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海客
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魏王曹操病逝于洛陽。世子曹丕隨即承嗣,并在當年十月代漢稱帝,四百年漢祚終成絕響。
或許是“炎漢不絕”,在西南的川蜀大地,漢室后裔劉備仍奉“建安”年號,并在一年之后紹修漢室之業,于成都稱帝,并仍以“漢”為國號。
主公進爵、踐祚,常有群臣聯名上表勸進,以示各方臣服,萬眾一心。如劉備進漢中王時,諸葛亮、法正、關羽、張飛等元勛功臣盡數在列。劉備稱帝,自然少不了這個步驟。但這么重要的事,勸進竟然是分兩次來進行的。待到第二次勸進后,劉備方才“即皇帝位于成都武擔之南”。一向惜字如金的陳壽,在記述群臣勸進的理由時,毫不吝嗇地將全文收錄。在這份《因眾瑞上言》(題為嚴可均輯錄《全三國文》時所擬)中,我們似乎看到了劉備稱帝前的一場“暗戰”與“緊急公關”。
一、黃龍現世:稱帝前的輿論準備
曹、劉、孫三家的稱帝道路,各有側重。曹魏以儒家倡導的“堯舜禪讓”為背書,又定都“天下之中”洛陽,在法理、正統上占據了大義。劉備是漢室后裔,以“攘除奸兇,興復漢室”為己任,靠的是血統與名義。孫氏起步較晚,既缺少名義,又沒有身份,為此孫權只好繞過漢朝直接與“天”對接,并制造大量祥瑞事件以示“天命在吾”。孫權能成功建國稱帝,漢代流行的讖緯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何謂“讖緯”?《說文》釋曰:“讖,驗也。有徵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秦漢時期的方士儒生利用《河圖》《洛書》中的內容,編造“預示吉兇的隱語”,是為讖。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代漢者當涂高”,東漢初年的白帝公孫述、漢末軍閥袁術乃至魏文帝曹丕,都曾運用過這句口號。“緯”則附會于經學,方士儒生利用陰陽五行、天人感應等學說解釋儒家經籍,迎合皇帝的統治需求。一般認為,讖與緯在實質上沒有不同,只是讖先于緯。彼時,讖緯稱“內學”,傳統的五經之學反倒成了“外學”。
讖緯興盛于西漢哀、平之世,后逐漸取代今文經學在政治思想領域中的指導與統治地位。王莽、劉秀為鞏固自己的統治,亦曾大力宣揚讖緯。盡管劉秀執政后,曾“宣布圖讖于天下”,以淡化讖緯的政治功能,但它在社會各方面的作用仍不容小覷,故有學者認為:讖緯是東漢王朝的政治遺產之一。及至漢末,軍閥出于割據、爭霸的需要,不斷強化讖緯與政治的聯動。如宗室劉焉本欲前往交州避禍,卻因“益州有天子氣”的說法轉而向朝廷請求益州牧。這絕非個例。割據政權在進行重大政治活動時,為了使讖語更有說服力,往往還會制造一系列祥瑞事件。
發生在曹魏、蜀漢的祥瑞事件遠少于東吳,但三國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黃龍”。曹丕代漢之際,宣稱曹氏祖地譙縣分別在熹平五年(176)與延康元年(220)兩次見到黃龍。吳黃武元年(222),孫權初為吳王,乃見黃龍;至黃武八年(229)四月,夏口、武昌又見黃龍、鳳凰,孫權遂稱制,改元“黃龍”。黃龍究竟代表著什么?《史記·天官書》云:“軒轅,黃龍體。”秦漢以來,社會上流傳著“軒轅黃帝為黃龍所化”的說法,所以“黃龍”不僅象征皇權,更代表著正統地位。又據《宋書·符瑞志上》記載:“《易傳》又曰:‘黃龍見,天災將至,天子絀,圣人出。黃龍以戊己日見,五色文章皆具,圣人得天受命。黃龍以戊寅見,此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也。”曹魏太史丞向曹丕上符命時,便以此句為由,宣揚曹魏政權的天命正統。
而在蜀漢,同樣出現了這道祥瑞。諸葛亮、許靖、糜竺等人勸進時云:
群下前后上書者八百余人,咸稱述符瑞,圖、讖明徵。間黃龍見武陽赤水,九日乃去。《孝經援神契》曰:“德至淵泉則黃龍見。”龍者,君之象也。易乾九五“飛龍在天”,大王當龍升,登帝位也。……
黃龍出現地武陽縣,即犍為郡治所在。又據洪邁《隸續》卷十六《黃龍甘露碑》,李嚴任犍為郡太守時,分別在建安二十四年(219)、二十六年(221)命人刻碑,記述了“黃龍見于赤水”這一劉備稱帝的重要輿論準備。據考證,李嚴應是將赤水河的自然現象說成龍形,以此附會《孝經援神契》及《易》。李嚴曾兩次邀請群臣簽名刻碑,《隸續》所見碑文有闕,但能辨明身份者,就有司徒許靖、侍中廖立、太中大夫宗瑋、鎮東將軍劉琰、博士許慈、議郎孟光、武陽令陰化等重臣。如此規模,必然得到了劉備的首肯。
為擴大該事件的影響,李嚴還做了一系列宣傳工作。《華陽國志·蜀書》云建安二十四年黃龍“九日方去”,《太平寰宇記》卷七十四記載了黃龍廟的詳細地址。又據南朝梁虞荔《鼎錄·金器款識》載:“時龍見武陽之水九日,因鑄一鼎,像龍形,沈水中。”可見,李嚴在劉備的授意下建廟、立碑、鑄鼎,令“黃龍見于赤水”引起了極大轟動。甘肅天水曾出土一枚“章武夔龍鏡”,若能確認為真,應當也是這種輿論下的宣傳產物。而李嚴因為順利完成了劉備交代的政治任務,自此平步青云,甚至與諸葛亮同為托孤重臣。
二、九世會備:益州土著居心叵測
與其他宗室相比,劉備有“受衣帶詔密誅曹操”的特殊經歷,這讓他日后能以“抗曹聯盟先鋒”的身份占據大義,從而對抗曹操宣傳的“奉天子以令不臣”。自蜀地發跡后,劉備在漢中之戰正面擊敗曹操,終于將身份、名義與行動三位一體化,不僅得到世人認可,也擁有了割據一方的政治資本。至延康元年(220)十月,曹丕代漢,以帝國之名俯瞰北方大地,威懾著吳蜀二國。為了與之對抗,遠在西南的蜀漢群臣也籌備起了劉備的稱帝大業。“黃龍見于赤水”的輿論準備做好后,應有學者對其解釋,得出劉備應讖、當為真龍天子、即皇帝位之類的結論。
很快,第一批勸進之人聯名上表。代表人物有偏將軍張裔、黃權,益州別駕從事趙莋,治中從事楊洪,從事祭酒何宗,議曹從事杜瓊,勸學從事張爽、尹默、譙周等人,幾乎都是益州當地的名士、碩儒。只是他們的發言,卻令劉備大失所望。由于篇幅有限,茲摘取他們對讖緯的解釋部分:
臣聞《河圖》《洛書》,五經讖、緯,孔子作甄,驗應自遠。謹案《洛書甄曜度》曰:“赤三日德昌,九世會備,合為帝際。”《洛書寶號命》曰:“天度帝道備稱皇,以統握契,百成不敗。”《洛書錄運期》曰:“九侯七杰爭命民炊骸,道路籍籍履人頭,誰使主者玄且來。”《孝經鉤命決錄》曰:“帝三建九會備。”臣父群未亡時……
從益州士人的勸進中,不難看出他們與劉備的貌合神離。首先,他們忽視了“黃龍見于赤水”的祥瑞,對于如此重大的輿論宣傳,竟只字不提。其次,他們對讖緯的釋讀也出現了明顯錯誤。黃壽祺《易學群書評議》注意到了《洛書甄曜度》在此處的刪改情況。早在東漢建立之初,光武帝劉秀便已援引,其原文是:“赤三德,昌九世,會修符,合帝際,勉刻封。”因為修(脩)與備(備)字形相近,益州學者便將此句進行篡改、加工成所謂的“九世會備,合為帝際”。他們援引自《孝經鉤命決錄》中的內容,亦是如此。而諷刺的是,這兩句話的原文都見于泰山刻石,班班可查。學者凌文超指出:“(這)非但不能宣揚劉備繼天命所在,反而容易引起質疑,削弱劉備的正統地位。”
為迎合劉備稱帝,益州學者竟改造出一條十分蹩腳的讖語,是因為他們不擅長內學嗎?情況恰恰相反。何宗、杜瓊師從于大儒任安,通曉經緯圖讖,是蜀地屈指可數的著名學者。據“臣父群”,可知起草之人當為周巨(一說何宗),其祖周舒、父周群皆曉天文、通讖緯。但是以周舒、杜瓊、張裕、譙周為代表的益州學者,從一開始就未曾把劉備政權當成天命所在,甚至還用流傳甚廣的“代漢者當涂高也”來為曹魏政權造勢。據《三國志·周群傳》記載:“時人有問:‘春秋讖曰代漢者當涂高,此何謂也?舒曰:‘當涂高者,魏也。”又據《三國志·杜瓊傳》記載:“古者名官職不言曹;始自漢已來,名官盡言曹,使言屬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
據葛洪《神仙傳》,蜀地有活神仙李意其,劉備征吳前,向他詢問吉兇,結果李意其閉口不答,只通過作畫的方式暗示劉備將遇慘敗,且死期將至。劉備未解其意,乃不悅而去,后遇傾覆,眾人方知李意其作畫用意。這個故事顯然為后人杜撰,但值得注意的是,蜀漢政權每遇挫折,總有類似預言出現。周群曾預言漢中之戰的結局,稱劉備“當得其地,不得其民也”,張裕稱“歲在庚子,天下當易代,劉氏祚盡矣”,又云“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后,寅卯之間當失之”,最終招致殺身之禍。
雖說有張裕的前車之鑒,但蜀地土著仍不看好蜀漢政權的未來,他們非但不愿與劉備合作,反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蜀漢政權暗自進行貶低。至蜀漢后期,譙周還在利用讖緯進行“反蜀宣傳”,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劉禪的投降。回過頭再看劉備益州學者的聯名勸進,顯然是因為他們內心不滿,故而才炮制出“九世會備”的鬧劇。那么,劉備和他的心腹又是如何應對的呢?
三、璽出襄陽:荊襄士人緊急公關
第二批勸進之人,主要有太傅許靖、安漢將軍糜竺、軍師將軍諸葛亮、太常賴恭、光祿勛黃柱、少府王謀等人。許靖是“政治吉祥物”,糜竺是元勛舊臣,諸葛亮、賴恭、黃柱為“荊楚宿士”,皆為劉備心腹。如上所述,他們勸進時首先強調了“黃龍見于赤水”的祥瑞,以強化劉備帝位的正統性與合法性;緊接著,又專門提到“璽出襄陽”的傳說:
又前關羽圍樊、襄陽,襄陽男子張嘉、王休獻玉璽,璽潛漢水,伏於淵泉,暉景燭耀,靈光徹天。夫漢者,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國號也,大王襲先帝軌跡,亦興于漢中也。今天子玉璽神光先見,璽出襄陽,漢水之末,明大王承其下流,授與大王以天子之位,瑞命符應,非人力所致。
以玉制印璽,源于古人的玉石崇拜。古人認為,玉石是溝通人與神靈的中介物,在這種神圣觀念的支配下,玉具備各種美好的內涵。除財富、品德之外,玉還是權力的象征,貴族所用玉圭、玉璧、玉璋、玉琮……都曾是皇權憑證。據《三國志·張魯傳》記載:“民有地中得玉印者,群下欲尊魯為漢寧王。”僅僅是發現了一枚玉印,諸臣便打算勸說割據漢中的張魯自立為王,足見玉印在世人心中的神圣色彩。在此情形之下,更不用說傳國玉璽了。而恰恰是因為劉備手中缺少玉璽,缺少皇權過渡的憑借,這才有了襄陽男子張嘉、王休進獻玉璽的傳說。只是,為什么是襄陽呢?
所謂“璽出襄陽,漢水之末”,可謂一語雙關。漢水之末,在地理上本指襄陽,卻又象征著漢祚即將走到盡頭。當此之際,劉備受璽,即續接漢祚,是為“季漢”;諸葛亮等人又援引高祖皇帝舊事,劉邦在漢中稱雄,這里同樣是劉備正面戰勝曹操的地方,可見天命在劉,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更改。
總之,相比于益州土著毫無誠意地堆砌帶有“備”“玄”“德”
的讖言,諸葛亮等人第二次勸進時,從各種角度宣揚劉備的天命所歸,并再次強調蜀漢政權立足的合法性與正統性,也算是煞費苦心。之后,劉備稱帝的時機也終于成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劉備祭高上天,于成都武擔山南稱帝,大赦,改元章武,“以諸葛亮為丞相,許靖為司徒。置百官,立宗廟”,宣告蜀漢政權正式成立。
由于益州士人表現出的消極態度,即便劉備曾象征性地征辟了一些土著入仕,但真正掌握實權的仍是他的心腹,即外來的荊襄士人。以吳壹、李嚴為代表的東州士人雖是劉焉、劉璋父子的舊部,但因為迎劉備入蜀有功,也基本保障了自身利益。常璩《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有“昔豫州入蜀,荊楚人貴”的說法,即指外來的荊襄士人在蜀地占據了主導權,這也是蜀國未來的執政格局,直至滅亡仍未有太大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