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典可豐形貌 繁喻益見情懷
——讀周達《臘月立春感懷六首》

郭業大

周達自號清角吹寒、桃門清角，在天涯網“詩詞比興”論壇任首版多年，屬桃門中頂尖高手。其詩，獨擅七律，然不走老杜沉郁頓挫的路子，既無憤激之戾氣，也少哀怨之嘶鳴，卻能在溫柔敦厚的詩學靈魂中獨創一種平和而豐滿、厚實而真摯、蘊藉而睿智的風格，正與其“謙謙君子”的個人形象十分融洽相配。這里，取其戊戌詩作中的《臘月立春感懷六首》略作簡要評析，與詩友們一道交流學習。

先列這一組作品于下：

臘月立春感懷六首

其一

嶺南常占百花晨，歲晚律回先立春。

家國情懷千古是，箕裘事業一番新。

枕邊有夢同誰說，筆底無題只自論。

每愛東風來粵海，盡開襟抱振精神。

其二

一城花樹歲時新，暖閣風來滿眼春。

王會圖成瞻上國，停云詩就寄何人。

割雞瘴邑元非愿，歌鳳孔門君莫嗔。

老去故交分四海，心閑自有白云鄰。

其三

莫言天意不隨人，又見北堂萱草新。

年少分羹生怨隙，老來懷橘念慈親。

田園蕪廢歸難計，詩酒消磨郁未伸。

幸得相攜鸞鳳侶，棠陰樹下喜迎春。

其四

汲汲稻粱嘆此身，臥聽寒葉動酸辛。

十年徒抱椎牛恨，再世休為嚇鼠人。

江國花如南國好，北風吹似凱風親。

老之將至情猶切，不負天時倍惜春。

其五

所居常與木棉鄰，幾樹撐開海岳春。

偉如曲逆嘗棲棘，美若潘郎豈拜塵。

一井蛙鳴聲自大，三生蝶夢辨誰真。

莫嘆甚矣吾衰矣，恥做倚門彈鋏人。

其六

本是句芒治下民，奈何入水羨龍身。

寄生南海搖赪尾，知命東流斂錦鱗。

老壯自夸韓筆健，風花不下董帷春。

漫隨波浪銷塵刧，遠志還同小草新。

感懷六首，全用平水上平《十一真》一韻。一個韻部，連詠六首，主題相同而句意不重復，已見思路之開闊及語言文字功底之深厚。通讀此一組七律，可以真切感受到詩人在戊戌歲立春之際，激情在希望中盈滿，胸懷在景色中舒展，豪邁而見天真，浪漫而知節制，樂觀而具謹慎。其藝術特色有三大亮點：

第一，高頻率用典，盡可能在表達情感的合適位置上化入經典及前人詩意，以增加情感的具象性。六首之中，無須細查即可認定的典故或前人詩意，即有“箕裘”“王會圖”“停云詩”“割雞瘴邑”“歌鳳孔門”“北堂萱草”“分羮”“懷橘”“椎牛恨”“嚇鼠人”“江國”“凱風”“曲逆”“潘郎”“彈鋏”“搖赪尾”“斂錦鱗”“韓筆”“董帷”“遠志小草”等等。

這些典故、成語及古人詩意的運用，均恰到好處，乃至嵌入無痕。例如，第一首用“箕裘”之典，便有繼承祖先德業、重視品質修養的深層含義，這與“家國情懷”“胸中理想”正有兼容、呼應的對接關聯，從而以具象可感的方式彰顯“開襟抱、振精神”的旨趣。又如，第二首用“王會圖”“停云詩”這兩組詞語融入古人詩意，一在描繪盛世景象，一在勾勒友情交往，這與尾聯抒發的為“故交分四海”而感覺心與“白云鄰”的自豪感有氣脈相通的聯系。后面幾首的用典也各有輔助展現主題、具象表達個人情感的意蘊。限于篇幅，這里不再一一介紹。讀者有興趣可自行仔細查閱。顯然，這些用典如果沒有深厚的古文學修養，便不能如此運用自如。

第二，多比興用筆，盡可能用多種多樣的比喻來多方面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以增強情感的可感受程度。這種手法，詩評家們稱之為“博依繁喻”（錢鍾書：詩中之博依繁喻，乃如四面圍攻，八音交響，群輕折軸，累土為山，積漸而高，力久而入）。

這里試以第五首為例，略作說明。在這一首中，詩人為表達自己工作任勞任怨、不計較名利地位、不向上面索取利益報酬的質樸胸懷，疊用許多比興手法：“曲逆”是用西漢陳平故事（史載白登脫圍路過曲逆時，劉邦念陳平功勞，封其為曲逆侯），“嘗棲棘”是比喻自己像陳平那樣盡責盡力、克服各種困難；“潘郎”是用西晉潘岳故事（潘岳年少貌美，受人仰慕，得尊為“潘郎”），“豈拜塵”是強調自己不會去仰慕和攀比那些利用自身條件獲取幸運享受的做法；而“蛙井”“蝶夢”也都有借喻的涵義，至于“恥做倚門彈鋏人”則更是把向別人索取恩惠、報酬的行為習慣視為可恥之事（“倚門彈鋏”用的是春秋戰國時期孟嘗君門客馮諼彈劍索要生活待遇一事）。

用了這些個典故多方借比映襯，正是為“說理明道而一意數喻者”（錢鍾書語）。通過這種“博依繁喻”，能讓讀者從更多側面了解詩人的思想品質，深化讀者理解和感受的程度。

第三，圍繞“立春”抒懷這一主題構思六首作品的不同著力點，主題同一而場景、意蘊有別，盡量避免語言與意象的重復乃至重疊，使得六首之間各自精彩而內里氣脈相通，這是組詩的一個重要原則，達到“整體可讀”的閱讀效果。

粗略看來，第一首是整體定調，揭示主題。時間是換歲立春，期間在嶺南，想要表達的是“家國情懷”。第二、三、四、五這四首分別是歷程回顧與新春展望，也有過遺憾、消沉，但勤謹、誠摯與踏實工作，乃贏得親友與同事的信任，讓自己頗有“撐開海岳春”的成就感。第六首是收攬話題，從個人遭際與情志修煉的角度，看準自己的努力方向，信心盈滿。“遠志”（中藥名）的借喻，正有看似小草而價值深藏的寓意。既是自謙，又有豪邁氣概，韻味綿長。

當然，這一組七律，也有少許瑕疵，比如缺乏時代氣息（沒有任何語言或細節涉及當時的國情與民生）、掉書袋太多而有點語言陳舊等，在余看來，這些正是作為時代精品所應當看重的。