果,而以司法的恣意沖擊規范的剛性,必然會損害國民的自由。這便意味著司法者可以在任何環節,以任何方式附加給國民任何形式的修復義務。短期而言,生態修復的效果可以達到,但長期而言,這種方式無疑會沖擊法的安定性,進而造成生態破壞之外的外溢效果。因此,應當在規范的范圍內進行生態修復的合理放置,兼容修復的效率與合法性,這是環境刑事司法中生態修復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所謂的生態修復效果的最優化,是建立在這一最低價值追求之上的。拋棄了這一價值需求,遑論生態修復的最優化。之后,通過“降低成本—擴大效果”實現生態修復效果。如果能夠在環境刑事司法環境實現生態修復的合理放置,便能“節省司法資源”[15],進而提高生態修復效果的優化程度,漸次實現環境刑事司法的理念轉向于生態文明的社會效果。
具體而言,審查起訴階段進行生態修復的方式有兩種,一是行為人繳納生態修復費用后,將其作為認罪認罰的表現,建議法官對其從寬處罰;二是直接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官在民事判決部分判處行為人進行生態修復。如上文所述,生態修復制度的預防機制決定,對于牟利型環境犯罪可以以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方式進行生態修復,而對于謀生型環境犯罪,不宜采用上述方式,應當采用行為人親力親為的方式進行生態修復。因此,“繳納生態修復費用+認罪認罰”的方式應當限于牟利型環境犯罪。受公訴時效限制,公訴機關沒有條件將親力親為的生態修復方式作為認罪認罰的情節,因此對謀生型環境犯罪只能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如果公訴機關能夠根據科學的生態修復規律,制作科學可行的生態修復方案,則“繳納生態修復費用+認罪認罰”的方式能夠體現匹配性,因為如此便為后續的審判環節減少了裁量的增量因素,節省了司法資源。需要注意的是,公訴環節沒有程序回流的可能性,此時程序回流是缺位的,即沒有后續威懾。而在程序回流缺位的情況下,生態修復費用的超額繳納也能夠打消后期修復停滯的擔憂,實現最優化的生態修復效果。與之相比,“附帶民事訴訟”的方式就缺乏匹配性。行為人在不知刑度條件的前提下,為獲得較低的刑事責任,會積極地進行生態修復,但刑事判決與附帶民事判決是同時做出的,即行為人在履行民事義務之前已經確定了刑度條件,這會導致行為人消極懈怠或不履行生態修復責任,不符合生態修復制度的內在邏輯。可見,雖然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在合規范性層面不存在問題,但對于實現生態修復效果最優化卻并不合適。
反觀執行環節,上述沖突可以被有效消解。行為人被判處緩刑后,應當實行社區矯正。社區矯正本質上是一種司法行政,因此,方式較為靈活。這就為生態修復方案的執行提供了良好的空間。可以將生態修復方案的執行作為緩刑考驗期的考量因素,以生態修復的實際效果作為行為人緩刑執行的考察因素。緩刑考驗期結束后,若行為人認真積極地執行生態修復方案,并取得了預期的生態修復效果,則不再執行原判實刑;若行為人消極懈怠,不積極履行生態修復方案,取得的生態修復效果遠遠低于預期,則撤銷緩刑,執行原判實刑。即通過程序回流的威懾,倒逼行為人實施生態修復方案。不可否認,運行到執行環節的司法成本要高于前環節的司法成本,但對于“親力親為”的生態修復方式而言,此環節的生態修復效果是最優的。換言之,與生態修復效果最優的收益相比,司法成本的有限增加是應當容忍的,這也是由生態修復制度的二元價值邏輯決定的。
綜上所述,生態修復制度匹配機制要求:應當在符合環境刑事訴訟流程的剛性規范基礎上,有選擇地在審查起訴環節、執行環節進行生態修復,既要滿足合規范性的要求,又要實現生態修復效果的優化,如此才能實現生態修復制度與環境刑事司法的匹配。
3 生態修復制度的運行路徑
生態修復制度建構后,需要與社會事實對接,在實踐意義上實現生態修復制度。這就依賴于合理的路徑,即能夠實現生態修復制度內容的良好輸出,使制度承載的價值、功能兌換成社會問題解決的方案。“運行路徑”雖然不是生態修復制度本身的內容,但卻關系到制度從“應然—實然”的轉換效果。可以說,生態修復制度的“運行路徑”是對內容的具體實現。簡而言之,生態修復制度的實現需要科學的方案、充足的物力和良好的監督才能實現。所以,生態修復制度的運行路徑應當包括技術路徑、資金路徑以及監督路徑。
3. 1 生態修復制度的技術運行路徑
“生態損害評估是判斷公益受損和提出精確訴訟請求的前提”[16],只有知悉了生態損害的程度,才能進一步確定修復生態環境需要多長時間,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對于不可再生的生態資源,也可以進行同等生態要素的置換、維護。但無論是生態損害的評估,還是生態修復方案的制定、驗收,都具有物理、生化的專業性,一般的司法人員并不具備此方面的專業知識。但生態修復方案的科學制定與合理驗收是生態修復效果的整體保證,必須予以重視。“任何局部或組成要素的改變都會引起生態系統的變化,需要在人工輔助下真正修復受損生態系統”[17]。如圖2所示,生態環境被破壞后的修復分為三種類型:完全能修復、完全不能修復、部分能修復。縱坐標代表環境效應指數,正常的環境效應指數是1。當生態環境被破壞后,出現時間節點,隨著時間的推移,環境效應將不斷下降。假設在環境效應指數下降到0. 7時介入人為修復,則生態修復的三種類型將會出現不同的走勢。完全能修復的生態環境隨著生態修復措施的介入和時間的推移,將會出現環境效應的緩慢上升,不斷趨近于1,最終達到正常的環境效應;部分能修復的生態環境也會出現效用指數的平緩上升,曲線較為平滑,但由于部分生態要素的永久性缺失,其環境效應永遠無法達到1,最好的修復效果是隨著時間的無限延長,無限趨近于1;而完全不能修復的生態環境即使在生態修復介入后,依然會出現環境效應指數的下降,但這并不意味著生態修復措施的介入沒有意義,生態修復措施的介入能夠減緩其環境效應指數的下降,防止其淪為更惡劣的生態。最終,完全不能修復的生態環境將形成另一種環境效應指數較低的生態系統,以較低的數值呈現出與時間軸趨于平行的曲線。應當以生態修復的規律為技術標準,針對性地進行生態修復方案的制定。防止違背生態修復規律,或者實施不科學的生態修復措施。可見,一般的司法工作人員并不具備此類專業知識儲備和硬件條件,必須尊重生態修復規律,由專業人員制定技術方案。這一技術路徑的建構不僅是對制度內容的輸出,也能夠影響生態修復制度的匹配機制。如果這一路徑缺失,則“認罪認罰+繳納生態修復費用”的修復方式便失去了技術前提,無法滿足生態修復制度的匹配機制。
如在2016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檢察機關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中,湖南省湘陰縣人民檢察院辦理的“胡某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一案之所以能夠取得良好的生態修復效果,其首要前提便是保證了生態修復技術的科學性。在該案辦理過程中,承辦案件的檢察官委托專業的科學團隊對獵殺小天鵝產生的環境損害進行仔細地評估,出具了詳細的專家意見書:小天鵝數量減少對區域生態環境的影響、量化評估以及生態修復方案。以此為前提,法院作出了附帶民事訴訟部分生態修復責任的具體內容,檢察機關保證生態修復方案的執行,最終取得了生態修復的良好效果。反觀之,如果缺乏技術前提作支撐,審判機關難以作出科學的生態修復內容判決,之后的方案執行與修復效果自然也無從談起。更為關鍵的是,錯誤的(隨意的)生態修復方案與真實的生態修復需求南轅北轍,將會錯過生態修復的最佳時期,最終導致生態環境難以回歸到“1”的最佳環境效應。
窺斑見豹,無論是哪個環節、哪種類型、哪種方式的生態修復,均應引入第三方進行生態損害的評估,修復方案的制定,并根據是否需要被告人親力親為來確定方案的執行者、驗收者,這是落實生態修復責任的技術路徑。唯有如此,方能從技術層面保證生態修復的效果。
3. 2 生態修復制度的資金運行路徑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論多么科學合理的生態修復方案,都需要一定的資金支持才能保證生態修復方案的實施。況且生態修復是中長期的系統工程,其資金支撐必須是持久不間斷的。如果資金供給出現不足或中途停滯,就會導致生態修復方案執行的停滯,如此,生態環境的修復也必然被擱置。目前環境刑事司法程序中存在兩個“金錢罰”的環節:一是公訴階段的生態修復費用;二是審判階段的罰金。公訴階段的生態修復費用是針對環境犯罪案件的個別設定,可以保證資金的及時到位;但罰金的流向呈現出單向流向,在國家機關“收支兩條線”的財政管理制度下,罰金上繳國庫后需要在下一年度的預算中按比例計提,而且是作為機關整體的財政支出,而不是專供某一項財政支出。但每個環境犯罪案件后都有具體的亟待修復的生態環境,“遠水解不了近渴”,應當設置該環節“金錢罰”的雙向流轉,保證生態修復的專款專用,方能促進生態修復的落實。
為保障生態修復資金的充沛,應當以立法的方式對罰金進行二分式管理。環境犯罪不同于其他犯罪,其侵害的是環境法益。該集體法益的屬性決定了必須由抽象集體作為法益恢復的主張者,國家應當代表社會公眾主張環境法益恢復的責任。因此,環境犯罪的罰金應當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國家作為社會的保護者,出于打擊犯罪、消解犯罪而做出的懲罰性制裁種類;二是國家作為環境法益恢復的主張者,在檢察機關未完成生態修復費用的保障且已進入審判環節時,承擔的法益恢復主張。也就是說,審判機關對罰金進行二分式制定,一是將懲罰性的部分單向上繳國庫,作為犯罪治理的成本,這一點與傳統罰金流向路徑無異;二是根據生態修復方案(由第三方制定)確定的資金數額進行補償性罰金額的確定。將補償性的部分設置上繳國庫后的回流路徑,確保生態法益恢復的資金反饋。罰金的轉移支付能夠及時運用到生態修復的具體項目,與生態修復費用起到相同的作用。澳大利亞在環境犯罪(特別是涉及礦山的環境犯罪)中,便是秉持“恢復性司法理念”,對刑事罰金進行的二分制管理,以確保受損環境能夠得到及時、優化修復。之前,由于我國對于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并不重視,因此,罰金的雙向流轉存在法律空白。隨著國家對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視程度不斷加強和司法機關理念的轉變,亟須以立法的方式填補此項空白,確立環境刑事司法的罰金二分式管理。如此,不論是在公訴階段,還是審判階段,生態修復方案執行時都有專款供專向支取,這就意味著生態修復有了充足、及時的資金保障基礎。
為保證生態修復資金的最優化利用,應當由第三方進行生態損害的鑒定、評估以及生態修復方案的制定。第三方通過對被破壞環境的全面鑒定,作出生態修復所需時間、人力、財力的系統量化配比,并提出詳細修復方案交付執行。公訴機關或審判機關應當在第三方出具的修復資金額度的基礎上進行一定比例的上浮,以防止方案執行過程中出現資金不足的窘境,為方案的徹底執行提供兜底性保障。
當生態修復基金庫設立之后,由專門機構統籌協調生態修復基金的使用,這是因為,生態修復耗時較長,貫穿刑事司法的各個環節,為防止同一案件生態修復的反復支取,“提高生態修復基金的使用效率”[18],必須由同一機構統籌協調資金走向。由是,設立生態修復基金庫,統籌協調生態修復基金的使用,是環境刑事司法中生態修復責任落實的資金路徑。
3. 3 生態修復制度的監督運行路徑
“要注重制度內部與外部的銜接”[19]。詳言之,生態修復制度的實現需要良好的監督,否則,生態修復執行的方案便失去了動力,修復效果也失去了反制。多方監督是社會公眾參與生態修復的重要途徑,能夠將生態修復的全過程暴露在陽光下,倒逼生態修復過程以更低的成本、更優質的勞動換取最優的修復效果。因此,無論是親力親為的生態修復方式,還是第三方資金修復的方式,都需要共同的監督來保證生態修復的效果。
對于親力親為的生態修復方式,應當實現監督的常態化。貫穿于生態修復實施前、實施中、實施后的全過程。在生態修復實施前,由判罰機關以“招標形式”引入專業的第三方,對生態損害類型作出界定,根據不同的修復類型制定詳細的生態修復方案,并將其向社會面公布,接受社會的監督,及時回應社會各界對修復方案的提問,吸收科學合理的修復建議,及時進一步優化修復方案,待方案確定后交付被告人執行。在生態修復過程中,由第三方對生態修復的執行情況進行靜態的全程監督和動態的不定期檢驗,以保證修復措施不發生重大偏離,保證修復方案的執行效果。在修復方案執行完畢后,由第三方對生態修復的結果進行驗收,并將修復結果報送判罰機關。
對于資金的生態修復方式,建立生態修復基金的審計制度。第三方對資金的每次計提都應當記錄,并定期在固定地址公布,接受社會的監督。對于每批次資金使用之后,都要進行賬目審計,防止出現專項資金的挪用。待生態修復完畢,判罰機關再以招標形式引入與第三方無利益關系的第四方進行驗收,對修復后的生態環境進行統一的測量、評估,最后將修復結果是否合格報送判罰機關。在資金使用過程中,“通過定期與不定期的審計制度對資金的使用情況進行監督”[20],這是最為關鍵的一步,否則便容易出現資金的閑置或浪費。修復資金的最大化利用不僅能夠保證生態環境修復的最優化,也能增加司法的公信力。
同時,為保證生態修復的及時進行,防止“令出多門”,對于同一環境犯罪案件,應當由同一第三方機構在第一環節進行方案的制定。換言之,全程僅由一家第三方機構出具一次損害鑒定、評估與修復方案。如公訴階段聘請第三方機構,則該第三方機構出具的修復方案貫穿至生態修復的最終執行落地,審判階段不再聘請第二家第三方機構涉訴。此外,公訴階段與審判階段均有聘請第三方的主動權,但出于降低成本和保證方案統一的考慮,僅能聘請一次。若公訴機關聘請,則審判機關不再聘請。若公訴機關沒有聘請,則審判機關應當聘請,以保證生態修復方案的可靠性。總之,第三方的介入具有唯一性與排他性。
最后,加強公眾的監督符合“ 公共性的司法價值觀”[21]。“應健全公眾監督參與的機制”[22],應當在專門的網站、自媒體等傳媒媒介上進行生態修復具體進展事項的公示,暢通公眾參與的渠道。當然,行為人也可以進行監督,因為生態修復費用是由行為人繳納,這就決定了行為人對生態修復的監督積極性最高,從而進一步提高生態修復方案的執行力度,更好的實現生態修復的效果。
4 結 論
面對環境刑事司法中生態修復責任落實不到位的修復措施碎片化、刑事責任與修復責任割裂、損害評估不科學、修復方案不合理、修復效果不佳等諸多問題,建構符合司法規律的生態修復制度是必要的。在內在邏輯上,環境犯罪中的生態修復制度依托于環境刑事司法全程,明確其二元面向的價值追求。權衡“刑事責任”與“生態修復責任”的“手段—目的”關系,使二者在互相助力的過程中達到二元價值的最大化追求;以相互威懾的動態思維,甄別犯罪人的心理,選擇生態修復的開啟環節;根據生態修復規律與刑罰威懾機理將現實與制度進行循環對照,及時校正制度安排。在制度架構上,根據環境犯罪種類進行類別化區分,并針對犯罪人特征與生態修復特殊性選擇修復方式,矯正實踐中違反強制性規范的做法,發揮生態修復制度類別化機制、預防機制、匹配機制的功能。在制度運行的路徑選擇上,以專業團隊的損害評估與方案制定為生態修復提供技術保證;以罰金的二分式管理及修復費用的直接繳納為生態修復提供專項資金保證;以全過程的公眾監督倒逼生態修復效果的最優化。
生態修復制度的建構與運行能夠克服生態修復責任落實不到位的諸多問題,在尊重司法規律的前提下,使生態修復與刑事司法高度同步,不僅能夠彌合二者之間的張力,更能夠使二者互相配合產生咬合力,最終實現生態環境的最優化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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