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我驚訝地發現,人們對故鄉的回憶,總是母性的;幾乎所有對故鄉的文字描述,都把故鄉比作母親而非父親。
我也不例外,想起故鄉最先闖入腦海的也是生育我的母親。
母親是在一座年代久遠的山村小瓦房生下我的。小瓦房是家族大宅中并不起眼的一間,也唯有這一間是屬于父親的,其他房屋則分屬不同的族人。
這間小瓦房里擺著一臺黑白電視機。那是那個年代山村唯一的一臺電視機,作為母親的嫁妝出現在山村。母親挺著大肚子整理家務時,電視里頻頻出現的是一個揮手致意的身影。

那年歲末,南方的濕氣加劇了冬天的寒冷。母親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裹緊的被子加蓋了幾件厚衣服,身子仍暖和不起來。
她的腦神經被寒冷繃成一根弦,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日出時分,疼痛第一次席卷她,她應對的方式就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那必然降臨的時刻。
我在她疼痛的頂點來到了人世,從此用她給予我的生命,開始學著認識和接受整個村子,以及村子里的每一種痛苦和每一種希望。
走在門前的小路,我總能看到房屋旁邊的一棵樹,樹上最濃密的幾根樹枝舉著一個鳥窩,幾張絨黃色的鳥嘴時不時地從窩邊探出來。外出歸來的大鳥,頻繁而又細致地往這些黃嘴巴喂蟲子。這個畫面深深映入我的腦海,并且在記憶中一次次盲目而又頑強地再現。
印象里,母親總比父親親切。她以堅強的意志和非凡的耐力呵護我們的成長。而回想起來,父親在孩子的成長歲月總是缺失的。在我兩歲半到十歲期間,他把我寄養在碼頭。我十歲時,他以哄騙的方式把我從碼頭帶走后,也并沒有填上他在我生命中的空缺。
他經常去遙遠的地方,有時是西邊的礦場,有時是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建筑工地。我和妹妹總是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他。奇怪的是,我們對此并沒有太大的感覺,有時他離開很多天了我們才發現他不在家。
沒有人對我們說過他為什么不在家。母親只偶爾念叨他什么時候會回來,而我們對此并不十分期盼,我們早已習慣他不在家。
我們并不清楚,父親到底愛不愛我們。似乎對他而言,家只是一個過年的地方,而我們只是他心煩時所呵斥的對象。
他總是冷不丁地叫住我,粗啞地問道:“你又上哪野去了?!”我被迫低頭站在他跟前,緊張和難堪使我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只好拼命用手摩挲衣角。緊接著他咕噥著說:“大了就該懂事,整天到處野,不像話。”
母親為了護我,就會在一旁解釋說我上哪干啥活去了(多數情況事實也是如此)。這些解釋卻并不能使父親滿意,他會加強語氣說 :“你總是慣著她們!”
遠嫁北方之前,我再一次回到了小山村。我先是坐火車,接著是大巴,然后是中巴,再就是三輪摩托車。山從眼前不斷滑過,最后是父親的身影出現在路口,如同上學期間寒暑假我從學校歸來時一樣。
這一年他50歲,頭發已經花白,手在干重活時會突然麻痹。他騎車把我從路口載回家。我坐在他背后,他黑白參差的頭發就在我眼前飛動。
我們都清楚這一次我回來意味著什么。在家等待的日子里,我們很少說話,總怕觸及某種東西。
我們都記得,高考前夕我們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于是原本想考北大的我,分數只比一本線高出二十多分。這些年我的掙扎與努力,都和這一次爭吵有關。我不得不認命,又有所不甘,于是開始另辟一條路。前路艱難而孤獨,很多年我都以為自己是獨自前行。
我想,非要為他尋找他也關心我們的證據的話,就只有他對我們的成績單的重視了。由于沒能上學的缺憾,他對“學習”幾乎是敬畏。雖然他有時會因為自尊心而故作瞧不起讀書人,但心底其實對讀書十分向往。他甚至堅信,讀書是劃破貧窮的一道光。
每當我們帶著獎狀回家,他都鄭重地把它們貼到墻上,在親友們面前也從不掩飾他對此的自豪。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他看重成績單是為了滿足這份人前的虛榮心。窮得發赤的他,也實在沒什么可驕傲的了。
為此,他總是催促我們坐到書桌前,連除夕夜也不例外。相比之下,母親很少強迫我們。或許,母親更希望女孩子能幫家里洗衣做飯、耘田績麻。
在特別缺錢的年月,父親脾氣變得很暴躁,總是無端沖我發火。我們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
高考那年,碼頭的外公過世了。那是從小撫養我的外公啊!沒有人把消息告訴寄宿在學校的我。事實上,父親是故意讓所有人隱瞞我的。
然而,在一個不太適合的時機,我從一個小孩嘴里聽到了此事。我的淚水流了下來,眼睛哭腫了,腦袋也漲得厲害。
他罵我,強制我把眼淚收回去。我們吵了起來。
我不出意外地考砸了。他的狂怒可想而知,尤其是親友向他詢問我有沒有考上北大時,他總是以諷刺我的“謙辭”來掩飾他的難堪:“別說北大了,連最末的都夠不上。”
填報志愿當天,我們又吵了一架。我決心不再聽他的話,就連填報志愿也帶著幾分賭氣。我只報了一所學校,是學費最便宜的師范大學。

我不想被錄取,我心里已不想上學了。那個一生中最長的暑假,我跟在父親身后去了工地。我在那里搬磚,攪拌沙子和水泥。我跟他說:“除非你變得有錢,否則休想管我。”他在水泥的飛塵中沉著臉說:“你記住你說的。”
臨近開學,他沒有在家,也沒有去工地。最后一天,他托人叫我去公路邊的林場找他。我見到他時,他頭發和胡子都長長了,打著補丁的迷彩服被汗水和污漬浸得又黑又黃。
那天,他沒讓我干活,而是快速地遞給我一張銀行卡,叫我回去好好上學,然后爬上了一輛開往林場深處的拖拉機。
拖拉機揚起路塵,我的心涌起一股刺痛和酸澀,眼淚不爭氣地濕了滿臉。
我帶著他給我的錢坐火車去大學報到,完成了四年的學業,然后被保送到一所“985”高校讀研究生,再后來走上了寫作之路。
對此,父親應該是心有遺憾的。我想,他始終對我沒能去北京上大學耿耿于懷吧。這幾年,無論我取得多大成就,獲得多大的獎,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在人前顯露半分喜氣。
我跟他說我要成家了,他不置可否。我以為他對我選擇的人不滿意,只是礙于情面沒有明說。母親替我四處張羅,他卻像不知道此事般整天在地里瞎忙活。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在屋里偷偷試衣服,才知道他特地定制了一套西裝。他站在鏡子前,笨拙地穿上平生第一套西裝,仔細地扣上扣子,扯平衣角,然后屈起手臂,認真地練習挽著我進場的走路姿勢。
他手腕上的疤痕在白色袖口的映襯下十分觸目,那是那年在林場砍樹時留下的。那天,他正是用這只手把我交給了另一個人。
我離開家鄉去往北方那天,車子漸漸走遠,他忽然把手高高地揚起,看上去像是要托舉什么東西。
他托舉什么呢?那些年,由于他經常不在家或者過于嚴厲,我從沒留意,也不曾看清。
這一刻我突然發現,他這個托舉的姿勢已經很多年了。他一如既往地在風雨中奮力地伸長手臂,就是為了把我送到比他更高的地方。一如當年站在塵土飛揚的拖拉機上,他把手高高地揚起,叫我回去上學。
他的每一根白發都是我的過去啊。
我再一次望見門前的那棵樹,它曾經也托舉過一窩伴我學走路的雛鳥。雛鳥早已長大飛走并且不知繁衍了幾代。越飛越高的鳥兒,能低下頭來看看托舉它的大樹嗎,能在春天唱一支歌獻給喂養它的大鳥嗎?
無論是樹還是鳥,它們都不曾在意的吧。越走越遠的孩子,知道父親的愛和不舍嗎,知道父親也會像外公一樣老去、不在嗎?

當年,父親把我從碼頭帶走時,外公是舍不得的,但他沒有使用他的權力留下我。他只是摸著我的頭說:“有空就回來看外公。不用太勤,上學要緊。也不要太久,太久恐怕就見不到我嘍。”說完他轉身沿著土路向瓦屋走去。他佝僂的脊背上,似乎背著我整個童年。
多年后,父親也對我說了類似的話:“有空就回家看看,不用太勤,工作要緊。也不要太久,太久你媽會想你。”我忍不住久久地抱住父親,告訴他我會常回家看他。
如今我在北方寫下“故鄉”兩個字時,父親的形象變得突顯起來,時而離母親很遠,時而與母親合成一個影子,共同組成故鄉的概念。
從此,除了母性的故鄉,我多了一個父性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