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圖
花洲鎮剛進四月,天就暖了。
二十四歲的張小康晃悠著大腦袋跑進卷簾門時,迎面撞上個高大的人影。
彩色的塑料簾子因為巨大的沖擊力四散飛去,如果沒有頂部鐵片的固定,沒有人會懷疑它們不會就此散落。
張小康是來打醬油的。他搖搖晃晃著想站起來,滿身的灰土讓他看起來像個跌跌撞撞的大頭鴨子。小商店聚了很多人,他們大多住在附近,他們中有滿身油膩的屠宰場女工,有一臉橫肉的鐵路職工,有販賣羊皮毯的絡腮胡子,還有失魂落魄的酒鬼詩人。小商店的正前方是一塊遺棄的空場,多年來無人打掃,好在路面還算平整,一頭兒一桿路燈,光線也還好。周圍擺放著幾根污漬斑斑的水泥管樁,適宜坐臥。因此傍晚時,這里便會聚集一些閑人,他們手拿瓜子,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閑談。夏末秋初,或是春天里有些時候,溫度適宜,還會有些男女聚在一起跳那種時下流行的交際舞。
那個高大的人影俯下身來,他一咧嘴,露出尖銳的兩顆虎牙。張小康記得他姓馬。“大腦袋人兒!”有小孩兒聲音傳來。張小康循著聲音找過去,扭動著的腦袋忽然被兩只大手覆蓋,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從地面提起來。張小康感到一陣眩暈,這讓他看不清眼前長著虎牙的男人的臉。他向前方亂踢亂打,卻無濟于事,他的手腳麻稈般細弱,眼前男人笑意盈盈。遠遠望去,張小康像是綁在魚漂上扭動著的蚯蚓,滑稽而可笑。
“大腦袋人兒!大腦袋人兒!”從小商店里烏泱泱涌出一幫小孩兒,他們聚集在張小康的身下,旋轉雀躍地吶喊著。張小康是那個魚餌,他們都是魚兒。那人哈哈笑著,捧住張小康的大腦袋,滿是欣賞地看著眼前通紅發脹的臉蛋。張小康的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他放棄了掙扎。小孩兒們馬上發現了這個狀況,他們更加歡快地叫嚷起來:“大腦袋人兒哭了!”
一個中年婦女由小巷子內沖出來,她盡力揮舞著手臂,像是趕小雞兒似的驅散開那幫孩子,又去扯虎牙的衣領,一手在他肩膀拍打著,嘴里不斷喊叫:“你放開他,放開他!”那人撇了撇嘴,手上一松勁兒,張小康便“撲通”一聲掉在地上。他的屁股硌到一顆尖銳的小石子,痛覺迅速傳入張小康的大腦袋中,又化為實質性的尖叫從他的喉嚨鉆出來。張小康不倒翁般坐在石片上晃了兩下,心中涌出巨大的羞恥感,這感覺帶來力量,讓他的身體頂著碩大的腦袋從地上彈簧般躍起。于是,張小康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在這春季的暖陽中,在光芒下無限生長,長到和面前男人同等身高。他瞪起眼睛,身體便生長到比旁邊的電線桿子還要高。他再鼓起腮幫子,馬上就可以低下頭俯瞰整個小鎮。他巨大的腦袋遮天蔽日。那一刻,他怒火中燒,迅捷地踢出一腳,準確命中了中年婦女的小腿。那女人措手不及,痛得“哎呦”一聲。張小康一擊命中,轉身逃開了,他的心中充滿著復仇成功的喜悅。
中年婦女劉大花轉過身嘟囔著罵了一句:“不知好歹!”
馬本德的母親最近迷上一種流行氣功。
事實上,自十歲那年馬本德因為撕毀家里的基督畫像被氣急了的母親打了一巴掌,離家出走兩個月被找回來后,有十一年時間里,馬本德不叫她“母親”或者“媽媽”之類的稱呼,他從來都是直呼她的姓名:劉大花。后來,他覺得這個名字土氣極了,于是稱呼又變成了“哎!”——要使用那種短促而沉重的氣息,配合端莊的表情才能脫口而出。馬本德很小的時候就懷疑劉大花壓根兒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他佇立在穿衣鏡前,觀察自己的眉毛鼻子眼睛和嘴,發現和劉大花的五官完全沒有一點相似。他長得很像他的父親,但他并沒有親眼見過他的父親。父親對于他來說,只是一張粘在玻璃相框內褪色泛黃的照片。照片里的父親很神氣,他穿著一身皮夾克,中分頭發,額頭上還戴著一只大墨鏡,長得很像郭富城。他身高大概一米九幾吧。一定是的,不然身后的石雕怎么顯得那樣矮小呢?老實說,父親和劉大花并不般配,這一點,就連是小小孩子時候的馬本德都能看出來。劉大花長得五大三粗,從她青春時期留下的照片就能看出端倪:塌鼻梁,朝天鼻,還有那奇怪比例的巨大圓潤額頭,仿佛比“大腦袋人”的腦袋還要大上一號。如今的她更加不堪入眼,腰身寬得如同一棵樹,遠遠看去,就像一只水缸。這樣粗鄙丑陋的劉大花怎么能配得上高大帥氣的父親呢?所以,劉大花一定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當時年幼的馬本德下了定論。
當馬本德逐漸長大,他越發意識到自己和劉大花的不同,這個女人腦子單純得可怕,她仿佛不會為任何事上心。她的人生好像只有兩件事,一件事是賣魚,她圓滾滾的臉蛋透著紅光,周身永遠簇擁著魚腥氣。她能分得清幾十種魚,卻半點不懂親生兒子的心;另一件事就是“膜拜”,劉大花從前是個基督教徒,他們家里常年掛著穿著白袍的耶穌基督,眼睛瞇縫著,腦袋上面頂著一支發光的十字架。原本每個星期日,劉大花都要步行兩個小時,去到鎮子西邊一個老舊的教堂里,讓神去審判她這一星期內殺魚的罪孽。可是最近,劉大花不再去做禮拜了,她成了流行氣功的信徒。這下好了,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這種氣功,據說功力深厚的人,就能在頭頂上練出閃閃發光的圓圈,這可比基督畫像上的光圈要實在得多,基督教只有耶穌一個人有光圈,而這種氣功能讓每個人都擁有光圈,這也許是劉大花最終選擇它的原因吧。馬本德對此嗤之以鼻,但他深知劉大花這種人心里面如果不信仰些什么,可能就活不下去。
從那以后,馬本德不得不時常忍受那些蒙著黑色頭巾的男男女女進出他們家。每當這幫人到來時,劉大花總是風風火火地下廚,把第二天要拿到市場上賣錢的魚,收拾成一桌全魚宴:煎魚、烤魚、炸魚、燉魚。總之,劉大花擅長各種魚類的做法,這可能與她的職業不無關系。固然馬本德在此時也可以享受到這桌美味佳肴,但他的心里是極其厭煩的,他恨死了這幫人,在他看來,這幫子人分明就是來蹭吃蹭喝的。自從劉大花盛情招待他們以后,他們便來得更勤了,每周都要來上兩三回,喝著酒吃著魚胡謅八扯著什么因果循環、前世今生、善惡有報之類的。甚至有一天,結束了宴席上的學習之后,劉大花打著酒嗝對馬本德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知道嗎?師父們給我看了,我的前世是個砍柴人,你是山上的蛇。”劉大花說得聲情并茂,她兩只手交叉在一起說:“我不小心把你當柴劈成了兩段!師父說你投胎成我的兒子,是來報仇雪恨的!兒子,師父們說得對呀!你說怪不怪,我當初懷著你的時候,就總是夢見一條黑蛇,有搟面杖那么粗,纏在我身上,把我勒得氣也喘不上,還直往我的肚子里面鉆呀!兒呀,原來那就是你呀!兒,媽媽對不起你呀……”馬本德難以置信地眼看著劉大花在他面前傷心地哭了,豆大的淚珠從她飽滿的腮幫子滑落下去,噼里啪啦。劉大花擦了擦眼淚,說:“兒啊!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兒。只要我跟著師父學會了氣功,我們就還是好母子。兒,我對不起你呀,兒!”馬本德終究忍受不了,他甩開母親的手,氣呼呼地離開了。從那個時候起,劉大花就像一個極其虔誠的教徒持續供養著這幫子學氣功的,這就是她愚蠢的地方,她連自己朝夕相處的兒子都不信任了。馬本德有時候想,其實她還不如繼續信基督,起碼耶穌不會來吃她的魚。
馬本德確信劉大花已經瘋了,自從學上氣功,她就變得越來越不正常了,她每次殺魚的時候,嘴里都會念念有詞。她說這叫“光輪咒”,能幫助死去的生靈追尋宇宙的能量。真是可笑,她自己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卻要去指引宇宙能量?真是笑話!最可氣的是,她還試圖把看礦場的老聾頭兒發展成教徒。
馬本德不屑一顧,自從他退學以后,在家待著的時間比以前更少了。他打心眼兒里不愿與劉大花和那幫騙子氣功師們為伍。大多數時候,他到處閑逛,尋找能掙錢的機會,偶爾還去工人文化宮聽聽戲。馬本德還喜歡待在鎮子西邊的一個廢棄礦場,據說當時是個南方老板過來開的,可是很快就賠了個底朝天,他選錯了地方,礦井打下去才知道,花洲鎮的地底下全是沙土,好幾個礦工都悶死在里邊了。從那以后,老板賠了錢拖妻帶子跑回南方去了,工人們也全走了,只留下一個快要聾了的打更老頭兒和一條老掉牙的大黃狗。用石棉瓦細木桿和塑料布搭建成的簡易房倒是剩下不少,里面桌椅板凳樣樣齊全,甚至還能找到一臺老舊的收音機,天線要拉得老長,能斷斷續續聽到《全唐傳》,這是他最喜歡的曲目,在工人文化宮聽過一次后就迷上了。老頭兒平常就待在隔壁屋子。他是個老酒鬼,除了吃就是睡。馬本德有時候會偷偷溜進礦場,那臺階上躺著的大黃狗會抬起眼皮瞅他一眼。其實他就是光明正大地走進去,老頭兒也不會說什么,他這個看場兒的差事,純粹是混日子。有人說晚上的礦場會聽到好多人在哭,那是冤死在礦井里的工人的魂靈。那地方邪門!花洲鎮的人都這樣說。可馬本德不信,他也在礦場睡過好幾晚,從來沒聽到過什么哭聲,只有老頭兒震天撼地的打呼兒聲。至于那條大黃狗,無論白天晚上,都趴在門口的石階上睡覺,叫都懶得叫。馬本德想可能不久它就要睡死過去了,它太老了,連聲帶都磨沒了,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后來他便忍不住每天都來看一下那只老狗,有時候用腳尖踢它兩下,它動動耳朵,算是打了招呼。馬本德希望有一天這條老狗能死在他面前,這樣他還可以盡快找個坑把它給埋了,不至于被那每天喝大酒的聾老頭兒給燉了喝湯。有時候馬本德躺在床上,或者站在窗口前。其實他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坍塌的礦井,廢棄的院子,蕭瑟的板房,要死的狗和渾渾噩噩的老人,每一樣都是不討喜的東西。可他沒有太好的去處。從小時候起,他就認定自己是和大家不一樣的人,如果放在人堆里,一定會是最特別的那個,就如在石頭瓦礫與荒草遍布破敗蕭條中唯一挺立著的大樹。那棵樹真大,有石碾子那么粗,可馬本德感覺到它在春風中孤獨搖擺的枝條,就像他的內心一樣。
西街的小潘子每周五都會跑來這里找他。這家伙染著黃毛,從職高學校大院逃課翻墻出來,沿著民主路一直走,路過熟食店的時候買二斤豬頭肉和一包花生米,見到老聾頭兒,他會笑嘻嘻地抬起手揮舞著故意大聲叫上一句:“嘿!老逼燈!”那老頭兒背著手瞥他一眼,一咧嘴,也不知聽沒聽清。小潘子來找馬本德,無非就是談論些學校的事。兩個月前,馬本德為小潘子出頭,把別人的腿給打斷了,也因此,他被學校開除,和小潘子也就成了兄弟。那年月的兄弟分量足,小潘子嚼著豬頭肉,喝著隔壁老頭兒屋里偷的酒,給馬本德繪聲繪色地講幾天前看過的一張叫《古惑仔》的電影碟片。那酒忒烈,兩個人每次只能用嘴唇沾一沾,即便如此,他們也能感覺到一股火順著喉嚨燒下去,真不理解那老頭兒每天大半瓶白酒喝下去,還意猶未盡似的。但馬本德注意到,老聾頭兒每喝一口酒,就半張著嘴哈出一口氣來。他把這個訣竅告訴了小潘子,兩個人就學著哈氣,卻掌握不到精髓,嘴巴張著,舌頭也一并伸出來,樣子活像門口的老黃狗。小潘子不斷嘟囔,說古惑仔們怎樣打拼地盤,怎么兄弟情深,他說他要做山雞,讓馬本德當陳浩南。馬本德沒聽說過陳浩南,他也不想當陳浩南。聽著小潘子的講述,他覺得古惑仔應該就是一些學校里不入流的小混混,自己既然已經離開學校,就不再是個學生了,應該算是“社會人”了,怎么還能與那些小孩子為伍呢?他想起前晚上那破舊收音機里的評書故事,講到了薛剛反唐。馬本德想薛剛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大英雄,他要做就做薛剛。馬本德抿了一口酒,想給小潘子講薛剛的故事,但看著小潘子手舞足蹈的樣子,突然住了嘴,仿佛有些什么東西猛然間隔絕在兩個人面前,雖然看不見,但實實在在存在著。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就遠離了。像是薛剛和陳浩南,中間隔了一千年那么久。馬本德喝了一大口酒,他拍了拍小潘子的肩膀說:“以后你就不要再來找我了,你畢竟還是學生。”有一片肉從小潘子的嘴唇上滑落,“啪嘰”落在了地上,小潘子眼含淚水,顫著聲音問:“馬哥……怎么了……”馬本德嘆了口氣,點上一支紅梅煙。煙霧繚繞中,他抬眼望向房頂,沉著聲音說:“我將來注定是要干一些大事!你跟著我,可能會影響你!”隔壁傳來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木板床嘎吱嘎吱的聲音,聾老頭兒酒醒了。小潘子背對著他,打開房門,彼時夕陽西下,他干瘦的身軀拉得老長,周身鍍著血一般的紅。小潘子的聲音清脆,一顆一顆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我懂了,馬哥,明天,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公審大會要在花洲鎮的中心廣場舉行,張小康早早地到了。他極愛看這種場面:拉著死刑犯的翻斗車從鎮子東邊的看守所出來,繞著走一圈才來到中心廣場。這種場面不常見,有時是三五個,有時只一個人。人們歷來喜愛湊熱鬧,中心廣場早已圍得水泄不通。張小康仿佛一個皮球,被人從東邊擠到西邊,再從西邊擠到東邊。
那個嚴苛的時代,死刑犯的名目五花八門,其中最讓張小康印象深刻的是“間諜罪”。這個罪名,張小康不能理解。殺人、搶劫、強奸,這些他都明白具體的含義,可間諜是什么?間諜又犯了什么罪?那人看起來文質彬彬,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像是個有文化的人,就是那種讓人一見就心生尊敬的那類人,但現在他低下了頭,胸前掛著一塊巨大的木牌,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小康跳著腳看去,也只能透過黑壓壓的腦殼看見木牌上的“間諜”兩字。在公審大會上,張小康是看不見什么“熱鬧”的。他的個子只及別人的腰,所以他的眼睛里,只有各式各樣的屁股,男人的屁股,女人的屁股,有圓鼓的,有干癟的,有往上翹的,也有向下垂的,但無疑都是丑陋的。張小康知道,在花洲鎮,最漂亮的屁股長在趙琳琳身上。即便她穿著厚厚的棉褲,他也能一下子透過去看見那形如蜜桃的飽滿屁股,這是一個秘密。
趙琳琳就住在他的隔壁,實際上,是寄住在她的小姨家里,據說她的父親是個南方商人,因為要做生意,所以帶著她的繼母南下走了。姨父是花洲鎮的當地人,趙琳琳在這里從6歲長到17歲,因此也算半個花洲鎮的人了,但她又與花洲鎮的其他人大不一樣,人們很少看見她在大街上或其他地方和同齡的男孩子女孩子一起談笑風生。趙琳琳平時只喜歡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即使偶然走在花洲鎮街上,她也目中無人無物,就像她不屬于這里,她終究是要回南方的。在這個家里,小姨只管她吃飽穿暖。表哥和她年紀相仿,可他們一年也說不上幾次話兒,她的周圍似乎罩著看不見的空氣墻,把外面的一切隔絕了。趙琳琳大部分時間待坐在窗子前,除了偶爾會和張小康打個照面,說上兩句話。張小康的個子太矮了,她甚至都沒意識到張小康的年齡比她要大不少。她似乎一直把他當成一個無害的小孩子。
張小康每天晚上趴在母親生前托木匠打的一張大書桌上,透過窗子就能看見對面的太陽花窗簾和25瓦電燈泡透出的金黃色的光來。那扇小小的窗口如實地透露著趙琳琳的身體曲線,渾如素描本上女人的裸體。只有一次,太陽花窗簾被猛地掀開來,趙琳琳站在窗口,目光如電。彼時張小康迅捷地跳下桌子,把自己碩大的腦袋藏在房間的陰影里,大氣也不敢喘。那以后,張小康就養成了不開燈的習慣,在他看來,黑暗遠比光亮更使人安心。如果可以的話,張小康更愿意掌握一項使身體變得透明的技巧,這樣無論是誰,就都看不見他了,他可以在花洲鎮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比如翻進趙琳琳姨父家里,好好看一看趙琳琳漂亮的屁股。比如此時,他即便站在行刑場外最顯眼的位置,也不會被西街的小潘子一眼發現。
到了后山的行刑場,跟著武警的車來到這里的人就少很多了。通常時候,張小康會在地勢高的地方挑選一塊平滑的青石,躺臥在這里,他俯身向下望去,剛好可以看見眾人的頭頂,花洲鎮群眾的腦殼,武警的大檐帽和死刑犯的黑色頭套。他愜意悠閑地等待槍聲響起的那一刻,那種聲音能讓張小康渾身興奮得打哆嗦。他喜歡看別人行刑,但這并不代表他也喜歡被行刑。此刻,間諜犯已經被套上黑色的蒙頭布,小潘子也輕易地抓住了將欲逃跑的張小康,他緊緊抓住張小康的衣領。張小康覺得自己和那個死刑犯心意相通了,都是一樣的無力和窒息感。
小潘子撥弄著張小康的大腦袋,說,找你可真不容易!大腦袋人兒。張小康感覺自己的靈魂都隨著傳來的那聲槍響瞬間螺旋飛升。小潘子說,馬哥你認識吧?在咱們鎮上有一號的!張小康嘴里嗚嗚答著,對,是啊!但他一時又記不起來誰是馬哥,他媽好像是市場賣魚的?張小對那個女人印象深刻,她渾身纏滿了魚腥味兒,他背地里叫她“大胖娘們兒”(他不敢當面罵任何人,除了自己的母親)。
小潘子住了手,雙手用力按住張小康的頭顱,像是強行制止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小潘子伸出一根手指:“聽著,我只對你說一次,大腦袋人兒,我馬哥和你家對門那個妞兒,叫趙琳琳的搞對象了!晚上我們要去你家,從你家翻墻過去,你明白了嗎?”張小康的腦袋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只架在火爐上吱吱作響的鐵皮水壺,白色的水汽從他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里一齊竄出來,張小康的臉色立即憋得通紅。
張小康奮力掙脫開小潘子的雙手,轉頭就跑。小潘子飛起一腳,正踹在張小康后心。大腦袋人兒骨碌碌滾下了山,小潘子追在后面威脅道:“你他媽要敢搞砸了,我打折你的腿!”
張小康并不知道小潘子的馬哥是誰?但是他很沮喪,因為有人要和趙琳琳搞對象。
不可否認,從前張小康認為趙琳琳和他有些地方是有共鳴的。他們的外表固然差距極大,內在的芯子卻如此雷同。所以張小康迷戀她,并不僅僅是因為她長了一個花洲鎮最漂亮的屁股。趙琳琳是一心想要離開花洲鎮的。已經過世的母親說過,這丫頭注定不是花洲的人。她只是暫時棲息在這里,就像遠道而來的候鳥,萬萬不會在沿途經過的樹上壘窩下蛋。羽翼一旦豐滿,就會毫不猶豫地飛向自己的歸宿。那樣一個用著太陽花的窗簾、長著漂亮屁股、仰望天空的少女,怎么會隨隨便便看上小潘子他們那類人呢?
母親似乎很懂趙琳琳,她們肯定是同一種人。趙琳琳唯一的愿望就是離開花洲鎮上姨父的家,走得遠遠的,去尋找遠在南方的父親,再也不回來了。這是母親生前對他說過的。他寧愿她走,也不愿意她和別的男人搞對象。
一個和母親這樣相似的女人,怎么會輕易妥協呢?一定是他們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張小康第一次從心里生出一種保護欲來,可他生得實在太矮小了,叫人隨手一扒拉就是一個跟頭。他還能怎么辦呢?
張小康知道有傳言說趙琳琳是花洲鎮上最厲害最有錢人火哥的馬子。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事實是這樣的:當時火哥在街上遇到趙琳琳,就站住不走了,望著趙琳琳的背影問小潘子,這個漂亮的妞是誰家的。小潘子說是前街李老五他家侄女。火哥呵呵笑了一聲,不再說什么了。后來有一次趙琳琳跟表哥吵起來,一氣之下,大晚上的就去找火哥搞車票,她要先去巴東鎮,從那里坐火車去南方。巴東鎮站的車票只有火哥能搞得到。這樣流言蜚語就出來了。趙琳琳不跟別人解釋,她跟張小康說:“小康,你知道嗎,他們說的都是假的,火哥人很好,他其實是很像我爸爸那樣的人,做大事的人,心很寬。而我注定不屬于這里,不會跟花洲鎮的任何男人搞對象,火哥離開花洲鎮就不是火哥了,我也不可能在這個破地方生根發芽。”
張小康除了佩服趙琳琳外,還有失落,對于她要走的失落。他想把他留住,但他是花洲鎮的人,又生得如此矮小不堪。
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和張小康說過,叫他不要怨恨她把他生得如此矮小。“都怪你那酒鬼爹!有你的那晚上他喝了大酒!”母親躺在土炕上,穿著臟兮兮的破舊白背心,那時她已經病得站不起來了,只是伸長了脖子,唾沫橫飛地詛咒著:“他還把咱家養的大黃狗拴在炕沿上!那狗畜生就直勾勾看著,叫也不叫。所以你才長了一顆狗腦袋。王八犢子,不得好死!”母親掙扎著坐起來,眼珠瞪得像兩個玻璃球:“趁著他睡覺的工夫,我去外屋找了塊磚頭,我想把他砸死的,結果砸得眼睛耳朵一齊流出血來。他牽著狗就走了,這一走,就再沒回家來。”母親忽然咧開嘴笑了,她的眼睛又瞇成一條縫:“他都不知道有你這么一個兒!”不知是得意還是失望。
但是,張小康的心里依然有恨。
母親不久就死了,本來一天前病見好了,還能走上街和人嘮家常,晚上回來就不行了。張小康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到最后那一刻,整個人都縮成一副骨頭架子,只有兩條腿,腫脹得每一條血管都看得見,仿佛把全身的血肉都吸附進去了。娘家人從山東連夜趕過來,兩天后把發臭的母親從炕上抬下來,裝進一口漆紅棺材里,一個國字臉男人拍了拍張小康的大頭說,我是你母親的哥,你的大舅舅。他把眼前這個矮小的外甥當成小孩兒。大舅舅叫張小康走在棺材前頭。他說你得給你媽舉幡、摔碗。大舅舅說你媽當下走了,我得好好送送。
靈堂擺了三天,還請來了唱戲的。母親生前在四美市場擺攤兒,賣小孩兒衣服,認識的人多,因此得信兒前來吊唁的人并不少,大舅舅端坐在門口收禮賬。靈堂里人來人往,唱戲的舉著話筒穿梭其中,人們向著母親的牌位鞠躬,張小康就得給人家磕三個頭回禮。三天下來,他的腦袋仿佛又大了一圈。夜間,大舅舅和唱戲的吵了起來,似乎是因為錢的事兒。張小康迷迷糊糊沒聽清,就睡過去了。
清晨,大舅舅急火火地趕火車要走,張小康拽住他的黑皮包,嘴里問道:“禮錢呢?”大舅舅反手扇了他一嘴巴,齜牙咧嘴地罵:“你媽都死了,你不回去守靈,還想著錢?畜生玩意兒!”大舅舅揚長而去,張小康像是個陀螺轉悠了幾圈跌在地上,腦子里嗡嗡響,不斷回蕩著母親靈堂上的戲文:“……守墳惡將忙來報唉報與侯爺得知道哎呀——薛剛來把鐵丘掃哎哎——侯爺就是武三思,仗勢欺人心歹毒嗚唉——侯爺一聽心發怒,點了人馬無其數,張天佐來張天佑——圍得鐵丘無出路,就是神仙也難救哎哎……”
三個月前,馬本德在西街的老火游戲廳前門遇見了趙琳琳。
那時小潘子剛帶他結識了游戲廳的老板,那人三十歲上下,穿著黑色皮衣,抽七匹狼,騎著鈴木王125后座的低音炮震天響。別人都叫他火哥。馬本德便也隨著叫了一聲,火哥摘下墨鏡,拍了拍馬本德的肩膀,遞給他一個不明不白的眼神,好似在詢問他:吃了么?一行人隨著火哥走進游戲廳里,沿著過道走向里屋,昏暗的房間內,中間擺著一個最新潮的打魚機,那種游戲機是外邊沒有的。火哥就坐在旁邊,和一群人說說笑笑地玩著,這里的人小潘子似乎都很熟絡,他熱情地和每個人三言兩語地套著近乎,給人家散煙、搬凳子。火哥時不時抬頭滿意地看眼小潘子忙碌的身影。只一會兒,煙霧就充斥了整個房間,游戲幣嘩啦嘩啦的碰撞聲四下響起,小潘子穿梭其中,仿佛已然化身為五彩屏幕上的一條金色鯊魚。馬本德有些受不了這種烏煙瘴氣的氛圍,他不聲不響地往外走,順勢蹲在了游戲廳的門口。小潘子不知何時跟到了他的身邊,他倚在墻上,吐出一口煙圈,凝望著馬本德緩緩說道:“馬哥,你看,這就是江湖。”馬本德瞥了他一眼,也可能并沒看他。小潘子的江湖確實叫人費解。
小潘子能言善辯,能和任何一個新結識的人迅速打成一片,這是他的天賦。馬本德則不一樣,給外人的感覺,他是一個靦腆、沉默寡言的人。他去廁所,回來時偶然在門外邊聽到小潘子說:“我領來的那個小子算是一個狠人,我看你將來用得著。”而他對自己說的是我給你介紹這人絕對是個有錢的土包子,有機會咱倆在他那兒一定能撈一把。他被小潘子的口氣震驚了,正發呆時,小潘子出來,四目相對。小潘子何等聰明,馬上說:“馬哥別介意,江湖就是這樣說話,你永遠是我馬哥。”
馬本德已經想就此離去,他不能理解小潘子的江湖,他也無法對開游戲廳的火哥有什么好感,在小潘子看來,似乎只有結交他,才能踏足花洲鎮的江湖。但這些都不是馬本德所在意的,他想做一些事情,一定要是轟轟烈烈的大事,他堅信他有這個魄力,有這個能力。但具體是什么事情,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個人的出現阻止了他離開火哥,離開小潘子。
馬本德后來回憶起,當他和小潘子像兩座石獅子抑或是看門狗一樣蹲在老火游戲廳前門抽煙時,女孩趙琳琳從對面的石橋走過來,彼時正當黃昏,她的背后裹挾著一千道赤紅霞光,天女散花般沖天而去,綻放出一面巨大的光輪。趙琳琳走下石橋,她周圍的一切都灰飛煙滅,就像原子彈轟擊過的無邊袤原。
女孩走進游戲廳,好久后才出來。
那時,兩個人正拎著賽拜迪啤酒,醉醺醺地聊著。當趙琳琳聽到原子彈爆炸時“咯咯咯”地笑了。她對馬本德說我要是原子彈就好了,我就一炸,把花洲鎮炸個底朝天。馬本德說你這么恨這個地方?趙琳琳點頭說恨。馬本德又問,那你把花洲鎮炸了后想去哪?趙琳琳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說:“我就去南方,我爸爸在南方,我去找他。以前我爸爸就有錢,現在肯定更有錢。”馬本德說好,我以后注定是要干一番大事業的,不管是在花洲鎮還是在南方,都一樣干得成。趙琳琳說,那你會跟我去南方嗎?馬本德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說:“一定去!”月亮灑在房檐上,順著石棉瓦流淌下來,還未落地便蔓延開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拉扯著,漫長的黑影越過院墻。正在外面溜達的小潘子突然敲擊著太陽花窗簾正對著的小窗子。他對那窗子低聲嘶吼:“你媽的!竟然在這看,你看什么呢?”
兩個年輕人真正第一次約會是去鎮子北面山上的瞭望塔,那要走小半天才能到,也算是花洲鎮最高的地方,趙琳琳說她從前常常會來,在瞭望塔上坐一會,站一會,或是吹吹風,開心和不開心了都會來的。馬本德問怎么選了這么遠的地方。趙琳琳說因為高,站得高,看得遠,能看到南方上空的云彩,那很可能是我爸爸頭上的那一片呢!馬本德想大概就像他的廢礦場那樣吧,每個人都會有個“秘密基地”。
小潘子自打知道馬本德聽到他跟火哥說的話后,對馬本德更好了,他甚至每下午都來找他,對于趙琳琳的事,他更是上心,他說;馬哥,你得睡了她。娘們兒都一樣,你睡了她,她就離不開你了。馬本德無法理解,事實上,可能從很早開始,他就已經無法理解小潘子了,有時候,他對他甚至有些煩惱或者厭惡。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唯有在特定的境遇下才能走到一起,而當這個前提不存在時,友情瞬間瓦解。對于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馬本德總是善于抱持懷疑的態度,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了。和趙琳琳的關系,似乎都是小潘子一手推動的,他教自己怎樣去接近她、怎樣去追求她、怎樣去睡了她。但小潘子不知道的是,馬本德和趙琳琳的愛情生命就像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這是后話。
認識趙琳琳以后,馬本德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原來是一個怯懦的人。他有時候不太敢面對趙琳琳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第一次他和小潘子從張小康的家里翻墻去找趙琳琳的時候,當他對她說那些情話的時候,他就完全沒有了飛身翻墻的敏捷,嘴里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兒。
馬本德認為和趙琳琳已戀愛得海枯石爛了,隨后不久就會結婚的,像別人一樣生孩子。那是兩人從瞭望塔回來后他所想。可事實上他只是拉著她的手走上瞭望塔,又拉著她的手走下瞭望塔那陡峭的臺階。
馬本德實在是高估了他們的愛情,趙琳琳雖然邀請他去南方,但是沒過多久兩個人就因為花洲鎮防火瞭望塔上最上一層鋪的是木板還是鐵板而爭執起來。馬本德說花洲其實挺好的,多少年前就用上了鐵板,而趙琳琳并不認同他的說法,說花洲鎮的人土氣、小氣,目光短淺。他與她大聲爭執,她臉色一轉對他說,馬本德你這人也就這樣兒,挺沒意思的。當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追趕的勇氣,他眼看著趙琳琳從她的橋上來了又走了,只留給他一片夕陽。這倒沒什么,女人都愛使小性子。可是剛過了一天,他正眉頭緊鎖想著怎樣才能修復兩人的矛盾時,就看見趙琳琳笑靨如花地坐在火哥的摩托車后座上呼嘯而過,他卻只能獨自憤怒生氣哀怨。
也許小潘子說的是對的。
若不是火哥攪在其中,趙琳琳的心怎么能從自己這兒飛走了呢?要想再次抓住趙琳琳的心,就只有……一個念頭突然從陰暗的地溝中探出蛇類的頭顱,嘶嘶地吐著信子。馬本德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嚇了一跳,他不想成為像小潘子那樣的人。他抓緊了褲子口袋中的小盒子。那是小潘子給他的,此時,那長條形狀的小盒子已經被他汗涔涔的手揉捏成團了。一早的時候,小潘子就神秘兮兮地把他拽到了大碾子樹下,小潘子左右看著,隨即把手中的東西塞進了他的衣兜中,口里嘟囔著:“我都安排好了,老聾子今晚不在,這個你拿好,會用到的。”馬本德掏出來看了看,是一個小方盒子,上面印著女人的裸體。馬本德隨口問道:“這啥?”小潘子抓住馬本德晃動在自己眼前的手,強硬地揣回兜里,附在馬本德耳邊悄聲說著:“避孕套。”
趙琳琳來廢棄礦場,是小潘子約出來的。她不知道,此時馬本德心中已打定主意,她甚至不知道怎么選這樣一個地方說話。也許,他把這片廢棄的地方買了?有錢人,嗨,真是好!趙琳琳這樣想著。小潘子給她的汽水很好喝,她就這樣無知無懼地在花洲鎮春天和煦的夜風里邊走邊喝。
一塊渾厚的黑云從天邊慢慢翻滾而來,悄無聲息。
馬本德遠遠地看到趙琳琳走在月亮之下的身影,彼時他把自己潛藏在鋼板房的陰影中,仿佛在某一瞬間,他變為了他們的影子,他與那黑暗融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自己的軀體了。趙琳琳渾身披散著薄紗樣的光芒走來,她的每一步似乎都重如千斤,一聲聲“咚咚咚”的巨響敲打在他的心臟上,心臟泵出的熱血使他狂躁不安,它們在脖頸下的血管內起舞。馬本德在那一瞬間打開簡易房的門,向著趙琳琳招呼著:“這里,在這里。”
趙琳琳款款走來,待到走近了,她才看清倚在門框陰影中的馬本德。趙琳琳似乎被嚇了一跳,她把手突兀地舉在身前,像是兩條彈簧樣顫抖著。怎么是你?然后前后看看。馬本德轉身回到陰影里,聲音飄忽在月亮底下:“進來吧,外面風大!”那時風并不大,是暖的,毛茸茸的。馬本德只是隨意地說。其實趙琳琳出現在這里,馬本德的心中是充滿著失望的。原來他伸長了脖子向外望著,希望她來,又不希望她來。等到真的來了,他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糟糕的心境。連小潘子那樣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在晚上約出來的女孩兒,就因為一些旁不相干的事,她就拋棄了他,轉眼就去了游戲廳,去找火哥了。小潘子說馬哥放心,火哥喜歡趙琳琳,但是他倆沒啥事的。但他不信,自從小潘子背地里把他說成那個小子后,他就不再跟他說心里話了。每個男人都喜歡趙琳琳吧,畢竟她是如此特別的人,可能小潘子也喜歡,這很正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還是不是那天走在橋上金光四射的天仙兒呢?
馬本德忽然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問她。他不想問她為什么拋棄了自己,也不想問她為什么能大晚上來這種鬼地方,他只想問她還想不想去南方,還想不想變成一顆原子彈把花洲鎮給炸個底朝天了?簡易房的大門洞開著,趙琳琳自外向內走來,她環顧四周,捂住口鼻,對著陰影里的馬本德說:“這地方真臟。”
可她還是進來了。
馬本德這樣想著。他看著趙琳琳美麗的眼睛,想把心里的疑惑講一講,但隨即又把話兒咽了回去,像是一只在狂風中打轉的鳥兒,暈頭轉向。但趙琳琳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她眨著美麗的大眼睛,扭動著花洲鎮最漂亮的屁股坐在了簡易木床上,她說:“你不要怪我,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我必須去南方,我活到現在,只有這一個目的。”月光下趙琳琳的臉明暗交雜。她的一雙眼睛似乎能把他的心看穿一樣,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看著他。馬本德忽然打了個冷戰,感覺她很怪異,明明說要去南方,卻用眼神纏繞著他,難道她在嘲笑自己?明明知道她要去南方,卻要在這漆黑的夜里等著做那樣的事?他感覺自己渾身一絲不掛地站在趙琳琳面前。可這個女人知道他那齷齪的秘密嗎?她就沒有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嗎?還是說她原本就愿意呢?馬本德一言不發,他試探著坐在趙琳琳身邊,把肩膀輕輕倚靠在她身上,有一縷香氣從趙琳琳衣服深處飄出來,又不是香氣,是女人的氣。這味道讓馬本德開始暈乎,像是和小潘子喝過酒之后的狀態。馬本德一把摟住趙琳琳,他說我喜歡你。趙琳琳雙手推著他,嘴里小聲說著,你放開。那聲音像羽毛,一下一下搔著馬本德的胸脯,一團火樣燒著馬本德的心,讓他變得外焦里嫩。趙琳琳也一定被烤得滾燙,她都開始流汗了。馬本德動手脫趙琳琳的衣服,她掙扎著,拽住自己的衣角不松手,可她的眼睛里卻有著火焰,如他一樣。女人的氣息愈加濃重,那氣味兒從前藏在衣服里,而現在它們都被褪去了。趙琳琳的聲音依舊細不可聞,她的心底一定是同意的,不然她該大聲喊叫,她該拼命反抗。馬本德因為這個發現變得喜悅而癲狂。木板床開始‘吱吱吖吖’地叫喊,一如趙琳琳痛苦而又歡快的呻吟聲。月光透過半敞開的門悄悄爬上趙琳琳的潔白皮膚,在趙琳琳裸露的乳房上彈跳起舞。馬本德化為巨大的陰影,變成一千年前古戰場上的雙孝王薛剛,跨馬揚鞭徘徊在洛陽城門下,清脆的碰撞連綿不絕,牢固的城門一夕間被堅硬的破城錘撞得粉碎。薛剛振臂一呼,凜冽的大風裹挾著大批鐵甲兵士魚貫涌入,破碎的城門毫無抵抗之力,連帶著兩旁的立柱都轟然倒塌。巨大的音浪揚起漫天的塵土,洛陽城在這勢不可擋的攻勢下土崩瓦解,遮天蔽日的土黃色煙塵之下流淌出四面八方的血液。馬本德睜眼望去,一個裸體女人的虛影從天而降,一股涼風從門外吹來,馬本德打了個寒戰,隨后便是一波接一波的顫抖,像是海浪,一浪強過一浪。他的皮肉仿佛正在不斷抽離,它們向四周拼命逃竄,這感覺帶給他巨大、強烈的歡愉。于是他得到了真正的觸感,趙琳琳的長發披散在前,把她的臉全部遮住,她雙手抱在胸前,正在小聲啼哭。她說馬本德你是個畜生!是個豬!是個狗!
起風了,狂躁的颶風,席卷而來,夾著大小砂礫和廢礦場的凄涼,瞬間天昏地暗了,一聲巨響,月亮還在,卻響起雷聲。風要把一切都卷走。
原子彈爆炸了,馬本德心里哀嘆道,花洲鎮不在了。
一個聲音突兀地傳來,從馬本德的大腦深處,可能是某根血管或是神經,因為那聲音帶著濃厚的黏稠與血腥味,那聲音叫:“馬本德呀!”他驚覺,于是抬起頭向那半開著的門望去,一只骨瘦嶙峋的大黃狗兩只前爪舉在胸前,人一樣立在月亮地里,立在風中,半拉舌頭耷拉在外面,口水從嘴角不斷滴落,大黃狗烏青色的兩只眼珠死死地盯著屋內,仿如一個死魂靈。馬本德從木板床上一躍而起,床沿的一根倒刺迅捷地扎在他的屁股上,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忍不住驚叫起來,轉眼間,門口直立的大黃狗不見了。他赤身裸體地跑到屋外,也沒看見積水匯聚的小水洼。馬本德于是晃晃悠悠向著碾子樹的陰影深處走去,他從未去過礦場的那一頭兒。風停了,月亮開始黯淡起來,云終于把它遮蔽住了。漆黑的夜里鋪下霧一樣的細雨,或者細雨一樣的霧,清晨的雨與霧都是透亮的,但在深夜里的霧與細雨便染上了夜色,變成了一團團黑霧。馬本德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走出去多遠,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吸引,還是被驅趕,抑或是要逃離,他已經聽不到趙琳琳的哭聲了,光著身子也感受不到寒冷。他在心里默默念著:對不起,對不起呀趙琳琳,對不起趙琳琳。我把花洲鎮毀了!
一團迷蒙的火光跳入馬本德的眼中,他扒開眼前的大霧,那火光變得更亮了,火焰扭動著,伸出無數雙溫暖的手拉扯著他,不一會兒,他便來到火光跟前。篝火上架著一口大鍋,香氣四溢。馬本德走上前去,他認出坐在旁邊的是看守礦場的老聾子,老頭兒回頭望了一眼,隨口說道:“原來是你。”馬本德注意到老頭兒溝壑橫生的臉上布滿了淚痕。老頭兒不理他,自顧自喝著白酒,似乎對他的赤身裸體沒覺出一點異常。“今早上它死了!”老聾頭兒說。霧氣漸漸散去,從后面看去,老聾頭兒的身體瘦弱如柴,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一條硌硌楞楞的脊背骨支撐著,有一只耳朵是殘缺不全的,像是個開了口兒的破葫蘆。“誰死了?”馬本德奇怪地問著。老聾頭兒忽地直挺挺站起身來,光滑如蛋的腦袋耷拉下來,他的手指越過大鐵鍋,沙啞著嗓子說:“它!我把它煮了,和它喝最后一頓酒!”黑霧散去了,馬本德順著老聾頭兒手指的方向,赫然發現那只大黃狗完完整整的腦袋,眼睛是烏青色的,半拉舌頭耷拉在嘴外面。前方,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只盛滿酒的酒杯。
馬本德的頭腦中有一顆雷瞬間爆炸了,他的腦袋被轟成了一團糨糊,這次不是原子彈女孩兒炸的,而是那只大黃狗烏青色的眼珠子。黃狗腦袋操著煙嗓兒說話:“兩遼王府滅滿門,鉛鐵澆鑄鐵丘墳!”更多的狗從黃狗腦袋后面的小土包里鉆出來,黃的、黑的、白的、花的。它們躍上小土包,人立而起,但土包前的雜草高而濃密,馬本德只能看見一顆顆狗的腦袋,它們都有烏青色的眼珠兒,一齊高聲念著:“兩遼王府滅滿門,鉛鐵澆鑄鐵丘墳!兩遼王府……”
馬本德從那一刻開始變得呆傻,渾身炙熱地燃燒,嘴里振振有詞。人變成傻帽的早期癥狀之一就是身體不受控制,馬本德就是這樣,他看到趙琳琳從他的面前走過,馬本德就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跟著人家走,仿佛有一根線從前者的身體中穿出來拉著他一樣。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變成了一個大傻帽了。
他仿佛來到第一次遇見趙琳琳的小石橋前,他看到小潘子伏在耳邊告訴他,這女孩兒叫趙琳琳,就住在大腦袋人兒隔壁。不過馬本德并沒有仔細聽,他滿腦子都是火紅幕布下女孩兒的黑色剪影。馬本德游蕩在花洲鎮的大街小巷,在充滿幽靈的小巷子里徘徊尋覓,透明和半透明的身體擁擠不堪,竊竊私語充斥在馬本德的頭腦或者胃腸里,忽而轉變為惡毒的詛咒。原住民們不歡迎馬本德,他們共同跳起奇怪的舞蹈,一陣旋風從平地升起,把馬本德推出巷子外,他被高高地揚起,又如同一片落葉緩緩下墜,他在花洲鎮不知疲倦地從黑夜走到白天,起初他想著從石橋上走下來的原子彈女孩兒,后來他遇見了很多人,他們和他一樣在花洲鎮不停徘徊,馬本德混在其中,他跟著這人走一會兒,又跟在別人身后再走一會兒,逐漸他就忘記了為何行走。世上本沒什么道理可講,事情也并非要合情合理才行。
清晨,有人在花洲鎮東邊胡同的垃圾堆旁看到了馬本德睡在那,他身上裹著一團塑料薄膜。
劉大花傷心欲絕,因為她的兒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傻子。他會吃飯會喝水也會拉屎撒尿,可是就是看起來呆呆傻傻的,一句話也不說,兩只眼睛布滿血絲,瞪得眼淚都流出來也不眨一下。接著他就開始昏睡,從白天一直昏睡到夜晚,怎么叫也叫不醒。劉大花沒了主意,她只能寄托于她的信仰,一群蒙著黑頭巾的人再次來到她的家里,他們把馬本德綁在一只椅子上,用沾了“圣水”的鞭子來抽打他,可是無濟于事,于是他們又圍坐一圈,不停地念著咒語,馬本德還是昏沉地睡著,這時候,一個有些醫學知識的信徒走上前來,用大拇指用力掐著馬本德人中,只一會兒,馬本德就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信徒們齊聲歡呼,一股腦圍在劉大花身邊,向她討要彩錢,他們說是光輪的功力治好了她的兒子,劉大花喜極而泣,她嘴里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兒,一邊掏錢,一邊大聲吟誦著“感謝無上的光輪”。
馬本德忽地從炕上蹦起來,他雙手擺架兒,手中仿佛舞動著一桿長槍,他怒目而視,向著面前的眾人大聲呼喊:“啊—呀呀!全家九泉下啊!”一時間鴉雀無聲,馬本德噔噔噔在炕上跑了一圈,又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聲,彼時劉大花已經驚愕地流下眼淚,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為什么想要全家都下九泉。馬本德接著唱念道:“全家九泉下啊啊——人人都只把我薛剛罵啊——我真是一個闖天塌啊嗨呀——元宵花燈放哎呀飲酒過了量——燈場橫沖又直撞!踢死太子驚崩老皇嗨呀……”
后來某一天清晨,趙琳琳來到劉大花的賣魚攤前,她的身后跟著大腦袋人兒張小康。趙琳琳側著頭小聲對劉大花說:“你兒子在哪里?他強奸了我,馬本德強奸我,他是個強奸犯!”
劉大花那時正把一尾十斤重的大胖頭魚開膛破肚,她把手伸進魚肚子里,趙琳琳的話,她并沒有聽進去,因為她說話的口氣讓人生疑,是遲疑或者是試探。此時,張小康大聲宣布:“馬本德是個強奸犯!”這句話像是魚肚子里藏著的毒蝎子,狠狠地蜇在劉大花的手指上。開膛的胖頭魚尾巴一撅,打翻了旁邊裝著血水內臟的鐵盆,連帶著自己都滾落到案板下了。劉大花怒氣沖沖,她舉著殺魚的尖刀,對著趙琳琳晃了晃,壓低聲音說:“你們兩個不要瞎說,誹謗是有罪的!”
“我沒有瞎說!”趙琳琳突然目光堅定,她挺起胸脯,迎著劉大花油亮的殺魚刀:“四天之前,馬本德把我騙到礦場里,把我強奸了,他是強——奸——犯!”劉大花手中的刀應聲而落,強奸犯三個字像是三顆子彈一樣射入劉大花的胸口,讓她倒不過來氣兒。忽而她覺得市場上的人都在漸漸向她的小攤子靠攏,形如圍獵。人們的雙眼長出利刃,把她連同她的賣魚攤子一起剁得稀碎。劉大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灼熱,她來不及收拾攤子,拉起趙琳琳飛也似的跑出菜市場,大腦袋人兒緊隨其后。劉大花說不管你有沒有瞎說,等一會兒見了我的兒子就會真相大白了,她的臉漲得通紅,跑幾步就要彎下腰來把氣喘勻乎了。可當她風風火火地跑回家時才發現,她的兒子馬本德已經不見了。
劉大花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衣柜、碗櫥,連同泡菜的壇子,裝滿筆的筆筒和羊毛毯子下面都翻找一遍,仿佛他的兒子能變得像張名片大小,可以藏匿其中。劉大花一無所獲,而趙琳琳倚靠在門口冷眼旁觀。馬本德看起來失蹤了,他造下了孽,所以畏罪潛逃了!趙琳琳如是說。現在你還不相信嗎?你養的好兒子!劉大花一屁股坐在地上,現在她回想起,她的兒子似乎昨天夜里就已經離家出走了,只不過她早上匆匆忙忙,并沒有關注到這件事情罷了。不經意間就丟了,她兒子是,她那個長得形如郭富城的丈夫也是。仿佛她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遺失的過程。劉大花沒有時間為了自己的命運傷春悲秋,趙琳琳和張小康一高一矮正站在她的門口,遮擋住從外面照射進來的清晨陽光。他們的身軀此刻共同變成一把巨大的手槍,指向遙遠的馬本德。“既然你找不到他,我去報案!警察總能找得到的。”趙琳琳緊鎖眉頭說。“報強奸案!”張小康眉飛色舞地補充道。
“不要報案!”劉大花嚇了一跳,她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仿佛要替她遙遠的兒子擋住射向他的子彈:“強奸罪要槍斃的!”劉大花緊緊拽住趙琳琳的雙手,仿佛一松勁兒,她就會像是條油滑的泥鰍般掙脫開來,奔向公安局了。劉大花的嘴唇顫抖著,臉上勉強擠出些討好的笑容:“會死人的,丫頭。”趙琳琳別過臉去,似乎是回想起傷心的往事,她的漂亮睫毛忽閃忽閃,臉上流下無聲的眼淚。劉大花接著說道:“我就這一個兒子,他,他們家就這一根獨苗,只要你不報案,怎么著都行!”
馬本德離開花洲鎮的當晚,正是劉大花請她的“光輪”師父出關的那一天,劉大花花了大價錢,誓要把她兒子的瘋病給治好。可沒想到,馬本德就這么無聲無息地失蹤了,還來了個告他強奸的女孩。劉大花私下里把張小康拉到院子的角落里,她看到矮小的大頭人兒背手而立,身姿挺拔。他用眼睛乜斜著蹲下身來滿臉諂媚的胖女人。劉大花從身上摸索出兩塊奶糖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于是掏出藏在褲兜深處的小布包來,取出兩張皺巴巴的錢票塞到張小康手中,但他并不領情,袖子一甩,干巴巴地說:“想說什么就說吧!不要搞這一套!”劉大花尷尬地笑笑,她低聲問:“那丫頭和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我的兒子,他真的做下了那種事么?”張小康把眼一瞪:“那是當然了,我親眼看到的,馬本德光著屁股從房子中跑出來,他不是強奸犯?誰是?”劉大花兩手不斷搓著,張小康的話語擲地有聲,她只能隨口嗯嗯啊啊地附和著。過了一會兒,她咽了咽口水,又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大腦袋人兒試探性地問道:“那……那是……是強奸,不是那個姑娘自己愿意的哈……”張小康搖晃著自己碩大的腦袋,顯得氣急敗壞,他上前兩步,低聲吼著:“你腦子壞掉了嗎?要是愿意的,那就不是強奸了!”劉大花似乎被眼前憤怒的小人兒嚇到了,她連連點頭,迅速地眨著眼睛,嘴里不斷重復著:“是是,要是愿意的,就不叫強奸了……”
劉大花不明白她從小養到大的兒子怎么突然成了強奸犯,她不敢面對趙琳琳,因為她能理解到這對一個女孩兒來說是多么嚴重的傷害。可她又不得不面對她,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這個女孩兒情緒一炸,突然把她的兒子告上法庭,那么她就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馬本德被游街、被槍斃,脖子上掛著“強奸犯”的木牌子悲慘地死去。這念頭像是一萬根針,扎在她的心上,讓她連動一動都會感覺到窒息的疼痛。往昔歲月中,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彷徨和恐懼,她在心里默念光輪咒,祈求無上的光輪來給她指條明路,但毫無回響。于是劉大花決定,再也不信仰光輪了。她把家里光輪的畫像和用來學習教義的小冊子一并撕得粉碎,把那些法器統統付之一炬。如果馬本德此時在家,他一定會為自己的母親終于擺脫了信仰的束縛而由衷欣慰。
劉大花不再想著出攤兒賣魚了,還有什么比自己兒子的命更重要呢?從家里出來時,她就開始成了趙琳琳的影子,尾隨在她的后面,不斷說著討好的話兒。趙琳琳似乎很不適應,她七躲八閃,仿佛自己心中有愧,而劉大花才是正義的化身一樣。張小康攔在兩個女人之間,護佑在趙琳琳左右。直至此時,他才真正體會到制裁罪惡的快感,這是觀看行刑隊時不曾有的。他當然是偉岸的,他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他可以很隨意地呵斥罪犯馬本德的母親,他叫她:“離遠點,你這個強奸犯的媽媽!”他看著劉大花傷心地流下眼淚,心中便升騰起無邊的豪情來。罪犯的母親,強奸犯的母親!流下了鱷魚的眼淚!劉大花無力反駁,只好用袖子擦擦眼淚,默默地跟在后面。張小康蹦蹦跳跳,他搖晃著大腦袋,突然轉過身來,死死盯住劉大花,他手指向地面,用渾厚的聲音厲聲說:“一個強奸犯的家人不配踩在磚鋪的路面上!這是一種恥辱,你們只配待在陰溝里!”劉大花無可奈何,只好從景觀磚路上跳下來,行走在旁邊泥濘的土路上。張小康得意揚揚,蹦跳得更加歡實了。路過花洲鎮的派出所時,他特意停下腳步,看著劉大花一步一個趔趄地走過來,他招手示意,劉大花走近了,張小康挺起胸脯,說看看,看看這是哪里,是不是把你的膽都嚇破了。不久以后,強奸犯馬本德就會在這里接受審判。張小康厲聲說你這個胖老娘們兒,蹲下來!是不是想讓我現在就進去揭發馬本德的罪行?趙琳琳不知不覺已經走遠了,劉大花蹲在大腦袋人兒面前,伸著脖子四處尋找著趙琳琳的背影。張小康忽而生出一種屈辱來,挺直了身軀的大頭人兒巨大的腦袋也擋不住劉大花四處尋覓的眼神。他猛地原地蹦跳起來,狠著聲兒說你這個胖老娘們兒,你看著我,你的罪犯兒子如今不在,你就得為他接受懲罰!劉大花還沒回過神來,張小康已經一巴掌扇在了她的嘴角。看著劉大花一個屁股墩摔在地上,張小康終于長舒一口氣。
兩天以后,劉大花終于找到了一個和趙琳琳面對面的機會。她不知道趙琳琳到底是什么樣的態度,這讓她的心里沒底,這幾天以來,張小康儼然已經成了趙琳琳的代言人,他代表著受害人趙琳琳的形象,和劉大花周旋時而義正詞嚴,時而痛罵斥責。事情是該有個結果了!馬本德躲著遲遲不肯出現,但他犯下的罪惡絕不會云淡風輕地就此消融。張小康已經決定,在此次談話以后,他和趙琳琳必須將馬本德的罪孽公之于眾了。張小康斗志高昂,想到可能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庭作證,在前一天晚上,他甚至趴在木頭方桌上,寫下了一篇五百多字的稿子,有十多個字不會寫,他就特意空下格來,然后去找鎮西楊老師問,順帶著跟他學會查字典。稿子完整后,他站立在窗子前,面對著太陽花窗簾,莊嚴而肅穆。仿佛置身于公審大會,他一遍一遍念誦著自己的發言稿,尤其喜歡其中一句“我堅定勇敢地檢舉揭發馬本德的罪惡……”這句話最帶派,念起來也最顯得有力量。他這樣折騰著直到深夜,才背誦得滾瓜爛熟。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趙琳琳的意志并不堅定。
張小康有些后悔讓劉大花和趙琳琳見面,他早該想到這個胖女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一個罪犯的母親,能是什么好貨色?可趙琳琳顯然沒有這個防備心理。張小康躲在廊下,正義的眼光透過門縫望去,看到劉大花擁抱著哭泣的趙琳琳,嘴里不斷說著什么。張小康氣得咬牙切齒,他聽不到劉大花如何花言巧語,可他知道趙琳琳一定是被說動了。人一哭,就會心軟。
張小康萬萬也沒想到,趙琳琳竟然不打算報案了。
她打算替馬本德隱瞞他做下的惡。劉大花這個邪教分子,究竟給她灌了什么迷魂藥了?分明是馬本德強奸了趙琳琳,這是他親眼所見的,鐵一般的事實,怎么就不算數了呢?
那晚上的情形他記得太清楚了,仿佛才發生不久,而那些讓他因氣憤加上激動而滿臉漲紅的畫面每天都會在他的腦海里重過一遍。那晚,張小康一路尾隨著趙琳琳來到廢棄礦場,他明明白白記得起了大風,花洲鎮好多年沒有刮這樣大的大春風了,從前所有的春風都很小、細致。吹在人的臉上身上,像是撫摸。可那天晚上的春風是異常的,鋪天蓋地,呼呼啦啦,像是要把花洲鎮連根拔起,再呼嘯地席卷到別的不知名的地方去。他連眼睛都睜不開,就這樣一路叮叮當當斷斷續續地隨著趙琳琳來到廢棄礦場,他不明白趙琳琳為什么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還堅持要出門。他記得趙琳琳進了一間小房子,過了不久,當他終于努力睜開眼睛時,只能看到馬本德赤身裸體地從屋子中跑走了。當他走進屋子,面對哭泣的趙琳琳,張小康義憤填膺,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忽然爆炸了,炸得他渾身顫抖,他本來瘦小的身體仿佛瞬間脹大,這讓他在屋子中行走都變得磕磕絆絆。
“這是強奸!”張小康對趙琳琳說:“你說是不是,他犯下罪了!”面對張小康的咬牙切齒,趙琳琳仍只是低下頭來哭泣。張小康揚起頭顱,他看著趙琳琳飄落下來的秀發,信誓旦旦地說:“報警,告他強奸,我會一直幫你的,我站在你這頭兒!”于是他在模糊的風中看到趙琳琳向他點了下頭。她一定是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動了。每當想到此處,張小康的眼窩都會因為欣慰而濕潤起來。他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也可以選擇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就像他這樣的。原來有一天,張小康也能成為一個正直勇敢的好人。可是如果趙琳琳不去報案,那么馬本德就不會受到懲罰。花洲鎮就將永遠會有一個強奸犯逍遙法外。張小康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找受害者趙琳琳好好談一談。
但這已經不是一件容易事了。擺脫了受害者身份后,趙琳琳又成了從前的趙琳琳。從前的趙琳琳是不屑于和任何人交流的,從前和張小康說話是因為她以為張小康是個小孩子。而今張小康抓著她大談強奸之事,讓她猛然醒悟,從前錯看了他。
花洲鎮最漂亮的屁股已經被強奸犯馬本德給玷污了,趙琳琳又怎么能是以前的趙琳琳呢?她就應該站在公審大會上痛哭流涕,字字泣血地指控馬本德的暴行,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并在之后與一直堅定地支持著她的我擁抱慶祝。張小康這樣憤憤地想。
張小康在夜里爬上太陽花窗子,他踩在木椅子上,輕輕敲了敲趙琳琳的窗玻璃。太陽花的窗簾掀開一條縫隙,趙琳琳的一只眼睛露出來。遲疑地說:“怎么是你?”張小康清清嗓子說:“我問你,劉大花跟你說什么了?”趙琳琳轉過身子,把側臉給他,說:“她——也沒說啥,是我自己不想報案了。你不要和我說這事了。煩!”張小康漲紅了臉,他壓低聲音,但那聲音中的情緒像是彈簧,這使他的聲調忽高忽低,張小康說:“那么就是你自愿和他做那事!”
趙琳琳一下子扯上太陽花窗簾,然后又一下子拉開。她的上身前傾,急切地辯解:“我不是,我就是覺得他不應該為了這種事就得死!”張小康忽然惡狠狠地說道:“可是強奸犯就該死!如果是自愿的,那就是蕩婦和婊子行徑。你現在告訴我,你是自愿的嗎?我幫助了一個不知廉恥的蕩婦嗎?”趙琳琳渾身顫抖了一下,似乎是被這句話給嚇住了。窗子外的張小康面目模糊,趙琳琳看不清,也不敢再輕易搭話了,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張小康轉身跳下了椅子,又沒頭沒腦地拋下一句話:“馬本德就是強奸犯,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他碩大的腦袋漸漸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可趙琳琳分明覺得他那表情模糊的臉還懸掛在窗子外面,她把太陽花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可那雙眼睛依然透過窗簾注視著她,毫不避諱地游走在她身體的每一處。那句蕩婦的質問和馬本德就是強奸犯的定論猶如黑暗中蟄伏的毒蛇和游蕩的鷹隼,經久不散。
任憑張小康如何努力,趙琳琳終究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如同辛苦所筑成的高塔,一瞬間坍塌如泥,張小康也摔得結結實實。這件事終將被埋藏在花洲鎮厚厚的沙層中,永不見天日。張小康不甘心,但卻無可奈何,有句話叫,民不舉官不究。沒有苦主趙琳琳,誰會把他這個證人當成一回事呢?街頭巷尾的春風吹拂過張小康的碩大腦袋。他的心中忽然又有了新的設想,把罪孽公之于眾,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義不容辭的責任。罪惡不該被隱藏,罪惡應該接受審判。花洲鎮的傳言很多,而花洲人也熱衷于此。
馬本德是半個月后回來的。他走在花洲鎮的大街上,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而穿梭其中的花洲鎮的春風同樣撫慰著馬本德的臉龐。于是從風中他聽到了“強奸犯”的詞語。他又想起那晚趙琳琳最后說的那句話。
沒人知道流言從何而來,就像沒人知道春風終將往何處去。但它們無疑都是迅速的,不消半日,就能逛遍花洲鎮的大街小巷。起初,人們知道,馬本德強奸了趙琳琳,馬本德是個強奸犯。背地里,人們群情激奮,痛罵斥責,仿佛個個都要化身為行俠仗義的英雄,只待時機一到就要手刃賊子。但馬本德重新行走在花洲鎮的街上時,并沒有挺身而出的人。男人們見了他,只是點頭示意,若他能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人們嘴角那一絲隱秘的笑意。面對人高馬大的馬本德,并沒有人會走上前去譴責他的罪行。有些事情像是水下的暗流波濤,表面都是風平浪靜的。
因為馬本德的回歸,流言在花洲鎮的水泡子下拐了個彎兒。一個掉了兩顆門牙的男人最先醉醺醺地說:“母狗不撅腚,公狗不上身。人也一樣。”輿論的風向便立即調轉矛頭指向了趙琳琳。花洲鎮的人們也因此分成了兩派,有人說:趙琳琳只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一輩子都被強奸犯毀掉了。馬上就有人反駁:若她是受害者,為什么她不去找警察呢?又有人從中攪和:趙琳琳年輕漂亮,是花洲鎮數一數二的美女,挨槍子兒也值!人們各執一詞,他們在一場場潛藏在暗處的激烈辯論賽中共同到達了高潮。
這時候便有人想起了大腦袋人兒張小康,他才是目睹整個事實真相的人。他的話才最真實可信。不斷有人大街小巷地尋找這個平常最不引人注意的小矮人,他們大多隱忍笑意,看似嚴肅地詢問廢礦場的強奸案始末。張小康不厭其煩地澄清著:“是馬本德強奸了趙琳琳!”但他們得到答案以后并不滿足,躊躇著不肯離去,末了,終于把憋悶在心里的話問了出來:“那么,他們怎么開始的呢?那個強奸犯,他是先摸的還是先親的呢?馬本德強奸的時候,趙琳琳是啥反應?中間他們說了啥么?有沒有叫喚兩聲?趙琳琳身上白嗎?”張小康被這些奇形怪狀的問題問得頭昏腦漲,他只能連連擺手,說你問的這些我都不知道啊。來人很奇怪,說你不是全看見了嗎,卻不想告訴我?來人鼓足勇氣問出的問題卻沒得到想要的答復,不禁有些惱怒,他們有的會大罵兩句小王八羔子。有的會扇張小康兩個脖溜子,或是賞他一個腚跟腳。于是輿論的風向又改變了,人們說張小康是個謊話精,不值得信任。這事兒啊,還是趙琳琳本身有問題,她不檢點,馬本德才能得逞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么不是?有人回想起,趙琳琳和西街開游戲廳的火哥也不清不楚的,這丫頭啊,不簡單呢!人們連連點頭稱是。人言有時是一把把小刀子,它們指向哪里,哪兒就多了些密密麻麻的小口子。
一團飛舞著的刀片兒糾纏在一起,它們化身為利刃的旋風,在花洲鎮里不斷追逐壯大,把參與其中的人全都肢解殆盡。張小康從沒想過事情會變得不可控制,趙琳琳當然也想不到。可趙琳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切膚的痛楚。花洲鎮的惡意撲面而來,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于是在春天的最后一個日子里,趙琳琳長途跋涉來到鎮子北邊山上的瞭望塔前。錯綜復雜的鋼制骨架層巒疊嶂“之”字形的步行梯已經銹跡斑斑。早先來的時候,她總會擔心這些梯子實際上已經被鐵銹給徹底蝕了芯子,當她踩在某一點上時,就會突然折斷了,所以從前她都是小心翼翼的。現在,她大步踩在腐朽的鐵梯臺上,每一步都跺得山響,鐵梯子“嗡嗡嗡”地顫抖著,趙琳琳淤結的心里鉆出一些小魚兒來。瞭望塔廢棄很久了,因為花洲鎮的密林已經消失了。這根孤零零的大鐵塔佇立在花洲鎮最高的山上,從這里向東望去,能看見緊鄰的巴東鎮,那里就有南下的列車,火車道像是一條長蛇,環抱著不遠處的巴東鎮,卻繞過了花洲,一路向南而去。趙琳琳沒去過巴東鎮,事實上,她到過的最遠地方就是這個瞭望塔了。很小的時候,趙琳琳曾想順著瞭望塔頂看到的方向一路走到巴東去,在那里坐上南下的火車,可走了沒多遠就放棄了,她怕黑,也怕迷路。因此她想,擁有火車道的鎮子一定是很不一樣的吧?那里的人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為他們想去哪就去哪。早幾年,她認識一個巴東鎮來的人,是一個黑臉胖子,名字叫朱連貴,當時他和姨父的關系很好,所以每次從通遼販狗回來時,都要來家里喝上幾杯。他曾說過,巴東鎮比花洲好多了,那里有火車。
趙琳琳不知不覺已經站在了瞭望塔的頂端,她向下望去,花洲鎮的一切盡在眼底。這座小城此時便像是一條翻白的魚,曾經潛身在水面下的,埋沒在泥沙里的,躲藏在鱗片中的種種,一下子都被晾出來了。她不怪花洲鎮說她閑話的那些人,也不怪張小康,甚至不怪馬本德。她本可以在任何茍且之下依舊活著的。
瞭望塔周圍沒預兆地刮起了大風,而花洲鎮依舊如常,職高學校旗桿上的紅旗都沒有抖起來,仿佛兩個世界。趙琳琳站在鐵塔頂端,從早晨起,她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為這些事兒,為了自己,這樣號啕的聲音就可以淹沒在大風里了。可她忽然發現眼淚似乎一滴也掉不出來,原來她的心中沒有悲傷,她不會悲憫自己,對于花洲鎮,她一直是鐵石心腸的。即便有了那個混沌的夜晚。假使馬本德不走,她也會義無反顧地離開,所以她說帶馬本德去南方也是隨口一說。但是有了那晚之后,馬本德突然離開,把她一個人丟在那個破舊的屋子里,就如當初父親把她丟在小姨家一樣,之后的失蹤讓她感覺越來越不舒服。所以她才在張小康的慫恿下去找劉大花。
讓趙琳琳真正絕望的不是花洲鎮,而是南方。花洲鎮的日夜,她一直是懸著過的,呵,一轉眼這么多年啦,早上她還在這樣感慨。早飯后,姨父和小姨一大早就匆匆走了。表哥突然推門闖進了她的房間,那時候,她正整理她的一些小物件,多少年來,她經常隔一段要整理一下她的小皮箱,準備著隨時出發。表哥一下子坐在她的小床上,抖著一條腿說,琳琳,你知道外面怎么說你么?趙琳琳低下頭沉默著。表哥站起來面對面對著她,很近,她感覺不舒服,也站起來,準備走開,可表哥把身體緊緊貼向她,緊緊粘著她的皮肉。表哥說你真像是他們說的那樣嗎?趙琳琳往后閃,表哥忽地抱住了她,把頭拱向她的乳房。趙琳琳驚恐地尖叫,兩只腳胡亂蹬著,身子如同出水的魚兒般拼命掙扎著。表哥忽然很憤怒,他雙手死死鉗住趙琳琳的手腕,惡狠狠地罵:“你牛逼什么,給外人X不給我X,反正你不就是個騷貨嗎?”趙琳琳吐著唾沫,掙脫開躲在墻角,她隨便一劃拉,拿起一根晾衣架揮舞起來,像是一只炸毛的小貓兒。表哥忽然滿臉堆笑,重又坐在小床上說:“琳琳,我跟你鬧著玩呢?你別生氣!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的,你爸在南方出事了,據說欠了高利貸,沒法子,一時想不開,人沒了。你想啊,以后你不還是得靠我嗎?”趙琳琳的眼前忽然像是蒙上了一層黑布,她什么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她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兩手兩腳都像是失控的橡皮筋,凌亂地揮舞著,這場面嚇壞了表哥,他迅速逃出了妹妹的房間。此時此刻,趙琳琳覺得她的一切就像個笑話。她丟了魂兒似地一路走到瞭望塔頂上,大風起來的時候,她才終于緩過神來,淤積在胸腔的帶刺氣息隨著大風煙消云散,絕望來了,滾滾而來,充滿了她,占據了她,她決定結束這可笑的人生,從這兒跳下去。
有人在下面叫她,趙琳琳扒著欄桿向下望去,是馬本德。這個奇怪的人,那晚以前她以為她愛他,可自從他從屋子里走了以后,她終于意識到,花洲鎮,是個可惡的地方。馬本德在下面大叫:“我到處也找不到你,就知道你在這里了,快下來呀!我有話對你說。”趙琳琳冷著臉問:“你干什么找到這里!我要自殺!有話就快說吧!”馬本德嚇了一跳,他急切地大喊:“千萬別呀……”馬本德雙手滑稽地揮舞著,嘴里大聲說著什么,可這時風刮得更加大了,把地上的灰塵都席卷起來了,馬本德的話剛一出口,就隨著漫天黃沙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趙琳琳雙腳站在欄桿上,她想著自己在臨終前還能看馬本德一眼,這個花洲鎮上除小姨一家外唯一與自己有關系的人,他曾試圖把自己拉到花洲鎮的地面上。這個人怎么說呢,比花洲鎮的其他人要好上一點,那晚如果說完全是他強迫她,這是不公平的。那晚上她是奇怪的,她充滿著欲望與邪惡,她想壞一次,她想反正早晚那么一回事,早晚要離開這里,這個討厭又離不開的地方。但是當大風起時,驚雷響時,她突然后悔了,所以她罵了馬本德。馬本德就是那時突然用完全陌生與驚恐的目光看著她,然后他突然大叫一聲,跑出了外面。
要死了,有點對不起馬本德的,讓他背上了強奸犯的罵名,趙琳琳看著地面上的馬本德,雙手擴成喇叭口:“對不起啦!”下面沒有回聲,只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馬本德努力地昂著頭,總想看她、聽她,卻被風瞇了眼睛,睹了耳朵。
“也挺好,你給我收尸吧!”趙琳琳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語氣說。
狂風中趙琳琳站在鐵塔欄桿上的身影如同一張搖曳的紙片,不經意間就被拖拽下來了,飄飄蕩蕩的。馬本德上前一步,雙臂張開,他大叫:“趙琳琳,我接住你啦!”
馬本德彌留之際所能回憶起來印象最深就是在花洲鎮的黃昏中,張小康頂著碩大腦袋從瞭望塔底部逃離的畫面,從此之后的日夜,那顆大腦袋一直晃悠到他徹底閉上眼睛。
花洲晚報訊:馬XX于5月20日在花洲鎮北三公里外的巴木林場防火瞭望塔下,徒手接住輕生女孩,兩人當日被送到醫院,四天后,馬XX不治身亡,被救女孩無大礙,已出院。
趙琳琳走在花洲鎮的街上,夏季的驕陽似乎把花洲鎮的地面都烤化了,讓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此時她堅定無比,從前她始終高高向下俯視著整個花洲鎮,像是一滴閃著金光的油花懸浮在水面上,從不曾相融。她從花洲鎮最高的地方一躍而下,馬本德接她落了地。她回首望去,工人文化宮的門口正唱著大戲,穿著花花綠綠戲服的演員正跟隨著鼓點兒賣力地演出著。一陣歡快清脆的笑聲從文化宮對面的小巷子里噼里啪啦地滾落出來,巷子里跑出來劉大花,披著繡著大朵牡丹花的鮮紅床單,咿咿呀呀地亮著相,劉大花眼神凌厲,雙手成劍指,一溜煙地向著戲臺跑去。大腦袋人兒隨后追出來,他手里提著一袋冒著熱氣的小籠包子。但張小康手短腳短,跑不了幾步就啪嘰摔了個狗吃屎,一骨碌爬起來后,他再也追不上披著大紅披風的趙大花,張小康彎下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嘴里嘟囔著:“吃飯……吃飯……”
人群里一片混亂,隨后傳來劉大花高亢嘹亮的唱腔:“哎呀呀……見靈堂,好似那……天塌地塌啊……不由人!魂魄散!肝腸斷!淚如麻!心如刀啊扎……寒江關……遇見你……樊氏梨花……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