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月潮
有時回過頭一看,我在一條馬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二十余年,時光在這條馬路上一年年流逝掉了,卻找不到一點痕跡,今天覆蓋了明天,一年蓋掉了一年,我在這條馬路上也找不到一點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我忽然覺得時光如此地不真實,時光也被我一年年荒廢掉了。對這座城市來說,我永遠是一個陌生的外來人,至今還不懂得一座城市的秩序,還感受不到一座城市的心跳。上下班時,我都要經過這條馬路,一來一回,早上從這條馬路的南頭一路向北,傍晚又從北邊回到路的南頭。我在這兩點一線間走了很多年,過著一種簡單而機械的生活,就像一臺機器,似乎被設定著每天重復這些機械式的動作。
在這條馬路上,同樣的時間,夏天跟冬天的早晨不一樣,夏天早晨的太陽爬起來老高,冬天早晨的太陽還不見露頭;春天時早晨濕漉漉的,空氣粘在人身上,讓人感覺到生命的重量;秋天的早晨卻格外清爽,人的身心有種要飛起來的感覺。在時光的流逝中,我一點點感受到了四季的變化,春天快要走了,夏天就要來了,從日子的這些細微變化上,我一回回感受到季節的交替更迭,歲月匆匆而去,生命也在飛逝,光陰就這么一去不返,但似乎也有一些看不見的物質仿佛沉淀下來,以固體的形態長久地存留在我的記憶里。
在一條馬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二十多年,我碰見了很多的人,那些擦肩而過一次次相逢卻又陌生的人,他們已沿著我生命血脈的方向向遠方生長。每天早上我和他們在路邊的人行道上相遇,有的一次又一次遇見,有的僅僅幾天,有的是好幾個月,也有的卻長達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光……那些再也沒見過的人,或許他們有的換了上班地方,有的改了上班時間,還有的也許搬了家……
我和他們都成了各自生命中“偶遇”的過客,人碰不見了,很快就會相忘于“路上”。人這一生,要和多少人擦肩而過,特別是在這種高密度的城市里,而擦肩而過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再一次相遇?
在馬路邊,我時常碰見兩個智障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的言行舉止一看就跟正常的孩子不大一樣。兩孩子都在附近的同一所小學上學。智障男孩個頭高,生得結實,每天一早不是爺爺就是奶奶一路護送著,有時孩子忽然發瘋般跑起來,就像一匹野馬被人驅趕著,在馬路邊一路狂奔,他的身體摩擦著周圍的空氣,發出一陣吱吱的聲音。他的身體同空氣擦出了一陣陣火花,仿佛把周圍每個人內心的火都點著了。我也被這個男孩點著了,我發現自己也是一個被躁動的生活打磨出燃點的人。
男孩跑得歪歪斜斜,但很有方向感,早晨的馬路邊也有不少為生活奔忙的早行人,和男孩擦肩而過時,大家都在心驚肉跳地盡力避讓著他,都在替他捏著一把汗水。
男孩在奔跑時,跑得無拘無束,那是一種完全向世界敞開自己的方式,也許這是一個智障孩子對紛亂的世界最簡單的認知,他以一種踉踉蹌蹌的姿勢成為人世間一個莽撞的闖入者。男孩一邊奔跑,一邊手舞足蹈,像被堤壩鎖住的浪頭要一個勁地沖出枷鎖和藩籬。男孩的爺爺或奶奶只好緊隨他一路奔走,一路急切地呼叫著他,聲音里透著一份無奈和焦慮。男孩自顧自地跑著,毫不理會爺爺奶奶的喊叫,也完全不去顧忌路人的眼光。對他來說,這個人來人往的世界仿佛只是他一個人的世界,他只需要面對自己,無論人性多么復雜,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份活著的簡單。在男孩對世界的感知里,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同一張潔白的紙沒什么兩樣,這個世界的風暴也只是跟下一場細雨差不多,他始終以自己的姿態活在塵世之外。在一個智障兒童心里,我想他對世界的認知永遠是淺顯簡略的,世界就像用簡單的線條簡潔地搭建起來的,他的內心也許就跟幾根線條一樣簡潔,他從來沒有接納過也不懂得如何去迎合這個世界的繁復與陋俗。
路過這個男孩的身邊,我不由替他憂心,我從未見過男孩的父母,也許他的童年缺乏父母的關心呵護,只有爺爺奶奶一路無奈地陪伴。從他爺爺奶奶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樣的擔憂,孫子的未來人生似乎早在爺爺奶奶的眼里演繹了一遍又一遍,他們的憂慮都沉在眼里心底,將來這孩子如何討生活?如何在這個塵世找到一條自己的活路?
也許就在某次擦身而過時,我注意到男孩的一雙眼睛,澄靜空明,就像懸在夜空中兩顆明亮的星星,它照著我的內心,也照亮了天地和他人。
我已經很久沒在塵世中遇見過這樣一雙澄凈的眼睛,它還未被世俗沾染過,就像一塊從來沒有被耕種過的處女地,還保持著大地原先的樣子,或像深山里的一泓清泉,清亮的水剛出世就睜開了自己的眉眼,一副初來人世的樣子。即使男孩一時興奮狀若瘋癲時,他的一雙眼也還是一片澄明。在這個塵世,我有幸得以和男孩一雙澄凈的眼相遇,這雙眼落在我內心深處,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雙這樣明凈的眼睛,就像一縷微燭映照著世道人心。這些年,人心成了污濁的河流,滲透進人世間的每一道縫隙,污穢著天地萬物。人心的污濁是從眼睛開始的,雙眼一旦被貪婪和欲望蒙蔽了,世界就變成了他們心中想要的樣子,世界也就變成了一個他們不斷索取的世界。
沒想到在一個智障孩子的雙眼里,我忽然看到了世界本來的樣子,也看到了人心本來的樣子。但它在我內心還是留下了一聲永久的嘆息。也許男孩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一個獨特的世界里,他的一生都不用經受那些誘惑,而一份誘惑里往往埋著一個人的一生。
再見到這個男孩時,我似乎不再為他憂心,我忽然覺得他活得自在、活得無拘無束、活得奔放……這大概也是一種人生吧。
在一天天相逢中,男孩一天天長大,在光陰中長高的是男孩的個頭,在時光中不變的是男孩的眼睛。不管時光怎么流逝,帶走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但男孩還是原先的樣子,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
一個漫長的暑假之后,開學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這個男孩,馬路兩邊依舊人來人往,一連許多天我都沒有看見他,男孩去了哪里?我忽然想起,男孩該不會是小學畢業了吧?!
我忽然啞然失笑,我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男孩了,但他一雙澄凈的眼睛卻一直長駐在我心底。
這是一位行走的母親。也是一位智障女孩的母親。她一路護著女兒,緊緊地攥著孩子的手,仿佛一松開女兒就從身邊飛走了。
小女孩的母親就像大地上一棵樸實的樹,女孩就是樹上結出的一枚果實。大樹一輩子都在努力生長著,用一個個溫潤的日子滋養著果實,為果實遮擋起風雨與炙熱的陽光,也遮住了來自人世間不少異樣的目光,在一棵樹跟前,這些目光就像塵埃一樣紛紛墜落于大地之上。
從家里到學校這一段路,對女孩的母親來說,是一段難走的路,尤其是雨天,母親一手拽著女兒,一手撐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有了雨傘的遮掩,雨水紛紛落在女孩身體之外的地方,在大地上開出一朵朵花兒。風雨是人生的另一場歷練,對女孩母親來說,這場歷練沒有盡頭,永遠在行走之中,也不會真正地抵達某個目的地。
母親緊攥著女兒的手,那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生死守護,那是一棵樹對自己果實一輩子的看護。
大清早,在一片晨光中,我和女孩的母親總在一棟民房前相遇。民房是一棟四四方方四層高的紅樓,聽說紅樓的主人早年去廣東闖蕩,在當地開了家工廠,紅樓就一直空放著,房主請了一個親戚看守,或許這也是一種守護,是人對財物的一種看護。我見過那個中年女人,她一個人守著一千多平方米空蕩蕩的大房子,跟一屋子的寂寞時光做伴。她有時在門前的場地上溜達,用腳步丈量著日光的長短,日子在她這里不知變得是慢了還是快了。我時常見她一襲長裙從院子里的后門進進出出,而那兩扇面朝馬路的大門則好像從來沒打開過,來迎接這世間的陽光,緊閉的大門關上了一座宅子的四季。大門兩邊是兩頭鎮宅的石獅子,石獅子張牙舞爪,展示著一種兇猛動物的自我本性。
中年女人偶爾在大門前現身,作為這棟大房子的臨時主人,看守了一年又一年,她人生的光陰深深鎖住了這棟大宅子的一段又一段歲月。
有時中年女人立在大門前,望著馬路上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望了一會兒,她就轉身走開了,從院子的后門回到了關滿時光的屋子。
那個智障小女孩路過大門,每回看見獅子都很害怕,仿佛石獅子活了過來隨時要撲向她。她的母親也發現女兒很怕這對石獅子。母親每回不等女兒走近石獅子,就用自己的身子擋在女兒和石獅子中間,側著身子不讓女兒再看見這對石獅子。
母親把女兒護得緊緊的,用母愛裹起了女孩敏感而脆弱的身心。也許是記憶里還殘存著陰影,女孩走到石獅子旁還是有些害怕,我不知道女孩人生的路上還會有多少對石獅子阻攔著,但在這上學的路上,母親一回回為她擋住了來自人間的傷害。
每回擦肩而過,走出好遠時,我都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對母女。這是一對孤獨者的身影,就像荒野上的兩棵樹,暴風雨來臨后,整個荒野的風雨都向她倆涌來,而母親始終以一棵樹的姿勢和力量屹立著,對抗著整個荒野的四季,她的生命里回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風聲、雨聲、雷鳴電閃……
我曾聽人在背后議論這對母女,才曉得這位母親是位單身離異的女子,帶著智障的女兒獨自生活。也許對這位母親來說,苦難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和前夫離異后,她一手撫養女兒,吃盡了人間的苦。當苦吃到了頭,就變成了甜味,她和女兒相依為命,漸漸嘗到了陪伴女兒成長的快樂。女兒在一點點長大,在她的康復訓練下,也在一點點地進步,生活的缺口似乎被她在某個時刻一點點地堵上了。她原以為人生早已失去了許多東西,那些東西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她再也找不回來了。如今,這些失去的東西又好像回來了。
我看到了她的臉上添了一絲絲笑容,往日生活的陰霾跑到了別的地方,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日子也慢慢晴好起來。她的腳步再也沒了以前的沉重,輕快多了。她牽著女兒的手雖然沒有離開,但兩人的手只是輕輕地搭在一起,她用愛和時光耐心地陪著女兒一路行走,也許是一輩子走下去,走向彼岸,走向詩和遠方。
也許就在某次相遇中,我沖小女孩和她的母親點點頭,笑了笑,我和她們就這樣相識了。小女孩也朝我笑起來,她的笑很干凈,像雨后的空氣一般清新,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一般純潔。
我和小女孩大多數時候都會很準時地在石獅子旁相遇。有一天早上,眼見小女孩和母親走過來,我忽然心里一動,用力拍打著石獅子,我的手掌和冰冷的石頭撞擊在一起,發出叭叭叭的聲響,當肉體和堅硬的石頭合拍出的聲音猶如一種樂器的彈奏,樂聲傳出很遠,引得馬路上有人朝這邊張望。
小女孩愣了,停下來望著我,后來忽然笑了,女孩的笑像微微的波浪一般蕩漾開來,頓時涌進人內心深處。
她大概明白了我的拍打,這兩只石獅子只是一個擺設,傷不了人,一點不用害怕它們。
女孩母親沖我感激地笑著。
就因為我無意中的一次舉動,似乎化解了女孩心中對獅子的害怕,小女孩臉上忽然多了自信的笑容。
對于每天一大早的相遇,我心里竟有了隱隱的期待,為了和小女孩每天準時在石獅子那兒碰面,我都掐準了時間出門。碰面時我似乎沒忘記自己的職責,上前用力拍打著石獅子,當手掌和石頭狠狠地碰在一起,疼痛的不是我的肉體,而是我的靈魂。在這人世間,我的靈魂一直在疼痛著。
女孩看見我的舉止笑了,再也不怕石獅子,她走過來踮起腳,也用小手拍著石獅子。
我和小女孩一起拍打著石獅子。女孩邊拍邊開心地說,叔叔,我再也不怕獅子了,獅子打不過我和叔叔的。
女孩的母親在一旁眼含笑意看著我們一起戲鬧。
我沒有去糾正小女孩的叫法,從伯伯突然變成叔叔,心里還有些不適應,叔叔就叔叔吧,反正只是一個稱謂而已。誰不說年輕好呢。
在小女孩每個上學的早上,我像個小孩子,總和她玩著這樣純粹的游戲。
游戲總有散場的時候,小女孩要上學了,我看著她和媽媽孤單地走向前方的學校。
在這條路上,我和小女孩相逢在她每個上學的早上。她上學,我上班。在一天天的遇見中,我和她一起用力拍打著石獅子,在兩只石獅子身上留下我們肉體和靈魂的傷痛。
時光飛逝,一晃眼兩三年過去了。
大約在一個深秋的早上,我走到石獅子邊,小女孩和她母親卻沒有現身。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石獅子上,看著馬路邊人來人往。我在等著這對母女。
過了很久,這對母女還是沒有出現。我只好使勁地拍打著石獅子,我的手拍痛了,她們還是不見蹤影。
一連幾天,我都沒見到這對母女。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們。民宅門前一對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還在,不過我再也沒拍打過它們。我在石獅子身上還看得見我靈魂的疼痛。
后來聽人說,小女孩的媽媽當年離婚時為了擺脫前夫的糾纏,凈身出戶的,她帶著智障女兒就藏在這一帶的某個小區里,暗中租了房子住下來,并托人把女兒送進了附近的小學。女孩的媽媽一時找不到工作,但又要活下去,不得不在出租房里做起皮肉生意,來養活女兒和自己。她只做白天的生意,只要女兒在家,誰也不給進門。有天晚上,有個熟客喝醉了酒,半夜跑來騷擾她。結果被人舉報了,警察一上門,事情頓時傳揚出去。她再也沒臉待下去了,毅然帶著女兒搬走了。誰也不知她搬去了哪兒。
很長一段時間,她成了這一帶居民茶余飯后的一個熱門話題。
我和這對母女就這樣在這條路上遇見,但又在茫茫人海中突然走散了。
我再也沒聽人說起這對母女的消息,不知道她們去了哪里。小女孩又在哪所學校念書?如今康復得如何?
此后,上班時路過那棟民宅門前,那個中年女人仍獨守著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宅子,我的手忍不住老想去拍打那對石獅子,此時我的靈魂也總是莫名地疼痛。
在深邃的時光中,他安分地守著自己的鞋攤。
最初,他的鞋攤就安在小區門口的這條馬路邊上,說是小區門口,其實是沒有門的。小區四面八方都敞開著,到處都是路,也四處都是門。小區就像一個敞開了身心的人,看見的都是他滿腹的心事。
這樣的小區看上去跟一個通透的人一樣,心胸坦蕩。小區雖舊得過了時,但很招人喜歡,在小區內溜達,走著走著就像回到了家鄉一般。小區還有個很好聽很文雅的名字——文化區。
我不曉得文化區這么有文氣的名字怎么得來的,什么人給取的名字,但它無疑是一個老小區,是以前鐵老大的職工住宅區。文化區沒有物業,也就沒有門衛保安,進出都是自由的,這樣能隨意出入的小區已很少見了。文化區好像也沒聽說發生過什么偷盜之類的事,而附近的幾個小區雖有門衛保安日夜看守著,還是經常發生盜竊。
文化區沒有物業管理,卻能天下無賊,原因之一大概是因為從來對人不設防,即使有盜竊之心的人走進小區,他也忽然有了被尊重被信任的感覺,沒有一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身與心是舒暢的、自由的,就像山林里的泉水溪流,回歸了水的源頭本性,人一旦回到了內心又怎么會去做讓自己感到不恥的事。
文化區很幽靜,四五十年的老小區,一年年靜謐的時光累積成歲月里無數的安詳與恬靜,樹木早已成蔭,夏遮烈日冬擋風雨,讓人在塵世中躁動已久的心頓時安寧下來,小區的自在明凈更是像清泉一般洗掉蒙住人心的塵埃,令人身心晶瑩透亮。我喜歡這樣無拘無束的文化區,經常身不由己地走進去,感受一方天地的寧靜。在文化區里行走,我像被種進了泥土里,種在靜謐的光陰里,身心里竟有了萬物生長的聲音和氣息。在文化區里任由著性子溜達,看到了許多的草木,也有許多的果樹,枇杷、棗樹、石榴、黃皮果、番石榴、桃樹,應有盡有,每個時節都有果實熟了,站在果樹下,人很容易消失在果子的芬芳里,或成為樹上的一枚果實。一棵果樹,只要能活下去,就會一年年地結果。人是不是也一樣,只要努力活下去,就能活出自己的維度。果實熟了,就會有人采摘,但總有一些果子掛在樹梢的最高處,扎眼得很。那高處的果子就只好留給鳥雀了,文化區里鳥雀成群,鳥是自在的,跟自在的人一樣。自在的鳥很多,但活得自在的人少。人一輩子活得縮手縮腳的,又如何能自在。有時我在一棵大樹下獨自冥思,頭腦里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什么。人生有時就是漫無目的,在文化區里沒有方向隨心所欲地走,反正到處都是路,走到路的盡頭有時就是出口。這也是我喜歡文化區的原因之一,在文化區里行路,出口總隨處可見。
鞋匠是不是看中了文化區的安靜,能自在進出,才在門口擺攤設點,安身立命。這個城市一直在創建全國文明城市,一任任官員鍥而不舍,也勢在必得,一直堅持了二十年文明城的創建,從不舍棄。而十多年的時光,對一個從湖南鄉村來龍城謀生的鞋匠來說,他人生最好的光陰都藏在這十多年的修修補補里。
大約十幾年前,鞋匠在文化區門前的馬路邊撐起了一把遮陽傘,擺起了攤。對于鞋匠的突然出現大家都很驚奇,因為鞋攤大多躲在菜市場的旮旯里,還沒人把攤子擺到馬路邊上。也從來沒人在這條馬路邊上擺過鞋攤。
鞋匠第一天擺攤時,我就成了他的顧客。我的鞋子剛好有點脫膠,就順便在他的鞋攤補膠。鞋匠見我要急著趕路,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變戲法般拿出小凳子,讓我坐下來等,順手脫下我腳上的鞋子,用自制的膠水給鞋子補膠。我落座前,他特地在凳子上墊了張報紙,這是個很細心的人,他用自己敏感的心感知著這世上的人情世故。我坐在凳子上,一邊看他干活一邊打量著他。一直以來,我喜歡看馬路上行走的人,看世道人心,也看萬物生長。看上去鞋匠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紀,或許要比我年輕幾歲,但歲月的滄桑已在他臉上沉淀下來,就像老樹上的疤痕,用自己的傷痛體察生命的每一次生長每一道年輪。
我看不透這個鞋匠心的深淺,他應該是一個深沉的人。補好膠后,他讓我先試試鞋子,我穿上鞋子,還用力跺了跺。鞋匠笑了笑說,我這自制的膠水能保你鞋子穿爛了,也不會再脫膠。我沒有把一個生意人的話當真,把它看成了一句廣告詞。我還是道了聲謝。他看了我一眼,看出我的不屑和言語不著調,跟我招呼了一聲,又接著埋頭干他的活。
我轉身走出很遠時,他才收起小板凳,把報紙小心地折好,收進工具箱里。
這是個懂得尊重人的人。
我的鞋子又穿了將近一年,鞋跟爛了,鞋面的皮開始脫了,要離開我的鞋子,不想跟我同甘共苦。我這才扔了鞋子,也才信了鞋匠的話。
有時,信任是在時光的通道里建立起來的。
很快鞋匠就在馬路邊扎下了根,他把自己種進文化區這片泥土里,再也沒有離開過,一長就是十幾年。
鞋匠不僅修鞋,還會修傘、包、拉鏈等等,凡是生活中能修修補補的東西,鞋匠都能給人修補得稱心如意。鞋匠用自己的一雙巧手,仿佛把人殘缺不全的生活也一同修補得完美無缺。
在文化區,鞋匠很受居民歡迎,攤前總堆滿了大家需要修補的東西,甚至鍋瓢盆鏟什么的,鞋匠都能修補,修補后的東西還特別經久耐用。鞋匠名氣傳了出去,就有遠遠近近的人慕名而來,給鞋匠帶來了好生意。每天我路過鞋攤時總見有人拎著舊物在排著隊等著,有時舊物則擺滿了一地,大家等著修補這些生活用品的缺失。鞋匠用心地修理那些舊物件,像在修補那些舊時的光陰,仿佛也在替人打撈起那些陳舊的記憶,那些修補好的舊物件不僅能節省人的時間和金錢,還能繼續延綿人的記憶,把人對生活的記憶從此完好地銜接起來。
鞋匠用自己的時光去接續他人的生活,去體察他人的生命,去親近他人的時光。他把自己的時光融進了許多人的生活與光陰里。
鞋匠的收費一直很親民,用文化區居民的話說修補舊物很劃算。有時修補的東西多,鞋匠總會選一兩件小東西不算賬收錢。讓人覺得自己占了鞋匠多大便宜似的。這個鞋匠是懂得人心的,人心的深淺他總能一眼就測出了。
擺攤的馬路邊生著一棵小葉榕,鞋匠來文化區馬路邊擺攤時,小葉榕像把傘撐在頭頂上,鞋匠把自己一年年的光陰融進一棵樹的生命,共生共長,小葉榕的歲月里不僅有了鞋匠的光陰,還多了許多人的光陰。
幾年的工夫,小葉榕變成了一把大傘撐在天地間。小葉榕下時常聚集著一些人,各種各樣的話題在樹下誕生著,大到國際事務,小到各家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小事,陳到舊芝麻爛谷子之類的瑣事,每天都在樹下紛飛著。
鞋匠只是一個默然無聲的聽眾,大家說東道西,他從不插話,只專注手中的活。各家的家長里短,像落葉般埋進鞋匠的內心深處。鞋匠心頭裝滿了別人家的事,別人的事有時仿佛就成了他自己的事,鞋匠的內心就像一棵結滿了果子的果樹,這些果子卻不是自己的,他還得替別人小心看守著,不能讓別人給悄悄摘走了。鞋匠不僅懂人心,說話做事還特有分寸。単單他心里壓滿了這么多別人的事,卻從來沒生過什么是非。
鞋匠是這一帶居民長年累月一個最好的聽眾,也是一個最好的觀眾。我時常見鞋攤上有個把人,對鞋匠訴說著什么,或許是自己的家事,或許是同他人鬧了矛盾或不快……不管怎樣,鞋匠只是一個傾聽者,偶爾插句把無關緊要的話。或許別人無處可說,也只是把鞋匠當作一個不錯的聽眾,一件事老擱在心里憋得難受,說出來就輕松了,也釋懷了。
我一回回深究文化區一帶的居民怎么會如此信任一個鞋匠,后來大概想明白了,或許,是一群疲憊的人在面對令人疲憊的生活時需要出路,就像對行路的人來說,目的地就是出路;而人生也需要時時看見出路能看見光,特別是對那些總是在生活中負重前行的人。而這一片的居民,得找一個信任的人來訴說生活的酸甜苦辣,從不生是非的鞋匠就是大家一個最好的去處。而我喜歡沒有任何圍墻和門的文化區,哪怕信步走到小區的邊上,也到處都是人生的出路。
而鞋匠是一個沉默的人,他喜歡一個人不聲不響,不聲不響地干活。剛來文化區,許多人熱心地問鞋匠娶親沒?有孩子沒?鞋匠只是笑笑,一聲不吭。別人也只是禮節性地問問,心想一個看上去臟兮兮的鞋匠,去哪兒娶妻生子呢。
在馬路邊擺了幾年地攤,鞋匠就被趕回了文化區。隨著大量的城管上街后,馬路邊再也不允許小攤販擺攤設點。架不住城管一天到晚地蹲守和驅趕,鞋匠只好把鞋攤轉移到文化區出口的主干道邊上,正好旁邊有棵不大不小的紫荊樹,紫荊樹如同馬路邊的小葉榕,一樣為他的鞋攤遮擋起風雨烈日,他把鞋攤在樹下安頓好后,和文化區便有了血脈般的關聯。他成為文化區的一部分,文化區也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到紫荊花開的季節,文化區里到處彌漫著花的芬芳,濕漉漉的春天正蟄伏在人的身體里,一場春雨下來后,一片片紫色的花瓣就落在了地上,鞋匠喜歡滿地的落英,他的鞋攤就在那些落花上,那些紫荊的落花總在這個季節一回回撞入他的生命中,喚醒他內心沉睡已久的欲望。他收攤時把那些落下的紫荊花收集在一起,帶回出租房,攤開在地上,一屋子彌漫著花香。
在紫荊花樹下擺攤的第二年春天,鞋匠就像風一樣消失了一陣子,紫荊花樹下空蕩蕩的,只有一地的落英。文化區的居民都在互相打聽著,這鞋匠去了哪兒?怎么忽然就不見了人?大家打聽的結果是對這個鞋匠竟一無所知,是生疏的,他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在大家的注視中生活了多年。
那一陣子,路過紫荊樹下,我時常瞟上一眼,紫荊樹下空空如也,鞋匠的攤一直沒亮相。鞋匠就像一只候鳥往北飛走了,飛往了另一個目的,也許到了折返的季節才會回來的。鞋匠又像把自己藏進了茫茫人海里,讓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鞋匠回來的時候,紫荊花謝掉了,樹下早已覓不見花的蹤跡,紫荊樹又長大了一圈,一個月后,當鞋匠忽然出現在紫荊樹底下,文化區差點沸騰了。鞋匠走后,大家發現生活似乎離不開鞋匠,鞋匠不僅能替大家修補損壞的舊物,似乎還能修補人的心情。鞋匠回來了,文化區的居民都拎著舊物出門了,去找他修修補補,去他鞋攤那湊在一塊,聊天閑扯。
路過鞋攤時,我看了鞋匠一眼,發現鞋匠早已不是原先的鞋匠,他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我有些疑惑,多看了鞋匠一眼,我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想法,鞋匠內心或許經歷過一次生與死的劫難,就像一棵枯死過的樹,第二年春上又發了新枝,重新活了過來。
看上去,鞋匠還跟以往一樣,別人談天說地東家長西家短時,他從不插一句話,別人讓他說話時,他只是笑笑而已,依舊不摻和別人任何的是非曲直。我卻覺得鞋匠忽然有了自己的心事,他的心事就跟長滿草木的大地一樣,只能他一人扛下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龍城官員一屆比一屆熱衷于創建文明城市。馬路兩邊張貼懸掛著各種文明的標語和口號,城管們禁止鞋匠在文化區門口擺攤,文化區門口也在馬路邊,在這里擺攤影響城市市容市貌,鞋匠的鞋攤只好又向后退了幾十米,擺在了小區球場的邊上。球場邊上也有一棵不大不小的紫荊樹,照舊為他遮擋起風雨陽光。鞋匠就在文化區里繼續修修補補,修補著一個個殘缺的日子。
在球場邊又擺了幾年攤,這個城市仍在年復一年地創建文明城市,鞋匠一直想把鞋攤擺在文化區門口的紫荊樹下,讓外面慕名來的人一眼找到他。可城管就是寸步不讓,不給他擺在小區門口。文化區也因為老小區改造,四周砌起了圍墻,還裝起了門,收起物業費和停車費,不再任人自由進出。
文化區同別的小區沒什么兩樣了。
我不喜歡砌了圍墻的文化區,在小區里溜達時,走到邊上總會碰見一垛圍墻,以前到處都是門,現在則無門可出。
冬天時,我忽然聽人說鞋匠死了,鞋匠死得做鬼也風流。鞋匠和文化區一個長得最好看的女子赤身裸體死在一張床上,兩人相擁而眠,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
女子是有夫之婦,男人從事鐵路工程職業,長年在外,在工地上往往一待就是半年,和女人一直牛郎織女式的鵲橋相會。警方得出的結論是兩人使用電熱毯不當,觸電身亡。
大家都想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一個女子,找誰不是找,怎么偏偏就看上邋遢的鞋匠,還把自個兒小命丟了。這女子怎么就肯和鞋匠上床呢!鞋匠個子不高,瘦得像掛面,長相又一般,年紀還不小,他如何不聲不響勾到了文化區最好看的女子,又不聲不響死在女子的床上?許多人實在想不通。
鞋匠死后,老家來人帶走了他的骨灰。大家才懂得鞋匠在老家是結過婚的,后來妻子有了相好的,跟他鬧離婚。那年鞋匠消失一個月就是回家辦離婚手續的。
好長一段時間,文化區的人都感嘆鞋匠和那女子的死,都說那么好看的一個女子死在鞋匠懷里,怪可惜的,也不值得。
鞋匠這一死,卻是值得了。
聽到鞋匠的死訊后,我一直努力地想他的名字,竟一時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好像問過他姓甚名誰,又好像壓根兒沒問過。后來,我又問過住在文化區一帶的人,他們同我一樣,也不知道鞋匠的名字。這么多人都不知道鞋匠的名字,說明這個鞋匠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姓名。
事隔不久,我進了一趟文化區,紫荊樹下卻空落落的,我忽然覺得鞋匠和他的鞋攤還在,鞋匠還在不聲不響地修補著別人人生的缺失。
有陽光的日子,這家電器修理店離陽光最近,看上去近在咫尺,其實也遠在天涯。小店面朝西邊,就在這條馬路的邊上,對面馬路邊鄰著一家建筑公司的辦公樓,辦公樓四五層高,擋不住西邊來的陽光,特別是夏日,太陽在天空越走越暴躁,到了下午四五點,是性子最烈的時候,也是最惹不得的時候。
都市里能遮擋夏日陽光的永遠是那些高樓,高樓汲取不了陽光,又把陽光還給了天地。都市容不下那些大樹、群山,到處鋪滿水泥的地面安放不了一棵大樹的一生,樹大招風,城里的風也不會讓一棵樹長到令人妒忌的程度。何況城里的土地要種房子,決不會讓一棵大樹無束無拘地生長。鄉村大地不像都市,遮掩房舍和人群的是大樹、山巒,山和樹擋著烈日,給人更多的陰涼,也給人更多的庇護。鄉村大地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溪流池塘,而水與泥土一天到晚總是汲取陽光的熱量,讓天地多一些清涼。
鄉村的房子只跟樹在一起,樹需要陽光,又替房子遮擋陽光,不過房子跟樹一樣需要陽光,住在房子里的人需要陽光的滋養,房子、樹、人又都向陽而生,陽光也一點點聚起了人身上的陽氣。而城里的房子沒有大樹相伴,這樣的房子失去了大樹的屏障,烈日就灼傷了人身上的陰陽。
這家電器維修店只是六七平方米的小屋子,是旁邊小區柴房洐生出來的,店里堆滿了各種廢舊的電器,剛好給店主留下了一個轉身的空隙。小店才開了六七年時間,在這條馬路上,它是一個毫不起眼也是從不惹人的存在。有時仿佛藏起來了,藏在城里的一團光陰里。
店主在門前扯起了雨棚,擋住了西曬的陽光,也擋住了雨水,還遮住了一些人的目光。
這家店主我認得,他同我一樣,也是從鄉下進城的,就像一棵樹被栽在城里的鋼筋水泥里,一栽就是許多年。我沒想到他竟尋了個店面開了家電修理店,在那些舊電器中消磨著時光。我記得以前他在一家國企上班,那家國企名頭響亮,能在里面有個身份,是好多人暗中羨慕的事。他怎么忽然從那家國企跑出來了,到外面自己找飯吃?
我忽然覺得,在他身上一定發生過許多的故事,他的經歷就像蠶繭,一層層包裹著他的身心和后來的一個個日子。
以前在國企上班時,他還帶著家人開過叫“一家人”的飯館,專營扣肉、鹵豬蹄、五香牛肉、紅燒排骨、宮保雞丁等特色蓋澆飯,“一家人”蓋澆飯打出了品牌,每天要賣出一千份,一到吃飯時間,“一家人”飯館一帶到處都飄著蓋澆飯的香味。“一家人”的名聲也像蓋澆飯的香味一樣彌漫在都市的每個角落。而“一家人”真的是一家人,沒一個外人,他的父母、哥嫂、弟妹、妹妹,一起進城來了,一起用心經營“一家人”。他把全家一起安放在城里,就像莊稼進了城,在城里揚花抽穗結實。但經營了一年多,“一家人”就跟缺水缺陽光的莊稼一樣枯敗了,先是哥嫂心中藏私,一甩手出去單干了,在旁邊不遠的地方也開了一家“一家人”餐館。不久小弟夫妻倆也有樣學樣,不聲不響地出去單干,也在離一家人不遠的地方開了另一家“一家人”餐館。嫂子和弟媳招來了娘家人,“一家人”變成了幾家人。他沒料到父母也跟著鬧騰開了,父親去了大兒子的“一家人”,母親則去了小兒子的“一家人”,而真正的“一家人”只剩下他和妹妹。他只好停薪留職,帶著妹妹堅持做了一陣子,因哥嫂、弟妹的“一家人”蓋澆飯惡意降價,他的“一家人”競爭不過另兩家“一家人”,生意猛降,實在撐不下去,他的“一家人”只好關門歇業。
作為“一家人”的常客,我目睹了“一家人”從昌盛走向衰敗的過程,也目睹了店主從成功到失敗。那些圍繞“一家人”前前后后發生的事一次次闖進他的腦海,沉淀成他記憶的一部分,也成為他內心深處的傷痛。他不敢打開那些陳舊的時光,不敢去觸碰那些舊時的傷疤,那些傷疤已深入肌膚與血脈,與他融為一體。
“一家人”他經營了兩年多,也忙碌了兩年多,停業后,他的身邊只剩下妹妹,妹妹認定了他這個二哥,哪兒也不去,一心要跟著他。
遠離了“一家人”,他不再奔波,開始一天天安靜下來,他打開自己的時光和內心,開始自我審視,這一回他到底錯在哪兒?“一家人”為何最后竟變成三家人?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他被現實中的親情擊傷了,就像一道道雷電劈過他,在滿身烙下了傷痕。
他的“一家人”停業了,轉讓出去后,我再也沒去過“一家人”,也再沒有見過他。很快,我搬離了那一帶,再也沒聽說過他的故事。我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又生活在兩條平行不相交的直線上。甚至,我很快就把他忘掉了。
他哥嫂、弟媳兩家經營的“一家人”好像也沒能撐多久,事隔兩三年,有一次,經過那一帶時,我坐在車子里,見兩家“一家人”的門面早已改換門頭,一家經營著水產,另一家則換成了發廊的招牌。
“一家人”的盡頭是生活的重生?這個念頭只是在我腦子里一閃而過。
我和他再次意外相逢卻是在十幾年后,時光一剎那把我們變成了中年人。在生命長河中,看來時光是最有情也是無情的,時光會陪著我們變老,這世上沒有誰在時光中不老,時光最終也會舍棄每個人。
我驚詫他怎么跑到這兒租了家小門店,偷偷地干起了個體,他的國企身份呢?這個疑問在我心頭像野草生長著,蔓延到一個個日子。他沒有解釋,我也沒有問。我不是一個好奇的人,而他卻是一個經歷了生活風霜雨雪的人。
似乎他的所有經歷都刻在了臉上,也埋在心里。他的經歷會不會像一粒粒種子在他內心深處發芽,生成一種力量?從一家人到小店,我不知他內心得背負多么重的人生。
第一次和他狹路相逢,是在他的家電修理店剛開張不久,他正站在店面前望著馬路上的車來車往,我剛好路過他身邊。我掃了他一眼,他也正好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啊了一聲,他也張了張口,我們都認出了對方,雖然十幾年的歲月改變了雙方的容顏,但基本的老樣子還沒被時光修改過頭。我和他擦身而過時認出了對方,但已走出了六七步遠,也就沒有再回過身敘舊。
幾天后,我在小店前又和他相見。多年不見。我和他幾乎同時說。那時恰好是冬天,馬路上風刮得緊,風冷得滲進人骨縫里。我和他互相問候了幾句,忽然無話可說。隔著十幾年的時光,我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們了,我們早已是對方的陌生人了。我和他都借口天冷,散了,各走各的路,各回各的家。十幾年前,我和他因“一家人”而彼此相識,十幾年后,我和他已是遙遠的此岸與彼岸。
我和他在小店前時常碰見,有時他正專心修著家電,背對著我,我輕輕地從他身后走過去,每天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成百上千,每個走過的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路人。有時我們都早早看見了對方,互相打個招呼,問一兩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話。
我腳步不停地走過來,而他也沒有要跟我攀談的意思。我和他對雙方十幾年的經歷一無所知,而這十幾年的光陰就像深邃的溝壑橫亙在兩人中間。有的時候,我甚至不想見他,看見他店面敞開著門,便穿過不遠處的斑馬線,從馬路對面的人行道走過,我和他便避開了那些令人尷尬的招呼與問候。這時我內心似乎異常輕松,也許我厭倦了生活中那些程序式毫無意義的招呼與問候,不愿跟現實中平庸的自己妥協。更多的時候,他不在店里,門關得緊緊的,上門服務去了。他的生意應該很好,上門的話還加收服務費。他臉上有一種歷盡滄桑的恬淡,也有一種渡過劫難后的知足,他在經歷苦難后見到了花開。我不知道他給我的感覺是不是一種錯覺?這種感覺一直種在我內心深處,仿佛對他十幾年的經歷有所了解一般。
時光一天天過去,又是幾年的光陰若白駒過隙,我和他就是以這種奇特的關系存在著,誰也沒有走近對方一步。二十多年前,在他的“一家人”餐館,我坐在餐館的一處角落后,吃過飯,默默地點燃一支煙,我似乎永遠是“一家人”每頓飯的最后一個食客,坐在空落落的餐館里抽煙時,里面的客人早走光了。他走過來,同我一起聊天。我不記得那時兩人都聊了些什么,但有一件事倒是記得清楚,兩人年少輕狂,說了那個年紀該說的話,也說了如今看起來不該說的話。
我和他都做了那個年紀該做和不該做的事,“一家人”的散伙也正源于他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他把賺來的錢都攢在一起,想把“一家人”開遍全城,甚至想開到其他城市。
他的理想也有我在背后的推波助瀾,導致他哥嫂與弟媳跳出來單干。他人生的夢想落空是因為現實太殘酷,親情太脆弱,有時簡直不堪一擊。
那個年齡,我們都不諳世事,不懂得什么是人情世故,人生之路才磨難重重苦難種種。
對我和他來說,有時,苦難開始的地方也是苦難結束的地方。
這個春天萬物生長之際,天濕漉漉地滴得出水來,晚上洗澡時熱水器突然壞了,打不著火,我聯系了平時上門修理電器的師傅,誰知他說太晚了,拒絕上門服務。我忽然想起了他門店頭上那串熟悉的數字,試著打了他的電話,他問了具體情況,說得上門處理。
他趕來了我家,很快修好了熱水器,他邊修邊跟我聊起了這些年的經歷。“一家人”轉讓后,他還在停薪留職,就跟所在車間的主任合辦了一家油漆工廠,車間主任是幕后老板,幫廠子攬活。他負責工廠的生產經營,營業執照沒來得及辦,工廠不幸發生了爆炸,死了兩個人,他為此被判了好幾年有期徒刑。刑滿釋放出來后,他什么都沒有了。國企員工的身份也丟了。
他來這世界一趟,似乎什么事也沒做成。
他在城里走過一條條馬路,每一條路都好像走不通,每條路的盡頭都成了他的深淵。后來,他給人送過桶裝水,在餐館做過廚師,維修過家電,再后來到這條馬路上開了修理店,這一帶居民小區眾多,多是工薪階層,這條馬路上有他的天時地利人和。
在這條馬路上,每天我見到來來往往的人,奔馳而過的各種車輛,以及靠這條馬路謀生的人,還有那些在馬路邊跟城管捉迷藏的小商販,他們大多藏身在都市的褶皺和紋路里,卑微而貧賤地活著,他們活得沒有一點生命的質量,隨遇而安,隨波逐流,只為在城里有一口飯吃,有一處落腳地。那些路邊相遇的面孔,有的時間一久,便植進了記憶深處,這陣子怎么沒有見到那個長發披肩的女子?經常都會和她在路口的一棵荊紫花樹下遇見,她賣的酸食很好吃,后來再也沒出現過。一個似乎熟悉的陌生人就這樣從“遇見”中消失了。
有時下班回家,我在馬路北頭看見城管在沒收商販的小攤,一路上遇見小販時,我便提醒他們城管就要過來了,讓他們隨時做好收攤的準備。
實際上,我也同他們一樣,也藏身在都市的褶皺和紋路里,一生只為了簡單地活著,為了讓自己能活下去,不負來過這人世間一趟。
我知道,一條路上,活過了許多人,大家活成一條馬路的風景,也活出這人世間的滄桑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