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松(青海)
這需要仰望的孤獨,冰冷,耀眼。
姜古迪如,收藏起一場場隱喻的風雪,之后用明媚寫下一條大河最初的、清亮的眸光。
靜默如謎。
冰峰參差,襤褸,如饑餓的狼群。
高地之上,大河尚未開聲,風一次次把靜默打開,又一次次合上。它一遍遍朗誦著高地漫長而輝煌的詩篇,卻無人傾聽。
星光照耀,清冷無聲,凌空高蹈的言辭,閃爍著神性。
一條大河,在一滴水上踮起了腳尖。
姜古迪如,靜如處子,遠遠地仰望著它,即使用詩歌,也無法觸及到它的純凈。
圣殿的白色帷幕慢慢打開,雪線像一條戰栗著的哈達,退向更高處……姜古迪如胸中有隱隱的不甘的風雷,卻一退再退,像一次次回首的白色豹子。
姜古迪如沉默如斯,只把燈盞,一次次點亮。
*:姜古迪如冰川,又稱姜古迪如雪山,位于唐古拉山脈格拉丹冬雪山(行政區劃地圖上在青海省唐古拉山鄉境內南部)西南側,海拔6542米,長江正源沱沱河就發源于此。
一滴雨水,從三月的高處躍下,它赤著的足沁涼、干凈。
它拭去萬物心頭的塵埃,它讓天空愈加明亮起來,如一個人清澈起來的眼睛。
像春天的一個最小的詞語,它折疊起無邊的詩意與生機。
如果打開,你將看到:一闋綠色的新詞,正由雨水寫就。
浮萍邁出細碎的腳步,蛙鳴鉆出地面。
雨生百谷,一滴俯下身來的雨水,多像那個向大地彎下腰來的農人。這是一個多好的季節啊,它教會我們:種瓜得瓜,種下那些夢想的豆粒,辛勞之后,你將收獲豐盈的豆莢。
此刻,在高原,看檐雨滴落,一滴雨水,把塵世的喧囂壓低,它賜予了那個心懷雨水的人,無邊的寧靜……
它一直存在于我的仰望中。
形單影只,這孤獨的王,只與更高處的風與流云為伍。它用翅膀,一點點擴大著自己藍色的疆域。
有一刻,它凝然不動,如在天空中打坐。浮云舒卷,是它的心輕輕動了一下,又輕輕動了一下。
山河靜寂,四萬五千平方公里的荒原如一滴巨大的蒼茫。孤獨的王,翻閱云朵的經卷,翻閱無邊的蔚藍和陽光,也翻閱布滿天空和大地的雨水和風雪。
鷹在高處,它把襤褸的影子拋向塵埃,它每扇動一次翅膀,就在天空和我仰望的眼中卷起一次狂放的渦流。
沒有什么能讓一只鷹放棄飛翔。
“誰也不能把一只鷹從天空刪去,死亡也不能!”
鷹在高處,在我的仰望中,它用孤傲的翅膀,一次次,刪改著我凌亂的腳步。
西行的隊伍已在傳說中逶迤而去。
車輦蕭蕭,漸行漸遠。
一雙穿過了無邊的荒涼的眼睛,是否還在一次次東望故園。
一眼泉水,兀自東流,它的腳步更輕快,在茫茫的前路上,它從不回頭。天光云影,它的心地清澈,懷抱著柔軟的水波,讓萬物都有了一顆蕩漾之心。
一塊塊石頭,躺在水的懷抱里,一次次洗著自己斑駁的影子。
遠行人止住腳步,那眼泉水漱玉吐珠,用它的沁涼,為你洗塵,洗心,用它清澈的嗓音,為你讀出,浩茫的高原。
*:“納赤臺”系藏語譯名,為“沼澤中的臺地”或“供奉神佛的地方”之意。納赤臺位于青海省格爾木市西南約94公里的青藏公路邊,在昆侖山系的沙松烏拉山和博卡雷克塔格爾山之間,昆侖河北岸,亦稱昆侖泉。
海拔五千米的高處,腳步一慢再慢,心跳卻卷起一場呼嘯的野馬群的蹄音。
為了與你們相見,需要穿過一場大風,穿過盛夏的晴空下一小群喧囂著的蜂群般的雪花。
陽光熾烈,氧氣稀薄。
風把烏云的石頭滾向遠處,然后一遍遍擦拭著青銅的藍鏡子。
這巨大的幻象:那些擠擠挨挨的餐風飲雪的紫苑,它們只要稍微踮起一點點腳尖,就可以觸摸到天空的蔚藍了。
在風止息的瞬間,它們入定般凝然不動,那陣飄過來的香氣是它們的一次集體的出神?
風吹我,如吹一棵瘦弱之草。
沿著山脊,攀緣向上,一些紫苑,早已先我而抵達山頂。
在海拔五千米的高處,那些花兒擁有的從容、淡然,我全然沒有。
而我突然出現的胸悶,氣短,心悸,以及嚴重的偏頭疼,山頂的那些紫苑、龍膽、點地梅,也一定不會有。
是高原的一小滴翠綠,是柴達木盆地的一大滴寧靜。
松柏與云杉走上云端,綠草、花朵,與一條條歡快的溪流走下青色的山岡。
一只優雅飛舞的金色蝴蝶,讓哈里哈圖生出輕盈的翅膀。
從紫苑花到龍膽花,從微孔草到金露梅,那只蝴蝶,用短暫的一生的時間,一點點擴大著自己熱愛的面積。終其一生,它也無法把自己的愛,寫遍這雄闊的大地,在這一點上,它與那個不停歌唱著的詩人何其相似。
郁郁蒼蒼,那些松柏與云杉為寧靜描畫出深沉的面孔,一絲風,把寧靜引向了幽深的地方。
那條少有人至的林間小徑,讓無邊的寧靜裂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
沿著山脊攀緣而上,在哈里哈圖的高處,我觸摸到了一場大風雪的邊緣。
*:哈里哈圖為蒙古語,意為“松柏的海洋”。哈里哈圖森林公園位于青海省烏蘭縣東北部銅普鄉境內,是柴達木盆地中分布最集中、面積較大的原始森林之一,保持著良好的森林和草原生態環境。
秋日明亮。
關于秋天的每一筆,都由秋風飽蘸著金色的墨水用情地寫下。
這大地的詩篇,璀璨,耀眼,誰來捧讀?讀流水、白云時嗓音輕柔、舒緩,讀雪山、荒原時嗓音激昂、雄健。
一只斑斕的豹子,收獲了同樣斑斕而絢麗的山河。
面對著無聲涌來的緩慢而遼闊的時光,它一再放輕腳步。
萬物被神放下。
誰用秋風獨自打掃身體內的暮色和落葉?
秋風高揚。
我猜測:最早的秋風一定來自某個人的內心深處。
心事飄搖,是這個秋天最先變黃的那片葉子。
麥子黃了。青稞黃了。
高原的秋天低下麥子與青稞的頭顱。
山坡上的樹葉也開始變黃,如果麥子和青稞抬起頭來,它們就可以看到天堂邊緣的秋天了。
草原上的綠色是一頁單薄的書稿,秋風的手指動了一下,便被翻過去了。
書稿的另一面,是白露的文字,秋霜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