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華
金沙遺址出土了大量珍貴文物,其中有石質人物雕像,是成都平原商周時期石質遺物中最重要的考古發現。起初清理出土的石質人物雕像共有8件,加上后來發掘出土的已達十余件,其嫻熟簡樸的雕刻技藝和獨特神秘的造型風格,大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堪稱古蜀人物造型藝術的杰作。
這些雕像均為跪坐姿勢,皆為裸體,雙膝著地,臀部端坐于腳跟之上,赤足不穿鞋襪。它們的雙手都交叉背于身后,腕部被繩索反縛,發型也頗為奇特,頭發從頭頂向兩側分開,腦后有拖垂的長辮。在臉部形態上,它們大都顴骨高凸,大眼圓睜,有的嘴唇和耳朵上尚殘留有涂抹的朱砂痕跡。這些石跪人像的表情神態,無一例外都是一副承受痛苦的樣子,充滿了悲壯的意味,同時又交織著靜默、企盼、祈禱、等待或苦悶與驚訝等一些微妙的神情變化。
之前在成都平原其他古遺址內,也曾發掘出土有商周時期的石質人物造型像,但數量很少。根據公布的考古資料,首先是在三星堆遺址范圍內,曾出土兩件石跪人像,可惜頭部皆已損壞,形態表情不詳,身軀的刻紋也已漫漶不清,但雙手反縛的跪姿仍依稀可辨。有學者稱之為石雕奴隸像,認為“遺址中發現的兩個雙手反縛的石雕奴隸像說明了在這個時期奴隸制的存在”。還有學者稱為“砍頭的人牲石像”。其次是1983年在成都方池街遺址出土了一件石跪人像,高約0.5米,雙腳下跪,雙手被縛,頭發向左右披下,頭部較大,臉部雕刻粗獷有力,神態嚴肅悲慟。有學者認為可能是“‘人祭的代用品,其表現的當是受人宰割的羌人奴隸形象”。當時三星堆遺址和成都方池街遺址出土的石人雕像,由于殘損嚴重、數量甚少,使學者們的研究分析受到了很大的局限。
金沙遺址石跪人像的出土,對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更為重要而豐富的實物資料,使我們可以對此作更深入的探討。將它們與先前出土的幾件石人像聯系起來看,可知都是同一文化類型遺存。在雕造使用年代上,它們都處于商周時期。在形態特征與造型風格上,它們都非常相似。在四川之外其他地區多年來進行的大量考古發掘中,迄今尚未見有類似的發現。這說明這些石跪人像顯然是具有典型的時代性和濃郁的地域文化特征的古蜀遺物。它們主要分布在成都平原上規模較大的一些商周時期的古遺址中,應是古蜀王國中一些較大的氏族或部族為了某種祭祀目的而特意雕制的。這些出土實物還透露出,采用石材雕造這類有著特殊寓意的石跪人像,可能是商周時期古蜀王國中一種特殊的祭祀方式,也可能反映了當時曾經盛行的一種社會習俗。古代蜀人雕造這些石質人物,絕非像現代人生產工藝品那樣出于賞玩的目的。這些石跪人像的特征風格已充分說明了雕造者虔誠的態度與耗費的心力,他們并不追求視覺上的愉悅,而是刻意表現一種濃烈的悲劇性的力量??傊?,給人以深刻印象的這些石質人物造像,提供給我們的并不是一些簡單的信息,而有著極其豐富的含義。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其中已經公布的一些精美之作。
先看第一件,按照考古工作人員的編號為2001CQJC:716,在金沙遺址清理出土的十余件石雕人物造像中是雕刻細致和保存最為完整的一件。這件石跪人像通高21.72厘米,重2117克。古蜀族的雕造者充分采用了雕琢、磨光、鉆孔、線刻等手法,對石跪人像的形態造型從整體上到細微處都作了生動逼真的刻畫,并在臉部的某些部位施加了彩繪,涂抹了朱砂。其線刻的雙眼、睜大的瞳仁、嘴角下垂唇部涂朱的方形大口、奇異的梳理整齊的雙分發式、腦后下垂的大辮和反縛的雙手,以及雙膝著地的跪坐姿勢,都給人以栩栩如生之感。
這件石雕人像選用的石材為蛇紋石化橄欖巖,由于該巖內含有大量分散的粉粒磁鐵礦石及方解石的緣故,因而石像的表面有一些被侵蝕后形成的黃褐色斑痕。從形態造型的風格特征來看,這件石跪人像應為男性裸體雙手反縛跪坐姿勢。其神態表情作嚴肅苦澀與驚訝狀,雙眼圓睜目視前方與嘴角下垂方口大張的樣子,似乎又含有一種悲壯、憤慨、期盼和祈禱的復雜意味。身后被兩道繩索捆綁住的雙手顯得分外夸張,可能是有意為之,以突出其雙手反縛所表達的某種寓意。
第二件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跪人像,編號為2001CQJC:717,高21.5厘米,重1951克,也是一件雕刻細致傳神的精美之作。這件石像亦著重表現了奇異的發式和雙手反縛跪坐于地的姿勢,雙眼圓睜直視前方,臉部棱角分明,顴骨凸起,面頰深凹,鼻梁高直,闊嘴緊抿,神態肅穆表情凝重,并同樣意味深長地交織著悲壯、苦澀、期盼等微妙變化。石人像的眼睛則采用彩繪形式描畫而成,最顯眼的是緊抿的闊嘴上涂抹的朱砂,在經歷了數千年的湮沒之后,清理出土時仍鮮艷如新。在豎起的招風式的雙耳上,也殘存有朱砂。彩繪與涂抹朱砂其實并不僅僅是一種美術手法,也是原始神秘宗教觀念的體現。
第三件編號為2001CQJC:166,高17.4厘米,重1148克,用淺灰黑色的大理巖雕刻而成,石質中有較多白色條狀斑紋,出土時一些部分有殘損,頭部與身體已斷開,經拼接復原。這件石跪人像在形態造型上,同樣具有顴骨高聳、臉部瘦削、發式兩分、身子前傾、目視前方、表情嚴肅、神態悲壯的特點。雕造者同樣采用了圓雕、線刻、打磨、涂描等手法,但在這件石跪人像的細部表現方面特別是面部五官和反縛于身后的雙手則較為粗糙。用陰線刻出的嘴上被填涂了朱砂,并用朱砂涂目,表明這件石跪人像已被用于古蜀族的某種祭祀活動之中。
第四件編號為2001CQJC:159的石跪人像,高17.8厘米,重1366克,采用蛇紋巖青石雕刻而成。這類質地的青石在成都平原西部的彭州境內較多,采集也較為方便,古代蜀人使用的石材有可能就采于此地。這件石跪人像的胸部和雙腿處有大量的醬黃色沁斑,出土時已殘斷,經過拼接復原。在造型風格上同樣具有臉部瘦削、顴骨突出、發式中分、目視前方、神情肅穆悲壯的特點。其形態與第三件相似,雕刻也較為粗糙。嘴部位置也殘留有朱砂,應是在祭祀活動中使用過的痕跡。
以上是考古人員經過清理后已經公布的四件石跪人像。在造型上,它們與中原地區、長江中下游以及其他區域出土的同時期玉石類人物雕像有較大的不同,具有一種濃郁的古蜀文化特點。從形態特征方面分析,可知古代蜀人為了某種特殊的目的與用途而選用石材制作這些石跪人像時,有的比較從容,精雕細刻,達到了生動逼真的效果;有的可能比較急迫,雕刻比較粗糙,未作細致加工。盡管有這些形態方面的差異,但并不影響古蜀族賦予它們的象征含義。這些石跪人像上殘留的涂抹朱砂與彩繪痕跡,說明它們一經雕成,有的比較精美,有的尚顯粗糙,便都派上了用場。
金沙遺址出土的這些石跪人像,表現的是哪類人物?代表的是什么身份?究竟具有什么象征含義?古蜀先民留給我們一系列非常有趣的謎。有的學者認為金沙遺址出土的這些石像兩腿下跪反縛雙手,表現的應是當時社會的下層,可能是奴隸或俘虜與犯人的形象。有的甚至認為:這些象征著奴隸與犯人形象的石跪人像在金沙遺址大量出土,可能反映了當時古蜀王國中的等級與刑罰情形,或認為是人牲的替代品。其實,這些推測并不準確。
先說刑罰。根據古代文獻中有關記載透露的信息,早在遠古時期中原地區的原始部落中已形成了某些強制性的行為準則,例如《尚書》中的《舜典》和《皋陶謨》就有“五禮”“五典”的記載。夏朝由原始的氏族聯盟建立了早期奴隸制國家之后,有了較為正式的《禹刑》,《左傳》中就有“夏有亂政,而作《禹刑》”的記載。按照后世學者研究的說法,夏代的刑罰首先是注重天罰神判,其次是包括死刑的五種肉刑。據東漢學者鄭玄在《周禮·秋官·司刑》中作注說:夏代五刑是“大辟二百,臏辟三百,宮辟五百,劓、墨各千”。大辟就是死刑,臏辟是鑿去膝蓋骨,宮辟是毀壞生殖器官,劓是割掉鼻子,墨是在臉上刺字涂墨。到了殷商王朝,隨著對外戰爭的頻繁和勢力范圍的擴張,統治者進一步加強了對奴隸的鎮壓,不遺余力地維護奴隸主貴族集團的利益,制定了更加殘酷和苛細的刑罰?!妒酚洝ひ蟊炯o》記述商湯時已有“湯法”,《竹書紀年》說于“祖甲二十四年重作《湯刑》”。從史籍中的零星記載來看,商朝沿用了五種肉刑,而把臏刑改成了刖刑,增加了砍手等刑罰,《韓非子·內儲說上》就有“殷之法,棄灰于公道者斷其手”的記述。到了西周時期,中原王朝已經有了一整套完備的禮樂和法律,周穆王時司寇呂侯制作了《呂刑》,刑罰方面仍沿用夏商時代的五種肉刑,其中亦有新的改變,比如有疑問的刑罰可以罰款代替肉刑等,還規定了罰金數額。
其次關于人牲與殉葬,曾是中原殷商王朝統治者廣為采用的作法,特別是商王朝后期殉葬之風尤為盛行。根據甲骨卜辭和古文獻中的記載,商代奴隸主貴族經常頻繁舉行祭祀上帝、鬼神、祖先等儀式以求保佑,每祭祀一次,除宰殺牛羊外,還往往要殺人作為祭品。商王朝在營建宮殿和宗廟建筑時,也要埋葬狗、牛、羊三牲和車馬奴隸人牲等。在殷墟的考古發掘中對此有大量的揭示,如安陽武官村北地殷王陵區發掘了191個商代祭祀坑,共埋奴隸1178人,每次祭祀殺戮的人數少者幾人多者幾十人至幾百人。商代人殉數量也很驚人,據統計,已發現的商代墓葬中的殉人數量在1000人上下。西周時期人殉制度也開始衰落,后來已不再將奴隸殉葬作為一種禮制。
以上所述,是黃河流域中原地區夏商周統治者施用的刑罰與殉葬情形。作為長江上游地處內陸盆地的古蜀王國,并不屬于中原王朝的統轄,這里有著眾多的氏族和部落,大大小小的酋長甚多,可謂諸侯林立,在政治上施行的是共主制,在禮樂上也與中原有別,自成體系,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雕像群便對此作了很好的揭示。四川的許多重大考古發掘均未發現古蜀統治者有人牲或人殉的習俗,盛行的是具有濃郁古蜀特色的祭祀方式。
由此可知,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跪人像,所代表的并非是人祭的替代品,透露的也不可能是古蜀王國中的刑罰情形。它們赤身裸體雙手反縛的姿勢形態,并不是為了簡單地表現一種刑罰制度,而是被賦予了特殊的象征含義,很顯然與古蜀國一些特殊的祭祀活動儀式有著密切的關系。跪坐姿勢表現的也決非地位低下的族群,而是社會上層人物形象,它們可能是統治階層世俗貴族,很有可能是古蜀部族首領兼巫師在某種特殊祭祀儀式中的
造型。
這些石跪人像被繩索反縛的雙手,被修剪形成的奇異發式,使我們很容易聯想到古代的有關文獻記載?!秴问洗呵铩ろ樏衿酚浭稣f:“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于是剪其發,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痹凇赌印ぜ鎼巯隆贰秶Z·周語上》《尸子·綽子》中對此亦有類似
記述。
由于干旱不雨而舉行祭祀活動,曾是商周時期的重要祭典。商朝求雨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以舞求雨,另一種是焚巫尪求雨。焚巫尪求雨是旱情特別嚴重時舉行的祭祀祈雨儀式,史籍中對此不乏記述,如《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說:“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背鐾恋牟忿o中也大量記錄了所焚巫尪之名與具體地點,由此可知當時曾經常發生旱災和焚巫尪祈雨習俗的盛行。這種情況在后世仍然存在,并由焚巫尪求雨逐漸演變為暴巫尪求雨。《山海經》中記述的“女丑之尸”或“黃姬之尸”,有學者認為可能都是古代久旱不雨時用作祈雨的犧牲品。
此外,赤身裸體也是古人采用模擬交感巫術求雨的行為,這種行為不僅盛行于我國古代,在世界上其他許多地方也同樣流行,弗雷澤《金枝》中對此便有真實的記述。
根據文獻記載和環境考古材料,商周時期不僅中原地區氣候多變,成都平原四川盆地也災害頻繁,經常發生大旱和洪水泛濫。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古蜀族或古蜀王國的統治者很可能會像中原王朝一樣經常舉行求雨的祭祀儀式。金沙遺址出土的這些石跪人像,在形態造型上“剪其發”“其手”,便具有“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的寓義,顯然就是“暴巫尪求雨”的形象寫照。殷人“焚巫尪求雨”燒的是活人,周人“暴巫尪求雨”在烈日下曝曬的也是活人,古蜀族用石質雕刻的跪坐人像來象征和取代巫尪,應是具有濃郁古蜀特色的做法,反映了古蜀社會共主政治秩序下祭祀活動不同于中原地區而獨具特色的真實情形。金沙遺址石跪人像面部的彩繪和涂抹的朱砂,顯示出了很強的巫術色彩,它們的赤身裸體也與古代模擬交感巫術有關。這些都表明它們是古蜀王國舉行祈雨之類祭祀活動后的遺存。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