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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恙之年

2023-08-21 09:02:45曹多勇
四川文學 2023年5期

□文/曹多勇

1

上午,蘇美娟在家忙家務事,陳大志在家打電話。

陳大志先給張慶打電話。電話打通,“嘟嘟嘟”地響一陣沒人接。張慶是病房住院醫生,蘇美娟住院要向他預約床位。蘇美娟說,我跟你說不要打電話,就算你打通電話,張醫生能安排我去住院嗎?眼下正是疫情高峰期,醫院官網上公告說,不是危重病人,一律不安排住院。病人去醫院,面臨交叉感染的風險。陳大志說,那我給張醫生發信息問一問。蘇美娟說,你發信息問什么?陳大志說,我問一下你這種情況怎么辦?蘇美娟說,怎么辦?涼辦(拌)!

蘇美娟生病需要定期住院治療,年前臘月里住過一次院,中間間隔一個月,現在過正月十六安排住院都晚幾天了。

過一會兒,張慶回信息:我在武漢支援,醫院住院管控,你聯系郭主任。張慶去武漢,只有聯系郭子薇。郭子薇是蘇美娟的主治醫生,蘇美娟生病這兩年,一直都是她醫治的。陳大志手拿手機遲疑一番,沒有跟郭子薇打電話,一來醫院公告說得明白,蘇美娟不屬于危重病人,二來郭子薇管上百個病人,怕是打電話更難打得通。

陳大志問,要不過些天再聯系住院的事。

蘇美娟說,我跟你說等一等,你偏不聽。

陳大志和蘇美娟年齡一般大,兩人都是五十七八歲。陳大志頭發斑白,疲倦滄桑,一看就是操心過度的樣子。蘇美娟臉色暗淡,虛胖浮腫,一看就是重病在身的樣子。蘇美娟站在臥室里慢慢吞吞地做家務事。陳大志坐在客廳沙發上,手上捧一本書,頭腦亂糟糟地一個字看不進去。蘇美娟住不上醫院,陳大志心里著急。

陳大志扔下書,重新抓起手機說,我給許欣打一個電話問一問。蘇美娟抬眼看一下陳大志沒說話。許欣是陳大志老鄉,在醫院急診科做醫生。兩年前,蘇美娟生病住院,找床位,定方案,許欣跑前跑后幫不少忙。

這一次,電話打通。陳大志問許欣去沒去武漢。許欣說他們科暫時沒有抽調人。其后,陳大志問許欣,像蘇美娟這種病情,現在能不能住院?許欣說,肯定住不上醫院。陳大志問,那就在家等一等?許欣說,那只有等一等!

跟許欣說過這么一番話,陳大志的心急緩解不少。安排蘇美娟住院是他的責任,現在蘇美娟住不上醫院的責任推卸在新冠病毒的身上。陳大志發牢騷說,一個小小的新冠病毒能搞得我們人類變成這樣子。蘇美娟看一眼陳大志,依舊不說話。生病前,蘇美娟好說話。生病后,蘇美娟懶得說話。蘇美娟站在臥室窗戶下面,小區大門的喇叭宣傳聲,“哇哩哇啦”地傳過來。喇叭聲一樣像感染上病毒,蘇美娟側耳聽一聽,一句聽不清。

下午,陳大志上藥房買藥,蘇美娟躺在床上休息。

蘇美娟每天按時吃兩種藥——硝苯地平緩釋片和沙利度胺。前者是降壓藥,后者是腫瘤藥。蘇美娟身上有這兩種病,哪一種控制不住,都能要蘇美娟的命。

陳大志換好衣服,戴好口罩,甕聲甕氣地跟蘇美娟說一聲“我去買藥了”,就開門走出去。出了家門,走下兩層樓,又返回,忘記帶手機和出入證。小區管得嚴,出小區要出入證,進小區要量體溫。一家一個出入證,隔一天出一次小區大門。陳大志過去不會用手機微信支付款,病毒逼得他不得不學會。病毒在哪里?好像就藏在一張張紙幣上面,上手拿錢流通,人人擔心害怕。改用手機微信收付款,快捷安全,“叮咚”一聲響,錢就付出去;“叮咚”一聲響,錢就收進來。

陳大志跟蘇美娟說,手機現在是我小老婆,我出門就得帶上它。蘇美娟跟陳大志說,手機才不會是你小老婆呢,你買東西小老婆會付錢?陳大志說,就是小老婆付錢呀!蘇美娟說,那是你存在手機里的錢!

走出小區大門,是一條東西主干道。主干道上行人稀少,車輛稀少,商家店鋪十之八九關門閉戶。沿主干道往東走上兩百米,原本有三四家藥房開在那里,現在營業的只剩下一家利民大藥房。藥房雙扇門開一扇,橫一張桌子堵門口。旁邊玻璃窗上貼一張A4紙,上面打印幾個黑體字:口罩 酒精 消毒液 無貨。陳大志被攔在桌子外面,跟售貨員遠距離地說話。硝苯地平緩釋片是常用藥,藥房有;沙利度胺不是常用藥,藥房沒有。

陳大志問,能不能配送兩瓶沙利度胺過來?藥房缺藥,過去能專門配送。售貨員說,你留一個手機號碼,我打電話問一下我們老板。陳大志留下手機號碼,就匆匆忙忙地回頭了。

陳大志不想長時間在外面耽擱,路上遇見一個行人,你瞅一我眼,我瞅你一眼,兩人眼里都有一種同類相遇的恐懼感。有一個人想進小區大門進不去,跟疫情管理人員“哇啦哩哇啦”吵成一鍋粥。陳大志不理會此等閑事,查驗過出入證,測量過體溫,趕緊往小區里邊走。剛走進家門,利民大藥房的電話就打過來說,沙利度胺配送不了。

蘇美娟說,買不著,我不吃。

陳大志問,那你的病怎么辦?

蘇美娟說,緩一緩,你回那個家里拿。

陳大志說,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能回得去。

蘇美娟和陳大志說話的時候,是住在淮南的家里。他倆說的那個家在合肥。眼下合肥回不去,外地人回小區居家隔離十四天。陳大志現在回合肥,就像一個自投羅網的嫌疑犯。

就這么,蘇美娟住院住不上,停下來;吃藥吃不上,停下來;她身上的腫瘤停不下來,白天黑夜不停地生長。

2

這一年,陳大志和蘇美娟在淮南過春節,說起來有些例外。

年前臘月半,二哥和二嫂從蘇州回淮南。二哥和二嫂,是蘇美娟的親哥和親嫂。他倆退休后去蘇州帶孫子,跟兒子和兒媳婦一塊過。臘月天,他倆回頭是奔喪。二嫂的娘家媽在家門口摔一跤,當時就昏迷不醒送進醫院里。二哥和二嫂連夜趕回頭,二嫂的娘家媽已經在醫院過世。二哥打電話跟自家的兄弟姐妹說這件事。二哥打蘇美娟的手機問,你在合肥還是在淮南?蘇美娟說,我在淮南。蘇美娟同學的孩子結婚,她回淮南喝喜酒。蘇美娟生病住院不愿跟同學說,不去不合適。二哥說,你二嫂的媽老(死)了,你在淮南就來一趟吧。

就這樣,蘇美娟跟大哥說好一個時間地點,兩人一塊去她二嫂的娘家。蘇美娟生病,有一年沒見大哥。蘇美娟見大哥,感到陌生。大哥見蘇美娟,兩眼瞅一瞅不相信。大哥見老,老在頭上,老在腿上,頭發白一多半,兩條腿走路走不動。蘇美娟生一場大病,整個人脫相。過去個頭高,現在勾腰矮。過去身子瘦弱,現在身子虛胖。蘇美娟見大哥,兩眼汪汪地流出淚。大哥伸出一只手,摸一下蘇美娟的頭。在蘇美娟小時候的記憶里,大哥跟她最親密的動作,就是伸手摸一下她的頭。大哥說,我倆坐公交車去,我有老年卡。老年卡坐公交車不要錢。蘇美娟說,我倆打車去,錢我付。大哥節儉一輩子,出門打車嫌浪費。

二嫂的娘家媽八十八歲,喪事算老喜喪。人送火葬場,靈堂設在家。蘇美娟跟大哥走進門,跪在遺像前面磕三個頭,一家出一千塊禮錢,坐一坐就想回頭了。二嫂的娘家人留他倆在那里吃飯。安排在飯店里,吃一頓飯時間不會短。蘇美娟身上有病,大哥七十多歲,都想早早地回家休息。大哥問蘇美娟,你留下吃飯,我先走一步?蘇美娟跟大哥說,要走我倆一塊走。

就是這一天,二嫂跟蘇美娟說,我們一家今年在淮南過年,你們一家要是在淮南過年,我們兩家一塊過。二嫂和二哥一時半會兒回不去蘇州,二嫂的娘家媽下葬過后,他倆要留下上頭七和五七的墳。這種情況下,蘇美娟只能說好,不能說不好。蘇美娟說,我回頭打電話跟陳大志說一聲,讓他看哪一家飯店好,訂一桌年夜飯。二嫂說,你二哥在家沒事,叫他在家燒在家吃,你們一家人來我家。二哥和二嫂有房屋在淮南,離蘇美娟家不遠。蘇美娟說,我叫陳大志從合肥帶煙帶酒,你們就不要準備了。二哥抽煙喝酒,去二哥和二嫂家過年,帶煙帶酒是理當的。二嫂說,那就這么說定了,你跟大哥回去吧。

蘇美娟家離二嫂的娘家近,大哥家離二嫂的娘家遠。蘇美娟打車要送大哥回家,大哥不愿意。大哥說,那樣走不是繞路嗎?蘇美娟送大哥先回家,打車錢蘇美娟付。大哥后回家,打車錢大哥付。就這樣,他倆打車回頭,路過小區門口,蘇美娟下車,大哥一個人往家去。蘇美娟站在路邊上,兩眼一直緊盯著出租車的車屁股,怎么都不相信,一轉臉大哥會老成這樣子。

回到家,蘇美娟打電話跟陳大志說在淮南過年這件事。陳大志說,你在家休息,什么事都不要過問,我早一天晚一天回去,吃的喝的我上街買。蘇美娟說,那我就在淮南等你回家。

八年前,陳大志從淮南一家文化單位調省里一家文化單位。工作是一個閑差,無權少事。單位有事,陳大志在合肥待一待。單位無事,陳大志回淮南待一待。那個時候,陳大志就是兩頭跑一跑,兩頭過一過。蘇美娟很少往合肥跑。陳大志跟別人合租房屋,蘇美娟去合肥沒地方住。陳大志說,我跑來跑去,兩條腿都跑細了。蘇美娟說,你想往省里調,兩條腿跑細是你自找的。在蘇美娟看來,陳大志沒必要往省里調。蘇美娟說,你去省里又不是做官,寫東西在哪里不一樣。

六年前,陳大志在合肥裝修好樓房,從出租房搬進新家里。蘇美娟有空閑,就從淮南來合肥跟陳大志過一過。這樣一來,陳大志就減少來來回回地跑。在合肥過日子,蘇美娟人生地不熟不習慣。用蘇美娟的話來說,陳大志在這里是上班工作,我在這里是熬日子蹲勞改。蘇美娟要是在合肥待夠了,就回淮南。陳大志只好跟蘇美娟一塊回淮南。蘇美娟說,合肥是你的家,淮南是我的家,我在合肥就是在你家,不是在我家。

兩年前,蘇美娟生一場重病,鬼門關里走一遭,留下半條命,要不斷地吃藥打針維持生命。蘇美娟住院在省立醫院,前后一年時間一次淮南沒有回。回淮南轉醫保關系,回淮南報門診發票,都是陳大志一個人。陳大志問,想不想跟我一塊回淮南看一看?蘇美娟搖一搖頭說,我現在生是合肥人,死是合肥鬼。

這一年,蘇美娟說回淮南過年,陳大志就答應回淮南過年。淮南是一套老樓房,家住頂樓上,夏天不是一般的熱,冬天不是一般的冷。合肥是一套新樓房,夏天有中央空調,冬天有鍋爐暖氣。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地處流。其中就包含人們對物質的態度。他們一家一連幾年都在合肥過年,就是因為新樓房比舊樓房的各方面條件好。

3

臘月二十六這一天,陳大志從合肥回淮南。

臘月二十六,是陽歷一月二十日。正是這一天晚上,鐘南山向世人宣布新冠病毒人傳染人,說武漢已有十四名醫護人員遭感染。只不過眼前,一切都在春節臨近的祥和中。陳大志從合肥火車站坐高鐵至淮南東站。合肥火車站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回家過年的人。高鐵車廂里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回家過年的人。淮南東站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回家過年的人。大街小巷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回家過年的人。

一路上,陳大志提著煙和酒。煙是兩條軟中華煙,新買的。酒是兩瓶古井十六年,家里剩下的。兩樣加一塊,過了兩千塊。過年過什么?還不是過錢!挨近年底,陳大志各種活動參加不少。說白了無非是文化人找由頭在一塊聚一聚,說一說閑話,喝一喝閑酒。陳大志手上無職無權,就剩下一個空名聲。人家喊你去,是給你臉面。你說你不去,不是不給人家臉面,是不給自個臉面。臉面是什么?是混日子的通行證。一個人臉面都不要了,在這個世上怎么混?這一天,單位里有一個聯歡活動。陳大志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朗誦,參加半拉子,提前走開了。

陳大志回家吃罷晌午飯,丟下飯碗跟蘇美娟說,我下午去壽縣。蘇美娟問,你去壽縣干什么呀?陳大志說,我去買年貨。蘇美娟問,你去壽縣城里買誰家年貨呀?陳大志說,我去一家農莊。兩個月前,陳大志在農莊參加一個培訓班,知道里邊賣他們自家準備的年貨。咸肉、咸魚、咸鵝、咸鴨、香腸、面圓子,都是這里人家過年必備的。

蘇美娟說,你在家歇一歇明天去吧。陳大志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雪,就怕下雨下雪去不了。蘇美娟說,那你跟閨女一塊去,叫她幫你提一提。閨女放寒假在家,一聽積極性很高,說我倆現在就走吧。陳大志說,三點鐘前農莊不上班,去早沒有用。閨女說,我倆先去縣城轉一轉。陳大志說,那我倆過一會兒就去。閨女放寒假在家憋悶不少天,想找機會出去透一透氣。

他們家住市中心洞山,離壽縣城二十五公里遠,沒有公交車直接通那里,只有打出租車。這一天是晴天,天氣一片暖洋洋的,氣溫高達20℃。陳大志坐上出租車,身子疲乏,頭腦昏沉,眼皮僵硬,想閉眼睡一睡。陳大志跟閨女說,快到縣城你喊我。閨女說,我不知道你說的快到縣城是哪里?陳大志說,那就到縣城南門。陳大志跟閨女坐后排,前面是個女司機。女司機說,就怕開不到縣城南門。陳大志問,縣城南門不讓出租車去?女司機說,過年車多,堵車過不去。陳大志說,那就走哪里算哪里吧。

陳大志不知道自個睡著沒睡著,出租車一停一晃地醒過來。距離縣城南門兩三里遠的一條東西路上,擠滿車,擠滿人。車在人縫中穿行,人在車縫中穿行,亂成一鍋粥。壽縣是個上百萬人口的大縣,年前的好天里,四周村民開車或步行,都往縣城內擁擠。逛縣城,買年貨,看風景。閨女倒是睡得踏實。忙人困,閑人更困。在陳大志看來,放寒假在家的閨女就是一個閑人,他合肥淮南兩地跑來跑去的就是一個忙人。

女司機說,車只能開到這里。

陳大志不會手機微信付款,叫醒閨女讓她微信付款。

閨女睜開眼吃驚地說,我的媽呀,這么多人?

出租車掉轉頭,慌慌張張地開走。

陳大志問閨女,我倆還進不進縣城?

閨女說,進!怎么不進!

閨女是個孩子,跟陳大志不一樣,骨子里喜歡熱鬧,不喜歡寂寞。

他倆跟隨雜亂的人群,洪水一般朝南城門擁擠過去。挨近南城門,車擠人,人擠車,擁堵在那里,好似一動不能動。他倆跟隨一支分散開的人流,爬臺階,上城墻,翻進城。城內的車和人更多。中間一條南北路為分界線,往北行走的路人,大多走東邊的人行道,往南行走的路人,大多走西邊的人行道。陳大志和閨女面朝北走東邊的人行道。壽縣城大致呈圓形,東西南北各設一道城門,東西和南北兩條路交叉出一條十字路,叫十字大街。南一半,叫南大街。北一半,叫北大街。西一半,叫西大街。東一半,叫東大街。陳大志和閨女行走的地段,是南大街。這里黃金首飾店鋪一家挨一家,家家門口站幾個導購小姐,在那里喊叫、宣傳、拉客。

閨女跟陳大志說,我倆回頭吧?

陳大志問,去哪里?

閨女說,買年貨。

他倆折頭往回擠,走上四里路到農莊。那里年貨幾十樣,閨女說買什么,陳大志就付錢買什么。腌制的年貨不健康,過年不吃又欠缺。閨女說,買一只咸鵝。陳大志說,那就買一只又大又肥的咸鵝。閨女說,買幾斤咸肉。陳大志說,那就買幾斤有肥有瘦的咸肉。閨女說,買幾斤香腸。陳大志說,那就買幾斤瘦肉多肥肉少的香腸。閨女說,再買幾盒面圓子。面圓子一盒十二個,包裝冷藏,隨吃隨蒸。陳大志問,買六盒夠不夠?閨女說,買八盒!面圓子不是咸貨,多買兩盒就多買兩盒。咸鵝、咸肉,五十多塊錢一斤。香腸八十多塊錢一斤。面圓子二十八塊錢一盒。一共花去一千多塊錢。

回家路上,閨女跟陳大志說,今天我跟你一塊來縣城的主要目的不是買年貨。陳大志說,我知道你在家待夠了,想跟我出來透一透氣。閨女一邊搖頭一邊說,我是想問一問我媽現在的真實病情到底怎么樣?

蘇美娟生病這兩年,陳大志一直輕描淡寫地跟閨女說她媽的病情。蘇美娟生什么病,閨女知道。這種病有多厲害,閨女上網查一查也知道。只是具體在蘇美娟身上,閨女就不清楚了。兩年來,蘇美娟看門診或住院,都由陳大志一個人陪伴,不叫閨女插一次手。陳大志這樣做,蘇美娟有看法。蘇美娟說,我們家就這么一個孩子,叫她伸手幫一幫,是她的責任。陳大志的想法是,不想叫閨女這么早就面對生死。雖說生老病死是人的自然常態,叫閨女這么小就去面對,陳大志覺得有些不忍心。蘇美娟吃藥打針穩住病情,或許能活十年八年的。跟蘇美娟同一間病房的病人,有的就沒這么“幸運”了。說一聲病危,就搶救。說一聲搶救不過來,就死去。同病房的病人死去,蘇美娟情緒低落好多天,就算出院回家,照樣十天八天走不出來。蘇美娟不是覺得一年半載會死,最起碼死就在前面不遠處,時時刻刻等候著。蘇美娟說,我就是被判處死刑的囚徒,說一聲拉去槍斃就槍斃了。

陳大志去病房最初不適應,后來慢慢地適應了。從不適應到適應,陳大志知道經歷過怎樣的心理和肉體磨難。陳大志不想閨女過早地有這樣的經歷和磨難,最起碼暫時讓她避一避。陳大志跟蘇美娟說,我能擔動的擔子我先擔,等我擔不動的那一天才叫閨女擔。

閨女問她媽的病情怎么樣,自有她的想法。閨女研究生快畢業,是工作,是讀博,她要做選擇。閨女是個做事專一的孩子,讀書就一門心思地讀書,工作就一門心思地工作。看似選擇跟她媽的病情不相干,閨女覺得有相干。讀書停不下來,工作能停下來。真到蘇美娟病情加重那一天,陳大志一個人擔不動的時候,閨女就得上前擔。

陳大志跟閨女說,你媽哪一天病重走不動路,要坐輪椅車,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媽的病,一年比一年重,一天比一天重。

陳大志的手機里有一張蘇美娟的《醫院住院記錄》,她的病情狀況及各種指標上面都有。陳大志拍照片發給一位朋友,想找異地的專家看一看。蘇美娟生病兩年,更換幾種靶向藥物,有兩項指標始終控制不住。

閨女問,你找的專家怎么說我媽的病?

陳大志說,人家不是你媽的主治醫生,不好說。

閨女說,是怕擔責任。

陳大志說,你媽的病,人家確實不好說。

閨女說,聽你這么一說,我媽的病怎么樣,我心里還是沒有數。

陳大志說,你媽生病的因素,你暫時不用考慮。

閨女說,我跟你說的話,你回家不要跟我媽說。

陳大志說,你的事,你自個做決定。

下午五點鐘,陳大志和閨女手提年貨打車回到家。

4

年三十這一天,陳大志和蘇美娟一家沒去二哥和二嫂家吃年夜飯。

二哥和二嫂的兒子和兒媳婦,都是醫學院學醫的。他倆先在市人民醫院工作,后去蘇州工作。兒子改行做藥品營銷,兒媳婦去一家武警醫院。年二十八這一天,兒子坐高鐵一個人從蘇州回來,兒媳婦留在醫院值班,買一張年二十九晚上回淮南的高鐵票。就是年二十九這一天,武漢宣布封城。武漢人出不了武漢,外面人進不了武漢。兒媳婦知道新冠病毒厲害,外出坐高鐵風險大,就退了高鐵票,一個人留在蘇州。

兒媳婦不回淮南過年這件事,二哥和二嫂沒跟蘇美娟和陳大志說。蘇美娟和陳大志的閨女知道。閨女喊她嫂子,是個夜貓子,半夜三更在微信上跟她嫂子聊天,聊一聊武漢封城的事,聊一聊病毒傳染的事,聊一聊各自近期的事。

年三十上午十點鐘,夜貓子醒過來。醒過來的夜貓子跟蘇美娟說,我們不能去舅舅家過年了。蘇美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夜貓子說,病毒這么厲害,你還敢去舅舅家過年?蘇美娟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子,不明白病毒與過年聚會相互排斥的道理。閨女跟蘇美娟解釋一番大道理小道理。這些大道理小道理,都是半夜三更躺在被窩里,她嫂子在微信上告訴她的。閨女說,我嫂子留在蘇州,都不敢回來了,我們還怎么去舅舅家?

真要說起來,兩家一塊吃年夜飯,風險確實存在。一來是陳大志前幾天在合肥跑來跑去的,不知道怎么樣。二來是二哥和二嫂的兒子從蘇州坐高鐵回來,不能說一定是安全的。蘇美娟問陳大志,是去二哥和二嫂家過年,還是不去二哥和二嫂家過年?陳大志說,你先打電話問一問,聽一聽他們怎么說。二哥和二嫂的家,二嫂當。蘇美娟站在客廳遲疑一番,打通二嫂的手機。蘇美娟說,我聽閨女說,她嫂子不回淮南過年了。二嫂說,醫生都膽子小,病毒在哪里,嚇成這樣子?蘇美娟說,這不是膽子小膽子大的事,萬一被傳染上怎么得了?二嫂說,她不回來,我們照樣過年,你們一家人早早地來。二嫂這么一說話,蘇美娟就不好硬說不去過年了。

蘇美娟跟二嫂說,陳大志有話跟你說。陳大志站一旁,蘇美娟伸手把手機塞進他手里。陳大志不得不接手機,不得不跟二嫂說不能去過年。二嫂問,病毒在武漢,我們一家人哪里會有病毒,你們一家人哪里會有病毒?陳大志說,我前幾天在合肥開會,接觸不少人,很難說就沒有去過武漢的人。二嫂說,你們真不想來我家過年就算了。陳大志說,過罷年看一看疫情沒有了,我們再去你家。二嫂說,那就這么說吧。沒等陳大志再說話,二嫂“啪”一聲,手機掛斷了。

這樣一來,這個年注定過不好了。蘇美娟答應二嫂和二哥去他們家過年,臨到年三十這一天失言。失言的原因在病毒,可在蘇美娟眼里,陳大志就是病毒。陳大志說,你在家好好歇著,我來忙過年的菜。蘇美娟問,你會燒什么菜?陳大志說,我不會燒菜,我會擇菜、洗菜、切菜。陳大志像是一個理虧的人,趕緊往廚房跑。陳大志站在廚房里,兩眼空洞地盯著窗戶外面,不知道病毒的破壞力怎么這么大,好端端的一個年說一聲毀了就毀了。

蘇美娟生病,親戚走動得少。兩年間,大哥家沒去過一回,二哥家沒去過一回。不是不想去,是重病在身,身上沒力氣,走親戚走不動。要問上一回哪一年去的二哥和二嫂家吃飯,蘇美娟猛然一下子想都想不起來了。蘇美娟在娘家排行老小,心想她生病娘家人能多打電話問一問、能多上門看一看,實際上電話打得少,上門更奢望。各家過各家的日子,整天忙來忙去的,自家的事都忙不過來。蘇美娟覺得生一場病,姐妹之間、兄妹之間的感情反倒疏遠了。蘇美娟不知道是自個生病的錯,還是這個時代的錯。

蘇美娟坐在客廳沙發上大聲地跟陳大志說,我去床上睡一會兒覺,你擇好菜、洗好菜、切好菜,喊我一聲,我燒菜。陳大志回復蘇美娟說,我正在廚房里忙著呢。

一家三口過年簡單。燒一只公雞。雞與吉同音,大吉大利。燒一條鯉魚。魚與余同音,年年有余。蒸一碗面圓子。有團團圓圓的意思在里邊。閨女喜歡吃排骨,燒一碗排骨。蘇美娟喜歡吃咸鵝,烀半只咸鵝。陳大志喜歡吃咸肉,烀一塊肥瘦相間的咸肉。拌上兩樣涼菜,炒上兩樣蔬菜,燒一盆西紅柿雞蛋湯,十菜一湯端上飯桌,取十全十美之意。陳大志不喝酒,蘇美娟不喝酒,閨女不喝酒,三人開三盒鮮奶,吃起年夜飯。春節期間,市區禁止放煙花爆竹,過年缺少熱鬧氣氛,家里家外都顯得冷冷清清的。吃罷年夜飯,天色早已經黑下來。陳大志刷過鍋碗,就無事可做了。閨女回她的房間。蘇美娟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陳大志想進臥室躺在床上歇一歇。

蘇美娟問陳大志,過一會兒看不看春節晚會?閨女每年都不看。她學的是戲劇專業。電腦里有大量的舞臺劇等著她去看。閨女問,不是說今年春節晚會停辦嗎?蘇美娟說,有的省電視臺停辦,中央電視臺照辦。閨女說,我看不應該辦。蘇美娟生氣地說,你們爺倆不看,我一個人看。陳大志說,我看不看先睡一覺再說。

蘇美娟說,年年都是我一個人守歲,你們老老小小可好意思?閨女回房間,關上門。陳大志說,今年守歲我倆值班,我睡一覺起來替換你。陳大志看春節晚會哪一年都一樣,想看看兩眼,不想看睡大覺。陳大志今年早早地做決定,一個節目不看,春節變成這樣子,我哪有心情看?不過陳大志的一副壞心情一直掩飾著,沒有向蘇美娟流露出來。畢竟蘇美娟是一個重病在身的人。一個重病的人,能跟著電視一起歡歌笑語,難道不是一種福分嗎?

陳大志躺在床上,一小會睡著。這些天,陳大志馬不停蹄地跑來跑去,真的很疲倦,很勞累。

陳大志睡一覺醒,看見蘇美娟坐在客廳沙發上愣神,兩眼空洞洞地盯著黑乎乎的電視屏幕。陳大志問,現在幾點鐘,春節晚會都結束啦?蘇美娟說,沒結束,我一個人覺得看電視沒意思。陳大志說,那你去臥室睡覺,我在客廳守歲。蘇美娟說,我在沙發上睡過一覺了,現在不覺得困。客廳里的柜式空調開著,蘇美娟懷里抱一只靠枕睡覺,不會覺得冷。陳大志去臥室拿手機看時間,快到午夜十二點鐘。十二點鐘過去,就不用守歲了,就能回臥室安心睡覺了。

蘇美娟問,你可知道新冠病毒長一個什么樣子?

陳大志說,我不是病毒學家,我怎么會知道。

蘇美娟說,你不知道,我知道。

陳大志問,你從電視上看到的?

蘇美娟說,我剛剛做夢夢見的。

陳大志說,你說來我聽一聽。

蘇美娟說,就像小時候我頭上生的虱子。它們身上長出無數只爪子,不停地爬呀爬,爬得我一身都是,爬得我一身癢癢,我上手撓呀撓呀撓……

5

陽歷2月4日,是農歷正月十一。從這一天開始,住宅小區實行封閉式管理。陳大志去小區大門口,手持身份證領一張出入證。出入證粉紅色,一張A4紙那么大。上半頁有戶主姓名、家庭住址、身份證號碼及注意事項。下半頁有日期,對應的有空格。一戶一張出入證,隔一天出一次小區大門。值勤人員會在相應的日期空格處劃上一個勾。小區門口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把守。值班人員有小區保安、社區工作人員和市區機關下派干部。一只大喇叭懸掛在大門口,不停地循環播放,散布緊張恐懼的氣氛。

蘇美娟問,我們家一張出入證夠不夠?陳大志說,一家只發一張出入證,哪里會有兩張。蘇美娟說,李蘭芳不在家住,我跟她說一聲,她家的出入證我們家用。陳大志覺得這倒是一個好辦法。多一張出入證,多一份出入小區的機會和自由。李蘭芳是對面門鄰,在兒子家帶孫子,平常不回這個家。蘇美娟打電話過去問,李蘭芳說我們家的出入證你們家領去用吧。

就這樣,他們一家有了兩張出入證,每一天家人都能出入小區一次。陳大志說,家里買菜我負責,我拉小車上一趟菜市場,買滿滿當當一車子,夠吃三四天。閨女說,我隔一天要出一次門。蘇美娟問,你不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不逮(染)上新冠病毒心里不舒服?閨女說,我是人,不是小動物,天天在家不出門,不憋悶死呀?陳大志說,你李阿姨家的出入證你用,我跟你媽用我家的。

陳大志上菜市場買菜,早上六點半鐘就去。走出家門的時候,陳大志渾身上下全副武裝一番,不像一個上街買菜的,倒像一個上街打劫者——臉上戴口罩,手上戴手套,頭上戴帽子,腳上戴鞋套。頭上戴帽子,是防止頭發沾染病毒。腳上戴鞋套,是防止鞋底沾染病毒。有專家在新聞媒體上說,病毒攜帶者唾沫里的病毒,形成氣溶狀顆粒物,懸浮在空氣中,傳播傳染。陳大志出門這么早,就是想街上人少,減少病毒感染的可能性。初春天,氣溫低,陳大志上街買一趟菜爬樓回家,氣喘吁吁的,汗流浹背的,捂在口罩后面的一張嘴,不停地大張開,不停地猛喘氣。陳大志脫下鞋套,走進家門,洗一遍手,洗兩遍手,洗三遍手,再回客廳里,脫下口罩,脫下帽子,脫下羽絨襖和褲子。

陳大志說,街上有幾個賣菜的沒戴口罩,嚇得我都不敢靠近他們買菜。

蘇美娟說,小心一點是對的。

陳大志說,街上用現錢買菜的越來越少了。

蘇美娟說,晌午閨女起床,你趕緊跟她學手機微信付款。

閨女晚上不睡覺,上午不起床。吃罷晌午飯,閨女一口氣看書學習到下午四點半,就想下樓了。閨女換好衣服,走出臥室門。蘇美娟問,你昨天出過門,今天你出門哪有出門證?閨女說,爸爸今天沒去街上買菜,我用我們家的。陳大志說,你媽今天想下樓走一走,你用出門證,你媽怎么出去?蘇美娟說,她想出門就叫她出門,我明天出去是一樣的。

陳大志說,再候兩天,兩張出門證都能出門,我陪你一塊出去走一走。陳大志有意這樣說話,他不想閨女天天出門。天天出門有什么好處?前后十來天,蘇美娟一次門沒出。待在家里沒白沒黑地慣性過日子,白天與黑夜一樣,今天與明天一樣。要是不看日期,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要是不看時間,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

閨女背上包,戴上口罩,走出家門。蘇美娟吩咐說,街上要是人多,你就不要上街。閨女說,我知道。蘇美娟吩咐說,上山要是人多,你就不要上山。閨女說,我知道。

蘇美娟這樣吩咐閨女,知道是白說。閨女這樣回答,肯定是應付。

這一天,陳大志跟蘇美娟一塊下樓走一走。蘇美娟問,我倆去哪里?陳大志說,我倆上山去!出小區大門口,往南走一千米是舜耕山。閨女上山是上舜耕山,他倆上山也是上舜耕山。只不過上山與上山不一樣。閨女上山沿著直上直下的一條臺階路,“噔噔噔”地一口氣爬上山頂,歇一歇腳,喘一喘氣,“噔噔噔”地再一口氣下山。舜耕山不算高,閨女上山十分鐘、下山十分鐘,加上上街買零嘴的時間,前后一個小時足夠了。

陳大志和蘇美娟上山,算不上真正地上山。山腳下有一條環山道,往東去隧道口梅園,往西去老龍眼水庫。陳大志和蘇美娟上山,就是去這么兩處地方。隧道口梅園與老龍眼水庫距離差不多遠,依照他倆的走路速度,出家門進家門要一個半小時。這個時間長度正好,他倆午睡后起床上山,慢慢騰騰地出家門,慢慢騰騰地進家門,整個下午時間就耗掉了。蘇美娟生一場重病,陳大志跟著一塊提前走進老年生活。

這一天,陳大志和蘇美娟沒能上山。左邊右邊上山的路,都被一塊塊鐵皮堵攔上。山道狹窄,上山的市民一多,容易交叉感染。告示牌上說,疫情期間,暫時封山,希望市民諒解。蘇美娟問陳大志,上山的路堵上,閨女天天從哪里上山?陳大志說,你問我,我問誰。蘇美娟說,我來打電話問一問。陳大志阻攔說,候一候回家問。蘇美娟氣呼呼地說,她說上山從哪里能上山,她不上山天天去哪里?

出一趟小區大門不易在,他倆回轉頭,去市總工會的大院里。總工會在家的西邊不算遠,院子前面有一口人工水塘,水塘里生一片蘆葦。枯黃的蘆葦叢中,幾只野鴨子探頭探腦地在鳧水。行人遠離,野鴨子就游出蘆葦叢,在一邊水草里覓食。行人靠近,野鴨子就急匆匆地鉆進蘆葦叢。水塘四周,鵝卵石鋪就一條環形小路。他倆腳踩鵝卵石走上三四圈,就去院子后面轉一轉。

蘇美娟說,我聽那邊吵吵鬧鬧的。

陳大志說,人多我倆再回來。

是一群孩子在那里踢足球。戴口罩踢足球,嘴上喘不過來氣,腳下使不出來力,個個都是疲憊不堪的樣子。陳大志和蘇美娟站一旁,看一會孩子踢足球,重新回到水塘邊。陳大志擔心足球猛然一下飛過來,砸在蘇美娟身上。

就是這么幾分鐘時間,幾只野鴨子膽大妄為地走上水塘,在一片樹叢里覓食游玩。其中有一只野鴨子走得更遠,都快溜到馬路上。陳大志丟下蘇美娟,快速地走過去,想攔住那一只孤單的野鴨子,看它沒有退路怎么辦。

野鴨子機敏,哪怕有一絲絲動靜,都早已經覺察。幾只野鴨子趕緊地跑下水塘,嘩啦啦地撲騰出一串水聲響。單獨的那一只野鴨子,一看沒了退路,撲棱一聲飛起來,落在一棵雪松上。陳大志跑上前,想瞧一瞧野鴨子落在哪一枝樹杈上。野鴨子一動不動,陳大志怎么找都找不見,好像雪松上根本就沒有一只野鴨子。

蘇美娟說,你看你多大的一個人了,還捉弄人家野鴨子。

陳大志說,往年這里沒有野鴨子,今年這里有野鴨子,也算一件稀罕事。

回到家,蘇美娟顧不上洗手換衣服,就問閨女怎么上的山?閨女說,我不上山,我去跟孩子們一塊看野鴨子。陳大志問,你天天去市總工會?閨女問,你怎么知道的?蘇美娟說,你跟你爸一樣無聊。閨女說,那叫有趣!

又一天,蘇美娟單獨一個人出門去買藥。

蘇美娟牙疼,要去買阿莫西林和黃連上清片。前者消炎,后者清火。蘇美娟牙疼是吃不上藥、住不上院心里急干的事。蘇美娟心里急,不跟陳大志說,不跟閨女說,蹭蹭蹭地上火,牙疼起來。蘇美娟生病,免疫力下降,心里稍微急一急,心火就躥上來。蘇美娟最怕感冒,一感冒就發燒,一發燒就退不下。蘇美娟祈禱說,牙疼就牙疼吧,千萬不要感冒發燒。現在感冒發燒去醫院,肯定要被隔離,不是新冠病毒患者,也算疑似患者呀!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不要命。一連好幾天,蘇美娟吃飯吃不下、睡覺睡不安,沒有一時安泰日子過。似乎這樣還不夠,另一種疼痛還在等候著蘇美娟。

就是這一天,蘇美娟買藥回頭的時候,順便去超市買一箱酸奶帶回家。一箱酸奶不算重,蘇美娟兩只手輪換提回家。隔天早上,蘇美娟覺得左半個身子疼痛開來,左胳膊疼得抬不起來,刷牙洗臉都困難。陳大志問,是不是傷著左邊的肋骨了。蘇美娟說,我覺得像岔氣。

蘇美娟生這種病,骨頭天生的脆弱。去年有一次住院拍片子檢查,報告上說右邊肋骨有傷痕。蘇美娟想一想,去年有一段時間,右邊的半個身子疼痛過。怎么傷著的?蘇美娟仔細地去回想,就是想不出一個原因。醫生說,骨質疏松,你不覺得受傷就受傷了。

陳大志問,你這回疼的跟上回疼的一樣不一樣?

蘇美娟說,不去醫院拍片子檢查,我怎么會知道?

6

陽歷3月中旬,陳大志專門回一趟合肥給蘇美娟拿藥。

蘇美娟不想叫陳大志冒風險回合肥。陳大志也不想回合肥,閨女不愿意。閨女跟陳大志說話的時候,言語嚴厲,一臉呆寒,像老師訓學生。閨女問,你是想叫我媽活,還是想叫我媽死?陳大志說,你怎么這樣跟我說話呀?閨女說,我媽停藥一個半月了,你說我媽的病能有一個好嗎?陳大志說,你媽沒藥吃,怪不得我,要怪就去怪新冠病毒。閨女說,我現在就問你,誰去合肥給我媽拿藥,你要不想去,我去!

他們一家三口人,陳大志平常說蘇美娟說得多,說閨女說得少。在陳大志看來,閨女總歸是個女孩子,嬌慣得多一些,管教得少一些。蘇美娟跟陳大志相反,平常說閨女說得多,說陳大志說得少。在蘇美娟看來,男人總歸是男人,孩子能多說,男人不能多說。閨女平常不敢說蘇美娟,只敢說陳大志。閨女說陳大志,總能一下子抓住陳大志身上的軟肋。比如說,陳大志不想回合肥給蘇美娟拿藥這件事。

陳大志抵賴說,你問你媽,我說過不給她回合肥拿藥嗎?

蘇美娟說,你要回就回去一趟,順便去單位看一看。單位有事打過兩次電話,陳大志都說人在淮南回不去。

陳大志下定決心說,我明天回去!

這是春節后陳大志第一次出家門。他從網上知道,進高鐵站要量體溫,出高鐵站要掃安康碼,坐公交車也要掃碼登記。一個人要是沒有安康碼,寸步難行;一個人要是體溫不正常,莫想出門。手機里下載的有皖事通APP,上面有安康碼。在高鐵的選擇上,陳大志買一張從阜陽始發的高鐵票。阜陽已經好多天沒有新發現新冠病人,算是低風險地區,從那里上車的乘客相對安全一些。陳大志從淮南南站坐上高鐵,坐一站就到合肥站。車站里乘客稀少,陳大志進候車大廳,找一處沒人的地方站一站。檢票進站,陳大志候檢票閘口空下來,最后一個走過去。陳大志在車上,戴口罩,戴手套,嚴嚴實實地裹一件沖鋒衣。一路上,陳大志不跟人說話,不吃東西不喝水,口罩一動不動地捂在嘴上臉上鼻子上。陳大志下高鐵,坐226路公交車直接回家,車上不足十個人。過去坐226路公交車就算始發站,往往都要候下一班車才能有空位。

一路上,車少人少,空空蕩蕩的。這與春節前陳大志回淮南的時候,形成鮮明對比。那個時候,到處是擁擠的人群,到處是嘈雜的人聲。現在就算遇見幾個路人,也都是一副行色惶恐的樣子。緣由在哪里?還不是新冠病毒嘛!新冠病毒在哪里?看不見摸不著,卻早已侵蝕進我們每個人的頭腦中。

陳大志在合肥前后待兩天回淮南。

4月份是全民讀書月,有關部門提前在社區圖書館召開一個動員會。原本沒有陳大志的事,單位領導聽說他回合肥,叫他臨時去湊一個數。疫情期間,這種松散的會議不好開,與本職工作關系不大,人們推三推四地找各種理由不愿參加。圖書館會議室地方不大,一人一張桌子有困難,就安排兩人一張桌子。按照規定,開會人與人要間距一米以上,顯然這里不符合要求。參會人員按照席卡就坐。領導席位四張桌子四個人,跟下面不一樣。走進會議室的人,人人戴口罩,一副行蹤詭秘的樣子,很像電影上特務分子在秘密接頭聚會。彼此不能握手,點頭打招呼也都是生硬的、緊張的。陳大志不是領導,只能坐在兩人一張的桌子上。

開會時間一到,四個領導一齊走進會議室,相互間先咬一咬耳朵,四個領導整齊劃一地摘下口罩。下面開會的人露不出來嘴,人人把眼睛往大里睜。陳大志的領導說,昨天我去上面開一個會,都不戴口罩;現在開會不戴口罩是安全的,你們都把口罩摘掉吧。

下面一陣子慌亂,小部分人摘下口罩,大部分人依舊戴口罩。

陳大志的領導說,要是有人感冒生病不舒服,口罩就不用摘。

下面又是一陣子慌亂,大部分摘口罩,剩下個別人戴口罩。陳大志就是個別戴口罩的人。陳大志戴口罩不是身上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開會不戴口罩安全不安全,應該是專家說,不應該是領導說。一個人當上領導就變成專家,或替代了專家。陳大志心里有抵觸。陳大志一個人不摘口罩,四個領導直愣愣地盯著他,他又不得不摘下口罩。

會議安排幾個人做全民讀書月線上直播,在網上跟讀者交流讀書的事。陳大志的領導想叫陳大志參與。陳大志說,我老婆孩子留在淮南,我要回淮南。陳大志的領導說,做線上直播,只要你家里有電腦和網絡,在哪里都一樣,陳大志說,我不懂網上怎么操作,就怕線上直播搞砸鍋。陳大志的領導一聽陳大志這樣說,就不敢強求了。有幾個人熱情高漲,態度積極,就確定他們了。疫情期間,不少人閑在家里,倒是讀書的好時機。只是這種情況下,難有讀書的好心情。這些天,陳大志在家就一本書讀不下去,整天頭腦亂糟糟的,像是爬滿一腦袋的大虱子小虱子,就像蘇美娟做夢夢見的那樣,虱子就是新冠病毒。

主持會議的領導說,我們要在今年4月份,這個特殊的疫情時期,掀起一個全民讀書的新高潮。噼里啪啦,臺上臺下一齊鼓掌,會議就結束了。

陳大志開的這個閑會,與年前那些閑會不一樣,不管酒不管飯,更是沒有紀念品。陳大志一個人坐公交車來、一個人坐公交車回。走出圖書館會議室,陳大志早早地戴上口罩。不戴口罩,行走路上,人人見了恐懼,更是上不去公交車。此一時要求戴口罩,彼一時要求不戴口罩,只能說個人存在太微小,或者說社會現實太荒誕。

陳大志回家先沖一個熱水澡,嘩哩嘩啦沖了半小時。

7

這一天,許欣打來電話說醫院能安排蘇美娟這樣的病人住院了。病人住院的程序是,先上網預約門診醫生,做血液和肺部CT檢查,待檢查確認不會有新冠病毒,下一步才能安排住院治療。陳大志問許欣,你們醫院怎么不做咽拭子核酸檢測?陳大志不是醫生都知道,拍CT片是看肺部有沒有病毒感染病灶,咽拭子核酸檢測才能真正檢查人體內有沒有感染病毒。許欣說,我們醫院目前還不具備這樣的檢測能力。這家醫院是省內數一數二的醫院,這里病人住院都不能做咽拭子核酸檢測,其他醫院病人住院的新冠病毒篩查情況就可想而知。

陳大志跟蘇美娟說,看來現在住院還是要擔不小風險的。蘇美娟說,就算醫院現在能做咽拭子核酸檢測,我也要候清明節過后去住院。

蘇美娟在淮南候清明節,是想給父母上墳。這兩年蘇美娟生病,父母的墳一次沒去上。蘇美娟說,我再不去上父母墳,就怕一次機會都沒有了。蘇美娟這樣說話,有些傷感,有些宿命,話里的話音,陳大志聽得出來。一是蘇美娟回合肥一時半時不會回淮南。二是蘇美娟身患重病,怕再沒機會回淮南。

父母的墳墓埋在八公山的一座小山坡上。那里離他倆過去工作的陶瓷廠很近。蘇美娟的父母生前就在這個廠上班退休。父親先死,母親后死,中間相隔十八年。陳大志大學畢業分配在這個廠里,只見過蘇美娟的母親,沒見過蘇美娟的父親。陳大志聽說,廠里老職工死后,骨灰盒放在兩只扣在一起的洗槽里(洗槽是陶瓷廠的產品),安葬下土。這樣一來,泥土里的水分就滲透不進骨灰盒里。陳大志頭一次見,就是蘇美娟的母親死后這樣安葬。那個時候,他倆已經結過婚,閨女都三四歲了。山上石頭多,泥土少,兩只洗槽緊扣一塊,不占多大的空間,好挖坑,好埋葬。蘇美娟的父母安葬在一起,墳前立一塊石碑。石碑存在一天,石碑上的文字存在一天,后人上墳就不會上錯。陳大志假想若干年過去,后人挖開這樣的墳墓,說不定洗槽就變成文物。只是陳大志不知道,后人怎么看待這樣的奇異墓葬。是陶瓷文化,還是喪葬習俗呢?

清明前三天,陳大志和蘇美娟一塊去上墳。

這是春節后蘇美娟第一次出家門。他倆先去洞山小街的一家花店里,買上一束鮮花。白菊花和白百合,配上一把綠葉子,五六十塊錢就買一束鮮花。花店的女老板很細心,花束套在一只塑料袋子里。這樣,陳大志坐車懷里抱著鮮花就不誤事了。有公交車通往八公山區,在陶瓷廠站下車,向西走上四里路,就到山腳下。蘇美娟身體虛弱,陳大志堅持要打車,蘇美娟就依了。蘇美娟是那種過日子節儉習慣的人,花一塊錢能辦的事,不去花兩塊錢。這里出租車有一種乘車方式叫拼車,一路走,一路停,不斷地上下客人。

這一天,他倆一人十塊錢坐上一輛拼車,說好到陶瓷廠車站下車,中途發生變動的緣由在另一位客人身上。這位客人到蔡家崗平山頭下車,那里離淮南西部的第二通道很近。蘇美娟的父母墳墓就在第二通道旁邊,要是出租車走第二通道,從那邊下車就到山腳下,少走陶瓷廠車站至山腳下的四里路。第二通道離市區遠,行人稀少,一般情況下出租車不愿從那邊走。

陳大志跟司機說,我加五塊錢,你走第二通道送我們去山腳下。

那位客人下車,車上只剩下陳大志和蘇美娟。陳大志多給五塊錢,司機照直走不吃虧。

司機說,我聽你倆的,你倆說走第二通道就走第二通道。

出租車走上第二通道,陳大志和蘇美娟遇見一個意想不到的難題。第二通道是沿一溜山腳開挖出來的,一座山緊挨一座山,哪一座山是蘇美娟父母安睡的山?他倆都認不出來。從陶瓷廠車站下車,有熟悉的建筑物做參照,一條路直通山腳下,不會走錯道。陳大志問司機,我們去陶瓷廠車站上面的那座山,你知道不知道?司機說,不知道!司機一推三六九,一點責任都不擔。蘇美娟說,我看好像前面的那座山就是。陳大志說,不會這么快吧。

第二通道車輛少,車速快。車窗半開,唰唰啦啦一陣響。陳大志和蘇美娟坐在車上緊張起來,兩眼盯著窗戶外面,哪一座山都像,哪一座山都不像。一溜山,矮趴趴的,灰突突的,這座山與那座山,各自少特點。

陳大志說,師傅你停車,我看像是這座山。

蘇美娟說,我記得山頂上有高壓線,應該是前面一座山。

出租車加速,到前面山腳停下來。陳大志手機微信付過款,出租車一溜煙跑掉了。他倆站在原地沒動彈,眼前的一座山顯然不是要去的山。有位老人騎一輛電瓶三輪車走過來。他倆上前攔住他。老者說,眼前這座山叫牛蹄山,你們說的蘑菇山在那邊。蘑菇山,就是陳大志叫司機停車的那座山,也就是蘇美娟父母安睡的那座山。陳大志想起來,那年安葬蘇美娟的母親,有人說過這座山叫蘑菇山。只是一轉眼快三十年,蘑菇山的山名早忘記。

蘇美娟說,我倆回頭慢慢地走吧。

陳大志說,就當我倆來這里散步。

兩年間,蘑菇山改變不小。山腳下建兩處鐵皮廠房。廠房大門緊閉,噪聲嘈雜,不知道里邊干些什么。第二通道是陌生的,鐵皮廠房是陌生的。他倆從廠房中間的一條巷子穿過去,眼前的一切就熟悉起來。山石的模樣,樹木的模樣,路徑的模樣,荒涼的模樣,他倆的頭腦豁然開朗。蘇美娟父母的墳墓在前面半山腰,每一條路徑都通向那里,又都不通向那里;每一棵樹都遮擋著蘇美娟父母的墳墓,又都遮擋不著蘇美娟父母的墳墓。

陳大志說,你拉住我的手,我倆慢慢地上。

蘇美娟不說話,兩眼早已經潮濕模糊。

墓碑立在那里,只是山后面開山放炮,墓碑有些傾斜松動。文字存在那里,只是經過三十年風雨,文字有些斑駁脫落。蘇美娟帶一把刷子和一塊抹布。刷子慢慢地刷墓碑上的灰塵。抹布慢慢地抹墓碑上的灰塵。鮮花擺放在墓碑前面。鮮花上的塑料袋沒有去掉。蘇美娟說,塑料袋過一會兒去掉,我怕打掃下來的灰塵落上面。陳大志繞墳墓轉一圈,拔除上面的雜草,撿拾上面的枯枝。墳墓四周長五棵樹。五棵樹有高有矮,有粗有細,都是刺槐樹。蘇美娟正好兄妹五人,五棵樹就好像他們兄妹五人環繞在父母的墳墓周圍,似一種象征吧。

清掃過墓碑,去掉鮮花上的塑料袋。一瞬間,菊花和百合怒放開來。陳大志跪下給蘇美娟的父母磕頭。蘇美娟不慌磕頭,先跟父母說幾句話。

蘇美娟說,我爸我媽,這兩年我生病,沒來給你們上墳,你們不要怪我。

蘇美娟說,我爸我媽,我小哥死,我沒去見他,你們跟他說,不要怪我。

……

去前,蘇美娟的小哥生病,去醫院一查是淋巴癌。在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治療,出院回家趕上過春節。正月十六這一天,蘇美娟的大哥早上提一保溫桶水餃去蘇美娟的小哥家,推開門一看,蘇美娟的小哥死在床上,身子都挺硬。蘇美娟的小哥原本有老婆閨女。老婆跟他離婚,閨女不跟他來往。蘇美娟的二哥和二嫂趕緊從蘇州回來,兄妹幾個在一塊安葬下蘇美娟的小哥,只是陳大志和蘇美娟沒去參加。

那個時候,蘇美娟重病在身,下樓走路都困難,沒辦法回淮南見她小哥一面。蘇美娟的大哥和二哥當家,這件事先隱瞞蘇美娟再說。蘇美娟的二哥打電話跟陳大志說,你說我們一家兄妹五人,要是一下死去兩人怎么辦?隱瞞蘇美娟,陳大志就得假裝不知道。那兩天,陳大志要想了解蘇美娟小哥的安葬情況,就要謊稱出門倒垃圾或買東西,躲在樓下的樓道里跟二哥通電話。

陳大志問,蘇美娟哪天知道這件事抱怨我怎么辦?

二哥說,我和老大隱瞞她,她要抱怨就抱怨我和老大!

陳大志算是一個實在人,說謊話心里虛,隱瞞事心里虛。那兩天,陳大志說話吞吐,神色鬼祟,蘇美娟卻一絲懷疑都沒有。生一場重病,蘇美娟神情麻木,感覺遲鈍,不像過去那么靈敏。蘇美娟的小哥死后大半年,蘇美娟才知道這件事。

回頭,陳大志和蘇美娟從陶瓷廠車站一人十塊錢依舊坐的拼車。出租車往回走一半路的時候,路過一個地方叫羅山油庫。羅山油庫南邊有一座山叫羅山。羅山上面有公墓。蘇美娟的小哥就安葬在上面。

蘇美娟說,要是知道我小哥在上面哪個地方,我倆也送一束花去。

陳大志不說話,愧疚地低下頭。蘇美娟小哥的墳墓,陳大志也是一次沒去過。

8

清明后第二天,他們一家三口人一起回合肥。

之前有過兩次回合肥的時機,陳大志和蘇美娟商討一下都沒回去。第一次是大年初三。那一天,蘇美娟的二哥和二嫂帶上兒子孫子匆匆忙忙地回蘇州。武漢封城之后,病毒繼續四處蔓延,一個傳十個,十個傳一百,國內到處都是新冠病人,就連西藏都從外地跑過去一個感染病毒的人。二嫂和二哥原本打算在淮南過正月,上過娘家媽的五七墳,一家人才能回蘇州。新冠病毒猖獗不止,死人的禮數就要讓給活人的活路。疫情期間,別人家的喪禮都簡化,他們家的五七墳就迫不得已地取消了。二嫂的娘家人跟蘇美娟的二哥和二嫂說,你們趕快回蘇州吧。

不是說蘇州就沒有新冠病毒,是說二哥和二嫂的兒子、媳婦過年留在蘇州。年三十那一天,兒子、媳婦沒回淮南過年,二哥和二嫂的心里生一大堆不快活。前后兩三天過去,嘩嘩啦啦疫情鋪展開來,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恐懼。二哥和二嫂開始覺得兒媳婦做得對,到底是學醫的人,到底是有見識的人。

二哥和二嫂大年初二定下來,買大年初三的高鐵票回蘇州。

二哥和二嫂一家回蘇州。蘇美娟問陳大志,我們一家回不回合肥?陳大志和蘇美娟一家在淮南過年,是想跟二哥和二嫂的一家人一塊吃年夜飯。其結果,兩家合在一塊的年夜飯沒吃成,蘇美娟心里不舒服,嘴上說不出。其后面,疫情越來越厲害,不要說在一塊吃飯不可能,就是見面說一說話都危險。陳大志跟蘇美娟說,我們不急回合肥,在淮南過罷元宵節。

陳大志這樣做決定,是他們一家人的具體情況不一樣。原本就打算,在淮南過罷元宵節,再回合肥蘇美娟看病住院。按照計劃,陳大志上街柴米油鹽買得多,冰箱里雞、魚、肉、蛋塞一個滿滿當當的。

蘇美娟說,我們一家人留在淮南安全,省得路上跑來跑去擔風險。

陳大志說,往下看一看再說吧。

淮南市面積不算小,東西最寬處一百六十里,南北最長處二百五十里,常住人口三百五十萬。最先出現新冠病人的地方是潘集區和八公山區。陳大志和蘇美娟一家住在主城區田家庵。這兩個疫情區,相對離得遠。接下來,新冠病人出現在鳳臺縣。鳳臺縣離他們家更遠。那里有一戶人家過年聚會,家人和親戚一下感染十幾個。中間相隔兩天,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家住陽光國際城的一對母子,去鳳臺縣那戶人家走親戚感染上病毒,在市第一人民醫院查出來。陽光國際城,離他們家六里路遠。陳大志說,就算我們家人出門上街遇不見他們母子,小區其他人家的人出門上街遇見他們母子一樣地傳染和傳播。

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們一家三口一連好幾天不敢出家門。陳大志和蘇美娟不出家門還好說,閨女不出家門有意見。閨女說,我不出小區大門,就在樓下走一走。蘇美娟說,樓下人來人往,你去哪里走一走?小區樓房破舊擁擠,一條南北的狹窄路,閨女下樓沒有遛彎子的地方。小區門前是一條主干道,過往的車輛和行人雜亂無序,閨女去市總工會那邊肯定要走主干道。出小區門有危險,不出小區門也有危險。閨女問,你們說我去哪里安全?陳大志說,留在家里安全。

中間隔兩天,淮河新城和公園東門小區,各自發現新冠病人。這兩處地方,離他們家都不超過十里路。陽光國際城距離最近,在他們家東邊。公園東門小區距離最遠,在他們家東北。淮河新城距離中間,在他們家北邊。要是手上有一張市區地圖,把這么三處地方標識出來,陳大志一家人就會察覺出來,新冠病毒早已形成包抄攻勢,向他們家發起一場無聲無息的圍攻。

陳大志說,家里不缺吃的不缺喝的,我們一家人堅決地不出家門。

蘇美娟說,就算在家待成一個瘋子都不要出家門。

閨女說,我跟你們說,我現在就是一個瘋子。

陳大志和蘇美娟不叫閨女出家門半步,有一個緣由他倆沒跟閨女說。有專家在網上說,新冠病毒侵人身體后,對人體的傷害是多方面的,有可能會影響生育。閨女沒結婚沒生孩子,萬一不注意感染上,隨便地往下想一想,都是一件無法彌補的事。新冠病毒的潛伏期限,一般來說在七天內。一個人要是感染上,七天內就會發作出來。

陳大志說,七天過去,這里要是沒有新的新冠病人,就說明控制住了。蘇美娟說,至少七天內,我們一家三口誰都不要出家門。

元宵節一過,是他們一家人第二次回合肥的時機。這一次,陳大志和蘇美娟商量過后依舊沒回合肥有兩大理由。一是蘇美娟回合肥住不上醫院,回去的主要目的就沒有了。二是他們家住在合肥市經開區。小區規模大,租房人口多,南里北里的人員更復雜。要是小區出現一例新冠病人,整個小區封閉是肯定的。要說合肥的感染風險與淮南的感染風險有差別,待在淮南原地不動最安全。陳大志問蘇美娟,我們留在淮南繼續待下去?蘇美娟說,待到醫院允許住院才回去。閨女開學上網課,在哪里都一樣。閨女說,我就是你倆的囚徒,在哪里都被看管在家里。陳大志說,你是新冠病毒的囚徒,是新冠病毒看管你。閨女說,我在家上網課,哪一節都上不安心。

就這樣,陳大志和蘇美娟一家人在淮南一待待到清明節。這是一個禮拜天。下午回到家,天色已黑透。蘇美娟說,我洗個澡,好好地睡一覺。出那個家門,進這個家門,一共兩個半小時。蘇美娟一身困乏疲倦的樣子,累是累在身體有重病上面,累是累在一路緊張上面。陳大志說,我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家,我們再吃晚飯。家里到處是灰塵,陳大志不抹干凈家,騰不出手下面條。閨女說,我先預約門診號,再下樓去買水果。閨女是個水果簍子,一天不吃飯受得了,一天不吃水果受不了。

閨女打開電腦說,郭子薇星期一下午坐門診。

陳大志當家說,你就預約明天下午的門診號。

網上預約門診,需要登記各種信息,先錄入患者的身份證號碼、手機號碼和就診卡號碼,再在一系列條款上打勾或打叉。比如說,兩周內是否途經武漢或有武漢旅行、居住史,是否接觸過新冠病毒感染疑似者或確診患者,是否有其他可疑癥狀等等。等這一系列信息審核通過,才能進入預約門診網頁。網上預約成功,手機上會有一個信息回復過來,依舊是一系列要求或提示。比如說,患者就診時戴好口罩,提前半個小時,憑身份證或就診卡取號(掛號窗口或自助機取號),再去各分診臺插卡報到等等。一句話,疫情時期,醫院要求患者就診,必須分時就診,安全就診。

預約好門診號,閨女像功臣一樣出家門買水果去了。

蘇美娟聽見門響,在衛生間沖陳大志喊,你告訴閨女,叫她快去快回。

陳大志說,她已經走進電梯里,你叫我跟誰去說。

蘇美娟問,她戴沒戴口罩?

陳大志說,你這叫瞎操心。

蘇美娟說,電梯里空間小,不戴口罩最危險!

陳大志說,你就快點去床上休息吧。

蘇美娟說,閨女不回來,我能睡得著?

陳大志說,那你坐在客廳沙發上等候她。

蘇美娟說,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陳大志問,你說什么地方不對勁?

蘇美娟說,她剛回家,不操心洗澡,不操心換衣服,這么著急下樓干什么?

陳大志說,她不是跟你說過,下樓去買水果嗎?

蘇美娟問,你相信?

陳大志問,你不相信,你說她下樓干什么?

蘇美娟說,我遲早會知道。

9

不到半小時,閨女提一包水果回家。陳大志放下手上的抹布,走進廚房下一鍋面條。蘇美娟說,我不想吃飯。陳大志盛一碗稀溜溜的面條,端蘇美娟面前。閨女說,我不餓。陳大志盛一碗稀溜溜的面條,端閨女面前。陳大志覺得肚子餓,找出一只大碗,鍋里剩下來的面條全部倒進大碗里。

陳大志一邊吃飯一邊問閨女,你不餓,是不是下樓吃了什么好吃的?閨女搖頭說,沒有。陳大志說,你媽說你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肯定下樓吃了什么好吃的。蘇美娟白一眼陳大志,沒說話。閨女說,我媽天天看我像個賊。蘇美娟說,你要是一個聽大人話的好孩子,我看你像什么都不重要。

吃罷飯,閨女進她的房間,蘇美娟斜靠在沙發上看電視,陳大志繼續干家務活。一家三口人暫時相安無事。陳大志能看得出來,蘇美娟時刻警覺閨女的動靜。蘇美娟想從閨女身上捕捉什么東西?陳大志不知道。

晚上八點半鐘,蘇美娟關電視回臥室休息。陳大志跟蘇美娟說,我過一會兒干好家務活,洗一洗澡,也早早地睡。俗話說,一歲年紀一歲人。蘇美娟生病這兩年,陳大志感到自己一年比一年老。老的標識,就是時時刻刻地感到身累心累。身累,稍微干一點家務活就氣喘吁吁地受不了。心累,蘇美娟的病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在陳大志心口上,他想挪挪不開。經常地,陳大志有一種悲觀的情緒冒出來。他問自個,我這種身累心累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呀?經常地,陳大志像一個勤快的農夫,不允許悲觀的情緒像雜草一般生長開來,生一棵鋤一棵,長一寸鋤一寸。

晚上九點鐘,陳大志洗好澡,蘇美娟起床去一趟衛生間。蘇美娟走出衛生間不回臥室床上,照直闖進閨女的房間里。就這樣,蘇美娟看見閨女在抽煙。閨女手上哪來的煙?顯然是剛下樓買來的。蘇美娟不說話,伸手“啪啪”給閨女兩個耳刮子。閨女呆愣住,想不到蘇美娟闖進來,更想不到蘇美娟會打她。

蘇美娟說,你收拾一下行李回學校去吧!

閨女說,學校大門緊閉,我回不去學校。

蘇美娟說,你去哪里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待在這個家里。

閨女說,那我回淮南。

蘇美娟和閨女站在閨女的房間里沖突爭吵。陳大志站在閨女的臥室門口無話可說。陳大志知道,蘇美娟痛恨閨女抽煙,更痛恨閨女戒煙戒不掉。

蘇美娟第一次發現閨女抽煙,是她大學三年級放暑假回來。有一個男同學打電話約閨女見一面。閨女說,那你來我家小區坐一坐吧。小區樓房之間,有樹蔭,有椅子,適合休閑聊天。可蘇美娟覺得閨女不叫人家進家門,最起碼不禮貌。蘇美娟說,要不我跟你爸上街轉一轉,你叫同學來家吧。閨女說,我又不跟他談對象,我叫他到我家干什么呀?閨女這樣一說話,蘇美娟就不好勉強了。

男同學什么時候來找的閨女,閨女跟男同學去了哪里,蘇美娟一概不知道。蘇美娟在家燒菜缺調料,下樓上街買黃酒,兩腳走在小區路上,兩眼鬼鬼祟祟地往兩邊瞅,依舊沒看見閨女和男同學在哪里。蘇美娟想看一看閨女的男同學到底長一個什么樣子。萬一閨女跟這個男同學談上對象呢?這叫早知情早干預早心安!

閨女和男同學在街上一塊吃小吃。蘇美娟走街上,猛然一下瞅見了。街邊的桌子上,除去閨女和男同學,還有一個女孩子。從男孩子和那個女孩子的親密程度來判斷,人家兩個才是談對象,閨女只是一個電燈泡。蘇美娟心里一陣酸楚,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看。就是這時候,蘇美娟看見閨女從包里掏出煙,一人一支點燃抽起來。閨女竟然抽煙了?閨女什么時候抽煙的?蘇美娟怒氣沖沖地往回走幾步路,想一想兩眼含淚回家。

蘇美娟心平氣和地說,我今天上街看見你抽煙了。

閨女略帶驚慌地說,男同學給我一根抽著玩。

蘇美娟說,我看見是你從包里拿的煙。

閨女遲鈍一下說,在學校同學一塊上街,男同學塞進我包里的。

蘇美娟說,我不管煙是哪來的,我不想再看見你抽煙。

閨女說,我不抽煙!

蘇美娟說,媽媽相信你,女孩子抽煙不好。

閨女回家剛進門,蘇美娟就堵在客廳說了上面一番話。閨女氣呼呼地回屋里。蘇美娟一個人在客廳里呆愣愣地站好久。

從那一天起,蘇美娟雖說沒再看見閨女抽煙,可她總是疑疑惑惑地懷疑,閨女抽煙沒戒掉。不管閨女暑假寒假回家,蘇美娟都買一大堆零嘴堆放在閨女的房間里。

蘇美娟旁敲側擊地說,一個女孩子家吃什么零嘴都好,就是不能抽煙;一個女孩子家一旦學會抽煙,不說將來談對象男朋友不高興,就算男朋友不說什么話,公公婆婆呢?就算公公婆婆不說什么話,將來懷孕生孩子呢?一個女孩子家,抽煙能懷孕生孩子嗎?

閨女說,我又不抽煙,你說這些話給誰聽呀?

蘇美娟說,不抽煙就好!

閨女長大了。陳大志很少當面說閨女這不好那不好。相反地,蘇美娟總是當面說閨女這不好那不好。用蘇美娟的話來說,一個饅頭也要蒸熟吃。什么叫一個饅頭也要蒸熟吃?這其中就包括,閨女不能有抽煙喝酒的嗜好……

閨女收拾一個拉桿箱回淮南。蘇美娟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哇哩哇啦地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這些年我一直擔心她背地里抽煙,偏偏她就一直背地里抽煙;這些年我一直擔心她跟我說謊話,偏偏她就一直跟我說謊話。

陳大志不能再袖手旁觀,走過去勸蘇美娟說,閨女不像天天抽煙的樣子,說不定只是今天偶爾地抽一回煙。蘇美娟問,你怎么知道閨女偶爾地抽一回煙,她跟你說啦,還是你天天看著她?陳大志說,春節前后,我們天天都在家里,你說閨女什么時候抽煙、在哪里抽煙?蘇美娟說,她去市總工會那邊不能抽煙,就算在家我倆半夜睡覺,她不能在房間里抽煙?

陳大志說,你這樣說話,我就沒辦法反駁你了;你說閨女都這么大了,你能管到哪一天?蘇美娟堅定地說,我一天不死,就得管她一天。

蘇美娟生病這兩年,嘴上動不動喜歡說死。蘇美娟嘴上一說死,陳大志就張口結舌一句話說不出來,更不敢替閨女去辯解。蘇美娟生病,國內疫情,學校關門,陳大志知道閨女在上學與工作的選擇上難度加大,心理壓力加大。陳大志想跟蘇美娟說一說閨女的這些難心事,想一想沒有說。這種時候,蘇美娟有耐心去聽嗎?當然不會有。這種時候,蘇美娟有閑心去想嗎?更是不可能。

陳大志不說話,蘇美娟站起身去收拾自個的包。陳大志問,你這要干什么?蘇美娟說,我回淮南。陳大志問,你回淮南干什么?蘇美娟說,我不叫她進那個家門。陳大志問,閨女不進那個家門去哪里?蘇美娟說,我叫她回學校。陳大志說,學校不開學,哪有學校回?蘇美娟說,我不管,她去住旅館。

一瞬間,陳大志整個人崩潰掉,好像身體內有一顆炸彈引爆開來。蘇美娟開門走出家門,陳大志阻攔不住,也不想去阻攔。陳大志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抬頭仰望天花板,兩眼蓄滿淚水。春節過后,蘇美娟腰酸背痛越來越厲害。原因是什么?顯然是她的病越來越厲害。在淮南那邊,蘇美娟上樓下樓都要手扶樓梯欄桿,一步一步地上下,一層一層地上下。一分艱辛,一分痛苦,陳大志看著都不忍心。合肥這邊是電梯房,蘇美娟上樓下樓都不花力氣。可千把米遠的公交車站,蘇美娟走得動嗎?要是半道上,蘇美娟有什么不測怎么辦?

陳大志跟自個說,我現在下樓去追蘇美娟還來得及。

陳大志回答自個說,她們娘倆想怎樣就怎樣吧,我要好好地在家睡一覺!

啪嗒、啪嗒兩聲響。陳大志低下頭,兩滴眼淚砸在地板上。

10

蘇美娟和閨女鬧一場,差點耽誤星期一下午看門診。

閨女回去淮南。蘇美娟沒回去淮南。閨女下樓在小區門口打一輛出租車,用手機上網買著了最后一趟回淮南的火車票。蘇美娟下樓去公交車站坐公交車,去火車站售票窗口沒買著最后一趟回淮南的火車票。蘇美娟問,最近一趟火車票是幾點鐘?售票員說,凌晨兩點十分。蘇美娟在售票大廳里猶豫十分鐘,一扭臉回家。蘇美娟要是在那里多磨蹭幾分鐘,連回頭的最后一班公交車都停運了。

蘇美娟上公交車,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頭腦一放松睡著了。睡夢里,陳大志和閨女都來火車站,央求她回家。陳大志在家里,閨女回淮南,他倆怎么在一塊?一片漆黑里,蘇美娟掙脫開陳大志和閨女往前跑,兩腳一踏空,跌進一處光亮地。地上爬滿虱子,不是上回夢里的小虱子,這一回都是大虱子,每一只都有屎殼郎那么大。大虱子一齊掉轉頭,張牙舞爪地往蘇美娟面前爬。蘇美娟一聲驚叫醒過來,公交車正好到她下車的公交站。蘇美娟急匆匆地下車,一個人往家走。那一刻,蘇美娟驚魂未定,手上腳上一點力氣都沒有。手上沒力氣,提不動一只包。腳上沒力氣,走不動一步路。蘇美娟艱難地往路邊挪動,找一處背靜所在哭起來。嚶嚶嚶,蘇美娟壓抑而委屈地哭著。

隔天早上十點鐘,陳大志醒過來。

昨天晚上,陳大志在臥室里睡一覺醒,聽見門響,知道蘇美娟回來。陳大志依舊睡覺不吭聲,蘇美娟抱枕頭被子睡在客廳沙發上。過去他倆就這樣,蘇美娟和陳大志一旦鬧矛盾,不是陳大志睡在沙發上,就是蘇美娟睡在沙發上。要是一次一次記上一個數,應該說陳大志睡客廳沙發的次數多,蘇美娟睡客廳沙發的次數少。他倆一內一外分開睡覺,隔天早上都不起床。蘇美娟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停地翻身。陳大志睡在臥室的床上不停地動彈。

上午十點鐘,閨女電話打在陳大志手機上。陳大志不想接,又怕閨女有什么事。閨女問,我媽怎么樣?陳大志說,你媽不怎么樣!有時候,陳大志站在閨女一邊,覺得蘇美娟管教閨女管教得嚴,太過分。有時候,陳大志站在蘇美娟一邊,覺得閨女不爭氣,太放任。

閨女說,你跟我媽說,我不會再抽煙。陳大志說,這話你跟你媽說,不要跟我說。閨女說,你跟我媽下午不要忘記去醫院看病。陳大志說,不會忘!

陳大志聽得出來,閨女在那邊說話眼里含有淚水。同樣,陳大志在這邊兩眼酸酸的澀澀的。陳大志問自個,發生這些事到底是誰的過錯呀?一場家庭吵鬧,緣由在閨女抽煙上面,恐怕新冠病毒更難逃脫干系!

陳大志下半鍋面條,請蘇美娟吃飯。是早飯,是午飯。蘇美娟說,我不餓,我不吃。陳大志說,吃一碗,下午我倆去看病。蘇美娟說,我不看病,早死早好。陳大志說,閨女打電話說,她不會再抽煙。蘇美娟說,她抽煙不抽煙跟我沒關系。陳大志說,下午要是不看病,就要取消號。蘇美娟說,取消就取消。醫院門診預約號,不看病要取消。不取消,超過三次,不給再預約。

陳大志說,閨女不在家,我哪里會取消。

在網上操作這些事,確實不是陳大志的強項。蘇美娟更是一個網盲。

蘇美娟說,說來說去,你硬逼我去看病。

分時段就診時間是下午3:30—3:45。陳大志和蘇美娟按時打車過去,走進門診大樓,人人都要經過一道門,門上安裝紅外線自動測溫儀,誰的體溫異常,上面的警報器就會叫一叫。一樓大廳,安裝十幾臺自助取號機。陳大志走過去,插入就診卡,取出就診號。分診臺在二樓,有電梯直通上去。插卡報到時,要填寫一張紙。紙上跟網上一樣,填寫患者的各種信息,在相關選項上打勾打叉。蘇美娟老花眼,不戴眼鏡看不清上面的字。陳大志近視眼,戴眼鏡照樣看不清上面的字。面對這樣的一張紙,他倆都沒辦法親自填寫。陳大志去找分診臺護士幫忙。

分診臺護士說,都來找我幫忙,我哪能填寫得過來呀?

分診臺護士確實忙,這個患者問過來,那個患者問過去。疫情時期,患者看病跟過去不一樣。每個患者都像無頭蒼蠅,不知道就診怎么變得這樣麻煩。

蘇美娟說,我自己填寫。蘇美娟不停地調節紙張與眼睛的距離,馬馬虎虎地填寫上。

電子屏幕叫號就診。輪到蘇美娟,分診臺保安放他倆走進去。就診室里,郭子薇戴口罩和防護面罩坐在一張桌子后面。距離一米遠,擺一張凳子,蘇美娟慢慢地坐上去。陳大志站在蘇美娟背后。

蘇美娟說,我已經三個月沒住院了。

郭子薇說,住院病人都被疫情耽誤了,不光你一個人。

蘇美娟說,我現在渾身上下疼,恐怕各項指標都上去了。

郭子薇說,你先去做血常規和肺部CT,候檢查結果出來,我們盡快安排你住院。

郭子薇面對患者,該說的話說,不該說的話不說,既親切又嚴厲。

隔天上午十一點鐘,張慶把電話打在陳大志的手機上。張慶說,你下午帶蘇美娟來住院吧。陳大志說,檢查結果下午才能出來,我沒好意思提前給你打電話。張慶說,蘇美娟的檢查結果,我比你早看到。張慶從武漢回來,隔離期一過就回醫院上班了。

就這樣,蘇美娟當天下午去醫院住院。同一天下午,陳大志打電話叫閨女回合肥。

蘇美娟問,你叫閨女回來干什么呀?

陳大志說,我叫她來醫院看護你。

蘇美娟說,她在家上網課,哪有時間來醫院。

陳大志說,等她不上網課有時間。

蘇美娟知道,陳大志要把一部分擔子分在閨女身上了。陳大志知道,蘇美娟距離坐輪椅的日子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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