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放的金錢

張天驕

當獲得了額外的生存資料，各類物種的危機感都會大增。獵豹要把捕獲的羚羊叼到樹上，金絲猴能把數十粒花生米藏進腮幫子且不動聲色。人，更是如此。世人忙忙碌碌，不過圖碎銀幾兩。可一旦碎銀湊成了整個銀錠，幾兩變成了幾甕時，我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因為此時惦記它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其他人。

我在農村下鄉那兩年，總會有年齡大的農戶驚慌失措地找過來，說自己銀行卡上的錢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起初，我們沒有經驗，也著急上火地陪著他跑銀行。銀行工作人員見怪不怪，一臉鎮定地說打印流水單沒問題，想看監控錄像就得報警，可是報了警，那就必須公事公辦了。我們只好拿著流水單幫他一點一點回憶，大部分人都能想起來是自己取走的，時間也多在中秋、春節需要用錢之際。不過，也真有沒想起來的，但無需報警，因為取錢人往往就是自家知曉密碼的那幾個。這也意味著農戶回家之后會有一場戰爭爆發。

在小說中，深山老林、海底沉船里都藏著大寶藏，這種故事看起來固然引人入勝，但其實在自己家里藏藏掖掖才更刺激。臥室、客廳、廚房，頂多再加上個書房，想在這些地方閃展騰挪，殊為不易。越是放到天天觸碰的地方，越具有迷惑性。小時候，我跟姥爺姥姥住過好幾年平房。有一家鄰居剛剛辦完白事，幾個孩子決定把房子好好收拾一下。結果，他們在廚房的廢棄煙囪里意外地捅出一張定期存折，那是老人生前藏在里面的。幾個孩子又驚又喜，仿佛是老人留給他們的最后禮物。得到經驗的不止這一家，幾乎所有的鄰居都開了一個小型家庭會議，年邁的父母被子女告誡，錢和存折不要藏在太難找的地方，因為那樣很容易被老鼠吃掉，或者便宜了收廢品的。

比起窮人，富人藏錢的招數明顯更多元化。“亂世的黃金，盛世的古董”，當銀子多了，就會換成金子，再變成耳環、手鐲、項鏈。貴金屬確實方便攜帶，也能在關鍵時刻用得上。更高的一招就是學上兩門技藝，環境一旦安穩下來，就能成功變現。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斯特恩是猶太人，當被問及為什么猶太人學小提琴的比例如此之高時，他就半開玩笑地說：“你跑路的時候總不能拎著架鋼琴吧？”

把好東西藏起來是人性，把好東西曬出來也是人性，更難得的是雙向奔赴。20世紀末，我們大學門口有一個賣羊肉串的，一塊錢六串。這個價格相當驚艷，肉也相當可疑，但我們依舊樂此不疲。有一天，我們正在圍爐吃肉，迎面來了兩個人。一個對另一個說，我請你吃羊肉串吧。沒等對方回答就開始當眾脫衣服，拉開拉鏈，抽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張一張地數，數完抽出兩張一元的……此時，大家都沉默了，我們低頭吃肉，老板低頭烤串。現在想來，古人確實有在貼身衣物上縫布袋裝銀票的防盜習慣，此舉頗具古風。更重要的是，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出又想隱藏又想暴露的矛盾之舉，也許只有人類才能做得到。

【原載《三聯生活周刊》】

插圖 ／ 窺探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