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蓮花落是太原地區的鄉土曲藝形式,2010年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如何在新時代更好地傳承這門藝術,是我們需要共同關心的問題。筆者作為這一曲種的傳承人,基于這些年的創作表演經驗,想在扼要梳理其歷史沿革、藝術形成、風靡原因、發展瓶頸、開拓創新等的基礎上,淺談個人對于曲藝傳承發展的觀點,與大家共同探討交流。
蓮花落是中國古老的藝術形式,起源于北宋,最早是由佛門弟子在蓮花寶座前演唱的,具有度化眾生、勸人向善的功能,而后傳入民間。《五燈會元》有云:“俞道婆常隨眾參瑯琊,一日聞丐者唱蓮花落,大悟”,就是最好的佐證。

到了清代,蓮花落更為盛行,并逐漸分為了兩支,一支是大板蓮花落,保留宋、元時期淳樸的演唱特點,一人手持竹板邊打邊唱,保留曲藝藝術最顯著的特征;而另一支則是彩扮蓮花落(又稱小口蓮花落),由原先的敘述式,演變為角色扮演式。傅惜華在《曲藝論叢》里就對這種變化有比較清晰的描述:“蓮花落原為民間清唱歌曲,多有取其演述故事之曲,則為彩爨之舉,由歌者二人分飾旦、丑兩種角色。旦角為當時婦女之裝束,丑角則著京劇之行頭,面敷粉墨,載歌載舞如戲劇,尤重于插科打諢以資笑樂,名曰彩扮蓮花落。”這表明了蓮花落采取民間“二小戲”一丑一旦格局,趨同于戲劇。可彩扮蓮花落中的旦角和丑角也并不僅是一人一角,也可以一人分飾多角,即所謂“分包趕角”,是說唱痕跡尚未褪凈的表現,這種痕跡在流入東北的蓮花落里一直保留著。它們采取當地的民歌,結合東北秧歌的舞蹈,發展成為了二人轉,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進一步發展成為吉劇。
彩扮蓮花落在冀東的唐山一帶繼續發展時,則吸收當地民間藝術的營養,由“二小”變為“三小”(加進了小生),徑直向戲劇方向發展,終于在清末民初形成了唐山落子這一評戲的前身。
綜上可知,蓮花落流布全國,為不少藝術形式提供了養分。
清道光年間,河南發生水患,很多難民逃難至山西晉中、文水、交城一帶,也將蓮花落這種藝術形式帶了過來。由于官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普及度不甚理想,當地人就用當地話學唱蓮花落,晉中落子和交城蓮花落逐漸產生。20世紀60年代,太原曲藝演員曹強先生,尋訪到了晉中落子老藝人李連根老師,學到了晉中落子。但在學習過程中,曹強先生也對晉中落子的表演沒有章法、唱法隨雜等缺點有了深刻的體會。事實上,這是晉中落子藝人劃鍋撂地(在大街上演出)“粗放型”特質的具體表現,也是晉中落子進一步傳播的重要制約因素之一。
為了更好地傳承這門藝術,曹強先生對晉中落子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首先將蓮花落的基礎句式定為上下句,每句七個字,下句押韻,一韻到底;其次是將演唱方式定為徒歌(以唱為主)與韻誦(以說為主)相結合。
一般的太原蓮花落作品,開場板節奏近似于天津快板的,開頭四句為徒歌,而后皆為韻誦。演員在表演時手持竹板,演唱時以小板單點打節奏(一拖四),到大段落或包袱口時則會有過門板穿插。
在具體作品方面,曹強先生在整理、修繕長篇的同時也開始重視中短篇。他的中短篇作品貼近百姓生活,包袱精練密集,針砭時弊、寓教于樂,廣受好評。山西省文聯原副主席、原曲協主席、曲藝作家王秀春先生看到曹強的作品受歡迎程度時曾感慨:“太原腔,太原調,太原唱響蓮花落。萬眾粉絲學曹強,磁帶脫銷買不到。”通過這段話我們可以感受到,當年太原蓮花落的繁榮盛景,這和曹強先生對于太原蓮花落的大膽改革與潛心研究息息相關。
太原蓮花落風靡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但自21世紀初期以來,太原蓮花落逐漸走向下坡路,在發展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頸,這其中有很多的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3點。

其一是曹強先生年事已高,體能和精力都跟不上舞臺表演和創作的需要。“日出千言,不損自傷”,認真從事創演工作者都能體會這句話中蘊藏的艱辛。其二是傳承有斷代的隱患。2013年11月26日,曹強先生舉行了收徒儀式。筆者與其他8人正式拜入他的門下,藝名王名樂(本名王灝瑋),為小師弟。但那時我們中隨曹強先生最久的也只是學了10年左右。而在我們拜師的第2年,曹強先生去世。我們是不是已經將先生的藝術學透學全,我們要如何將太原蓮花落的藝術傳承下去,還有沒有人愿意學習太原蓮花落,這都是我們必須考慮的重要問題。而就當前的態勢來看,要為這3個問題找出最優解,并不是件容易事。其三就是多樣化娛樂形式對相關受眾、傳統藝術的解構和稀釋。過去人們的生活簡單,娛樂消遣方式較為單一,但隨著網絡時代到來,信息“流量”大漲,人們的笑點也被快速刷新。一個新出爐的笑話可能幾天之內就被全國人民知道又忘記。而當網絡帶來的“彈指之間”讓大家笑得越來越容易的同時,我們要逗樂他們卻越來越不容易,這讓太原蓮花落的傳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驗。
筆者自幼學習蓮花落和相聲,12歲登門向曹強先生求藝,16歲登臺,2013年正式拜師,2017成為太原蓮花落的唯一傳承人。2020年,筆者憑太原蓮花落作品《機不可失》榮獲第十一屆中國曲藝牡丹獎新人獎。這一路走來,經歷漸多、眼界漸闊,筆者對太原蓮花落如何更好傳承和發展有了更多的思考。
我們9個弟子藝名中的1個字,連起來就能組成“傳承創新繁盛蓮花樂(落)”一句話,這也是曹強先生留給后人的“九字真言”—繁盛太原蓮花樂(落),關鍵就在于“傳承”和“創新”。
人們常說曹強先生的太原蓮花落最大的特點是“冷幽默”,但筆者認為還有作品“貼近生活”,立意“不拘一格”,演唱“不拿腔作調”,表演“親切隨和”等。而在這些“表象”之外,更應該被繼承下來的是曹強先生對藝術的執著,是他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甘愿把一生奉獻給太原蓮花落的那一份“癡”。而站在傳承牢固的“地基”上,我們才能向上攀登,找尋創新的方向。
好的作品一定會有好的題材,好的題材就像大樹的根,根扎得越深,大樹才能長得越高,所以取材很關鍵。新時代要有新面貌,新成就呼喚新作品,放眼四海,新事物不斷涌現,新發展一日千里,祖國的山山水水間,到處都是我們說新唱新的題材。
創新就是要與時俱進。
過去的太原蓮花落作品,題材基本上是笑話集錦或藝人的市井見聞。以類型題材建構出的作品“笑果”好,但思想性有些“隨緣”,總體質量無法保證。所以我個人認為,太原蓮花落作品的題材必須要有“擇選”的過程,從業者應該從生活中發現,從思想上深挖,從典型的生活中找到、挖掘出典型的事件和典型的人物,然后透過現象看本質,在發現其中的閃光點后加工提煉,創作出集思想性、藝術性、趣味性為一體的好作品。
曹強先生的表演爐火純青,如羚羊掛角般不著形跡,總能給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藝術享受。先生的藝術可以臨摹體悟,領會其中的神韻和精粹,但不可照抄生搬。這也就是齊白石先生所說“學我者生,像我者死”的真正含義,也是創新發展的理論基礎之一。曹強先生的蓮花落是一人表演,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和舞臺效果需要,這種方式比較難以和絢爛的舞臺相結合。即使是很大的“角兒”也很難用自己的表演“填滿”整個舞臺。所以部分傳統的語言類節目在進行電視直播或錄播時,鏡頭往往是中景、近景甚至特寫,如果采用遠景,我們就會覺得表演者身處偌大的舞臺上,總有種“四邊不靠”的空曠感。這種空曠感可能會稀釋掉受眾的注意力。筆者認為,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舞臺應該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因此,筆者首先嘗試將太原蓮花落由一人表演變為兩人表演。在如此的“對口蓮花落”中,兩人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包袱就更容易“撞”出來。其次是根據舞臺適度調整表演的外延。比如在小茶館小劇場中,觀眾在200人以內,一人或兩人表演即可;但如果是大型的晚會,在能容納千百人的劇場中,一兩個人就很難把控全場,就需要加入聲光電進行配合,并根據作品的內容適度加入伴奏、運用大屏、增添伴舞,在中國首屆非遺春晚舞臺上亮相的太原蓮花落《民俗神雕展新顏》就是如此實踐,最終效果也比較令人滿意。第三要靈活為作品“調頻”,以面對不同的觀眾群體。蓮花落新說唱《龍城好聲音》是筆者為第二屆“曹強杯”太原蓮花落大賽創作的主題曲,是搖滾樂隊和傳統蓮花落的結合。節目中既有曹強先生的經典段落,又用Rap等方式講述了太原蓮花落的歷史、暢想了這門藝術的未來。整個節目節奏明快,很受年輕人的喜愛。
馮驥才先生曾說過:“如果哪個城市還有條老街,那就是擁有一件傳家寶!今天的輝煌是一種實力,昨日的輝煌才是一種文化。”而太原的老街巷何止一條,幾乎每一條的名字背后都有屬于自己的歷史和故事。從2020年至2022年,我陸續創演了136個反映老太原街巷地名的太原蓮花落作品,并錄制剪輯成一個個生動有趣的視頻,在抖音等自媒體平臺上傳播,為太原蓮花落收獲了一波粉絲。
創新發展就像小馬過河,在最開始的幾小步走穩后,筆者就開始考慮創演更大作品,以追求階段性的“大步到位”。從2021年到2023年,筆者將絕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合浪浪許家》和《許家交響曲》這兩部太原蓮花落輕喜劇的創排中。

萬事開頭難。“怎么才能巧妙地將太原蓮花落和舞臺劇融合,讓作品既有喜劇的效果,又有話劇的結構,還讓太原蓮花落在其中融得巧,融得妙?”在編創《合浪浪許家》的時候,筆者絞盡腦汁卻毫無頭緒,到處求名師訪專家,找過很多位編劇,收到了不少的建議,也拿到了五六個劇本。建議非常珍貴,劇本也各有特色,但卻解決不了我的問題,讓那幾個特點完全“黏合”在一起。眼看既定的演出時間就剩不到兩個月,筆者坐立不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最后在王秀春先生的鼓勵下,筆者決定自己執筆寫劇本。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雖然這些年一直堅持創作,但都是些“小打小鬧”,還沒寫過大戲,這完全是一次高難度的挑戰。
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筆者懷揣著對太原蓮花落和太原城市的熱愛與熟悉,用土生土長太原娃的楞勁,用了不到10天的時間就“莽”出了劇本。劇本是出來了,可請誰導、誰演又犯了難。“既要了解曲藝、特別是要熟悉太原蓮花落,又能搞得了舞臺劇,一定要滿足這兩點!”在曲藝界同人的提醒下,筆者一巴掌拍醒了自己,“山西不就有兩位先生能擔此大任么!大同數來寶創始人、曲藝名家柴京云和柴京海兩位先生!”兩位先生能將大同數來寶帶出山西走向全國,實在令人欽佩。筆者懷著忐忑的心情,做好被婉拒的準備,拿著劇本來到了大同。沒想到兩位先生得知了筆者的難處后,很快就答應了下來,“都是山西老鄉,都想發揚咱們山西的鄉土藝術,就應該互相幫助,互相支援。”那一刻,筆者被兩位先生的藝德和胸懷深深折服。就這樣,柴京云先生作為導演,柴京海先生作為領銜主演,太原中青年曲藝人、話劇人、歌舞雜技演員勠力同心,克服了重重困難,共同打造出的《合浪浪許家》,于2021年10月29日成功上演。而太原市歌舞雜技團有限責任公司作為這部作品的出品單位和太原蓮花落的傳承保護單位,多年如一日的保駕護航,也是該作品能成功立在舞臺上的關鍵因素。《合浪浪許家》有1幕開場和5幕正戲,以太原的“合浪浪”(巷子)里一戶許姓人家的生活為中心展開。“許多”是一個會現編現唱的蓮花落演員,從小時候的愛好,到成年后從業,在故事發展的關鍵節點上,他都會用太原蓮花落“引一引”“拉一拉”“帶一帶”,在推動故事發展的同時也為太原蓮花落“代言”。作品中沒有一句口號,沒唱一個高調,全部都是貼近生活、貼近百姓的語言和情節,讓觀眾真切地感受到了改革開放40多年的豐碩成果。“這一戶許姓人家是你家,是我家,是城市生活中看似平凡的每一戶人家。”
領導的肯定、專家的認可、觀眾的笑聲證明了這次創演的成功,于是,《許家交響曲》在2023年接踵而生。該作在承接《合浪浪許家》的特點的同時,又在表演形式上和內容表現上有了更多新的突破。作品以當下全社會最關心的養老問題為主線,輔以婚姻問題、就業問題,以及社區黨群處理和解決基層矛盾的方式方法等,內容更為充實,故事更有張力。首演過后有專家評論,“這是一部十分接地氣、有溫度、有高度、有深度的好作品,觀眾置身其中能夠與臺上的演員‘同頻共振。”
2023年6月10日,中國曲協分黨組主要領導帶隊來到山西調研曲藝工作,并在晚間觀看了《許家交響曲》。在6月11日上午召開的藝術研討會上,與會人員又對該作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這次太原蓮花落的創新,是一次對曲藝傳承發展成功的嘗試。而廣泛的認可也是筆者創排好第三部“許家”的信心之源。
梳理近些年的工作經歷,筆者認為,創新是必需的,但推翻一切憑空重來絕不是創新。真正的創新需要相關從業者在完整繼承的基礎上,從作品內容上、核心立意上、表現形式上、傳播途徑上做文章,打造出緊跟時代、貼近生活的新作品。從晉中落子到太原蓮花落,曹強先生的創新是建立在對李連根老師藝術有深刻認識的基礎上;而從傳統的作品發展出《合浪浪許家》《許家交響曲》的過程,也是筆者對曹強先生創新精神的領悟與生發的過程。
壯美三晉,錦繡太原,太原蓮花落植根于這片沃土,汲取著濃郁的民族文化和鄉土氣息,反映著歲月的輪轉和時代的更替。“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地方的也是民族的”,中華曲壇百花齊放,每一朵花的盛開對于中華文化的傳承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太原蓮花落究竟能傳承多少代我不得而知,但在這一代,筆者一定不會讓它失傳。創新是曲藝傳承的必由之路,筆者會繼續沿著這條路堅定地走下去,踔厲奮發、踵事增華。
傳承就像兩扇門,
推開方知責任沉。
新的時代擔大任,
努力做好曲藝人。
(作者:國家級非遺項目太原蓮花落代表性傳承人、第十一屆中國曲藝牡丹獎新人獎獲得者)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