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皓雪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再游三蘇祠,出于我對眉山美食的貪念。
三年前,朋友在眉山舉行婚禮,觥籌交錯間,我一人竟吃下了半份甜燒白。作為蜀人,我并非沒吃過甜燒白,老家的各種酒席上必然會有它的身影,不過,我們稱它為夾沙肉或喜沙肉。小時候,我總嫌“喜沙肉”這個名字土氣,眼下倒覺得這名比甜燒白取得好,既形象又吉祥。然而,三十年來,這道菜我吃得極少,頂多吃些襯托燒白的糯米,充作餐后的甜點。畢竟,油滋滋的五花肉的確會讓人生膩。只是沒想到,如今到了少食油物的年歲,我卻在眉山愛上了它。
從成都出發,一兩個小時的車程可到眉山。因為出發晚,朋友接到我們一行人,已經是晚上7點過了。我們在市區找了家普通飯店就餐,剛坐下,服務生就上了份現成的甜燒白。剛出籠的燒白瑩瑩如月,騰騰熱氣翩躚而上,濃郁的香甜撲面而來,眾食客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兩片晶瑩剔透的豬肉包裹著燦若胭脂的豆沙,華燈下,每一處都閃耀著星光,連做陪襯的茶紅色糯米,也璀璨得俏皮可愛了。這燒白做得輕薄,沒有了川東燒白的肥壯,自然也就少了幾分油膩之感。我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片送入口中,頓時,油脂悄無聲息地融入舌尖,清甜滋味配著軟糯的口感,剎那間便消解了我在俗世之中的煩惱。
燈火闌珊處,我仿佛看到蘇東坡先生大步走進店門,朝著店里的小二大喊一聲:“上酒,上菜。”隨后,他風度翩翩坐在我對面,撩起衣袖,酣暢淋漓地吃著肘子、喝著酒。酒足飯飽后,他敲打著瓷碗,拍擊著桌面,吟唱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唱念之間,每個字里都浸滿了爽朗的笑聲,這聲音足以響徹三界,震徹宇內。那時,我就知道,我會再來眉山。
果然,我又來了眉山。不過,這次不是跟朋友,而是攜父母。我跟母親說,眉山的喜沙肉好吃,勝過了您的手藝,要不去嘗嘗?
母親半信半疑地說,吃個喜沙肉,還要跑到眉山去,沒必要。
我握著母親的手,笑著說,您還沒去過眉山,去看看吧,順便到三蘇祠走走。
父親見母親有些遲疑,便接過話,說道,眉山的美食到底能多美?要真能勝過你母親的廚藝,也不枉此行。
我再次期待地看著母親,只見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應了我的請求。
母親回到房間,先換上了一件靚麗的新衣,再涂上幾年都沒涂完的口紅。妝容妥帖后,獨自站在門口,等待我們收拾行李。顯然,她將拐杖忘在家里了。
我至今不能相信,家里有拐杖的存在。我一直深信外公的那句“名言”:老,從杵拐杖開始。年逾九十的外公到現在還沒碰過拐杖,而我的母親,他的女兒,卻要先于他接受歲月帶來的附加品了。所以,醫生提醒母親需要杵拐杖時,她的眼淚決堤而下。
我們去的是上次朋友請客的餐館。三人的腳剛邁進大門,我就喊了份甜燒白。只見服務員朝廚房喚了聲“甜燒白一份”,便麻利地將一張五顏六色的菜單遞給了我。菜單上十有八九的菜名與蘇軾有關,比如,東坡肘子、東坡肉、東坡豆花、東坡粥……看著聲勢浩蕩的“東坡”菜,我實在驚訝眉山的美食家如何順勢而為,方才設計出可能東坡先生都沒有吃過的“東坡”美味。
菜還沒點完,甜燒白就上了桌。父親迅速地夾起一塊燒白塞入嘴里,他嘴唇微動,神色淡然,思索如何評價這道菜品。我咽了咽口水,期待地看著父親,希冀著情理之中好評。然而,隨著父親上下滑動的喉結,我看到的卻是他漫不經心地撇嘴。
“不好吃?”我失望地垂下了頭。
“也沒有不好吃。一般吧。”父親擱下筷子,搖了搖頭,“還是你媽的手藝好些。”
父親的否定讓我有些尷尬。母親見我神情低落,趕緊夾了一小塊細細咀嚼。“這五花肉切得薄,不油膩。人家師傅還是比我強太多。”母親贊許著美食,笑容甜得像燒白中的豆沙。
母親的肯定讓我振奮,這使我連吃了幾大塊燒白。雖然心中頗是生膩,但我依然沖著服務員喊道:“老板兒,再來一份。”而母親看著我大口吃肉的模樣,臉上也露出了滿足的笑意,并呢喃著“吃得是福”的口頭禪。
“吃得是福”是我在飯桌上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我挺煩父母說這話,總覺得“吃得”意味著腦滿肥腸,無“福”可言。可而今,再聽“吃得是福”,其中的真意卻令我淚濕衣衫了。
蘇東坡說“人間有味是清歡”,我道是“人間有味便怡然”。作為平凡的普通人,我沒去過人間的綺靡之境,不敢說清雅之味最佳。但我明白,只要對生活充滿了熱愛,愿意在風雨中砥礪前行,那么萬物皆會使我甘之如飴。如同蘇軾在黃州流放時,依然會覺得“價賤如泥土”的豬肉亦是珍饈美味。畢竟,“世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活著,不過是吃飯穿衣。
吃飯穿衣,說起來倒是容易。小時候,我放學回家,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媽,今天吃啥子呢?”似乎天底下吃飯這事,簡單到自然而然,輕巧得如同屋頂飄然直上的炊煙。可現在,獨自一人生活在外,日日最愁的卻是吃飯。買菜、做飯、洗碗……每一樣都費心力、耗時間。我才明白,塵世從無易事。
昨天晚上,我回家給母親按摩時,她跟我閑聊起家里的瑣事。話越談越多,不知怎么的,就說起了她心里的委屈。她說,“上午跟你爸看電視時,你爸突然就冒出一句話來。說什么,他這一輩子難道就這樣了?他要想怎樣?他是覺得我拖累他了嗎?如果早知道我會生這病,我就不結婚了。免得禍害他人。三十多年來,一直都是我照顧他。現在說這話,啥子意思嘛!”說到這里,母親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母親自生病以來,即便疼痛難忍,也沒哼哧過半句。此刻,母親掩面而泣,我心里的確五味雜陳。
自從母親患病后,父親便奔波于家與醫院之間。而我,無所作為。因為父親的付出,我的生活與往日并無異同,依舊是天蒙蒙亮就上班去了,直至霓虹燈點滿整座城市才回到家中。俗話說,人間的憾事,莫過于子欲養而親不在。但塵世擾攘,凡間也自有凡間的不得已。每個人來到世間,都帶著各自的使命,都有不得已的緣由。只是我們要明白,有些事該我們做,我們就必須要做,實在做不了,也不能心安理得,需尋求諒解。
我的父親到了耳順的年紀,本應頤養天年,現在卻身在他鄉,必然煩惱。加之日日瑣事纏身,身邊又無相娛的故友,心中不免有所畏難。甚至,他心底對未來充滿了恐懼。他不知道,這日復一日的生活會持續多久,更不知道,他的妻子究竟能走多遠。迷茫與彷徨、無奈與疲憊,父親自然要牢騷兩句。而我知道,他也只是抱怨罷了。
我替母親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后,輕撫著她的脊背,柔聲道:“媽,無論爸爸說什么,您都不能往心里去。他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任勞任怨地照顧著您。”母親沒有應我,盯著床頭的臺燈出神。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說:“你別去指責你爸。”她調整了下睡姿,將手壓在了枕頭下。“我覺得自己苦,他也覺得他苦。這世上人啊,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人。可苦,也要過啊。”說完,母親長嘆了一口氣。
母親的話韌如蒲葦,我想說些什么安慰她,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媽,苦都是暫時的,我們不過是來人間停留一陣子,終是要走的。‘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既然如此,何必不苦中作樂。少計較些,坦然一些,最后無憾地離開這里。”我沉默良久,糊里糊涂地說了這番話,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沒有。
“還是蘇軾悟透了,人生不過大夢一場,罷了罷了。”提及蘇軾,母親緊鎖的蛾眉,舒展了許多。
生病后,母親跟我走了好些地方。但去年此時,我們還沒有去三蘇祠。那時,知了也還沒有放肆鳴唱,世界沉寂得仿佛沒有了聲響。我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慌里慌張地排隊、掛號、找醫生……等待著一個比一個更殘酷的結論。我已記不清,一年前,自己是如何手足無措地修改了檢查報告,哆嗦著反駁醫生的論斷,最后又忐忑地勸慰茫然無知的母親。所幸,母親聽信了我的謊言,且慶幸自己還沒有病入膏肓。或許因為,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然而,隨著治療的深入,母親終究發現端倪。一次,治療方案無意間落在了母親手里,恐慌之中,她大哭了一場。父親說,那天,他除了抱緊母親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父親的話像針扎在我的心口,痛入骨髓。那時我就想,要是生活沒有大悲,不要大喜也是好的。大悲的痛,以摧枯拉朽之勢,令我的世界灰飛煙滅。以至于,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有限的生命與奔忙的生活。
三十年來,我的生活多平靜而少波瀾,盡管經歷過校園欺凌、高考失利以及晉職壓力。但相較于父母過去的貧困生活,我那些所謂的挫折就顯得分外矯情了。父親說,沒經歷過物質的匱乏,就不會懂苦難的真實含義。
父親小時候為了賺錢補貼家用,每逢寒暑假就得做小工。有一次,他在撿煤炭時,不小心碰到了一根電線,瞬間就被電暈了。幸好有過路人及時關掉電閘,才救了他的命。“那時候窮,醫療條件也差。我父親將我放在一張長桌上,以為我死了。誰知,我竟慢慢地蘇醒過來。再后來,父親給我買了一個罐頭,每天吃飯時給我舀一勺。一個罐頭,整整吃了半月之久。”在死里逃生的父親眼里,沒吃過苦的我,是經受不起風吹雨打的。
是的,母親懷疑自己生病后,首先想到的是瞞住我。她說,我家小妹兒沒受過什么挫折,我怕她受不了。她說得沒錯,我的確受不了。剛得知母親生病的那些個日日夜夜,我是徹夜難眠的。盡管我不斷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拿到糟糕報告那天,恰好入伏。然而,炎熱的夏夜,我卻感到異常寒冷。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汽車,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這個世界。我以為自己會撕心裂肺地哭一場,卻發現神經高度慌張恐懼時,眼淚是落不下來的。黑夜像深不見底的大海,沒有盡頭,令人窒息。我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虛無之感侵襲著每一處神經,讓人酸軟無力卻又異常清醒。猛烈的心跳讓我輾轉難眠,索性我披上薄衣,下樓在園子里瞎逛。然而,沒走幾步,我便沒有了力氣。隨便找了個秋千坐著,靜靜地,看著慘白的月光照著同樣慘白的手臂,腦子里千頭萬緒。
生命終結時,我們又該在哪里?都會灰飛煙滅吧,化作一抔黃土,甚至一粒沙。可現在,在廣袤無垠的宇宙里,我就是一粒沙啊。既然那么微不足道,還不如沒來到這個世界?生于虛無,走向虛無,我們為何要在這塵世苦苦掙扎?
我不停地叩問生死,不愿意去想母親與我生活的任何一個細節。那些過于美好的回憶像一把利刃,凌遲著我的每一根神經,稍有觸及,便有錐心之痛。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是幾時回的家。只記得,我無意間低頭看見了腳邊的一朵小花,并憐憫著它細弱的生命。可花仰望著蒼穹,拒絕了我愁苦的目光。我問它,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過一瞬嗎?憑什么要驕傲地揚著頭,仿佛覺得天地間,你才是最特殊的存在?難道是因為月亮都要為你披上銀色的新衣嗎?可月亮對其他的草木也如此啊。你那金黃細小的葉瓣,稚嫩得吹彈可破,經不住任何一場風雨。更何況,你身邊其他的花草被院子的小孩摘走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軀干。你該在夜里垂著頭瑟瑟發抖,乞求我的憐惜,以卑微者的態度俯首稱臣。我,可以決定你的命運。
但是,月光下,小花卻挺立在我的腳下,威武從容,不知畏懼。
細小的花,生不由己,死亦不由,但生與死之間的狀態卻在它的手里。人亦應如此?我站了起來,仰首凝視著夜空中的明月。月光下年年歲歲人都不同,萬物皆有盡頭,一切都是定局。蘇軾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沒有誰可以如同江水一般長久,都是須臾的一生。所以,我就該束手就擒嗎?
三蘇祠是母親出院后去的第一個景點。那時,入秋的紗縠巷依舊枝繁葉茂,古巷兩旁濃密的大榕樹將街道掩藏其中,使得苔蘚叢生的磚石平添了幾分歷史的滄桑。母親站在祠前,望著門上的匾額,細聲說了句“物是人非”。而我沒有應聲,低頭攙扶著母親進了蘇軾家的大門。
三蘇祠偌大的院子,母親走得艱難,盡管邊走邊歇,卻也能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聲。好在母親歡喜,嚷嚷著拍下了許多照片,說是要記錄下人間美景。嬉笑間,鏡頭里的母親精神矍鑠。
父親說,你們女娃兒就喜歡拍照,都覺得自己天下最美。母親揚揚得意地看著父親,驕傲地說,“那是當然。我年輕時不美,你會娶我為妻嗎?不知道誰寫的情書堆成了山。”
大病一場的母親,似乎比以前更加有趣了。
園子里,母親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東摸摸,西瞅瞅。她看見蘇軾家中的水井時,非要用那井水洗手。她說,她就是想感受下,大文豪家的井水與自己家的有何不同。那天的鏡頭里,嬉水的母親看不出半分病態,仿佛之前種種艱難,皆是大夢一場。我們都忘記了過去兩個月的不幸,將生命的全部熱情都融入在腳下的每一步之中。
母親笑著說,我以為這輩子哪里都不能去了。從母親的眉宇間,我看到了生命的倔強與堅韌,如同那天夜里傲然開放的小花。
母親是家中的長女,自幼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擔。60年代出生的人,但凡是經歷過紅薯充作主糧的歲月,就不會忘記白米飯的晶瑩軟糯。母親告訴我,她小時候,家沒餓過飯,卻也沒有吃上一頓全是白米的干飯。一年365天,每天都是紅薯蘸米飯。妹妹吃膩了紅薯,就將白米飯一粒一粒地從紅薯上撿下來,而后就吃那一點點糧食。
“我不挑食,能有紅薯吃就已經很不錯了。那時候,好多人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在哪里。我家姑姑每年秋季都會偷偷寄糧票回家。媽媽將糧票換成紅薯后,我會把所有紅薯切塊、蒸熟、曬干,備作一年的干糧。”母親談到做紅薯干時,神情很是愉悅。相比種植水稻、收割玉米、挑水施肥,以及修房造物等重體力活,制作干糧不過是眾多農活中最輕松的一件。
母親一輩子操勞,辛勤早已刻入了她的骨髓。日復一日的勞作,使得母親將生命牢牢地拴在了故鄉的土地上,哪怕是外出念書,心里也會惦念著家中的事務。母親說,“我哪里都去不了,連懷孕都得給家里挑水。家里負擔太重了,父親又在外地工作。全靠母親一個人張羅家中活路。我從小害怕母親某天會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家庭的重擔,注定了母親的年輕美麗會很快煙消云散。
我的母親,年輕時是真美。舊照片里,她白襯衣搭一條藏青色的中長款半身裙,青春且淑靜。烏黑亮澤的直發長及細腰,一雙顧盼生輝的大眼睛柔情似水。我曾看著母親的照片笑道,媽,張藝謀選演員錯過了您,可惜了。說這話時,我是心酸的,因為我面前的母親,早已沒有了俊俏的模樣,額頭與眼角生出了數不清的皺紋。母親從出生到讀書,從讀書到戀愛,從戀愛到生育,從生育到衰老……每一步都并不容易。她在這片大地上艱苦勤奮地生活著,盡管她知道,自己不過是世間的行人罷了。
坐在蘇軾家的庭院之中,耳邊時有游人唱念著“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聽著東坡的詩句,母親自言自語地說道,“來世間一遭,我并無遺憾。小時候,我努力減輕父母沉重的家務。上班后,我努力教好班里的孩子。組建家庭后,我努力教養自己的孩子。直到生病前,我努力地為父母養老。我肩負起了生而為人的職責。人們常說,要為自己活,可究竟怎么算為自己活?之前種種,我也是在為自己活。從今之后,我更是為自己活。人間一趟,不過是來無怨、去無悔。”
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如此哲理。三十年來,她在我眼中,跟萬千普通母親一樣,被家里家外的瑣事纏繞,毫無浪漫可言。我與她之間的話題,也總是圍繞吃穿住行。好些時候,我都覺得母親多世俗而少情調。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明白,最文藝的人莫過于堅韌生活的母親。只不過人間的煙火抹去她美貌的面容;凡塵的世故模糊了她天真的秉性罷了。
東坡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然我們都是行人,人間的風雨自然是逃不過的。
這些年,每遇挫折,父母怕我會經受不住風雨,常叨念著,“世間除了生死,其余都是小事。”這話沒錯,無數次安慰了我受傷的心靈,但這話卻也無意識地拉開了我與死亡的距離。因此,當死神來敲門時,我茫然了。
過去的這一年,我沉浸在母親的病情中,日日鉆研著陌生的醫學知識,想要多一點明白生老病死的奧秘,以減輕我難安的焦慮。盡管,我清楚自己浮光掠影地學習,并不會為母親的生存帶去多大的獲益。但我必須承認,學習重塑了我對生命的認識,使我切實感受到科技日新月異的進步,以及國家醫保的努力。我清楚地認識到,與死神戰斗的同時,世上無數人與我并肩作戰,力所能及地爭取著母親的光陰。這些人里,當然,也包括了母親的主治醫生。
醫生是位溫潤如玉的君子,也是學識淵博的教授。母親住院時,我從未見他對任何一位患者皺過眉頭。他總是盡力回答患者提出的困惑,即便那些沉重的工作,足以消磨一個人的所有耐心。
母親鄰床的阿姨,是一位年逾60的老人。平日里,她說話聲音洪亮,精氣神十足。然而,每次見教授,阿姨都會大哭一場,似乎見到他,所有的偽裝都可以卸下。是啊,無助的人在對自己好的人面前,掩藏不住自己脆弱的情緒。
清晰記得,一日夜里,教授剛走進病房,阿姨的眼淚就下來了。她像是見了親人,啰唆地宣泄著身體的不適。教授一面點頭,一面查看著阿姨的各項檢查報告。隨后,他對身旁的實習醫生說,“阿姨的腹水需要處理,介入科已經下班了。你去取器材,我們就在這里幫阿姨把問題解決了。”說完,實習醫生先是一愣,接著,急忙跑出病房,三兩分鐘就帶著醫療器材回來了。
我離開病房時,已是夜里10點過了。床簾后,只聽見阿姨說著感謝的話語,并抱歉耽擱了教授的休息。而教授溫和地安慰著阿姨,讓她不用客氣。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病區的護士曾對我說,“教授很好找,除了在門診,幾乎都在住院部。通常凌晨兩三點都能找到他。”我從來沒有半夜找過教授,但我知道護士說的是實話。母親出院后,我每次發信息向他咨詢時,都是在第二天醒來時看到他的回信。而信息的接收時間,均在凌晨。
母親說,“我在廣告公司做了面錦旗,下次去看診時就給教授送去。每次去門診找他,從來沒見他吃過午飯,怪心疼的。”一年來,教授的悉心醫治,母親都記在心里。她好幾次想送點老家的土特產給教授,但都被教授拒絕了。錦旗不過是母親“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她覺得,同樣身為肉體凡胎,教授卻承受著高出常人幾倍的工作壓力,心里很是歉意。她說,我們都是偶然來到世間,應該推己及人地體諒別人的辛苦。
母親信任她的主治醫生。她明白,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與家人,教授是最希望她能好起來的人。一次看診,偶遇某患者質疑教授的專業時,母親竟有些氣憤。她對病友說,“既然不愿意信任這個醫生,那就換另一個醫生。何必非要說些難聽的話呢?”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太難相信,在這個世界里會有陌生人愿意幫助自己,會有人能與自己肩并肩地披荊斬棘。
教授很少發微信朋友圈,去年春節,他卻在朋友圈寫了一條動態:“告別2020,如此寧靜的病房,還真是不太習慣。感恩每位幫助過我們的人,感恩每位同呼吸的醫護人員,感恩與我們共同抗擊病痛的患者和家屬,也感恩身后默默支持的家人。祝大家2021健康幸福。”看到這條信息時,我淚流滿面,感恩這場與死神的戰斗中,幸得如此指揮官。
人,或許在經歷生死之后才會明白活著的意義。
上個月,期末結課,學員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春風拂過,喚醒沉睡的種子,即便是短暫的相遇,卻也成了永久的回憶。”看到學員的話語,剎那間,我腦子里浮現出的,竟是母親主治醫生的面容。這一年里,我常想自己的存在不值一提。茫茫人海,我不過是一粒微塵,世間少我不少、多我不多。然而,當我看到這封學員寫來的書信時,我的心,且生出了人間值得的根。盡管我深知自己目前還稱不上春風。
昨夜,一位朋友跟我說,他正值中年危機,心中對未來充滿了疑惑。升職的壓力,家庭的重負,足以使他焦慮萬分。他說:“我需要整理下自己的人生。如果升職失敗,我又該何去何從?”他凝視城市璀璨夜景,似乎在閃爍的燈火中,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光亮。“我想將住在鄉下的父母接到城市里來。他們苦了一輩子,晚年該享享清福了。倏然半生,如今我想做些于人有益的事。人活著,總得有點價值。”他的話音剛落,我的眼前便躍出母親忙忙碌碌的身影,以及聽見了她在三蘇祠里的那段喃喃自語。接著,我拍了拍朋友的肩頭,嘴里冒出了一句并不連貫的話,“一生可堪風雨,最后死而無憾。”隨后,我仰望著夜空中高懸的月亮,看著云朵時而遮住月的面龐,時而散作月的衣裳。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千年前,同一輪明月下,蘇軾參悟了人生,明了了人間的世事無常。所以,他告訴自己須得“一蓑煙雨任平生”。而今,美麗的月光映在我的眸子里,我想,我也是明了的,不管明日是陽光,還是甘霖,抑或是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