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小龜
十歲那年,我對父母的渴望空前強烈起來。在那之前,父母就是每年過年才會候鳥般歸來的、陌生又熟悉的人。對當時的我而言,只要有奶奶,我就是安穩幸福的。
但是,那段時間,奶奶總是覺得年邁的她對我日漸照應不力,得讓父母回來。奶奶的念叨里有深深的擔憂,我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熏陶下,開始渴望父母,我幻想著媽媽用巧手為我梳漂亮的發型,爸爸用強有力的雙手護住我學騎自行車。
我和奶奶反復琢磨,父母在外打工主要是擔心回村后賺不到錢。奶奶想起外村有親戚在養兔子,長毛兔可以一茬茬地剪毛賣錢,肉兔則可以賣給飯店。我倆一致覺得,兔子就是召回父母的那根風箏線。于是,我們決定養兔子,等小有成效后,就以此說服父母不再外出打工。
我家距養兔的親戚家有七八里路,路上我們還要帶裝兔子的大籮筐和其他小東西,奶奶覺得要等我學會騎自行車,再去抱兔子會方便些。可我的自行車車技多日都徘徊不前。
同桌告訴我,我的問題是缺少一個讓我信賴的人在車后保護我。我覺得有道理,她就是在她父親的陪練下車技突飛猛進的。
為了早點抱到兔子,我逼迫自己想象父親就在我身后,扶著后座保護我,而那群毛茸茸的小兔子就在車的前方等候我。我調整呼吸,心無旁騖地蹬上自行車,盯著想象中的小兔子前行。
果真,這一次我騎得又穩又好。就這樣,在這群小兔子還未到達我身邊時,就幫我處理好了這個懸而未決的學車問題。

第二天一早,我和奶奶就迎著晨曦出發了。我載著奶奶從晨光微熹、露珠在路兩邊的雜草上搖曳,騎到日正當午,太陽熱浪般地照在身上。在我幾欲暈眩時,我終于看到了親戚家的幾大籠兔子,那溫順的毛、靈動的圓眼睛和輕盈的跳躍,瞬間讓我精神抖擻,忘卻了一路來所有的炎熱與疲憊。
奶奶在養長毛兔還是肉兔之間糾結。我卻在觸摸小兔順滑又柔軟的毛后猶豫了,我不忍這么可愛的精靈在幾個月后成為別人的盤中之餐。
奶奶看出了我的猶豫,緩緩說道:“賣肉兔要定期往鎮上跑,我們一老一小不方便,我們還是養長毛兔吧,兔毛可以多攢幾次一起賣。”
我抱著剛出生幾天的小肉兔點了點頭。懷中的兔子通體白色,三瓣嘴形成了一個穩固的三角形,嘴邊的小胡子一顫一顫,輕輕地點觸在我的心上,把它的命運和我的牽掛連在了一起。
親戚看我喜歡,就爽快地將一公一母兩只小肉兔額外送給了我們。那天,我們荷月而歸,我像對待珍寶一般,小心地推著自行車。奶奶邊走邊扶著兔子筐,耳邊是兔子竄動的聲響,樹葉在路邊搖曳,我的世界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在那之后,我那緩慢流動的童年光陰就像有了源頭活水,日子因活水流動而拍打出無限欣喜的音符。
時間一天天過去,長毛兔的毛兒漸長,抱在身上,敦實又柔軟。我和奶奶商量著,再過些日子,就可以給它理發剪毛了,我們盼望著,待兔子毛發如瀑,爸媽就會結束打工生活,我們一家團聚。
最美的希望常常在黎明即將到來時戛然而止。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奶奶午睡后再也沒有醒來,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她早已兩鬢斑白、老態盡顯了,她深知自己已然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所以她無限擔憂、極力張羅,希望父母回村陪伴我。
但她終究還是在長毛兔的第一茬毛長成前離去了。
她人生的最后時刻,心里是美好的希冀,還是希望落空的落寞?我不知道忙碌的父母是否在意這些,只見他們依舊匆匆地趕回,又匆匆地想要離去。即將長大的兔子沒有帶給奶奶想要的團圓,也沒能留得住父母。一切,不過是我和奶奶居于小村的單純幻想。他們說,外面的世界很大,要帶我一起去打工的城市讀書。
兩只肉兔也許是傷心奶奶的離去,也許是知道它們未來即將無依,又或許僅僅是因為那幾天大家都忙著送別奶奶忽略了對它們的照料,它們肉墩墩的身體漸漸消瘦下去,很快,便雙雙跟隨奶奶的步伐離去。
媽媽問我怎么處置剩下的那些長毛兔,我聽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城里的住所狹小,不足以放得下它們。我乖巧地將長毛兔送給了同學,她和曾經的我一樣,留守在村中。不過,她比我聰明,她知道長毛兔換不回來父母,她僅僅只想要玩伴,這樣她就不會有失望,她得到的便是兔子溫柔的慰藉和單純的快樂。
我朝兔子揮手再見,告別了朝夕相伴的奶奶,告別了我的童年。
爸媽打工的城市很大,夜里霓虹閃爍,就像家鄉夏夜的流螢飛星,可家鄉的星星會暗,蟲鳴會靜,城市的燈火輝煌好像永遠不需停歇。想家的時候,我會抬頭看看天,大概也只有天空還記得,一對老小曾經寄托在幾只兔子身上的關于團圓的渴望了吧。低下頭后,我就調整心情繼續努力地學習、生活。
我心中曾經對父母的怨恨在目睹了他們的工作之后一點點消解,他們只能沿著生活的道路規矩地朝著未來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而奶奶,更是知曉這一切的,所以她對我的父母只有渴望,從未有埋怨,所以,她離開時,心中一定是充滿幸福的希望。
我喜歡在周末時來到家附近的大商場看小兔子,但這里的小白兔,要交錢才能摸、才能喂食,我只能遠遠看著,可這也是一種安慰。因為,確實曾有幾只兔子,它們只屬于我。有時候,短暫的擁有也能帶來長久的溫暖。童年的那幾只兔子之于我,就是如此。
考上心儀大學后,我買了一只兔子養在宿舍里。我看著這個小精靈,曾經那些和它長相相似的兔子,它們是我童年的陪伴者,它們身上藏著我和奶奶那不為人知的渴望。
我的手指摩挲于兔毛中,無論順著還是逆著毛去摸,都是那么的柔軟。我輕輕地撫摸,就像很久以前奶奶的手摸在我的頭上,粗糙的手指,柔順的黑發,碰撞出了世間最溫柔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